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号、姓名、所在地,还有子女的名字。

  这些人遍布在大齐各个地方,身份迥异,看上去根本没有共同之处。沈茴闭着眼睛将小册子上的内容复述第三遍的时候,终于隐约找到了相似之处。

  ——都是男性,而且都是不算年轻的男性。这些人身份地位各不相同,当了官的、做生意发了财的,五湖四海的百姓……

  沈茴心里咯噔一声。

  小册子上的这些人中,但凡是当官的,几乎都是武官!

  她知道了!

  这份名单,是一支曾经的军队!军队里的士兵年纪有老有少,可这份名单里人有的做了曾爷爷……那么也就是说,这支军队是很多年前的编制。

  ……很多年是多少年?

  “娘娘在想什么呢?”

  忽然听到裴徊光的声音,沈茴吓了一跳,“啊”的一声叫出来。她睁开眼睛,望着立在面前的裴徊光。

  暖阳在他身后,逆着光,沈茴眯着眼睛,也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整个人站在一片白光里。暖阳没有给他带来温暖,反而是他将白日的暖阳镀上了冷意。

  沈茴怔怔望着裴徊光的轮廓。

  如果玱卿行宫和沧青阁两地名字的相似之处,不是巧合。

  一支军队,在很多年前,在关凌的玱卿行宫做了恶。

  即使那个时候沈茴还没有出生,她也隐约知道那件事。

  即使普天之下的百姓被封了嘴,谁都不许再提起那件事,提之杀之。

  先帝的“枭雄”之称,何尝不是用鲜血浸泡出来的。

  沈茴慢慢抬起手来,在发白的光影里,去拉裴徊光的手。她攥着裴徊光的手指,轻轻晃了晃,她说:“在想你。”

  裴徊光俯下身来,距离一下子拉近,沈茴这才终于看清了裴徊光的脸。他摸了摸沈茴的头,冷眼问:“又想要什么?”

  “好几天没有吃到糖了,想吃糖。嗯……特别甜的蜜糖。”

  “一会儿

  让顺年去买。”

  沈茴弯起眼睛来,笑着点头,乖巧满足。

  裴徊光摸摸她的头,起身往屋里去。

  裴徊光转身之后,沈茴脸上的笑瞬间散去。她抱着膝,目光虚置,微微发怔。一瞬间,她想起裴徊光曾漫不经心地说:“咱家又不是真的姓裴。”

  沈茴神色怔怔,她在心里喃喃自问:他……姓卫吗?

  可是怎么可能呢?

  这天下,已经没有这个姓氏了。

  沈茴打了个哆嗦。

  裴徊光走进书房,他面无表情地拉开抽屉,冷漠地瞥了一眼抽屉里的名单册子,漆眸深如寒潭,没有什么情绪。他将抽屉合上,然后抬抬眼,从开着的窗户,望向坐在外面的沈茴。

  他忽然轻笑了一声。

  ·

  又过两日就是二月十五,吃过晚饭,裴徊光让沈茴自己歇着,他有事要出去。沈茴温顺地点点头,倒出一粒他买的蜜糖来吃。

  裴徊光带着顺年离开了。

  沈茴将萤尘喊来,问:“你知道镇子里的坟地都在哪里吗?”

  萤尘说:“在西山上。这镇子很小,只有那一处坟地。”

  黎明前,沈茴让顺岁去拿木梯。她踩着木梯,小心翼翼地爬上屋顶。

  顺岁和萤尘在下面张望着,不停让她当心。

  沈茴在屋顶面朝西方坐下。

  天亮时,沈茴果然看见裴徊光从西边归家的身影。

  离得很远时,裴徊光就看见了沈茴坐在屋顶上的身影。他加快脚步回去,站在小院里,抬起头望着屋顶上的沈茴,问:“在做什么?”

  沈茴指了指天上,笑着说:“数星星呀。”

  “那数清了吗?一共多少颗。”

  沈茴双手托腮:“只有一轮圆月,星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沈茴想要下去了,她站起身,张开双臂保持平衡,小步小步挪着往一侧走。

  裴徊光抬着眼,望着月下的她。

  她身后的月光温柔,却因她,而黯淡。

  裴徊光走过去,在梯下等她下来,扶着她。沈茴多看了裴徊光一眼,笑着说:“掌印气色真好,不知道躲在哪里睡饱了一觉。”

  裴徊光没接话。

  沈茴弯着眼睛。上次裴徊光气色这样好是什么时候?在他连续两次吐血之后,元宵节第二日,正月十六。

  今天,是二月十六。

  沈茴清楚的意识到,不是自己敏感。事实上,每个月十五,裴徊光都会有事避开。

  是因为那邪功吧?

