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胳膊上一紧,臂弯里雪白的披帛被裴徊光扯了出来。裴徊光将扯出的披帛扔给沈茴,说:“把自己眼睛蒙上。”

  沈茴深看了裴徊光一眼,默默接过披帛,听话地将自己的眼睛蒙住了。披帛是柔纱的雪纱,覆在眼上,沈茴眼前雾蒙蒙一片。

  她什么都看不见,在一片雾色里,听见裴徊光的声音——

  “狗东西,吓到咱家的小娇娇了。”

  好半晌,沈茴才知道自己正是裴徊光口中所说的小娇娇。

  裴徊光抱着沈茴,踩着厚厚的枯叶,一步步朝树林深处走去。他双手抱着沈茴,探在沈茴膝下的手里,还握着那支折扇。

  箭雨断断续续射过来。然而没有一支箭可以近身,尽数在空中被折断。积攒了一秋又一冬的枯叶安静卧在地面。这些利箭甚至连枯叶都不曾碰触,就那样凭空折断。

  躲在暗处的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中生出惧意。

  不管是正史还是野史都会说裴徊光用长生不老丹哄了一代枭雄的大齐开国帝王。这些年,人们不怎么能见到裴徊光亲手杀人,便忽略了他真正能站在这个位置,正是以这可敌万军的邪功。

  因为这世上,没有他杀不了的人。

  也是因为裴徊光修炼邪功遭反噬的谣言四起,今日才会有人起了必杀之心。

  “咱家不喜欢杀人。你们非要自己送上门来。”裴徊光握着折扇的手轻晃,指腹捻过扇子,将折扇展开,再慢条斯理地扇动折扇,温柔的风混着玉檀的淡香,对面手握暗器的人还来不及将暗器投放,身体里的每一寸骨头在同时粉粹。

  裴徊光垂眼瞥了一眼手中的折扇。

  啧,用她送的折扇来杀人,还挺有趣味的。

  裴徊光继续往前走,所过之处,黑纱遮面的青衣人尽数倒下。

  沈茴的软纱蓝裙温柔吹拂在他殷红的衣衫上,沈茴蒙着眼睛的雪色披帛一端轻垂,一端拂过他的肩。

  在又经过一个黑纱遮面的青衣人时,这个人一口血吐出来,鲜红的血溅出一点在沈茴雪色的披帛上。

  裴徊光皱了皱眉,漆色的眼底浮现浓重的嫌恶。

  死都不能死得干净点?

  废物。

  裴徊光将沈茴溅了血滴的披帛扯了,随手一扬,雪色的软纱披帛随风轻扬,拂过树枝,又落过地,再扬起,最终再被风慢悠悠地吹下悬崖,抚过挂在悬崖下倒在横斜陡坡上的马车箱,再缓缓垂落。

  悬崖之下,是一条小溪。冬日离去,春已到来,溪流破了冰,欢快地流淌着。雪白的披帛落在溪水中,被水中的石头绊住,终于止住了漂泊的脚步。溪水不停冲刷,将披帛一端染的血滴冲淡,又彻底消失不见,干净如初了。

  在溪流的对面,躺着四具尸体,三男一女。正是前两日快马加鞭经过此处的万顺镖局中的人。他们押的这

  趟镖,不仅酬金高,危险也高。

  ·

  裴徊光抱着沈茴走了很远,远到树林里的那些尸体一起开始七窍出血时,腥臭的味道不会传过来。

  裴徊光抬眼瞥瞥天上的乌云。他今日之所以会带沈茴坐马车,正是因为天气不好,也不知道要落雪还是落雨。

  前方有一处老旧的破庙,裴徊光抱着沈茴进去,在那里等顺年和顺岁重新弄马车过来。

  破庙从外面看又小又破烂,里面倒是干净正经,向来当地人还会时常来这里上香。

  裴徊光把沈茴放下之后,饶有趣味地瞧着她,等着沈茴蹙着眉张嘴说话。他已经迫不及待听她讲大道理。

  沈茴的确蹙着眉。她皱眉瞪着裴徊光,问:“跳下去做什么?”

