皇帝不禁后悔, 倘若当初不是嫌皇后年纪小呆滞木讷无趣,让裴徊光帮他调教……

  “唉!”皇帝叹了口气,他的皇后啊!

  得召的两位美人笑脸盈盈地登上龙舆, 一口一个“陛下”, 紧挨着皇帝坐下。本是宫中出类拔萃的容貌,颇得皇帝喜欢, 可皇帝眼前飘着沈茴的脸,再身侧的这两位美人,越越觉得难看。

  此番南行, 宫中妃嫔没有尽数带走。皇帝着实舍不得,昨天晚上将没能跟去的妃子们全召到元龙殿,挨个摸摸小手亲亲小嘴。

  “唉!”皇帝又叹了口气。

  “陛下怎么了?是不是奔波不适,劳累了?”

  “陛下可是心情不好?嫔妾愿为陛下分忧……”

  自个儿天仙似的皇后碰不得不说,大量美人还遗留在宫中不能带走……皇帝心里不畅快啊!等到了行宫,他要立刻选秀,广纳美人才行!

  ·

  沈霆所料不错,连续几日坐在马车里赶路,的确是件挺痛苦的事情。十几日下来,沈茴懒懒靠在车壁,随着马车颠簸,她的身子也跟着一颤一颤的。纵使坐了好些层柔软的垫子,也觉得坐得不舒服。

  沈茴想起了踩雪。

  “当真温顺得很?像本宫这样从来没骑过马的人也不要紧?”沈茴掀开垂帘一角,望向面,与阿胖和阿瘦说话。

  阿瘦笑嘻嘻地说:“娘娘放心。奴瞧过那小马,肯定不会出差错。温顺得呦,迈蹄子都斯斯文的,坐在上头定然稳当。”

  沈茴心痒了。

  阿瘦看出来,摆着笑脸说:“娘娘就放一百个心,奴给娘娘牵着踩雪,保准万无一失。”

  阿瘦爱说话,语速也快,捡豆子似的。阿胖相反,整日沉默寡言。

  沈茴犹豫了一下,指了指阿胖,要阿胖来牵马。

  ——阿胖的大体格子应该更能稳得住踩雪吧……?

  裴徊光长指掀掀车窗垂帘,望着不远处的沈茴。

  她站在一匹通体雪白的小马旁边,一手扶着沉月的小臂,一手提着裙角,跃跃欲试地踩在小凳子上,可是望着面前的马背,犹犹豫豫就是不敢迈腿坐上去。

  阿瘦小跑着又搬来两个小凳子。先用一个小凳子放在摆在马侧的踩脚凳上,再将另外一个小凳子放在地面上,简陋地摆了个两层梯。他笑嘻嘻地说:“娘娘,这回够了。您放心踩上去。”

  车队行得不算快,可也是往前走的。一妃嫔的马车已经超过沈茴往前边去了,她还杵在原地,不敢迈腿。偶尔有妃子掀开车窗前小帘,好奇地望过来。

  沈茴为自己一时的心痒,后悔了。

  踩雪瞧着温顺,都说它稳当,可是到底是活物呀!

  灿珠看出来她露了怯,忍笑说:“虽然眼下晴空万里,保不准一会儿要起风。还是坐马车稳妥。”

  沈茴刚要顺着说,忽觉得扶着自己的沉月松了手。

  她疑惑望过去,撞见身后的裴徊光。

  裴徊光摸了摸踩雪的鬓毛,说:“上马。”

  不停有马车经过,往前走。沈茴轻咳一声,小声地说:“本宫忽然发觉这裙子实在不适合跨坐在马背上。”

  “侧坐。”

  侧坐?沈茴眼前顷刻间浮现自己从颠簸的马背上滑落下来,结结实实坐一腚墩的可笑样子。她疑惑地瞥了裴徊光一眼,到底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心虚地移开了视线,不愿与裴徊光有太多目光交碰。

  不停有马车经过,沈茴实在不想杵在这儿耽搁太久,只好硬着头皮,将手搭在裴徊光的小臂上,踩着梯凳上去,终于侧坐在马背上。

  不得不说,单是“坐上去”这一步,侧坐的确比跨坐要简单。只是刚一坐上去,沈茴紧张地整个身子都紧绷了。

  往前一点,担心滑下去。往后一点,担心仰过去。

  沈茴不明白为什么都说这马稳当,身下的踩雪分明在动啊!她眼睁睁着裴徊光扶她上马之后,向后退了一步,她脱口而出:“掌印给本宫牵马!”

