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牧离开之后,皇帝在长凳上躺下。他总觉得疲惫,坐久了就会疲惫地想要躺一会儿。

  这些年,皇帝拼命地生孩子。多少人在背地里笑话他生不出儿子来。他怎么就生不出儿子了?分明是宫里这群女人的肚子不争气生不出儿子!他拼命地找女人生孩子,换了一个又一个女人,努力寻找一个有用的肚子。

  原来他早就有儿子了!

  他的第一个孩子就是儿子!

  可是……

  那个孩子真的是儿子吗?那个孩子还没有出生,他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人了,并不知道那个孩子的性别,甚至连那个孩子有没有出生都不知道。

  因为这些年宫里的妃嫔几乎生的都是女儿,皇帝又开始怀疑了。他真的能生出儿子吗?

  当年他养的那房外室,真的给他生了个儿子?

  一想到那房外室,皇帝就觉得后腰疼。那是被沈荼用鞭子抽的。哎呦喂,那种疼劲儿啊,他现在想想都觉得疼。

  当年,他壮着胆子偷偷养了房外室。最后还是被沈荼发现了。皇帝觉得沈荼若不是因他皇子的身份,就她那个臭脾气兴许真的会活活把他打死。

  皇帝打了个哆嗦。

  当年被沈荼发现的时候,那房外室已经有了身孕,七个多月了。当时皇帝满心都是被沈荼发现的惊慌,根本顾不得那个女人。沈荼说替他“安置”了,他连连点头,不敢过问一句。

  皇帝一直觉得,沈荼所说的“安置”,应该不会留下那个女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的

  命。难道沈荼让那个女人生下来了?

  皇帝愣愣地想着沈荼生气的样子。好半晌,叹了口气。

  ·

  接下来几日,一路顺风顺水,也没发生什么事情。四月初八这一日,船队十分顺利地到了关凌。

  这一行中,很多人都是北方人,极少坐船,甚至有人是第一次坐船。近三个月的水上行程,让很多人都十分不适。若一路畅行,本不用这样久,正是因为考虑到很多会不适应,走走停停,没少在沿岸州城落脚、采买,甚至是观光。

  到了关凌,才算是彻底结束了这一程。

  船只都已停靠,不过还没有安排下船。不管是宫妃还是后面跟着的臣子,甚至是宫人,都对下船十分迫不及待,频频往前面询问何时可以下去。

  最近这几日齐煜晚上都睡在沈茴身边,今天船只停靠后,她也没回自己的船,乖乖跟在沈茴身边。她坐在一旁安静又好奇地望着宫女给沈茴梳妆。

  今日要下船,沈茴自然又要穿凤服宫装挽高髻描胭脂。

  因在旅途中,少了很多争奇斗艳的机会。今儿个下船,很多宫妃都一早起来精心打扮。女子大多都是爱美的,也喜欢被人夸赞长得美。

  关凌当地的官员和百姓早早赶来,站在河岸边张望恭迎。

  “皇家的船就是不一样,真气派哦。”

  “就是就是……快看,宫里的妃子下船了。都说皇帝爱美人,将天下美人都网罗到宫中。这么多美人儿真是艳福啊!可惜了,这些妃子都是讲究脸面的,个个戴着面纱,这也看不清啊。”

  “就算戴着面纱也遮不住天家的气派,那优雅端庄的气质,就连官家女也是比不上的呦。”

  “她们穿的裙子真好看!”

  “可惜了,皇帝得了那脏病,不知道是不是糟蹋了这群天仙似的美人儿……”

  “咳咳,你小点声。今儿个可不能乱说话……”

  人群安静了一会儿,不敢再妄议皇帝的病,至少今日在此地不敢再多说。

  “那个是皇后吧?沈家出了三个皇后,想必一个比一个貌美。可惜了,也遮着脸……”

  岸边的百姓一双双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沈茴。

  沉月从后面快步走上来,在沈茴耳边低声禀话:“咱们还没离京的时候,陛下已经下令张罗选秀之事。奴婢刚刚听说秀女都已经送进行宫了。”

  沈茴蹙眉:“皇帝得了那病还要选秀糟蹋人?”

