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徊光这是技痒难耐,非要让她选一个,他好练雕工。

  “不,不要这个!”沈茴转过头,望向那一箱子稀奇古怪的东西,打算选一个看上去比较复杂的东西,让裴徊光今日雕不完!

  于是,沈茴的目光落在一个镂空的小玉球上。

  她瞧着那个精致的玉球半边是密密麻麻的小圆孔,半边是复杂的镂空花纹。似乎能够打开,里面还有暗层。不说别的,就这写镂空的花纹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雕完的。

  沈茴指着这个玉球说:“我要这个。”

  裴徊光皱皱眉,将那个玉球拿出来,端详。

  沈茴诧异地望着他,问:“掌印也不知道这个是怎么用的?”

  说着,沈茴的目光逐渐移到裴徊光手中的玉球上,好奇打量着。玉球刚刚放在箱子里和其他的玉器摆在一切,沈茴没怎么看清,如今离得近了,沈茴才看见原来这个中空的小玉球里面居然放了薄薄的刀片!

  沈茴一惊,顿时认为自己选错了!

  也就是在看见镂空的小玉球里面嵌着的刀片时,裴徊光瞬间明白过来这玩意儿是干什么用的了。他用指腹蹭了蹭玉球上的空洞,说:“好,就这个。”

  裴徊光站起身,走到窗前,往外望去,一眼看见正在下面扫落叶的顺岁。他吩咐:“去,准备雕玉的东西。”

  顺岁应了一声,放下扫帚,赶忙去准备。

  沈茴急了。她站起身,疾步追到裴徊光身边,追问:“这个到底是做什么的?”

  “过两日,娘娘便知晓了。”

  沈茴欲言又止。

  不行,不能再追问了。要不然好像她多感兴趣似的。

  “哼。”

  沈茴轻轻地低哼了一声,再瞪他一眼,转身出了书房,快步往楼下去。她一边提裙亏快步往下走,一边喊拾星,打算回行宫了。

  裴徊光没阻止沈茴离开,他正端详着掌中的玉球,琢磨着如何雕刻打磨。这玉球上镂空的花纹太粗俗,换什么样子的才好呢?

  沈茴刚走到楼下,裴徊光在在窗口喊住她。

  “娘娘忘了东西。”他说。

  沈茴仰着脸,疑惑地望着裴徊光。她怎么不记得自己忘了什么东西没带走?

  很快,顺年一溜小跑从楼上下来,将一个精致的小木盒递给沈茴。

  小木盒不重。

  沈茴抱着小盒子摇了摇,没听见什么稀奇古怪的声响来。她仍旧担心盒子里穿的东西不能见之于人,也不立刻打开,而是拿着小盒子快步转身离开。她走了一小段距离,待拾星在她身后落后一些,沈茴才停下来,小心翼翼地将盒子推开一点点,去瞧里面的东西。

  沈茴愣住了。

  她将木盒子的盖子完全推开,看着里面的银票。

  ——木盒子里装着二十六张银票,每张都是一千两的面额。

  沈茴转过头,逆着半下午还很耀目的暖光,望向站在窗前的裴徊光。她弯着眼睛笑,大声说:“下次还给掌印做糕点吃!”

  像担心裴徊光拒绝似的,沈茴说完立刻心虚地转身,紧紧抱着一盒子的银票,脚步匆匆。

  ·

  沈茴带着拾星离开裴徊光府中,穿过一大片海棠林,走进了暗道,一瞬间,视线里都是温柔的浅蓝色。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了,拾星还是在一旁感慨:“真好看呀!娘娘,虽然见了好些回了,可是每次走到这里都感觉这里不是人间,是仙界呀!”