  裴徊光半抬眼,不咸不淡地瞥着她。

  那表情似乎在说:啧,让咱家牵马?也不怕折寿。

  实在是杵在这里耽搁太久了,前面皇帝的车鸾都要不见了。又有一辆马车经过,沈茴竖眉,压低声音快速喊一句:“裴徊光!”

  阿胖和阿瘦低着头,假装没听见。

  裴徊光再抬抬眼,这才从阿胖手里接了马缰,为她牵马。

  终于往前走了,踩雪很开心。

  沈茴今日穿了雪色的对襟衫滚着海青的边儿,衣尾藏在蓝色的齐胸裙里。蓝色的柔软长裙覆在雪白的马背,清风徐徐,被吹动的裙摆宛若漪浪轻漾。

  沈茴眯着眼睛,望着前面的景色。天尚寒,绿色未染,山峦与路边的积雪却已开始慢慢消融。

  任清风拂面,纵使隔着面纱,也觉得惬意。沈茴细细感受着骑马的新奇。初时的紧张慢慢淡去。

  她偷偷看了裴徊光一眼,迅速收回视线。

  阿瘦要给她牵马,她觉得大体格的阿胖更能让她安心。

  可、可裴徊光分明不是胖子……

  沈茴正想着,裴徊光忽然开口:“十几日不曾同榻,娘娘这样惦记咱家?”

  分明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可沈茴还是顿时紧张起来,担心被别人听了去。她小声敷衍:“是是是,掌印说什么便是什么。”

  过了一会儿,裴徊光又慢悠悠地开口:“啧,跟着大部队各种不便。若是娘娘想的话,咱家单独带娘娘去关凌。”

  沈茴惊讶地望着裴徊光,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她是皇后,此番南行,皇帝不仅带着宫妃,还有一要的京中官员也一并跟去。她,堂堂皇后,要怎么跟他一起离开?

  “掌印说笑了。”沈茴说。

  裴徊光侧首,轻飘飘地望了她一眼,视线落在她的面纱上。

  沈茴心里咯噔一声,心里有个大胆的猜测。这次去行宫,宫妃无不戴着面纱,难道裴徊光要找个女人假扮了她塞进皇后马车里?反正皇帝不会再找她……

  这……

  他不会真这样大胆吧?沈茴望向裴徊光,目光噙着探究。然而裴徊光没有再多说,没有表情的面容,亦是让人无探知他的想法。

  踩雪走得很慢,皇室的马车都超了过去,落入朝臣的车队中。

  傍晚的风稍微大了,迎面吹来,将沈茴脸上的面纱紧贴地拂在面颊,完美的轮廓一览无余。

  贤贵妃和端贵妃坐在一辆马车上。

  端贵妃放下垂帘,说:“没有想到掌印居然还会给皇后娘娘牵马。这……掌印是有意辅佐煜殿下的意思?”

  “难以揣摩。”贤贵妃饮一口茶,也不多评论。可她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掌印当真需要用为皇后娘娘牵马这样的行为向朝臣暗示他要帮煜殿下?

  有点……不至于。

  那么掌印此举究竟是为什么?

  贤贵妃没有思绪,暂且不再想。多日坐马车,坐得腰酸背痛。贤贵妃吩咐内宦牵马,也走下马车,骑马去了。她出身将门,自小便会骑马。其实她早就想骑马了,到底见皇后先骑马,她才好也去骑马。

  所有人都在揣摩裴徊光此举,联想到齐煜,甚至联想到沈霆。不仅是宫妃,还有后面的朝臣。

  贤贵妃的弟弟周显知坐在马背上,听着身边人的小声议论,目光越过人群,好奇地望向坐在踩雪上的皇后娘娘。

  他听家里人曾说过皇后娘娘如何仙姿神貌,早就对皇后十分好奇。在他眼里,姐姐已是艳冠六宫,当真有人比姐姐还好看?如今望着远处的皇后娘娘,虽她轻纱遮面,却也遮不尽天的美姿。周显知莫名觉得家里人说的……兴许是真的。