  “听说这次选秀,大臣也不舍得把好好的女儿送进宫里去,人数比以往少了许多,其中不乏滥竽充数之人。”

  滥竽充数之人也是人。

  沈茴拧眉。

  沉月轻叹了一声,又说:“奴婢让平盛去弄了名单,看见了丁家四姑娘的名字。”

  说着话,到了地方。沈茴率领宫妃停下等候,也不再与沉月详说了。

  ——皇帝还没睡醒。

  站在河边等候时,沈茴不由担忧起无辜送进宫的秀女们。她原先住在江南的外祖母家时,认识了丁家的几个女儿。丁家四姑娘是庶出,平常不怎么出门。沈茴与她相识却不算很熟,倒是和她姐姐更熟悉一些。

  很快,皇帝睡醒,懒踏踏地下了船。

  其他人这才能跟着一起登上马车,浩浩荡荡,往玱卿行宫去。

  一路上,百姓驻足观望。

  玱卿行宫并不远。

  到了地方,车队停下来。车门打开,沈茴扶着沉月的手下了马车,抬眼打量起面前的玱卿行宫。

  不由被其华美所吸引了目光。

  关凌被称作海棠之城,沈茴曾猜想这行宫之中必然种着大量海棠。深处何样不得知,站在外面望过去,不见海棠,只见大片郁郁葱葱的玉檀。

  当地官员和百姓跪地叩拜。

  一片安静里,忽然响起了几声咳嗽。

  皇帝刚要让人平身的话不由咽回去,他转过头,望向不远处的裴徊光。

  裴徊光捏着雪白的帕子压在唇上,一声接一声地咳嗽。

  玱卿行宫大门外,安安静静,诡异地只有他的轻咳声。

  裴徊光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的行宫,漆色的眸子寒潭深深。

  星星点点的红逐渐染透裴徊光手中雪白的帕子,又逐渐染湿裴徊光苍白的指。

第96章

  裴徊光所修炼的邪功, 让他冷心冷情,不能有大悲大喜,过分浓烈的情绪波动都会引起身体里五脏六腑的强烈不适。

  裴徊光冷眼望着眼前的行宫。

  二十多年过去了, 这里又变成华丽漂亮的地方。仿佛在这里发现恶是一切只是人的臆想, 没有存在过。

  裴徊光的视线越过行宫红色的宫墙, 望着里面葳蕤茂盛的玉檀。

  南北相殊。生长在这里的玉檀比京城的玉檀更加粗壮, 颜色也更加翠绿。一眼望过去, 一大片绿色郁郁葱葱, 生机盎然。

  胸腔里炸裂般的悲汹涌而来。裴徊光俯身, 一口血吐出来。他的手压在膝上, 紧接着又是一大口鲜红的血呕出。

  所有人呆滞地望着这一幕。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沈茴遥遥望着这一幕,捏在手里的帕子皱了,像她被捏紧的心。她遥遥望着裴徊光, 很想跑过去, 扶一扶他。

  可是她不能。

  沈茴轻轻咬唇,脸色逐渐发白。

  天地之间一片死寂,不知道多少人盼着裴徊光就这样吐血而亡。偏偏他面无表情吐血的场景又太过诡异, 又惹得不少人莫名惊骇。

  近一刻钟后, 裴徊光直起身。

  随着他直起身, 所有人的心不由跟着一颤。

  而裴徊光只是接过身边小太监递过来的帕子, 擦了擦嘴上和手上的血。血迹难擦,他的唇角与指缝间留下些殷红的血印子。

  他不疾不徐地开口:“陛下忘了让他们平身。”

  他的语气是一惯的冷漠寻常,不带情绪。

  皇帝这才回过神来,颤声说:“平、平身,都平身!”

  沈茴随着人群往行宫走时, 回头望了裴徊光一眼。他微微仰着头, 略眯着眼望着高高的玉檀。他似乎不含情绪地轻笑了一下, 然后抬步往行宫里走。

  裴徊光迈进行宫的大门,脚步顿了顿。

  他低头,确定自己的裤管没有被鲜血染透,才抬抬眼,继续往里走。

  他本可以阻止这趟南行,或者将目的地改到别的行宫。这对于他来说轻而易举。他也很清楚重新回到这里,他的身体会发生什么。

  可是他自虐般地回来了。

  裴徊光合上眼,嘴角微微上扬,细品自虐带来的快感。

  ·

  宫中妃嫔所住的宫殿早已提前安排妥当。

  沈茴的住处是一座四层的阁楼。

  “浩穹月升”四个题字,龙飞凤舞。

  虽然早已吩咐宫人收拾过了,沈茴身边的宫人进来之后免不得还要再收拾一遍,也要把这次带来的行礼都收拾妥帖。

  “娘娘,今日必定都乱着。您到寝屋歇着吧。”拾星说。

  沈茴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提裙往楼上走。她踩着一层层的楼梯,不由想起远在京都的沧青阁。