  裴徊光慢悠悠地开口:“娘娘最近越来越容易走神了。”

  “嗯,慢慢长大了,心事也多了。”沈茴声音软软的。她瞧见裴徊光眼睫上沾了一点纤尘,拉着他的衣襟让他弯下腰来,想要用指腹蹭去他眼睫上的纤尘。却没想到直接将他的那根眼睫拔了下来。

  而她刚刚以为的睫上纤尘,不过是光影照耀下的影子。

  沈茴望着皙白指腹上的那根纤长眼睫,愣愣的,小声说:“我、我不是故意的……”

  裴徊光瞥了一眼,“啧”了一声,才慢悠悠地说:“无妨,全当还娘娘的。”

  还?

  沈茴茫然不解。

  显然,裴徊光并不打算解释。

  中午时,沈茴跟着裴徊光继续启程。一路走走停停,在临近三月十五时,裴徊光如沈茴所料,再次在一个小镇停留下来。

  奔波一路,见路边有茶水摊。沈茴和裴徊光下了马车,在茶水摊坐下。旁边那桌的人,喝着酒,骂骂咧咧地议论。

  “真没想到,皇上能染上花柳病!皇帝啊,多尊贵的人,竟然也能染上那样的脏病。早听说他爱美人,没想到……”

  “唉,真他妈的丢脸!丢我大齐的颜面!”

  “就是啊。这事儿传到别的小国,不知道要怎么笑话咱们大齐!”

  “唉,这事儿早就传开了,哪个不知道?就连小娃子,都知道皇帝得了低贱人才会得的病……”

  “唉……”

  摊主苦着脸,小声地求:“几位爷慎言啊!”

  “我呸!慎言奶奶个腿!现在谁不都在议论这事儿!”

  沈茴惊讶极了。

  她忍下惊愕,望向裴徊光。

  “拿些酒来。”裴徊光说。

  他本极少饮酒。

  裴徊光在笑,漆色的眸底是近乎疯狂的快感。

第87章

  沈茴看着裴徊光喝了一杯酒, 她犹豫了一下,端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点。

  裴徊光掀掀眼皮, 诧异地瞥着她。

  沈茴以前只喝过各种甜酒、花酒, 当糖水喝的。这种烈酒,她每每闻了味道就觉得不喜。

  她没敢倒太多, 只倒了一点点, 试探着喝了一小口。烈酒的辛辣刺激得她整张巴掌大的小脸拧巴起来。

  裴徊光笑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这路边茶水摊的酒, 自然不是什么好酒。

  沈茴花了好些时候,才让口中的辛辣稍微淡去一点。与此同时,她身体里生出另一种热气腾腾的感觉。

  酒能暖身,果真不假。

  她自小惧寒,忽然升起的热意,倒是让她觉得有些舒服。

  沈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她握着酒杯,碰了碰裴徊光手里的杯子,才喝。

  “怎么想着喝酒?”裴徊光望着她。

  沈茴硬着头皮将第二口粗酒咽下去, 缓一缓,才说:“就忽然想试试。”

  人生一世, 若总按照条条框框行事,永远规规矩矩, 何况不是一种枯燥。她之前因为身体不好很多事情做不得,也同样是因为养在深闺习惯了规矩, 一旦有了机会,她也想自己的人生里可以有一次又一次, 或小或大的破例。

  一对身穿红衣的小夫妻路过, 在茶水摊坐下喝喝茶再赶路。小地方的人基本都认识, 旁边那桌的人前一刻还在气愤地谈论今上,见了他们两个立刻笑哈哈地打趣。

  “呦,陪媳妇儿回门呐?”

  “三竹,你瞧你,紧挨着你媳妇坐。眼珠子掉你媳妇身上了。酸牙哩!”