  周显知正探究去望,一阵风吹来,将沈茴的面纱吹起。

  周显知看清了沈茴的脸。

  她随风吹动的蓝色裙摆如波似浪地温柔击拍在他的心上,让他的心随之一荡。

  风沙入了眼,周显知连眨眼都忘了。

  轻薄的面纱缓缓向后飘去,被周显知握在了手中。

  人头攒动,遮了沈茴的身影。好半晌,周显知视线下移,怔怔望着掌中水蓝色的柔软面纱。

  他还在犹豫如何处理这面纱,一个细瘦的内宦快马到了他面前,笑嘻嘻地细嗓开口:“不劳烦周小将军亲自给皇后娘娘还过去哩。”

  说着,阿瘦朝周显知伸出手。

  周显知只好将面纱递还过去,掌心空落落的。

  ·

  南行的路上,有晚上不得已,会像今晚这般,扎起帐篷。

  沈茴沐浴净去一日的风与尘,换上棉厚的寝衣。还不太困,她就窝在兽皮搭的柔软被褥上,握着画本子故事。

  她带了好些书,就为了路上解闷。

  夜深了。

  裴徊光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进沈茴的帐中,读书的沈茴浑然不觉。

  沉月和拾星对视一眼,悄悄起身退出去。

  “娘娘在读什么书?”裴徊光坐靠过去,动作自然地将柔软的小人儿拉进了怀里。

  沈茴惊愕地抬头,这才发现沉月和拾星已不在帐内。她松了口气,也不挣脱,略调姿势坐得舒服,说:“《焚英记》,讲花魁和书生的故事。”

  裴徊光拿了软枕,舒适地倚靠着,问:“讲到哪儿了?”

  “讲到花魁欢喜书生来瞧她,嘴里咬着一枝花,给书生跳舞。”沈茴裴徊光身侧歪坐着,想象着美好的画面。

  裴徊光也想象了一下。

  他拖长腔调“嗯”了一声,慢悠悠地说:“上下两张嘴,也不知道这花被哪张嘴咬着。”

  好半晌,沈茴将手里的书,愤愤掷到他身上。

第67章

  掷过来的书卷软绵绵落在裴徊光的身上。裴徊光神色淡淡, 没什么表情。他将书卷捡起,慢悠悠地翻页,找到沈茴说的那页, 快速扫了一眼,有些失望地说:“哦, 原来是上面的嘴。”

  沈茴愤愤瞪着他。所有在故事里感受来的美妙情绪, 都被裴徊光的胡言乱语如小锤子般敲碎了。

  他辱了那么唯美的故事!

  裴徊光拉拉沈茴的手, 把书还给她。

  “娘娘就不懂了。写书人为了能让故事印刷传开,戴着镣铐行笔,下笔总有所顾虑。者, 言一半遮一半,留白才能让观者瞎琢磨。就比如故事, 写的是上面的嘴里咬着花跳舞。可那姑娘是个花魁,花魁是做什么的?青楼又是什么地方?那姑娘懂的玩法必然多。她心悦书生, 纵使卑于妓人身份, 有心遮掩, 藏不住骨子里的媚。初时端庄跳舞, 跳着跳着, 总是要衣衫尽落,上面的嘴里咬着的花也换到下面的嘴里。啧,或者换点东西咬一咬。”

  裴徊光懒洋洋地靠着软枕, 在柔软的兽皮软垫上斜倚着。

  他此时穿着一身黛蓝的窄袖缎衣裹身, 交领处露出只一指多宽的殷红里衣。腰带是黛蓝色的缎料,在腰前用雪白的玉带钩相扣。

  璞玉般的面容神色浅淡, 成就高贵疏离的高不可攀仙人貌。

  可,偏偏满口浑话。

  沈茴望着他开开合合的唇,心想若是将张嘴缝了, 该有多好。

  裴徊光忽地望过来,一瞬间,深寒的漆眸里跳跃出一丝来。他说:“娘娘深闺娇养自不懂些,改日带娘娘去青楼转转。娘娘便懂了。”

  他还想带她去青楼转转!