  沈茴将手里装满银票的木盒郑重递给拾星,说:“你先回去,把这盒银票也带回去。然后叫阿瘦和阿胖过来。我忽然想去拜访右丞。”

  拾星应了,将沉甸甸的木盒子抱在胸口,快步往回跑。

  沈茴站在原地等着。等待枯燥,不久后,沈茴蹲下来,用手指头戳了戳地面的夜明珠。

  想起两个人在这里时,裴徊光曾温柔许过的诺,她的唇角不由自主慢慢翘起来。

  然而片刻之后,她脸上的表情却一僵。

  不知怎么就想起他满口胡言让她在这里宽衣,说什么夜明珠浅蓝色的光影照在她身上有多动人,说什么他从来见不到十五的月亮,他要她扯了裙子咬咬蓝色的月亮。

  说不上好与不好的记忆,想起总是忍不住心口怦怦。沈茴将手心贴在自己的心口,闷闷软软地低骂一句“死太监……”

  流光旖旖的浅蓝色光影照在沈茴的手背上,沈茴忽然明白裴徊光为什么将她的浩穹月升改成了浩穹楼。

  月呢?

  因为,她是月吗?

  听着远处传来的脚步声,知拾星带着阿胖和阿瘦过来了。沈茴赶忙收起杂思,她用双手手背紧贴在发烫的脸颊,降降温。

  等他们几个过来时,她已经站起身,端庄垂目而立。

  视线里是铺满地的夜明珠,沈茴忽然有了个想法——

  好像……她不需要再绞尽脑汁地“骗钱”了,这里每一刻夜明珠都价值连城!她每天挖一颗,偷偷拿去换了钱银,能买多少粮草与战甲兵器啊!

第116章

  沈茴带着人偷偷去拜访了右丞这事儿, 很快就传到了裴徊光耳中。几乎是沈茴刚到右丞府外大门时,眼线已经回去送消息了。

  因为沈茴不可能莽撞地直接去敲门,要先斟酌了言语, 先让身边的人上前去敲门。所以等沈茴终于被请进右丞府中时, 消息已经传到了裴徊光耳中。

  裴徊光略一琢磨,挥了挥手,让送信的人下去。然后,他继续在一箱子刚送上来的上好玉料里挑选。他要选一块最好的玉料给沈茴雕剃球。

  至于沈茴去见右丞?

  裴徊光浑然不在意。他本来就知道小皇后不安分,人看上去娇娇小小的, 可是心里大得很。他管不了,也不想管。

  也好, 小皇后本事越来越大才好。这样,将来就算他不在了, 她也能保护好自己。

  ·

  沈茴在右丞府中待了不过两刻钟左右,便离开了, 又从暗道悄悄回到了玱卿行宫里的浩穹楼。

  一回去, 沈茴就问拾星,她的钱呢。

  拾星忍不住笑:“娘娘如今好生看重钱呀!”

  分明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沈茴笑着“嗯”了一声,她将木盒子里的银票拿出三张,然后将剩下的两万三千两交给了海晏, 让他瞧瞧送出行宫, 交给沈鸣玉。

  然后沈茴将民康叫过来, 郑重吩咐:“从明日开始,你每日夜里瞧瞧去暗道里, 挖一颗夜明珠。要在边角的地方下手,让人看不出来。”

  民康还不知道什么密道。听沈茴这样交代,他先点头表示一定会做好!

  沈茴让拾星带民康见见那密道在那里。拾星立刻带着民康下去了, 还低声交代了民康旁的几句。

  沈茴又让沉月拿来纸笔,她给萤尘写了一封信,并三千两银票一并交给平盛。她告诉了平盛萤尘的住址,让平盛将这封信和钱银带去给萤尘。

  沉月早先听沈茴说过萤尘。沉月皱着眉,疑惑地问:“娘娘这样信任那个姑娘?”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呀。”沈茴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娘娘就不怕三千两打水漂了。”沉月说。

  “什么事儿都有风险呀。”沈茴笑着,“好沉月,我渴。”

  沉月赶忙将一盏花茶递给沈茴,沈茴接过来小口喝了一口,身子顿时舒畅起来。身体的舒适向来会让从小病弱的她十分欢喜,这份舒适让她五官都在温柔地笑。

  日后需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她不能总是跟裴徊光要钱,得自己想法子钱生钱。除了打家劫舍,来钱最快的道子便是从商。

  士农工商。沈茴身边没有一个从商之人。她思来想去,便想到了萤尘。即使,她家里出事前,只是开着不算大的铺子。

  沈茴忽然问:“灿珠呢?”