  上楼到一半的沈茴停下脚步,转首望向楼下。

  宫人有条不紊的收拾着,身影杂多。

  没有栉比的书橱,没有那张白玉长案,也没有面无表情站在长案后面的人。

  沈茴收回视线,抬抬头,楼梯上面,也没有那个冷眼瞥她的人。

  沈茴抬手,指尖拂过墙壁。南方温暖,墙壁之下也不会传来椒热。

  裴徊光吐血的场景总是在她眼前晃着,沈茴又想起用他的血要药引的汤药。猩红的血染红了白瓷碗边儿。

  “灿珠。”沈茴喊。

  灿珠站在门口,听见沈茴唤,她快步走进来:“娘娘有什么吩咐?”

  “他住在哪里?”沈茴问。

  灿珠想了一下,猜到沈茴问的人是裴徊光。她小声禀话:“听说他不住在行宫,在外面有宅院。”

  不住在行宫里吗?

  沈茴点点头,继续往楼上走。她的寝屋在四层。她上了四层之后,没有立刻进寝屋,而是走到廊窗前,推开窗户,望向红色的宫墙之外。

  她在窗前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往寝屋走。

  今日事情繁多,沈茴身边的宫人都在忙,她也没用别人陪着,自己进了寝屋。

  进了屋,沈茴不由一怔。

  这间寝屋里的布置,竟和她在宫中的昭月宫一般无二。宫人竟然这样用心?沈茴继续往里走,绕过与昭月宫那寝屋中一模一样的雕花屏,想要去床榻上小躺一会儿。

  可是当她走到床榻前时,不由呆住。

  面前并没有床,而是一个……用琉璃烧成的巨大笼子。色彩斑斓晶莹剔透,耀耀光影梦幻炫目。

  沈茴不由朝琉璃笼走去,抬手轻抚滑凉的琉璃。

  她忽地想起裴徊光曾经慢悠悠对她说——“纯金的鸟笼贵气有了,却有点俗气。也是没法子,时间有限。过了正月十五,就要陪着狗皇帝去别宫,来不及做更好的样式。不过到了关凌,咱家再令人给娘娘烧一个琉璃笼。”

  裴徊光竟然真的给她准备了琉璃烧的笼子!

  沈茴环顾寝屋,确认寝屋里没有别的床。她重新打量起面前的琉璃笼,琉璃笼中铺着厚厚的柔软毯子。被褥和枕头也都备齐了。

  沈茴蹲下来,将最上面的一层毯子掀开一点,果然看见两侧毯子之间铺了一床褥子。

  她曾经对他说过——“有点太软了。中间夹一面棉褥更好些。”

  沈茴蜷缩着在琉璃笼中躺下来,她闻到一点玉檀的味道。沈茴用脸颊蹭了蹭雪白的柔毯,轻轻合上眼睛。

  如果他不是裴徊光该多好。

  ——沈茴忽然这样想。

  ·

  沉月、拾星几个在下面忙完,上来进了寝屋,看见这流光闪烁的琉璃笼,不由都愣了好一会儿。

  沈茴一直没睡着,她安静地躺在笼中,睁着眼睛。

  见她睁着眼睛没睡着,沉月才问:“娘娘,这摆床的地方怎么会是个笼子?娘娘当真要睡在这笼子里?要不要吩咐宫人换个床过来?”

  “不用换,挺好的。”沈茴声音慢吞吞的。

  听沈茴这样说,沉月倒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说:“娘娘晚膳想吃什么?”

  沈茴没吭声。

  沉月带着几个人上来本是想看看寝屋有没有什么要收拾的,除了这个古怪的琉璃笼,见这里和皇宫里住处的寝屋一模一样,倒是不用收拾了。

  沉月瞧着沈茴情绪不太好,她让其他宫人都退下去。她打量着这琉璃笼,有点别扭地在开着的笼门前蹲

  下来,询问:“娘娘吃不吃糖?”