  听着帐篷外的脚步声,沈茴去推裴徊光:“快些走吧!别在本宫的帐内赖着了。”

  此番南行,人数众多。帐篷搭得密,很多妃嫔都是同住一帐。沈茴虽自己住,可她的个宫女都要安歇她的帐内。沈茴总不能让避出去的宫女在外头站一夜。惹人诧异不说,她也舍不得。

  沈茴推了推,没推动。反倒是被裴徊光将手搭在她的腰身,轻轻一带,将沈茴重新拉进了怀里,伏在他身上。

  沈茴动作轻微地挣了挣,没挣开。她索性不挣扎,软软伏在他胸膛,不吭声了。

  裴徊光摸摸她的头,说:“十日不曾同榻,还以为娘娘想咱家了。”

  见沈茴不吭声,裴徊光手掌下移,拽拽她的耳朵尖儿,慢悠悠地自言自语:“让咱家想想上次和娘娘亲近是什么时候来着?”

  他不必说,沈茴已顷刻间想起了满身糖汁的甜腻感觉,以及紧接而至的异样体味。她伏在裴徊光身上的小身子僵了僵。

  紧接着,沈茴听见裴徊光低笑了一声。

  沈茴轻哼了一声,软着声音说:“掌印回自己的帐篷吧。夜里凉,本宫的个婢女无处可去太可怜了。而且……掌印听见外面的脚步声了吗?”

  裴徊光瞥向她。沈茴慢慢挑起眼尾,勾出一抹笑来。

  她垂着眼睛的时候,乖乖的。

  她抬着眼睛的时候,端庄的。

  她轻轻挑起眼尾的时候,那眼尾轻扬的弧度里便有了一把钩子。

  裴徊光没说话,他抬了手,用拇指指腹沿着自己下唇轮廓,慢悠悠地捻了一遍。

  于是,沈茴跪坐的膝往前挪了挪,凑过去,主动去亲吻他。她只是将柔软的唇贴在他的微凉的唇角,不动作,反而软糯软糯地说起话来:“十日不曾同榻亲近,掌印是想本宫了吧?”

  裴徊光呵笑一声,刚开了口要出言挖苦笑话她,满口被柔软蜜情堵住。

  他有一下没一下拽着她耳尖的手,便绕到了她的耳后,轻轻搭在了她的背上,又将她柔软的长发挑起一缕,一圈一圈,慢慢缠绕指上。

  灿珠端着些水果回来,看见沉月和拾星站在帐篷外面,着说:“你们两个怎么在外面站着呀?取了好些水果回来呢!”

  “帐里闷热,们出来吹吹风透气。”沉月说着,拉住灿珠的手腕,给她使了个眼色。

  灿珠脚步一顿,立刻明白了过来。她笑着说:“是哦,如今天气越来越暖和,又是往南行,一日比一日暖,还有些不适应呢。喏,吃着橘子。”

  “是呢。”沉月顺着说。她和拾星都各拿了个橘子来吃。

  灿珠便不进帐内,望着天上的星与月,让夜里的风吹拂在脸上。天气一天天变暖,不知道王来的伤口这个时候是不是开始发痒?必然痒得厉害,十分难受吧?此次南行王来没有同行,灿珠自然一直没有见到他。

  一想到王来连根被砍断的三根手指,灿珠心里一抽一抽地疼。好像那伤口在她心上似的。她恨不得替王来断指。

  帐篷里,沈茴听见了外面灿珠与沉月的说话。她手肘撑着柔软的兽皮垫坐起身,离开裴徊光,挪着到那一侧,去端小木桌上的凉茶,小小抿了一口。

  “走吧……”她声音低低软软的,央求里含着点残留的蜜意。

  裴徊光的手指顺着沈茴的长发慢悠悠地一路向下滑,最后用指腹磨蹭着她的发梢。他说:“过日到了容阳,就要改成水路从运河南下。到时候会安排婢女假扮娘娘。”

  原来他白日时说的话是认真的?真的带她离开大部队,单独去关凌?

  沈茴垂着眼,犹豫着。

  可沈茴觉得裴徊光根本不给她犹豫的机会。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那掌印要向本宫保证煜儿的安全。”

  她急急又加了一句:“还有本宫身边宫人的安危。”

  裴徊光抬抬眼,朝她伸出小手指。

  沈茴愣愣望着裴徊光探出的小手指好一会儿,才犹疑地伸出小手指,与他相勾。

  ——拉钩。

  “沉月。”