  “去去去,俺八抬大轿娶回去的媳妇就是喜欢怎么着!”叫三竹的小伙子直接搂着媳妇的腰,一点不避讳人。当真是把对自己媳妇儿的喜欢,明晃晃地写在脸上。

  倒是他媳妇儿抹不开脸,羞答答地低着头,将他推了推。

  打趣的几个人笑了几声,知道新娘子脸皮薄,也不再打趣,转而说起寻常的家常。

  沈茴收回视线,手指捏着酒杯,慢悠悠地转着。酒杯里还剩的那一丁点酒水轻轻晃着。

  裴徊光从来不会这样对她。

  不是说他会将她藏着掖着,沈茴知道他其实根本不避讳让外人知道他们的关系。顾虑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公之于世的不是他,是她。

  而是,裴徊光从来不会用那样满是爱意的眼睛望着她,也不会亲昵地搂抱她。他永远衣衫齐整腰背挺直,甚至眉目清朗。

  怎么说呢……

  以前两人亲密时,很多细节都被沈茴忽略了。可是上次在香蜜楼中,她吃了鸨娘的药,意识格外清晰。在泽泽水声中,她将烧红的脸埋在他胸膛意乱情迷时,无意间撞见他的眼睛。

  他的漆眸比往日温柔些。

  却,仍旧一片清明。

  沈茴心事重重地端起酒杯,手腕却被裴徊光握住。他说:“想尝试喝酒,到镇上酒楼去再喝。这酒太劣。”

  “好。”沈茴将手里的酒杯放下,乖乖地对他笑。

  今日是三月十三,沈茴知道他们必然要待到过了十五,最早十六才会继续启程。

  ·

  东厂。

  王来低着头,正在给裴徊光写信,禀事。

  铸王和锟王刚对裴徊光有了杀心时,裴徊光就知晓了。裴徊光顺水推舟,等着这兄弟俩联手派江湖上的杀手对裴徊光动手。

  当然,刺杀必定会失败。失败的刺杀会让锟王和铸王乱了手脚。裴徊光越是不做反应,他们两个越是会胡思乱想,时间一长,更是稳不住。这个时候,是最好的趁机而入的机会。裴徊光趁这时刻,派人轻而易举地挑拨。

  皇帝染上花柳病的事情传开,铸王和锟王难免会想这正是夺位的好机会。

  “陛下没多久就要死了,天下不可一日无君。”

  “皇上只有一个皇子,偏偏不得宠爱。如今更是年仅四岁,成不了气候。”

  “那裴徊光纵使有天大的本事,既非皇室,又是阉人,注定不能称帝。玥王是个病秧子,眼下最大的竞争对手……”

  王来放下笔,吹了吹信上的墨迹,待墨迹干了,将信卷起放进信筒,绑在鸽子腿上,将鸽子放飞。

  在王来写下这封信之前,铸王和锟王已经派了人,几乎是同时对对方下手。

  裴徊光不动声色地给了两位王爷一点便利,让他们寻到的江湖高手的确身手了得,从不失手。

  他们既然那么想取对方的性命,裴徊光这样心善当然要如他们的愿啊。

  伏鸦走进来,看着鸽子飞远,才开始拍马屁:“掌印远在南边,就把这边的事情办妥。当真是料事如神、兵不血刃啊!挑拨了两位王爷的关系,就算失败了也省去不少麻烦!借助两位王爷的手,机智!机智!”

  王来觉得副督主这马屁拍的不对。

  干爹是怕麻烦的人?不,干爹有时候在杀人这件事情上是十分热情的。干爹想要杀的人,从来不怕麻烦,更不屑于借别人的手。

  掌印的目的,恐怕正是让两位王爷兄弟之间自相残杀。而他,高高在上品味着这种手足间的自相残杀。

  “这里的事情办完,我明日要启程去关凌。”王来说。

  伏鸦点点头。他视线落在王来的左手,轻咳一声,说:“王来,别怪我。”

  王来笑笑,说:“副督主说笑了。本来就是我没有把事情给办好,您已经法外开恩了。”