  沈茴没说话。

  沉月等了又等,见沈茴始终没反应,正想着自己也退下,沈茴声音低低地说:“我想见他……”

  “娘娘想要见谁呀?沉月去给娘娘把人喊来。”沉月不太明白沈茴说的是谁。

  沈茴不吭声。

  沉月第一个想到的是萧牧。沉月也想不通萧牧为什么会在途中突然出现。可是她知道若沈茴没有忽然被封为皇后,再过两年是要嫁给萧牧的。再次看见萧牧出现,沉月不由替沈茴唏嘘。

  “娘娘想见表公子吗?”

  沈茴不吭声。

  沉月蹙着眉,琢磨了一会儿。她有些惊讶地望着沈茴,压低声音:“娘娘想见掌印?”

  沈茴还是不吭声。

  沉月以为自己又猜错了。

  沈茴才轻轻“嗯”了一声。

  沉月微微张着嘴,脸上的惊讶一点都藏不住。她望着蜷缩在琉璃笼中神情怏怏的沈茴,心里有了个可怕的猜测。

  从始至终,沉月一直以为沈茴主动去找裴徊光,都是形势所迫的逼不得已。那走过长长暗道之后的遭遇,都是屈辱。

  她偷偷为沈茴的屈辱哭了那么多回。

  在沈茴通过长长的暗道去沧青阁的夜里,她心疼得整晚睡不着。

  好半晌,沉月小声问:“娘娘……娘娘是喜欢上掌印了吗?”

  话一出口,沉月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这怎么可能的?她的主子那样好,可是裴徊光……

  她太清楚沈茴喜欢什么样子的人。不管一个人的容貌与家世,沈茴最看中的是这个人是否正直善良。

  裴徊光……

  怎么可能呢?裴徊光和“正直善良”哪有半点关系?简直是笑话啊!

  怕沈茴不高兴,沉月赶忙说:“奴婢胡说的!奴婢胡说的!”

  沈茴再次软软地“嗯”了一声。

  “啊?”沉月张大了嘴,一脸的不敢置信。表情夸张极了。

  沈茴抬起左手,五指分开,然后右手拇指和食指捏着左手小手指的最前端的关节,闷声说:“一点点,就这么一点点吧。”

  她拧着眉,盯着自己的手指头,觉得不太对。右手拇指和食指再往前挪一点,再挪一点,最后捏着小小的一点指甲盖。

  “就这么一点点吧。”

  耳畔忽然传来裴徊光慢悠悠的声音——“就那么一点点啊?”

  沈茴怔了怔,一下子坐起来,寻声望去。

  不远处摆放了一个博古架,和在皇宫中她的寝屋床榻旁的那个博古架一模一样。此时,博古架朝一侧歪着,露出里面的暗门。而裴徊光正站在博古架旁边。

  是了,这里的布置既然和昭月宫的寝屋一模一样。她为什么没有试试这一模一样的博古架之后,也会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暗道?

  沉月咽下心里的惊讶,又看了沈茴一眼,她起身,悄声走出去,将房门轻轻关上。

  沈茴躺了许久,头发有点乱糟糟的。她坐在琉璃笼里雪白的柔毯中,怔怔望着裴徊光。知他换了身衣服,嘴角和手指间都干干净净的,血迹都已经擦净了。

  裴徊光“啧”了一声,阴阳怪气:“娘娘这什么毛病,当真是贼心不改,又盯着咱家的手瞧。”

  沈茴抿了下唇,嗡声问他:“你怎么过来了?”

  “想看看娘娘睡在这琉璃笼中好不好看。”裴徊光缓步朝沈茴走过去,最终停在琉璃笼门前。他站在那里,低下头,居高临下地瞧着沈茴。

  他望着她,慢悠悠地说:“倒是没想到听见了不该听的话。”

  沈茴仰着脸,望着他。

  她忽轻哼了一声,说:“偷听人说话实在非君子所为。要是早知道掌印偷听,那本宫一定要说可喜欢可喜欢掌印了。”

  她张开双臂比量了一下。

  “那么那么喜欢。”

  裴徊光的视线跟着沈茴比量的手,落在沈茴刚刚比量的指甲盖上。他弯腰,走进琉璃笼,在软毯前蹲下来,握住沈茴的手腕。

  他将沈茴刚刚比量的左手小手指放进口中,咬了咬她喜欢他的那点指甲盖。

  “啧,应该把这块指甲盖咬下来,慢慢嚼碎了吃。”

  沈茴挣了挣,没挣开。紧接着,她小手指上果真传来了隐隐的痛觉。

  沈茴也不挣了,安静地凝视着裴徊光,问:“你不会死吧?”