  站在帐篷外说话的沉月、拾星和灿珠,听了沈茴唤,掀开帐帘走进去。见沈茴懒洋洋地靠在兽皮毯上,手中握着那本话本子在读。

  裴徊光已不在帐篷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从哪里离开的。

  ·

  又过两日,就到了容阳。

  如今天下不太平,各地百姓的日子都不太好过。容阳相比之下,还算富庶一些。当地官员接驾跪迎。

  马车里,拾星着说:“段日子一直在赶路,总有各种不便。到了容阳倒是可以好好歇一下。儿还有行宫呢。”

  灿珠在一旁接话:“应当歇不了多久,就两三日吧。不过紧接着咱们就要走水路了。到了船上,总比马车、帐篷什么的舒适多了。不说别的,洗澡总会方便许多啦。”

  沈茴默默听着她们个说话,心想她得跟裴徊光单独离开,未必是乘船,可能走陆路。距离兵分两路,没几日了,便直接将事儿告诉了她们三个。

  “……”沉月顿时担忧起来,“只娘娘自己跟着掌印离开?连一个宫婢都不带?”

  沈茴点头,闷着声音说:“掌印是这个意思。”

  沉月整颗心都揪起来了。她怎么放心得下啊!沈茴自小身边离不得人,事事都要身边人伺候着。沉月着实担心没了她跟着,沈茴会吃不好睡不好……

  马车已经停靠,沈茴下了马车。沉月浑浑噩噩地跟下去,脑子里还是浑浊的,满满都是对沈茴接下来两个多月的担忧。

  容阳这里有一处小型行宫,地方不大,可到底是行宫,给皇室的人短暂挤住两三日正好。至于同行的军队和官员,则安排了军营和一些驿馆和客栈中。

  当地官员早在皇帝启程之前就开始筹备,如今圣驾到临,一切都已安排得十分妥当。

  沈茴下了马车,先量了一番前方不大的行宫。当地百姓,站在两道两排,隔着路隔,遥遥望着从京城来的车队,好奇地瞻望圣容,又伸长了脖子去瞧一个个戴着面纱的宫妃。

  皇帝比沈茴先一步下了马车。沈茴收回视线,望向站在她前边不远处的皇帝。皇帝哈气连天,被身边的小李子扶着。一路奔波疲惫,他竟能夜夜召不同妃嫔到马车上伺候。

  当地官员说着恭敬迎贺之词,皇帝听了句就显得极不耐烦,摆了摆手,说:“舟车劳苦,快安排进住。”

  皇帝样说了,自然没有耽搁的道理。便入了行宫。自有内宦分别为宫妃引路,带去早就排好的住处。

  忽然起了一道风,迎面卷起尘土来。

  裴徊光嫌恶地皱皱眉,将脸偏到一侧,虚握的手放在唇前,轻咳了声。

  一个年轻人藏在看热闹的百姓人堆里,盯着裴徊光,见裴徊光侧着脸咳嗽,立刻面露喜色,悄悄退开一些,待远离了人群,顿时飞快跑回去报信。

  ——京中传来的消息是真的!裴阉贼遭了天谴,修炼邪功走火入魔,日日咳血,命数将尽!刺杀之事可行!

  ·

  沈茴住下的地方叫做拂风院,不大的院落,却干净整洁得很。院中栽种着大量四季常青的绿植,让整个院落看起来生机盎然。

  眼下不过刚过了年,季节不太对。沈茴已然可以想象得到这小院落到了春夏之时,该是如何惬意舒适之地。

  到行宫时已是傍晚。沈茴刚到了住处,在椅子里坐下。她有心想要好好沐浴一番,洗去一身疲乏尘土,却得了前面小太监的禀告,一会儿有接待宴。

  是,马上到了用晚膳的时候,若先沐浴恐来不及。沈茴只好先去参宴,回来再沐浴歇下。

  她带着宫婢走出拂风院,远远看见一个眼熟的妇人带着两个姑娘往设宴之地去了。沈茴略一回忆,便想了起来,妇人正是刚刚接驾的郡守夫人。

  郡守夫人领着的两个姑娘,一个着白衣,清新典雅;一个着红衣,身姿袅娜。虽只远远一瞥,可见不俗的容貌,好看得很。

  皇帝爱美人,他走到哪里,当地的官员都要想法子送上美人。

  沈茴只替这两个姑娘觉得惋惜。

  到了设宴之地,沈茴发现皇帝并不在。平盛在她身边小声说:“娘娘,陛下不舒服,今晚的接待宴不来了。”

  “娘娘万福金安。”在座之人都起身行礼问安。

  沈茴缓步朝上首座位走去,入座后,才道一声“平身”。

  沈茴环视堂内,视线落在那一红一白的两个姑娘身上。白衣姑娘清清冷冷端坐着。红衣姑娘却娇滴滴地抬头,风情万种地偷看……裴徊光。

  沈茴愕然。

  两个姑娘不是送给皇帝的?