  伏鸦拍了拍王来的肩膀。

  王来心里明白,东厂的责罚制度十分严苛。若真按照裴徊光当日之意,按规矩行刑,他整个左臂都不会留下。只剁掉三根手指,伏鸦到底是看在王来喊裴徊光一声“干爹”的面子上。

  头些年,巴巴迎上去喊裴徊光干爹的小太监不少。可人呢?都不知道哪儿去了,是否还活着都不一定。裴徊光的干儿子里,便只有个王来了。

  伏鸦当然得网开一面。

  王来离开东厂,去了常去的铺子买了几块绿豆糕吃。他不喜欢吃绿豆糕,可是灿珠喜欢。两个人离得这样远,他就算再快马加鞭,也不能买了带给她,所以自己吃了,就当她也吃到了。

  他路过一个路边摊,推车上摆着些姑娘家的玩意儿。他一眼看见一条红色的手串,坠着红色的小辣椒。他摸了摸,确定小辣椒的尖端不会划了手,才将东西买了。

  不是值钱的东西,可是他就是觉得适合灿珠,她也应该会喜欢。

  王来咽下最后一口绿豆糕,收起手串,翻身上马,一路快马加鞭,去关凌。

  ·

  裴徊光半下午回到小院,他看见沈茴懒洋洋侧坐在檐下的长凳上,依靠着凭栏。她穿着一身月白的柔软裙子,微微屈起一条腿踩在长凳上,露出只穿了绫袜的小脚。也不知道是不是怕起风着凉,她拿了一件裴徊光的殷红外衣,在身前围搭。

  她当是刚刚沐浴过,坐在这里晒干绸缎般的长发。

  她手里拿着本书在读,很专注,连裴徊光走近了都未觉察。

  裴徊光走得近了,才发现沈茴身侧的长凳上还摆着一小坛酒。

  一缕乌发垂落,落在沈茴手中的书卷上,她抬手将这缕发掖到耳后,在身侧摸了摸,摸到小巧的酒坛,喝了一小口。

  辛辣的酒香在口腔中蔓延,沈茴微眯了眼,似乎享受了这一口香甜。她将小酒坛放下,再翻一页书。

  竟是最后一页,没有了。

  沈茴看着空白页,有点懵。她从故事里回过神来,才发现裴徊光站在檐下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弯起眼睛:“什么时候回来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酒的关系,她的双眸不是往日的明澈纯稚,而是一种春色的慵懒。

  “刚回来。”

  “我看故事看得正高兴,竟然没有了。你陪我去书铺子找找下册好不好?”

  沈茴刚来这小镇时,十分惊讶地发现这镇子很小,却有一家有些年头的贩书铺子,里面的书还不少。

  裴徊光“嗯”了一声,在沈茴面前蹲下来,拉住她的脚腕,手掌将她的绫袜捋平,给她穿上鞋子。

  ·

  沈茴找到了今日读的那个话本子的下集,又多买了几本。她想着很快就要到关凌,应该给身边的人准备些小礼物,就拉着裴徊光逛了逛铺子。

  可惜这小镇子里卖的东西没什么能看上眼的,沈茴有些失望。

  “上船之前会经过繁华些的地方,到时再给你身边的宫人挑选。”裴徊光忽然开口。

  沈茴有些惊讶地望了他一眼。她拉着裴徊光逛铺子的时候,什么也没说,他竟然猜到了她要给身边的人买些小礼物。

  “好。”

  两个人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去了一家药房。

  沈茴的身体虽比起小时候已是大好,可每隔一段时间仍要服药。平时都是身边的人去买药,今日正好路边,便自己去买。

  将要离开时,沈茴无意间瞥见药铺掌柜正在看的书——《范路伤寒标注》。

  这本书,俞湛找了好久!

  沈茴一喜,赶忙问:“掌柜的,可以将这本书卖给我吗?”

  掌柜的连连摇头:“不行,不行,多少银子都不卖。这可是我父亲生前留给我,让我好好学的。唉。”

  这本书极难寻得。听掌柜这样说,沈茴想了想,说:“掌柜,您可否借我两日?两日后我必定归还!”