  裴徊光神色明显有些意外,没想到她先问这个。他直接将疑惑问出来:“娘娘难道不该指责咱家乱杀无辜?”

  “是他们要杀咱们,怎么就乱杀无辜了?”沈茴一脸的莫名其妙。

  裴徊光默了默,再开口:“可咱家记得娘娘曾说过犯了罪,自然要按律处理,旁人都没有替天行道的权利。”

  沈茴回忆了一下,自己好像的确说过类似的话?

  “可是……”沈茴琢磨了一下,“他们刺杀当朝皇后,按律当斩。你身为司礼监掌印,自然应该按照律法所写,就地正法。”

  沈茴再琢磨了一下,又说:“若这条律法不对,可以商榷如何更该。如今这样写了,自然就可以这样做。”

  好半晌,裴徊光吐出一句:“书呆子。”

  沈茴回过神来了,她重新问:“不要绕开话题,为什么要跳下去?就一个破扇子!”

  裴徊光在寺庙内慢悠悠地渡着步子,目光在寺庙内环视。

  “问你话呢!”沈茴加重语气。

  裴徊光背在身后的手捡起案桌上的一块石头,朝着自己握着折扇的手心,用力划去。

  沈茴隐约意识到自己这样问,显得自己关心他?沈茴忽然目光躲闪,也不去看裴徊光,声音闷闷地辩解:“从这里到关凌还要那样久,本宫不会照顾自己,身上没钱,连路也不认识。若掌印当真摔死了,本宫可怎么办才好……”

  沈茴声音慢慢低下去。明明起先是想告诉裴徊光,自己不是担心他的死活,她分明盼着这大奸宦摔死为民除害,她只是怕他死了,自己也没法活着走到关凌。可说着说着……沈茴莫名觉得这话说得不对劲,怎么好像好像他死了她也活不下去的样子……

  是这样的,又不是这样的!

  不是那个活不下去啊!

  沈茴正纠结着怎么辩解,裴徊光将鲜血淋漓的手掌递到她面前。

  他望着她,不肯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沈茴呆了一瞬,才捧起他的手,眉心揪揪着。她檀口微张,想说什么,又咬了唇,将从心尖上沁出的心态,悄悄压回去。

  重新出口的话,就变了。

  她轻哼一声,抱怨:“取个扇子都能把手划成这个样子,掌印那邪功也没学完吧!”

  裴徊光倒是点了头,似真似假地说:“那邪功一共十一重,咱家的确只学到第九重。”

  沈茴在心里合计——那邪功练到第九重都这样厉害,若真是让他练到第十一重,还不反了天了?这人间都不够他折腾了。

  沈茴来不及多想,低头找自己的帕子,想要给裴徊光擦血、包扎。

  然而她身上并没有帕子,帕子落在马车里了。沈茴又想起自己柔软的披帛,一低头,才想起披帛也不在身边了。

  沈茴蹲下来,用力去撕自己的裙摆。

  裙摆柔软,料子却结实。沈茴用力地扯拽,拽得跑了丝,却没能如愿撕破。

  裴徊光垂眼,目光落在沈茴的手上。娇娇的小手,因过分用力,关节微微发白。

  沈茴一边继续用力撕,一边尴尬岔开话题:“不是说花朝节要带我去个好玩的地方?去哪?”

  “逛窑子。”裴徊光蹲下来,帮沈茴把裙子撕了。

第82章

  沈茴不敢置信地望着裴徊光, 裴徊光熟视无睹她的惊骇,将撕下来的裙子布条塞给沈茴,然后再次把手递到沈茴面前。

  他说笑吧?