第68章

  沈茴入座前不久, 裴徊光也是刚到。

  上首那个原本该是皇帝所坐的座位空着,沈茴坐在椅子的左侧,裴徊光坐在空椅子的右侧。

  沈茴将打量红衣姑娘的目光收回来, 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裴徊光。他垂着眼,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个小巧的翠玉酒杯,漫不经心地转着。

  当地的官员说着客套话, 侍女鱼贯而入端上膳食。开宴没多久,当地郡守站起身, 笑着开口:“小地方有一种特殊的舞蹈。今日,小女有幸能为掌印助助兴, 实乃幸事。”

  他说这话时,将“特殊”二字咬得极重。

  红衣姑娘起身离席, 走到围宴中央。琴声起时,她开始跳舞。

  沈茴观看着, 倒没发现这支舞蹈有什么特别之处。这红衣姑娘人长得漂亮,身段也纤细柔软, 舞姿的确曼妙,十分动人。可这支舞蹈跳的虽好,却十分寻常, 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甚至,沈茴觉得她跳的这支舞, 还没有丽妃跳舞时更令人赏心悦目。

  沈茴正想着,琴声的调子忽然加快。起舞的红衣姑娘抬起双臂,旋转起来。她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不仅是沈茴,在坐的所有人的, 都逐渐被旋成一朵娇艳的花儿似的红衣姑娘吸引去了目光。

  沈茴不会跳舞,可她观看着红衣姑娘这令人炫目的旋姿,莫名觉得……这支舞蹈的特殊之处,似乎马上要显露出来。

  沈茴忽然想到这个美人是想要送给裴徊光的。她再一次,偷偷地,用眼角的余光瞥向裴徊光。

  裴徊光和宴席之上的其他人一样,也在观赏这支舞蹈。只是,他神色淡淡,脸上始终没什么表情,令人猜不出他的态度。

  琴声的调子快到极致时,起舞的红衣美人忽然动作干净地停下来。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小手段,她身上层层叠叠的红色舞衣,竟在顷刻间落去,落英般渐渐堆在地上。

  一件珍珠衣裹在她皙白纤细的身体上,莹莹泛着奶白的光泽,晕晕照人。掌宽的珍珠条带,从玉腿缠上,贴着细腻的肤,再渐渐分开成两条细带,遮了双胸,绕过纤细的脖子,扣在颈后。

  这支舞的确是当地特有之舞。当地的官员并不陌生,可今日宴席之上从京城过来的官员们,望着这一幕,不由吸了口凉气。

  红映香汗淋漓,纵使心里再紧张,仍旧摆出最娇媚的笑容,望着坐在上首的那个,不算男人的男人。

  她自小住在郡守家中,是寄人篱下的表姑娘。为了今日的献舞,当地郡守,明明是他姨夫,却认她作女,给了她“女儿”的名分。很多事情身不由己,不是她能选择的。姨母还是将她说动了,既然都是以色侍人的下场,选择最最最位高的人,有什么错呢?没有错的。即使他不算个男人。只要能给她荣华富贵就足够了。

  沈茴呆呆望着这一幕。

  这……

  这比当初裴徊光逼她跟丽妃学的那支艳舞还……吓人。

  宴席静下来。有些失态的臣子意识到这是当地官员送给裴徊光的玩意儿,都低下头收回目光,不再多看。

  偏偏,裴徊光没什么反应。

  有些人好奇,偷偷去打量裴徊光的神色。见他的的确确是望着红映的,只是裴徊光的目光深深,那目光像在打量红映,又好像没在看她。

  郡守向红映使眼色。

  红映知道今日之举,已然付出所有,若她败了,颜面踩在脚底,她这辈子也就没有什么以后了。她扭着细腰朝裴徊光走过去。

  红映逐渐走近,离得越近,心里越慌张。

  类徊光之恶名,天下人尽知。第一眼看见裴徊光的时候,红映惊讶不已,全然没有想到臭名昭昭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会是这样清风霁月谪仙模样。

  他明明看着自己,可是红映打量着裴徊光漆色的冷眸,心里竟生出莫名的恐惧来。等到她走到裴徊光面前,裴徊光虚置的目光逐渐相凝落在她身上。

  只是一个眼神而已,红映腿一软,直接跌坐在地。她终于意识到,裴徊光刚刚并没有在看她!

