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茴飞快地将木盒子的盖子盖上,瞪了裴徊光一眼,恶狠狠地说:“你休想!”

  裴徊光站起来,说:“温泉池还在收拾,约莫着两刻钟之后就可以用了。一会儿让顺年带娘娘过去。”

  他瞥了一眼桌上装着珍珠衣木盒子,说:“沐浴之后,穿上给咱家看看。”

  沈茴咬唇,粉嫩的娇唇被咬出一道月牙白印子。她凶巴巴地瞪他:“掌印不是不喜欢女人!”

  裴徊光俯下身来,隔着方桌,凑到沈茴的耳边,几乎贴着她的耳:“咱家是不喜欢女人。可是满脑子都是娘娘被撕烂衣衫的样子。这可怎么办啊,蔻蔻?”

  他喊着她的名字,咬咬她的耳朵。

  沈茴耳朵痒痒的,心里也生出说不出的怪异感觉。她慌张地向一侧躲开,目光也移开。

  她终于知道宴席之上的裴徊光哪里不对劲了。什么一身正气,什么不落淤泥不同流合污,假的,通通都是假的。

  沈茴就没有遇见过比裴徊光更无耻的好色之徒!

  “娘娘嘟囔什么呢?”裴徊光瞥着她。

  沈茴转身,望向裴徊光。她双手软软搭在裴徊光的肩上,声音低软里带着娇媚:“温泉池好不好?掌印和蔻蔻一起洗吗?”

  知裴徊光在她面前永远衣衫齐整,沈茴赌他的忌讳,必然不会和她同浴。

  沈茴所料不错。

  裴徊光笑笑,用指背温柔地磨蹭沈茴的脸颊:“咱家喜欢看着娘娘出浴。”

  沈茴脸上的无限娇媚僵在那里。

  ……这和料想得不太一样。

  半晌,她松开裴徊光,抱怨似地呜哼一声,转身出去,往温泉池去。身后传来裴徊光漫不经心的声音:“娘娘把珍珠衣忘了。”

  ·

  温泉池方方正正,从外面引了温泉水进来,池水雾气缭绕。砌得方正的池子四周,用白纱与木屏风相遮,又摆了三两张离地只有一掌高一点的木榻,供人暂歇。

  此时,裴徊光正躺在木榻上,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听着温泉池里沈茴弄出的细微水声。

  他太久没有动作,这里又这样温暖,沈茴以为他睡着了。是以,沈茴从池水里走出来的时候,放轻了脚步,也尽量让水落的滴答声小一些,免得将裴徊光吵醒。

  裴徊光躺着歇息的木榻就在池边。

  沈茴踩着温泉池里的石阶,一步步走上来,走到裴徊光面前,低头看他时,裴徊光忽然睁开了眼睛。

  沈茴吓了一跳,瞬间背转过身。然而脚下湿漉漉的,她转身的动作那样快,打了滑,向后跌坐。

  ——跌坐在裴徊光的脸上。

  沈茴惊呼一声,慌张地跑开。

  半晌,裴徊光摸了摸自己的嘴。

第69章

  方方正正的温泉池不远处有一个不大的木屋。只用木板简单四面相围, 里面置一条可躺卧的长凳,再一张极小的三足圆桌。乃供人换衣和短暂休息之地。

  沈茴低着头抱膝坐在长凳一角,身上裹着一条棉巾。这条棉巾是她落荒而逃时, 匆忙将从架子上随手拿了, 胡乱一裹。她未及擦去身上的水渍,便拿棉巾将身子裹缠。湿漉漉的水渍将雪白的棉巾打湿了许多。长发湿乱地披散着,不断有水珠滴落下来。

  她一动不动,抱膝蜷坐在角落里好些时候了。

  小木屋只四面相围,上面没有遮挡。温泉的水汽绕进来, 又因狭窄逼仄,倒是一点不冷, 反倒有些闷热。

  裴徊光推门进来。

  沈茴抱膝的指尖颤了颤, 强撑着不抬头看他。只用耳朵悄悄去听他的行为。她隐约听见裴徊光将什么瓷质东西放在了三足小圆桌上,然后在长凳的另一端坐下了。

  在沈茴的眼角余光里,只能看见长凳另一端上裴徊光的殷红衣摆一角。

  好半晌, 裴徊光也没什么动作。沈茴忍不住好奇偷偷望过去一眼, 惊讶地看见他正在吃葡萄。沈茴只匆匆瞥了一眼,立刻重新低下头去。

  是、是在吃葡萄吧?