  沈茴心里这样想着, 默默接过他递来的蓝色布条, 先是小心翼翼地擦去裴徊光掌心伤口附近的血迹, 然后再动作轻柔地为他包扎。

  默默将裴徊光的手包扎好,沈茴刚将裴徊光的手放下,轰然的雷直接劈下来。炸响之音,让沈茴打了个哆嗦。她抬头朝窗户望去, 窗户开了半扇。

  倾盆大雨如灌浇, 哗啦啦。倾斜的雨线灌进庙里。

  沈茴赶忙小跑着过去,费力将窗户关上。她动作虽快, 却还是让灌进来的雨水打湿了身上衣。

  沈茴低头望着胸口,衣服料子不显水渍,看不出来什么,双手压在胸口,却能感受到湿潮一片。

  “过来。”裴徊光忽然开口。

  沈茴转过头去,就发现裴徊光不知何时将庙里的长木凳当了柴, 在庙正中生起了火。沈茴转回头望了眼慈祥的菩萨, 才走向裴徊光, 在他身边坐下来,烤着火。

  不多时, 寺庙外面响起嘈杂的脚步声。

  初时, 沈茴还以为是顺年和顺岁过来了。可再听一耳,沈茴便知来者不是顺年和顺岁。即使外面倾盆大雨, 他们两个就算再怎么焦急, 也不会是这样凌乱无礼的脚步。

  难不成又是要刺杀裴徊光的人?沈茴不动声色地朝裴徊光身边挪了挪, 靠得他更近一些。

  外面的人推门进来,老老小小,瞧上去像一大家子。一位鬓髪皆白的老妪,一个中年男子,两个十六七的年轻姑娘,还有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这一大家子的人看见庙中的沈茴和裴徊光,明显愣了一下。中年男子笑着开口:“避雨,避避雨!”

  一家人进来,拍了拍身上的雨水,寻了个角落坐下。他们坐下没多久,小孩子开始抱怨这雨有多烦人。然后两个姑娘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这庙这样小,沈茴不需要故意去听,那两个年轻姑娘的话轻易飘进她的耳中。沈茴随便听了听,就将这一家子的事情听了个大概。

  这一家人住在距离容阳不远的小镇子,平时经营一家包子铺生活。可当地的一个地方官看中了姐妹两个中的姐姐。一家人不想好好的女儿送过去被欺负,也惹不起当地的官员,只好放弃经营了十几年的铺子,全家连夜离开小镇,打算换个地方生活。

  “都怪我连累了大家……”姐姐低着头,很难过。

  妹妹说:“姐姐不要这样讲,咱们都是一家人!”

  “萤尘……”姐姐红着眼睛,拉着妹妹的手,千言万语堵在喉间。

  先前一直抱怨这场雨将一家人浇成落汤鸡的小男孩,换去脸上的不耐烦,摆出笑脸来,说:“姐姐放心,等我长大了也当官儿!到时候就能保护姐姐了!”

  沈茴低着头,望着徐徐燃着的火焰,有些走神。

  她想起了和哥哥姐姐们在一起的日子。她自幼生活在江南,除了长兄,其他人倒是常年生活在京都。兄弟姐妹四个人一年中聚少离多。即使相聚的日子不多,可毕竟血浓于水。

  沈茴又不仅想到了家人。当地官员欺压百姓,何尝不是朝廷的不作为。她出身好,没有吃什么苦头,可普天之下更多的人是寻常百姓。天下不太平,苦得是寻常百姓,让他们中的很多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中。

  这暴雨来得急,去得也快。不多时,雨便几乎歇了,只零星落着雨滴。避雨的一家人明显急着赶路,也不等外面的雨彻底停下来,就离开了小庙,继续赶路。

  他们走了之后,沈茴还是望着徐徐燃着的火堆愣神。

  裴徊光瞥着她,问:“娘娘又在瞎琢磨什么?”

  过了许久,久到裴徊光以为沈茴不会开口时,沈茴说:“我前十岁困在闺房里,连下床都极少。除了家人与大夫,我见不到外人。我总是好奇窗外的天下是什么样子的,所以我读好多好多的书,想从浩如瀚海的书籍中认识外面的天地。慢慢的,山河湖海天地万物,便真的从书籍中走出来,在我心里有了模样。”

  沈茴停顿了一下,才再开口:“可是书上都是骗人的。什么太平盛世歌舞升平清正廉明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都是骗人的。我从房中走出来,见到的人与事与书中完全不一样。”

  沈茴转过头来,望向身侧裴徊光的眼睛。她问道:“为什么会这样呢?我还可以见到大齐的繁荣盛世吗?”