  裴徊光没理她,继续啃咬。

  她就再问一遍:“不会真的吐血吐死吧?”

第97章

  不仅是这一次, 在京城时,已经有了很多流言。那些人不敢大大咧咧明面上议论,都在背地里嘀咕。他们都说, 像裴徊光这样的人必然要遭报应。他练那逆天的邪功, 有违天道,必然会遭到反噬。那些流言里,认定了没人能取裴狗性命, 可是上天马上就会来取他的命,让他不得好死。

  沈茴认真问了两次,裴徊光这才放开她的手,认真想了下杀人速度, 算一算名单上的人还要多久才能杀完。

  他说:“一年内应该死不了。”

  “一年?”沈茴睁大了眼睛, 死死盯着他,“你随口胡诌的吧?”

  裴徊光笑笑。

  他是否会死于那邪功的反噬, 他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他根本没考虑过死期。只要在他活着的时候能把名单上所有人虐杀一遍, 不漏一个,便就行了。

  裴徊光自然知道这天下太多的人想取他的性命。等他做完想做的事情,谁来取他的性命都无所谓。兴许,根本不需要别人来取他的性命。

  裴徊光望着眼前一脸震惊的沈茴, 猜测她现在在想什么呢?震惊之余,是不是还有欢喜?就连小皇后,也是想让他死的。

  花言巧语巧言令色,用她那拙劣的美人计一步步利用他。

  她乖巧温顺地躺在他为他准备的琉璃笼中,软着声音说着那一丁点的喜欢, 都是做给他看的吧?

  裴徊光开始猜测沈茴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他过来了。是她对那婢女诉说着那一点点的喜欢的时候?还是她那个婢女问她是不是想见她表哥的时候?

  因为知道他在这里, 所以她不敢说她想见她的表哥?裴徊光反反复复想起沈茴说过若非陛下的封后圣旨, 她在两年后会嫁给萧牧的话。她应该也是很想嫁给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表哥吧?

  裴徊光眸光渐渐暗下去。

  回到玱卿行宫, 裴徊光整个人都染上了一种阴沉的戾气。本就是偏执人,在这过分阴恻恻的情绪里,想法越发偏执下去。

  沈茴望着裴徊光眸中的神色,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他是不是以为她故意那样说给他听的?

  沈茴飞快地心思流转,琢磨着。对策没有想出来,她反而是对裴徊光说:“我不相信只有一年。掌印骗人的。”

  语气笃定。

  在沈茴心里,裴徊光过分强大,像无法跨越的万丈深渊。这种强大就算有弱点,也不该是毁灭式的!

  真的是这样的吗?

  沈茴心里又不确定了。那些流言真的是假的吗?他说的一年也是假的吗?

  裴徊光没有回答,他欠身,在琉璃笼中雪白的软毯坐下,修长的手指为梳,慢条斯理地梳理着沈茴压乱的长发。他一边给沈茴梳理长发,一边问:“等咱家死了,娘娘和天下人普天同庆之余,可会施舍点善心为咱家收尸焚骨?”

  沈茴拧眉。她侧过脸来望着裴徊光,说:“掌印是故意在气我吗?掌印想听什么回答?”

  她推开裴徊光为她理发的手,在琉璃笼中站起身,垂眼看他。

  “你这死太监简直是莫名其妙!旁的男子听见姑娘说喜欢他,断然不是你这个鬼德行。本宫要收回刚刚的话了!”

  沈茴气呼呼地转身往外走,却忘了琉璃笼的门要矮一些,忘记了低头,流光溢彩的琉璃横栏磕在了额头上。她“唔”了一声,手心贴在自己的额头揉了揉,脚步只是稍微停顿了一下,继续往外走。

  她直接走到窗下的矮柜前,蹲下来,在柜子里翻了翻,找到剪子。然后她用力一剪,将左手小手指蓄长的指甲剪断了。

  “没了!那点喜欢没了!”

  沈茴“啪”的一声,将剪子放下,剪子落在矮柜上,发出不小的动静。她重新走到琉璃笼前,朝裴徊光的膝盖上踢了一脚,然后将琉璃笼的门用力关上。

  沈茴转身往外走,再不看裴徊光一眼。她出了寝屋,一边往外走,一边大声吩咐:“沉月,我晚上要吃红烧狮子头、四喜丸子、九珍玲珑汤、叫花鸡、东坡肉、栗酥肉、清蒸鲈鱼……还有、还有……再来好大一碗荔枝!不,一盆!”