  沈茴再次抬头望过去。

  是的,裴徊光端了一碟葡萄进来。正慢条斯理地吃着。他修长泛白的指腹捏着酱紫的圆葡萄,仔细将葡萄皮撕下来, 再将晶莹的葡萄送入口中。味美汁浓, 酱紫的葡萄将沉紫的色泽染在他雪白的指端。

  沈茴默默望着裴徊光剥葡萄吃了好一会儿, 她将随手系在腕上的拢发绸带解下来, 团了团,朝裴徊光扔过去, 掷在他摊落在长凳上的衣摆。

  裴徊光瞥了一眼, 继续吃葡萄, 问:“娘娘也要吃?”

  沈茴踩在长凳上一双小脚轻轻挪蹭了两下,才嗡声问:“鼻子疼不疼?”

  跌倒的时候,虽然她急急忙忙地扶了一把,没有完全坐实。可是……也坐了个半实。也不知道有没有把裴徊光的鼻子压歪?

  他鼻梁那样挺,若是压坏了骨折了,会歪得很厉害吧?沈茴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裴徊光歪鼻子的模样。

  只剩最后一块酱紫色的葡萄皮裹覆在剔透的葡萄肉上。裴徊光撕葡萄皮的动作顿了顿,将最后一点葡萄皮扯下来,将葡萄放进口中吃了,才说:“没压到鼻子,娘娘坐咱家嘴上了。”

  裴徊光舌尖慢悠悠舔舐了一下牙,回味一下葡萄的甜。

  沈茴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嘴、嘴上?

  沈茴将泛红的雪腮贴在膝盖上,将头转到另一边去,不吭声了。

  裴徊光侧首瞥向她时,便只能看见她湿漉漉的后脑勺。

  裴徊光又拿了一粒葡萄,慢悠悠剥皮剥到一半的时候,动作停下来,忽然不耐烦地将葡萄扔进白瓷盘里,抱怨一句:“一点也不甜。”

  裴徊光拿起白帕子擦指上染的葡萄印子。葡萄鲜汁留下的印子本就极难擦净,何况他身上带着的帕子还是干燥的,自然擦不净。他重新将目光落在沈茴身上,然后起身朝沈茴走去,手指侵入她裹身的棉巾,略一扯,便将她身上染湿的棉巾扯了下来。

  沈茴一僵,抬头望向他。

  裴徊光垂着眼,用潮湿的棉巾一角,认真擦拭着弄脏的指端。

  沈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后又把嘴巴紧紧抿上,把脸重新贴在膝上,双臂环着膝,抱着自己。

  裴徊光擦了又擦,手指端的葡萄染印淡去不少,残留的那些微浅薄痕迹再擦不去。他松开锦巾,手臂探入沈茴屈起的双膝,轻易将人抱了起来。

  沈茴身上仅搭的那一点棉巾,在她被抱起的时候,缓缓落地。

  “裴徊光!”沈茴声音低低的,却凶巴巴的含着色厉内荏的警告。她以为还会听见裴徊光漫不经心的浑话,却听他轻飘飘地轻叹了一声,他目视前方,并没有看她,随口说了句:“总得把身上的水擦干。”

  沈茴愣愣望着近在咫尺的裴徊光,对他忽然而至的正经,反倒有些不适应。

  沈茴还在呆怔间,裴徊光已经将她放下来。他拿了另外一条干燥柔软的棉巾,给她擦净身上残留的水痕。然后他转身,将她一整套工整叠好的衣服送过来。

  沈茴匆匆瞥她一眼,自己飞快地拿了衣服来穿。

  见此,裴徊光也不执意帮她穿衣,让她自己穿。沈茴将衣服穿好,连头发也不擦,转身小跑着往外走,她困在尴尬里,暂时没有脸面对裴徊光。别开眼时还好些,倘若望向裴徊光,沈茴的脸总忍不住发烧,也总忍不住想起那一刹那身体接触的奇异感觉。