  “不会。只要咱家还活着,大齐就不可能有这一天。”裴徊光的语气一点温度都没有。

  太平盛世歌舞升平清正廉明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这天下,曾经有过,以后也会有,但是大齐永远不可能。

  明明是意料之中的答复,可沈茴听裴徊光亲口说出来,眸中还是忍不住黯然下去。那不该出现的失望,还是悄悄爬上心头。

  沈茴别开眼。

  外面的雨彻底停了,檐下的雨滴却仍旧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沈茴望着不远处案桌上的一块石头。那块石头上,沾了一点血迹。沈茴怔了怔。她收回视线,将目光移到裴徊光受伤的手上。

  感受到沈茴落在自己手上的目光,裴徊光抬抬眼,对上沈茴的目光,露出询问的意思。然后,他便眼睁睁看着前一刻还一脸黯然失落的小皇后,慢慢勾起眼尾,展露笑颜。

  她这样笑时,简直要人命。

  裴徊光“啧”了一声,睥着她:“娘娘又想耍什么小聪明?”

  沈茴凑过去,将轻轻的吻,落在裴徊光的唇角。她抬起眼睛来,将裴徊光的样子印进眸底,然后勾勒出千娇百媚的笑靥。

  裴徊光捏着沈茴的下巴,抬起她的脸,语气听不出情绪:“娘娘又偷喝果子酒了?”

  沈茴没答话,反而是捧起裴徊光捏她下巴的手。她捧着他的手,望着他的眼睛,再吻一吻他修长的指。然后,她将裴徊光的手放下来,软下了身子,枕在他的膝上,明澈的眼眸望着徐徐燃着的火焰。

  裴徊光皱眉,审视着伏在膝上的纤细身影,不由将手搭在沈茴的腰上。

  只要你活着,大齐就成不了太平盛世。

  那么,如果这天下不姓齐呢?

  沈茴抬手,娇手覆过去,纤细的手指穿进裴徊光的指缝,在裴徊光的漆眸审视下,主动与他十指相扣。

  她不是第一次冒险了,自入宫,一直都是走在悬崖峭壁边缘,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一个不小心跌下去就是尸骨无存的下场。又怎惧再赌一场。

  既然你为盛世阻,而我又无除掉你的能力。

  那么,为何不试一试降你为臣。

  更何况,这世间不会有比你更锋利的刀。

  沈茴望着远处案桌上染血的石头,慢慢弯唇。

  再强大的敌人都有会弱点。我已经是你的弱点了,不是吗?

  裴徊光慢慢品着沈茴的细微不寻常,他抬抬眼,望向不远处案桌上的石头。

  哦,原来露馅了啊。

  裴徊光皱皱眉,继而嗤笑了一声。

  那又,怎么样呢。

  裴徊光俯下身来,咬咬沈茴的耳朵尖。双齿相扣,辗转磨咬。

  ·

  二月十二,花朝节这一日,裴徊光带着沈茴到了云洲镇。

  马车停下来,坐在车里的沈茴和裴徊光却并没有下来。

  顺年和顺岁诧异地回头望过去,只见车门上隐约映出里面两个人交颈的影子。顺岁和顺年赶忙收回了目光。

  裴徊光手掌沿着沈茴纤细的腰身抚过,压着她的腰封,将玉带扣好。他满意地点点头,说:“不错,有个小郎君的模样了。”

  一直贴在沈茴脸上的丑陋疤痕撕去了,可她却换上了一身霜色的男儿装。沈茴轻咳了一声,压低声音,故意用低沉的语调开口:“我真的像个富家小少爷了?”

  裴徊光理了理她的衣领,敷衍似地说:“差不多。”

  沈茴不太相信,她推开车厢的门,去问外面的顺年和顺岁。

  顺年和顺岁回头,望着沈茴,呆了呆,才夸赞他像极了娇养长大的富贵人家小少爷。只不过,实在是太过分俊俏了……

  的确,沈茴和裴徊光下了马车,走进人群里,立刻引来了无数的目光。这些目光看得沈茴不太自在。若是女儿身时,这些目光足够冒犯,可偏偏她现在假扮公子哥儿。

  忐忑之余,她又忍不住想起了在话本子里,看过的那些女扮男装的故事。

  怎么才会更像一点?