  裴徊光冷笑了一声,将修长手指间夹弄的翠玉酒杯放下。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动作,酒杯落桌的声音也不大,可那细微的声音还是击在参宴之人心上,让人随之脊背一寒。

  他慢条斯理地拿着雪帕子,擦了擦夹弄过酒杯的手指,开口:“这就是容阳的风气?”

  当地郡守在心里暗道一声不好,赶忙起身离席,跪下请罪:“是小臣安排欠妥当!”

  裴徊光没接他的话,慢悠悠地径自说:“世风日下、伤风败俗、不堪入目。”

  堂内,只有他清清冷冷的凉薄声音。

  这回,沈茴没有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瞟裴徊光,而是侧过脸来瞧他。不得不说,裴徊光一本正经说这些话的样子,着实……一身正气。

  沈茴赞他不落淤泥不同流合污之举,只是心里隐隐又觉得这些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有一点怪怪的。沈茴一时没琢磨出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跪地的红映身子颤抖不已,脸上却烧红了,被裴徊光说的羞愧不已,竟真的生出几分自己的行为亵渎他人眼的想法。

  裴徊光将擦了手的雪帕子放下,这才将目光落在跪地的当地郡守身上。他忽然笑了一声,漆色的眸底渐次晕开一抹瑰丽。

  “送女人给咱家一阉人,你这狗东西是什么居心?”

  郡守冷汗大颗大颗第滚落下来,结结巴巴地解释:“都、都说掌印娶了妻。小、小臣才、才、才……才想着……”

  他磕头,用力磕头。

  裴徊光身子后仰,靠着椅背,他继续笑着,只是神色逐渐阴恻恻下去:“怎么着,非得咱家杀几个人玩玩,你们这群狗东西才能不惹咱家烦?”

  这下,当地的所有官员都起身离席跪了下去。

  至于从京中来的臣子,虽仍坐在席上,却无人再敢动筷。怕这邪魔奸宦真的动了杀念。

  沈茴拿起勺子,去盛碗里的鱼肉丸子。鱼肉丸子又圆又滑,沈茴试了好几下,才将一颗圆圆的鱼肉丸子装进勺子里。

  瓷勺与瓷碗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来,在死寂的宴席之上,异常清晰。

  沈茴终于盛到了这颗鱼肉丸子,略探身,小心翼翼地将鱼肉丸子放进口中吃了。她转过头,隔着一张空椅子望向裴徊光,说:“这鱼肉丸子味道鲜美,掌印也尝尝看。”

  裴徊光的目光也落了过来,隔着那张空椅子,与沈茴的目光相遇。

  漆眸深处的瑰丽逐渐淡下去,恢复平静的深寒。他望着沈茴,再度缓缓开口:“咱家不喜欢女人,莫要有人再擅做主张,来污咱家的眼。”

  然后,裴徊光盛了一颗鱼肉丸子尝过,评价:“味道的确不错。”

  他放下碗勺,道一句“你们继续”,便起身离席。

  宴席之上的众人皆松了口气。

  沈茴望着失魂落魄跌坐在地的红映,唤人给她披了宽大的衣服,也寻了个借口离席了。

  沈茴回到拂风院,询问:“热水可都备好了?”

  她好早前就想舒舒服服泡个澡。

  宫婢还没回话,屏风后传来裴徊光的声音:“一会儿去温泉池。”

  沈茴绕过屏风,看见裴徊光,他坐在窗下,手里捏着一支她的步摇,把玩着。在他面前的方桌上,放着一个长长的木盒子。

  沈茴问:“掌印怎么过来了?”

  “给娘娘送个礼物。”裴徊光指了指面前桌上的木盒子,“娘娘打开看看是否喜欢。”

  沈茴走过去,好奇地将木盒子打开。第一眼,满目珍珠的柔软荧白之色。沈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盒子里装的东西,类似于刚刚那个红衣姑娘身上穿的珍珠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