  裴徊光并没有阻拦沈茴。

  沈茴一口气跑到温泉池门口,她停下脚步,鬼使神差地转过身望向裴徊光。

  他低着头,站在水盆架前,反反复复仔细洗指上残留的葡萄印子。

  温泉池室内悬挂的轻纱轻轻拂动,吹起的纱角擦过他的腿,温柔贴了贴,又缓缓离开。

  沈茴迷茫地望着站在水汽缭绕里的裴徊光,心里突突跳了两下,莫名联想到凄清、寂寥,甚至是落寞这样的词汇。这样本不该用来形容裴徊光的词汇。

  裴徊光转头望过来。

  四目相对,沈茴瞬间移开目光,转身小跑着落荒而逃。

  ·

  翌日。

  皇帝坐在床榻上。他身上穿着很厚的衣裳,可他还是觉得很冷,冷得他浑身发抖。随行太医刚给他诊了脉,他正在等答复。

  等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

  皇帝开始不耐烦,他隐隐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他烦躁地质问:“到底能不能诊出来?废物!朕养你们这群太医有什么用!”

  两个太医相继给皇帝诊了脉,他们小声议论过,早就有了结论,只是、只是……

  “陛下恕罪!”两个太医跪下去,胆战心惊地禀了实情。

  “陛、陛下染了花柳之疾……”

  果然。

  皇帝双目愣怔。虽然早就猜到了,可真正由太医说出来,他那颗原本存了一丝希望的心彻底凉下去。

  “混账!别让朕揪出来是哪个贱人!”他用力一拂,将桌上的瓶瓶罐罐尽数拂到地上,室内立刻响起一阵清脆的声响。

  屋内几个贴身伺候的内侍,赶忙也都跪了下去,俯首。

  两个太医低着头,不敢说话。他们自然不清楚是谁将这脏疾染给了陛下。可照着陛下人尽皆知的纵欲之行,所御美人数量之多,他染上脏疾是迟早的事。

  “给朕开药!开药!”皇帝气愤地朝两个太医的肩头踹过去。

  “是是是……”太医赶忙说,“陛下如今只是花柳症初期,只要按时服药,定然能够痊愈。只是、只是……只是为了龙体安康,陛下在接下来这段时间应当节制。最好不要宠幸妃嫔。”

  “什么?”皇帝眉毛一竖,让他不能碰女人?这可凌迟有什么区别?

  太医不得不硬着头皮劝:“到关凌还要两个多月,舟车劳碌,陛下为了龙体着想,这一路应该好好调养龙体。”

  “这一路上都不能碰美人?到了玱卿行宫才能碰美人?”皇帝问。

  其实太医也不太确保到关凌的行宫之前,能否将陛下的花柳症治好,只能勉强说:“差不多……”

  另一位太医也大着胆子开口劝:“此症虽不致命,可传染性极强。若陛下继续宠幸宮嫔,也会将此疾传给宮嫔。女子体弱,会先在面颊上腐烂落疤。”

  皇帝一想到宫中的爱妃们漂亮的脸蛋上腐烂落疤……嘶……他舍不得。

  皇帝叹了口气。

  两位太医很快下去,没多久内宦捧着煎好的汤药。皇帝闷头一股脑喝了,然后挥了挥手,将所有人遣退。他佝偻着躺下来,因为发冷,打了个哆嗦。

  他忽然又想起沈荼了。想起他还没有当皇帝之前的日子。本是圣上赐婚,他不喜欢沈荼强势的性格,沈荼也看不上他……那时候沈荼管他多严啊……根本不准他纳妾。他忍不住出去偷香,被沈荼发现了,还差点被她打了个半死。那么粗的棍子了,全往他身上敲……那么大的劲儿……