  沈茴环视四周,看见裴徊光手里的折扇,她赶忙将裴徊光手里的扇子抢过来,“啪”的一声展开折扇,放在胸前,慢悠悠地扇着。

  裴徊光轻笑。他凑到沈茴耳边,低声说:“刚开春,还没到扇扇子的时候,耍帅过头了。”

  沈茴一怔,闹了个红脸。她急忙将手里的折扇合上,塞回给裴徊光手里,在心里责怪自己的粗心大意。

  “咦,那你手里握着把扇子就不奇怪了?”

  裴徊光全当没听见,指了指前面:“前面在拜花神。”

  今日是花朝节,云洲镇地方不算大,却很热闹。家家户户几乎都跑出来热闹过节,拜祭花神,祈求新一年的风调雨顺。

  沈茴挤着人群穿过石桥,望向被百姓祭拜的花神象

  花神象两侧有很多商贩,正在叫卖着。

  最为显眼的,莫属花神象不远处的那株挂满五色彩纸的祈愿树。

  沈茴快步走过去,在树下的摊贩买了个红红的灯笼。小贩坐在木梯上,待沈茴付了钱,他立刻踩着木梯上去,将沈茴选的红灯笼高高挂在树梢。

  沈茴仰着头望着随风飘动的红灯笼,闭上眼睛诚心许愿。

  裴徊光可还记得,沈茴说要为他许一个愿望。他没有上前,隔着悬挂在架子上等人挑选的摇晃红灯笼,望着认真许愿的沈茴。

  等沈茴睁开眼睛,裴徊光才一边朝她走去,一边开口:“许了什么愿望?”

  风将两个人之间悬挂的红灯笼吹得摆来摆去。沈茴歪着头,避开晃动的红灯笼望向裴徊光弯起眼睛:“许愿你能改邪归正,当个好人。”

  裴徊光笑了。颇有些嗤之以鼻的意思。有些人,活该下地狱。根本无法改邪归正。

  他走到沈茴面前,牵起她的手:“走吧。”

  “去哪?”沈茴望着不远处的卖糖小摊。

  “逛窑子啊。要不然为何给你穿男装。”

  沈茴愣住了,裴徊光说的是真的?

第83章

  人潮拥挤, 沈茴紧跟着裴徊光,逆着人群而行。很快,沈茴跟着裴徊光走进了一条热闹的街巷。这条街巷十分热闹, 只是这种热闹与前街的热闹完全不同。

  “呦, 赵老爷怎么才过来啊?我们春香一直等着您呢!”

  “这位书生面生, 头回来吧?姐姐保准给你挑个善解人意懂风雅的!”

  “咱们的姑娘个个貌美,客官真的不过来瞧瞧吗?”

  “来来来,进了我们美人窝,一定不后悔!”

  “切, 就这点钱?您还是去街尾那间吧, 那儿的老妪们才是这个价儿……”

  “……”

  沈茴靠得裴徊光更紧了,抓着他的窄袖。

  一间间挂着红灯笼的楼宇, 竟都是青楼勾栏之地。描眉施黛的姑娘们,穿着惹人浮想联翩的裙装,或站在门前揽客,或倚着凭栏、窗口,往下挥着手里的香帕子。

  郁香在整条街荡着。

  分明清楚裴徊光不会让她涉险,可一迈进这条街, 听着女子们的娇笑揽客声还有男子的谈笑, 沈茴还是浑身不自在。

  她不明白裴徊光带她来这里做什么。她忍不住小声问出来:“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我是女子, 又不能……”

  甚至,你也不能。

  沈茴有些怀疑地审视身边的裴徊光。

  她自然知道, 不仅是有权势的大太监会娶妻, 就连宫中一些不起眼的小太监兴许都有对食。裴徊光以前身边没有女人,不代表他会一直没有。若他如今产生了兴趣, 打算来这里找点新鲜玩法……

  那也不应该带她过来啊!