  药铺的掌柜也不是小气的人,听沈茴这样说,自然答允,千叮咛万嘱咐要她一定归还。

  沈茴不想强人所难,所以她决定誊抄一本,再带给俞湛。

  “那是必然!多谢掌柜了!”沈茴弯起眼睛,诚心道谢。

  裴徊光扫了一眼沈茴弯着眼睛笑的脸。

  ·

  裴徊光将沈茴送回去后,又出去了一趟,有几个人顺手杀一杀。

  沈茴坐在窗下,快速誊抄着《范路伤寒标注》这书。到底是借来的书,她想着早日归还,更何况他们在这里也不会停留太久。

  沈茴抄了很久,直到夜深,期间有时候累了,手腕发酸,就喝一点酒。

  说来奇怪,她原先并不喝酒。这几日开始饮酒,竟是品出了一点烈酒的美妙。尤其是烈酒带来的暖意,常常让她觉得很舒服。

  至于那点微醺的感觉,倒是不错。

  将尽子时时,裴徊光才回来。

  见他回来,沈茴也不再抄写。起身迎上他,动作自然地去拉他的手,问:“晚上吃过东西没有?要吃些东西吗?还是直接歇下?”

  裴徊光瞥一眼桌上还未收起的笔墨纸砚,再瞥一眼沈茴微醺的双颊。

第88章

  “吃过了。”裴徊光将手中的折扇放下, 扫了一眼桌子上的书册,然后转身去了盥室。等他回来时,沈茴已换了寝衣, 跪坐在床榻上, 欠身拽下床幔。

  裴徊光又看了一眼,桌上的那本《范路伤寒标注》, 见它又往后翻了一页, 知沈茴在他去盥室时,又誊抄了半页。

  裴徊光回头, 朝床榻走去。

  床幔已经放下,沈茴一手擎着床幔一角,在等他。她耷拉着眼角,软软打着哈欠,显然是困倦了。

  裴徊光想说的话,便收了回去。他吹熄了灯,上了榻。他刚一上来,沈茴又打了个哈欠, 缩在被子里躺下。

  天气日渐暖和,沈茴畏寒, 习惯性地,还没有换上更轻薄的寝衣。只是睡得深了, 身上开始觉得热,她迷迷糊糊地扯了扯衣襟。

  待第二日醒来, 沈茴才发现自己的上衣不知怎么被滚乱了,就连里面的心衣也歪了些。她急急将歪了的心衣扯正, 才望向睡在身侧的裴徊光。

  昨夜睡得晚, 眼下已经不早了, 没想到裴徊光还没醒。沈茴安静地瞧着裴徊光的睡颜。

  她忽然,又想起刚来这小镇时遇到的那对小夫妻。

  ·

  沈茴站在衣橱前,翻找着春装。她将一身绯红的纱裙拿出来,在身前比量,问萤尘:“好看吗?”

  萤尘说:“夫人。顺岁说您畏寒,万不可着凉,还不能穿春装呢。”

  “不冷了呢。”沈茴将纱裙抱出来。这是执意要穿了。

  她又问:“萤尘,你会梳复杂点的发髻吗?”

  萤尘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小声说:“我试试?”

  萤尘不会,可是顺岁会。

  顺岁笑出一对小虎牙:“夫人就放心吧!顺岁没别的本事,也就这双手还算巧了!”

  萤尘站在一旁,伸长脖子仔细地瞧着,在心里想着自己也要学会才成。

  沈茴让顺岁给她梳一个倭坠鬓。乌发垂倒一侧,宛如蔷薇低垂欲拂。

  她年纪小,眉眼也娇嫩,尤其是一双眸子纯澈无辜。平时除非正式场合穿宫装凤服时会挽高髻,平时并不会梳这样妩婉款式的发髻。

  沈茴在首饰盒里挑了一会儿。她离开时什么也没带,首饰盒里的首饰都是她在路上买的。这一路上经过之地的首饰铺子卖的东西自然和京中没法比。这首饰盒里的首饰并不多。

  裴徊光的衣服颜色并不多,左右不过月白、殷红、藏蓝和玄色,其中最多的是殷红。他应当喜欢红色吧?

  沈茴在为数不多的首饰里挑了挑,勉强选了一对嵌着红宝石的葵形华胜递给顺岁,让他插在她发间。

  沈茴打开妆匣,对着铜镜,自己上妆。

  “夫人真好看!”萤尘看呆了。她几次赞叹沈茴的出尘姣容,见她上了妆,没想到竟是另一种瑰丽如魅的惊艳。

  沈茴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却不是很满意。她闷声问:“还会显得年纪很小吗?”

  萤尘愣住了。还有姑娘家不喜欢自己年轻的?