  皇帝最近总是想起很多没当皇帝之前的事情。他回忆着缩着头过日子的过往,孤零零地慢慢睡着了。

  ·

  皇帝被诊断染上了花柳之症,顷刻间传到了裴徊光耳中。

  正如两位太医所想,皇帝的荒唐,染上脏疾是迟早的事情。裴徊光安排山音进宫,不过是等得不耐烦了,不想等他自己染上,助力一把。

  裴徊光捏着一条小金鱼的尾巴,让它大头朝下。他垂目,欣赏着离水的小鱼金拼命挣扎的可笑模样。

  他吩咐:“将陛下染病的事情,悄悄递给三五个宫妃。”

  “是。”顺年转身去办。

  裴徊光盯着挣扎的小金鱼好一会儿,直到它彻底不动弹死透了,才松了手,让它跌进鱼缸里。回到水里的小金鱼已经死了,终于回到了死前那般渴望的水中,然而小金鱼已经感觉不到了。小金鱼在水里慢慢翻转,露出白肚皮。

  裴徊光拿着帕子擦着小金鱼落水时,溅在指上的水滴。

  宫中帝王染上脏疾是很容易在初期发现的,脏疾种类繁多,山音传给皇帝的这一种脏疾,并非不治之症。

  裴徊光根本没想过让这低等的脏疾夺取皇帝的性命。

  他可不想杀姓齐的。

  但是他要把皇帝染上脏疾的事情传出去。只需要将消息递给三五个宫妃足够,这世间没有什么秘密可以保守。很快,皇帝染上脏疾的事情就会在后宫传开,在朝堂传开,又在天下传开,人尽皆知。

  他不要狗皇帝的命。

  染了脏疾的皇帝,才能坐实淫暴昏君的罪名啊。啧,想想百姓用鄙夷的口吻谈论皇帝,裴徊光心里便觉得快活。

  没几日就要离开容阳,容阳这地方,刚好有几个名单上的人。这不是巧了吗?

  裴徊光推开门,缓步走出去。

  甬道于院墙之间,栽着一排杏。杏花初开,试探着绽出雪白的花儿。

  裴徊光远远看见了沈茴。齐煜拉着她小跑,衣袂与裙摆轻扬,披帛险些落了。

  啧,连个小孩子都跑不过。

  裴徊光随手摘了雪白的杏花。

  沈茴拉着齐煜停下,低头与他说话。

  齐煜视线越过沈茴,大声喊了句:“干爹!”

  沈茴回首,讶然裴徊光就在她身后。裴徊光抬手,将初绽的雪白杏花,斜斜插在她云鬓。

第70章

  裴徊光收了手, 沈茴迅速环视四周,怕有人看见这一幕。

  这个小行宫地方实在是小,很多宮嫔都挤在一处暂住。又因为只是短暂住两三日, 马上要启程, 也都不怎么注重规矩,人多眼杂。

  齐煜眨眨眼,机灵地说:“干爹是不是要跟小姨母说话呀?你们说,煜儿自己去玩!”

  说着,他迈着一双小短腿飞快地跑开了。

  沈茴急忙喊:“煜儿你去哪里?”

  “亭子里!就去亭子里!”齐煜一边跑, 一边指了指不远处假山上的小亭子。

  他刚刚就和沈茴坐在小亭子里说话,他身边的宫婢还在小亭子里。

  沈茴看着齐煜跑远的背影, 用眼角的余光扫了裴徊光一眼, 仍记得昨天晚上的尴尬,飞快将目光收回来。

  沈茴轻咳一声,努力把尴尬忘记, 担心被旁人无意间撞见她的不寻常, 她拿出正经的表情来,端着声音询问:“掌印这是要出去?”

  “是。既然娘娘不喜昨天的珍珠衣。咱家听说容阳还有一种晶莹剔透的鲛纱心衣,去给娘娘买几件穿着玩。”

  他甚至,连声音都没有压低。就用他那一惯凉薄低沉的声线, 不紧不慢地说着这样的混账话。

  沈茴飞快地瞪了他一眼, 立刻收回目光, 目视前方, 又是端庄的模样。

  裴徊光品味着她端庄的样子。

  沈茴却在心里抱怨:这死太监怎么还不走,杵在她身边干什么?那边又有宫人经过, 也不知道望过来没有, 如果望过来会不会发现什么?