  莫非要她学学勾栏女子如何卖弄风情?沈茴拧着眉头, 望向一座青楼二楼的窗户。一个身穿绿衣的妓人, 朝着楼下经过的人招手,她扯了扯自己的衣襟,露出里面的肚兜,肚兜薄薄的一层,又紧紧勒在身上,美好的轮廓完整拓出来。她风情万种地朝楼下的人抛媚眼,又将手里的帕子丢下去。

  沈茴火速红着脸低下头,她忽然明白之前自以为做了好大牺牲没脸没皮地勾引,根本不算什么。她自以为是的风情万种,也……一点都不媚!

  沈茴正胡思乱想,忽然听见一阵打骂声。她寻声望过去,看见一个纤细的小姑娘从一间青楼跑出来,那家青楼里的打手们,握着棍子,骂骂咧咧地在追她。

  小姑娘一边哭一边慌张地逃命。

  她从远处跑来,经过沈茴身边的时候,晃动的灯笼照清她的脸。

  沈茴一下子叫出她的名字:“萤尘。”

  萤尘慌乱绝望中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转过头去,望向刚刚经过的人,没认出女扮男装的沈茴,却一眼认出了裴徊光。

  前日在庙中避雨,庙门被推开,萤尘看见裴徊光的那一刹那,就惊了惊,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这样容貌出众的人,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惹人多看两眼。

  追她的人越来越近,萤尘在惊恐中强撑着让自己冷静下来。她知道自己很难甩开那些人,一旦被抓回去,她这辈子就完了!瞬息间,她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她转身跑回去,跪在裴徊光脚边,哭着求:“公子救命!萤尘给您做牛做马了,求求您救命!”

  她快速地磕头,额头碰在地面磕出血来。可是她抬起头来,却发现面前颜如谪仙的公子面色如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她心思流转,转头望向站在裴徊光身边的沈茴。

  沈茴虽是女扮男装,可是萤尘在庙中见过女装的她。隐约猜到了她是女扮男装。

  女人家的心总是更柔软和善良,不是吗?

  萤尘立刻转了目标,跪行到沈茴面前,抱住沈茴的腿。姑娘?夫人?还是公子?萤尘在对沈茴的称呼上犹豫了一瞬,才哭着开口:“好心人,您救救我吧。求求您了。我家里人遇到了山匪,都死了,只有我一个人活着了,如今又被掳到了这里。求您发发善心救救我。我会赚钱的!我一定会努力赚钱,日后报答您!”

  追萤尘的人已经赶到了。

  “我要买她,多少钱?”沈茴开口。

  来追萤尘的人上下打量着裴徊光和沈茴,从他们身上的衣服瞧出必是有钱人,不由说:“这丫头模样好,可是咱们店里花了重金买来的。小郎君你要是看中了,怎么着也得一百两。”

  萤尘一听,吓傻了。抓她的山匪将她卖过来的时候,分明就卖了二两银子!

  沈茴没有钱……

  沈茴拽了拽裴徊光的袖子。

  裴徊光瞥着沈茴,指腹慢悠悠抚着折扇,没什么反应。

  沈茴便只好压低声音求他:“当我借的好不好?会还你的。”

  眼看着那些人就要拖走萤尘,沈茴也不等裴徊光答复,自己去他腰间摸,从他的荷包里没摸到那么多银子,只好拿了张银票,将萤尘买下来。

  从山匪手中买下萤尘的人没想到一日不到,一转身,赚了这么多,接了银票,乐呵呵地走了。

  萤尘整个人瘫坐在地。家里人惨死的凄悲涌上心头,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淌。可她心里明白眼下不是哭的时候,她重新跪在沈茴脚边,反反复复地道谢。

  “你起来吧。不用再跪了。”沈茴说。

  “这样的事情每日都在发生,你想每个都救不成?”裴徊光开口。

  萤尘听着裴徊光凉薄的声音,生怕自己再被卖。她紧张地低着头,听着两个人的对话,忐忑自己的命运。

  “我知道。可到底撞见了……”沈茴垂着眼睛。她知道救一个人于这乱世并不能改善什么,可却会改变被救下的人一生。

  沈茴驱走心里的烦闷和无力感,弯着眼睛对裴徊光笑。她说:“这一路,我是真的太缺个侍女了。”

  “是咱家伺候得不好了?”