  沈茴将眉笔放下了。有点不大高兴。她看了那么多话本子,故事里擅长美人计的狐狸精都是妩媚的女子。

  沈茴又问:“他走前可说什么时候回来?”

  萤尘不知道,顺岁倒是知道,他说:“主子走前交代了,说他晚上才会回来。夫人不必等他一起用晚饭。”

  沈茴点点头,反倒松了口气。正好可以利用裴徊光不在的时候,将那本《范路伤寒标注》誊抄完,归还给药铺掌柜。她不希望裴徊光知道她是给俞湛誊抄的。

  ·

  裴徊光傍晚时才回来,他先去盥室洗净了一身恶臭的血腥味儿,才回房。

  他回屋时,沈茴正懒懒倚靠在美人榻上,手里握着一卷书册在读。绯红的纱裙,蔷薇一般绽在美人榻上,纤细的白足从花心探出来,还有一小截雪白的脚踝。紫檀色的披帛挂在臂弯,一端搭在腿上,一端垂落下来,曳到地面。

  “你回来了。”沈茴转过脸来,灯光下的面庞瑰姿艳丽。她眼尾挑了红妆,双颊染了些酒后的微醺。

  裴徊光走过去,将她的裙摆放下扯了扯,盖住她的雪踝和玉足。他拿起沈茴身侧小方桌上的酒壶摇了摇。

  “最近怎么总饮酒?”裴徊光的目光复落在沈茴的脸上端详,“醉了?”

  沈茴轻轻点头,手中的书卷滑落下去。她反应了一下,才弯着腰去捡掉落的书册,随着她的动作,锁骨下的沟壑藏在绯红的齐胸领口,若隐若现。

  她动作明显慢吞吞的,的确带了几分醉意。

  沈茴将书卷捡起来,也不再读,随手放在一侧。然后她轻轻挑起眼尾,勾出几分旖色,就这样安静地望着裴徊光。

  邀约之意,溢于言表。

  她懵懂羞臊时,裴徊光没少挖苦她小小年纪却重欲,如今她的盛装邀约,裴徊光反倒沉默了。他笑笑,朝沈茴伸出手,软软的人儿立刻偎过来,拥着他。她带着几分醉意,迷乱地亲吻裴徊光的眼睛。她握着他的手给她宽衣,同时将亲吻落在他微凉的唇。

  裴徊光垂眼凝望着沈茴。他依着她给与回应,又不仅仅是回应。他总是能将沈茴的身体伺候得无微不至。

  裴徊光的目光落在桌上的酒,细细思索沈茴从何时开始饮酒。

  ——自从那日在茶水摊见过那对小夫妻。

  他以为的无微不至,对她而言当真是无微不至?裴徊光冷眼睥着沈茴蹙眉合眼的旖容,听她唇齿间发出的细微声喘。

  她要的只是这些吗?兴许,她想要的是与真正男子的欢好。他所不能给她的欢好。

  裴徊光漆色的眸底渐次染上了红色。

  沈茴残存的理智让她想睁开眼睛,望一望此时裴徊光的模样。她眼睫颤了颤,慢慢睁开双眸。可是裴徊光先一步抬手,用微凉的手掌覆在她的双眼,不准她看他眼底不正常的猩红。

  扑闪的眼睫柔软划过裴徊光的掌心,裴徊光手掌僵了一下。

  沈茴忽然觉得很泄气。

  沈茴在裴徊光的怀里睡着了。

  裴徊光低着头,他的双眸又恢复了往日的一片寒潭漆色,不带情绪。他目光虚置,沉默了一会儿,才抱起睡在怀里的沈茴往床榻去。

  沈茴刚一离开裴徊光的怀抱,不太舒服地嗯哼了一声。裴徊光面无表情,用蜷起的指背敲了敲沈茴的脸颊,低声说:“让你再喝那么多酒。”

  沈茴吸了吸鼻子,委屈地呜哼着。

  裴徊光弯腰,凑过去拎着她的耳朵尖,将轻浅的声线送进她的耳朵:“娘娘折腾什么呢,嗯?”

  裴徊光只能从沈茴口中隐约听见一个“失败”。

  他用微凉的唇角蹭了蹭沈茴的耳朵尖,声音放软,诱着逼问:“什么失败了?”

  “美人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