  两个站在一起的人, 心里想的东西南辕北辙。

  不远处的小凉亭忽然传来一阵惊呼。

  沈茴一怔,急急抬头,便看着齐煜不知道怎么从凉亭旁的假山上脚底打滑,摔了下去。

  纵使离得那么远,沈茴还是下意识提裙,慌张地朝那边跑过去。

  一道身影一跃而起,稳稳将齐煜抱住,再双脚稳稳落地,将怀里的齐煜放下来。

  还在远处的沈茴,这才松了口气。她仍旧快步走过去,还没走到,便唤着“煜儿”。

  “煜儿,怎么摔下来的?有没有磕碰,怕不怕?”沈茴蹲下来,拉着齐煜的小手,仔细检查着。

  角度的问题,她错看成齐煜跌落的时候小手划到了枯枝。

  “小姨母,我没有事。没有摔着。”齐煜心里后怕,却还是乖乖地朝沈茴摆出笑脸来。

  见齐煜的一双小手并没有磕伤,沈茴这才松了口气。

  小凉亭上的侍女急忙跑下来,跪地请罪,怪自己没看护好齐煜。

  齐煜心虚地给自己的宫婢求情:“是煜儿不好,不关她们的事。”

  幸好齐煜没真的伤到,沈茴浅罚了一番,严辞让她们日后多加注意。两个宫婢连声称是,庆幸皇后仁慈,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日后必要更加用心照看煜殿下。

  沈茴这才看向刚刚救下齐煜的男子。

  男子玉树临风,一身锦缎华服,一看就不是内宦或侍卫。可因为他穿的是常服,并非朝服,也看不出官衔来。这两日行宫人多事杂,沈茴并不知他是谁。

  沈茴训罚两个宫婢时,周显知一直怔怔望着沈茴,听着她的声音。

  ——原来皇后娘娘不仅人长得姣容出尘,连声音也这样好听。

  沈茴的声音不是过分甜腻的软糯。而是甜软中蕴着一种清凌凌的脆音。大概,这就是神女仙子说话时的动人声音吧?——周显知如是想。

  沈茴望过来的时候,周显知瞬间回过神来。他不敢直视沈茴的眼睛,恭敬地行礼,然后才自我介绍自己的名字、官职。又生怕皇后娘娘怪罪他会出现在这里,再解释:“臣的姐姐是贤贵妃。家母令臣过来给姐姐送些用的东西。”

  沈茴轻轻颔首,浅浅地笑着夸赞:“周小将军身手很好,今日多谢你救下大殿下。”

  周显知刚想开口,裴徊光却先一步开口。

  “身手的确不错,不在军中施展着实可惜了。”裴徊光语气淡淡,“去西南随沈霆剿匪罢。现在就启程。”

  周显知望向裴徊光。又喜,又意外。能去军中自然是他所愿。他却不太敢置信裴徊光会忽然让他去西南,他疑惑地问:“现在?”

  “是。现在就骑马去追沈霆。半刻钟之内在咱家眼前消失。”裴徊光面无表情,心下烦躁,快速地拨转着指上的黑玉戒。

  周显知又看了沈茴一眼,行了礼,转身快步离去。他要快些将这消息告诉父亲。

  沈茴琢磨了一下裴徊光的用意,待她抬起眼睛望向裴徊光的时候,只来得及看见他转身往外走的背影。

  ·

  一条逼仄的安静小巷里,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两个中年男子,相互搀扶着慌不择路,显然忘了这条小巷是个死胡同。

  这两个中年男子是亲兄弟,哥哥断了一条腿,弟弟缺了一只眼。都是在沙场上留下的陈年旧伤。两个人身穿粗布衣,多处打着补丁,显然平时日子贫瘠。

  “哥,你踩着我的肩膀翻过墙去!”弟弟说。

  “不不不,我缺了一条腿,根本就跑不快。你别管哥了,快跑!”

  “哥,我绝对不可能扔下你不管!”