  “那不一样啦。”沈茴声音软下来,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我也怕累着你呀。”

  萤尘听着裴徊光“咱家”的自称,心头一震,紧接着,她朝着沈茴跪下,说:“奴婢会好好做您的侍女,一辈子伺候您!”

  沈茴说:“你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经过石桥,会看见一辆马车。赶车的人是两个十五六岁的小少年,见了他们两个,说是我让你过去候着的。”

  “是!”萤尘起身,沿着沈茴说的路找过去。

  听着耳边喧嚣热闹,她却想起惨死的家人,泪流不止。她浑浑噩噩走了很远,看见了沈茴说的马车,才终于切真感受到自己是真的逃过了一劫。

  ·

  裴徊光真的带沈茴走进了一家青楼。进门前,沈茴看了一眼高悬的“香蜜楼”牌匾。

  琴声悠扬,女子的娇笑声不断。

  沈茴心惊胆战地掀开挡路的奇怪珠帘。珠帘半悬,每一根坠着一个比婴儿拳头还小些的瓷人摆件,坠在与人视线差不多相齐的地方。每根绳子上坠着的瓷人都不一样。沈茴不由多看了一眼,才发现悬挂的半截珠帘上串着的,竟都是男女欢好不同姿势的小瓷人。

  裴徊光瞥她一眼,问:“喜欢这姿势?”

  沈茴一惊,瞬间松了手。有些生气地瞪着裴徊光,低声问:“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自然是办正事。”裴徊光牵着沈茴的手,带着她上楼。

  今日是花朝节,就算是青楼这样的地方也比平日热闹很多。香蜜楼里人很多,往日里花言巧语揽客鸨娘不知道去哪里招待,没顾上沈茴和裴徊光。

  裴徊光牵着沈茴上了二楼,穿过搂搂抱抱的人群,直接走到走廊尽头的一间房,推门进去。进了屋里,他又用手中的折扇敲了墙壁三下。

  片刻之后,墙壁滑动,出现一道暗门。

  沈茴一怔,这才相信裴徊光所说,他当真是来办正事的。

  裴徊光牵着沈茴走到暗室,候在里面的人恭敬地递上一个小册子。沈茴打量了一眼这个人。

  裴徊光翻开小册子随意扫了两眼,就将其合上了。

  沈茴也跟着扫了两眼,只知道是份名单。每一页写着一个名字,下面是住址等详情。古怪的是,每个名字旁边都有个编号。

  拿了东西,裴徊光牵着沈茴离开。

  沈茴忍不住念叨:“既然是办正事,掌印自己来就好了,为何拉我过来?”

  裴徊光漫不经心地说:“因为咱家一刻也舍不得离开蔻蔻。”

  沈茴在心里回了一句——傻子才信你的鬼话。

  ·

  来时,鸨娘没顾上迎接裴徊光和沈茴,他们两个出去时,却被鸨娘撞个正着。

  “哎呦,怎么来了两个这么俊俏的郎君,我竟没有看见呦!罪过罪过!来来来,游戏马上开始了,可不能错过啊!”

  沈茴拘谨地身子贴着裴徊光,小声说:“走啊!”

  裴徊光却望向楼下,吩咐:“备雅间。”

  “好咧!”鸨娘眼睛一亮,立刻将人请进雅间里。

  雅间沿着二楼的环形凭栏而建,坐在雅间内,可以看见一楼大厅里的情景。

  此时此刻,一楼大厅里正进行着花朝节特殊的游戏。

  ——今儿个来的客人,抱着美人正在拥吻。拥吻时间最长的客人,即为胜出者。

  “胜出者可免去十日的嫖银。”裴徊光说。

  沈茴古怪地看向裴徊光,说:“你懂得倒不少。”

  裴徊光用折扇指向对面高挂的红布,上面写着游戏规则。他慢悠悠地说:“但凡娘娘认识字。”

  沈茴刚要开口,鸨娘带着四个姑娘推门进来。

  四个姑娘鱼儿入水般,分别朝裴徊光和沈茴扑过来。沈茴赶忙站起身,在原本坐在对面的裴徊光身侧,紧挨着他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