  坐在琉璃笼中的裴徊光抬抬眼,望着被关上的笼门。

  他抬手推门,笼门却没推开。沈茴离开前摔门太用力气,将上面的横闩摔下来,笼门从外面锁上了。

  裴徊光若想出去,倒是可以轻易将琉璃笼的笼门折断。可是这琉璃笼是他亲自设计的,有点舍不得。

  裴徊光在雪白的柔毯上躺下来,他侧脸闻了闻柔软的枕头。枕上有一点泛着甜味儿的香,是沈茴柔软乌发上的味道。他平时用玉枕,可沈茴不喜欢,她总喜欢这样软的枕头。

  裴徊光闻着这点泛着甜味儿的香,忽然笑了。

  ·

  沈茴在楼下饱餐了一顿,吃得比往常多了很多。吃得太撑了,她下了楼,在院子里走了一会儿。又惦记齐煜,不知道她刚搬过来身边的人可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她有心将齐煜放在身边养。只是今日才搬过来,给齐煜准备的房间还没收拾好。明日或者后日,就可以让她过来住了。

  沈茴带着两个宫婢,去了齐煜的住处。去看看齐煜那边的宫人是否安排好了,也要将明日或后日就让齐煜来她身边住的事情告诉齐煜。

  到了齐煜的住处,沈茴陪着她玩了好一会儿,天色彻底黑下去之后,她才回自己的浩穹月升。

  回来之后,沈茴要了一大碗荔枝上楼回寝屋。荔枝是她晚膳前要的,只是她晚膳实在是用得太多了,那时候没有肚子再装荔枝了。眼下去了齐煜那里一趟,想起荔枝的甜味儿,她又想吃荔枝了。

  刚搬过来,身边的宫人都忙。沈茴也没让她们跟着伺候,自己抱着一大碗荔枝上来。

  当她绕过雕花屏,看见睡在琉璃笼中的裴徊光时,不由呆住了。

  他没走?还直接在琉璃笼中睡着了?

  沈茴快步走过去,这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离开的时候,无意间将笼门锁上了。

  裴徊光面无表情地睁开眼,就看着沈茴抱着好大一个碗呆呆站在琉璃笼外,望着他。

  “开门。”他说。

  沈茴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忽然又抱着那一大碗荔枝转身朝窗下的软塌走过去。她将那碗荔枝放在软塌上的小方桌,然后在软塌上坐下来,慢悠悠地剥着荔枝壳,吃荔枝。

  一颗颗圆润的荔枝,晶莹剔透,被她纤细的指捏着。她将荔枝放进口中,将软肉轻轻咬开。瞬间,荔枝特有的清甜在她唇齿间化开。榴齿咬下阮肉,她抬手,将黑棕色的核取出来,放在一旁空的小白碟上。

  黑棕色的荔枝核被荔枝的甜汁裹着,水渍晶莹。

  裴徊光躺在琉璃笼的雪白柔毯上,看着沈茴吃

  了一颗又一颗的荔枝。慢慢的,他的目光凝在沈茴放在白瓷碟里的荔枝核。

  沈茴一口气吃了十来颗荔枝,才硬着头皮拿帕子擦了擦手,起身走到琉璃笼前,也不开门,隔着色彩斑斓的琉璃笼望着里面的裴徊光。

  “我不是故意把你关在这里的。”沈茴一脸无辜。何况她说的本来就是实话,而且她相信裴徊光也知道她不是故意的。

  裴徊光慢悠悠开口:“所以娘娘打算把咱家关多久?”

  “我是想着我刚刚骂了你,你左右又要想点坏事情对我。所以把你再关一会儿也没什么。”

  裴徊光坐起来,说:“娘娘怎么把实话说出来了。”

  “是呀,我总是很喜欢说实话的。”沈茴望着裴徊光的眼睛,语气又轻又慢。

  四目相对片刻,裴徊光缓声问:“旁的男子听见姑娘说喜欢他,会是什么德行?”

  “会开心啊。说不定还要送礼物。”

  “行吧。”裴徊光点点头,“明日送娘娘礼物。”

  ——不管是真是假,既然你想要个礼物,那咱家送你个礼物便是。

  沈茴将琉璃笼的笼门打开,她向后退,看着裴徊光走出来,这才有点紧张地说:“掌印,我真不是故意关了门。”

  “不早了,洗洗睡吧。”裴徊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