  兄弟两个自小感情很好,就连从戎都是一起,在战场上拼命的那几年互相保护,生死与共,兄弟情越来越深。兄弟两个到了这个时候,都不愿意自己逃命,若只能有一个人活命,都希望自己是牺牲的那一个。

  “第一千二百一十五,第一千二百一十六。”裴徊光念着这两个人的编号,缓步走进小巷。

  互相搀扶的兄弟两个,惊惧地抬头,望向出现在小巷口的男人。那人红衣玉带,面无表情的面孔是最高不可攀的仙人貌。

  “我们兄弟二人种田度日,平日与人为善,从不与人交恶,究竟是哪里得罪了你!非要赶尽杀绝!”

  “与人为善,从不与人交恶。”裴徊光啧笑了一声,漆眸深处漾出一抹瑰丽,谪仙似的容貌顷刻间阴恻恻。“不记得了?努力回忆一下罢。”

  兄弟二人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显然根本不知道裴徊光在说什么。他们使劲儿地回忆,什么也想不起来。他们在村子里安安分分地过着清贫的日子,什么时候得罪了人?而且面前这样高贵的人,岂是他们这样的人能得罪的?

  哥哥忽然跪下来,求情:“不管我们无意间做错了什么,你取我一人性命就是,留我弟弟一命!”

  “啧啧啧。”裴徊光低声笑起来。他低沉的笑声阴恻恻的,带着瘆人的寒气。

  “当真是兄弟情深,让咱家不由想起自己的兄长来。”

  兄弟两个人刚松了口气,还未来得及喜悦,瞳孔立刻放大,无声地倒下。

  裴徊光挥了挥手,乌鸦群掠过高墙,发了疯似地俯冲下来,拼命啄食着兄弟两个人的尸体。

  裴徊光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幕。

  裴徊光兄弟姐妹很多,嫡亲的兄长只那一个。兄长自幼失去了双腿,被疾病折磨,可他永远对他温柔地笑。

  血流成河的宝殿,哥哥从轮椅上跌下来,爬到他面前,抓着他的手握紧匕首,刺进自己的胸膛。

  那些恶鬼将他们圈起来,哈哈大笑着,那群恶鬼说——

  只有杀了自己手足至亲的人,才能出去。他们甚至非常“慷慨”地说:“哈哈哈,不多不多,杀一个就行!”

  他跌跌撞撞地趟血走出去,浓稠恶臭的鲜血湿透了他的裤管。

  乌鸦飞走了。

  裴徊光悲悯地瞥着巷子里残留的骸骨与染血破衣,温柔地笑了。

  一共三千七百四十六个人,一个也逃不掉。

  若,他还没来得及去取名单上人的性命,那人便死了。那他只好去取其子孙、亲朋的性命,总要有一个人来偿命。

  没有将名单上这些人身边的所有人屠尽灭其九族,已是他卫珖最大的慈悲。

  裴徊光缓步离开阴暗的小巷,穿过一条又一条街,走进了街市,身边逐渐热闹起来。熙熙攘攘。小贩的叫卖,孩童的嬉闹。

  裴徊光买了串糖葫芦,一边吃着,一边走进一家成衣店。

  店里的绣娘抬眼看见裴徊光,不由愣神,觉得自他进来,昏暗的店内刹时明耀起来。她赶忙迎上去:“公子要买什么?”

  “鲛纱心衣。”裴徊光咬着糖葫芦。

  绣娘一怔,脸上发红,继而失望——这样俊美隽逸的郎君居然已经成家了。绣娘又红着脸乱想,他的夫人穿上鲛纱心衣一定非常好看,不知这公子意乱情迷时又是怎样醉人的昳俊。

  ·

  听说天亮之后,沈茴就要跟着裴徊光离开大部队,沉月忧心不已,她与拾星一起,一夜未眠,给沈茴整理行囊。

  这个必须带着,那个也必须带着。到最后竟是整理了整整两箱的东西。

  “是不是该问问娘娘要不要再带几本话本子?”拾星问。

  沉月说:“让娘娘安睡着。明早再问也不迟。”

  然而,翌日清晨。沉月轻手轻脚走进寝屋时,沈茴已经不在床榻上,被裴徊光带走了。

  沉月身形一晃直接跌坐在地。

  “娘娘的药没带,一件换洗衣服没带,连、连月事带都没带!”沉月脸色发白。她在心里算着日子,沈茴的月事已许久没来,若是忽至,娘娘知道去哪里买那东西吗?“不不不……娘娘会买东西吗?”

  ·

  沈茴还没睡醒时,就被裴徊光带走,什么也没带。

  一间普通的客栈客房里,沈茴坐在床边。她瞪了作画的裴徊光一眼,又飞快低下头去。

  虽早已猜到了鲛纱心衣应当是薄纱的料子。可真穿到身上,才知其通透之度,和没穿也没什么区别。

  裴徊光放下笔,在沈茴身边坐下,拿了画作给她看。

  “娘娘瞧瞧咱家的画技可进益了?”

  沈茴敷衍地扫了一眼,却不由愣住。

  画上的人的确是她,可并不是她此时端坐在床边的模样。画中的她摆出秘戏图里的姿势,不堪入目。

  最近这段时日,沈茴由衷觉得裴徊光的无耻行径越演越烈。她终于将忍了许久的话一股脑说出来:“裴徊光,你无耻、下流!”

  裴徊光却对她气呼呼红脸的样子十分满意,温柔地用指背蹭蹭她的脸。

  沈茴恨不得咬他,再重复:“无耻!下流!”

  裴徊光凝视着沈茴。

  齐全人的快活,他体会不了。

  裴徊光凑过去,用鼻尖更用力些去蹭沈茴烧红的脸颊。

  他眸色暗下去。

  无耻下流,可否让娘娘忘记咱家是个阉人的事实?

第71章

  沈茴渐次受着脸颊上的蹭抚力度, 虽猜不透裴徊光情绪的转合变幻,她却敏地觉察到了他情绪的细微不同寻常。她将虚挡在身前的手放下来,端坐的身子软下来, 软软靠在裴徊光的胸膛。

  她把睛垂下来,是一副乖巧温顺、任人揉捏的模样, 安安静静地偎在裴徊光怀里。

  裴徊光眸色暗深, 沉默地凝视着她。

  裴徊光样的人, 即使第一次动心,不会犯毛头小子的低级错误。他比清楚自己的内心。他可以清晰得受到自己心里对沈茴的每一次转变。

  他比谁都了解自己。

  在他过去的人生里,一直肩负着万人的血债与期望。偏偏亲父非人的凌虐般栽培, 让他的心性慢慢长歪,与常人大相径庭。他仍记得那些种在心里的血债、期望, 却换了种扭曲的方式来完成。

  他从不觉得为了毁灭之途更顺畅些从而选择邪功有什么不对。更从不觉得身为阉人,与寻常男子有什么不同。他永远, 那样骄傲。即使身体残缺了一块, 即使世人对阉宦轻鄙之, 他亦从不在意世人光, 永远身姿挺拔, 骄傲地睥睨着嘈嘈凡尘。

  男之间的旖蜜情爱从不在他的计划里。能让他快活的,只有杀人偿命的刹那间心里升腾出的一丝缓缓痛快。

  沈茴打断了裴徊光的思绪。

  他垂垂,着偎在他怀里的沈茴轻微动了动身子, 她在他怀里侧转过身, 将胸口贴在他冰凉的胸膛,纤臂环过他的腰。

  ——她在拥抱他。

  然后她抬头来, 逐渐凑近,小心翼翼地亲吻她。

  先,她弯着睛对他笑。

  大抵, 他漆色的深眸没有给她回应,她心里到底是惧的,蜷长的睫颤了颤,慢慢闭上了睛,继续温柔地亲吻着他。

  裴徊光的视线落在沈茴轻颤的睫尖尖儿。

  他在心里揣摩她猜到什么了?是觉察出他情绪不对劲了罢。

  她每次都是样,若是觉察出他的不愉,便拿出乖巧的样子来温柔地吻他。裴徊光很清楚,个候的沈茴会有多乖,不管他对她做什么,她都会乖乖地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