  “一早就没见着人。”沉月笑笑,“这不是王来回来了,许是去找王来了吧。”

  沈茴皱皱眉,她不太明白灿珠为什么还没有来找她。她没有帮旁人做选择的喜好,也向来不喜欢对旁人的选择褒贬赞责。她已经将话暗示得那样明白了,若灿珠需要帮助应当会来找她。

  可是灿珠没来。

  日子拖下去,她肚子一日一日大下去,再想瞒,可就瞒不住了。

  不管灿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宫女有孕,除非是被皇帝宠幸,否则就要案上一个淫乱后宫的死罪。

  可沈茴觉得灿珠应当不会是被皇帝幸过,否则皇帝身边的人都会知晓。

  沈茴忽然想起了果子酒。

  沈茴一怔,脸色一瞬间白了,猛地站起身。

  “娘娘怎么了?”沉月吓了一跳。

  沈茴整个人怔怔的。是她曾经让灿珠尝过一杯果子酒!她听俞太医说过果子酒里面加的药,服用越多对人的影响越大。因为她嗜甜,所以喝了那么多果子酒,才造成整个人神志被果子酒影响。

  她原以为灿珠只是喝了一点点,不当有问题。且灿珠每日在她身边,她也没有觉察出灿珠的异常来。

  难道当真是因那果子酒?

  若真是因那果子酒,灿珠犯下糊涂事,连她自己事后不记得了……

  若当真如此,沈茴心里一揪,非要把自己自责死。

  沈茴身子一软,慢慢跌坐下来。

  “娘娘您怎么了呀?哪里不舒服?”沉月吓坏了,又是探手去摸沈茴的额头试温度,又是喊人快去请太医。

  ·

  灿珠坐在床边,手里攥着个颜色鲜红的手串,上面坠着通红的小辣椒。正是王来离京那日给她买的手串。

  这里是王来的小屋子。

  宫里的太监们,大多在各宫做事。不在各宫主子身边做事的宫人,就住在西边这一片阴暗的长房里。一间一间屋子紧挨着,每间屋子里摆放的床数量也不固定,有摆两张床的、四张床的、八张床的,甚至还有摆着十六张床的大通铺。

  王来这间小屋子虽是两人间,却只住了他一个。

  屋子不大,隔音也不好。

  灿珠能听见外面一群小太监叽叽喳喳说话的声音。从今儿个开始,宫里的太监们要按照惯例去验身。因宫里的太监们数量多,且不能耽误了为各自的主子办差,也不全赶在这一日过去,五日内过去便行。

  那边自然有名单,经了验证,就在名字后面划个朱红的勾。

  灿珠正胡思乱想,王来推门进来,手里提着食盒。

  灿珠抬眼看着王来逐渐走近。

  王来将食盒放在桌子上,把里面的鸡汤小心翼翼地端出来,说:“熬了好些时候,现在喝正好,不烫的。”

  他将汤匙递给灿珠,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说:“虽然以前也经常下厨,可没怎么熬过鸡汤。你尝尝看味道如何,若是能提点意见最好,下回肯定改正。”

  他低着头,温柔地望着灿珠。

  灿珠刚想说话,胸腹间一阵难受。她立刻双手捂住自己的嘴,侧过身子,一阵干呕。

  王来脸色顿时变了。他赶忙轻轻拍着灿珠的脊背,又手忙脚乱地去倒水。他一边倒水一边说:“是不是不喜欢鸡汤的味道?你要是不喜欢就不要喝。”

  他蹲在灿珠面前,将温水递给她。

  灿珠没怎么吃过东西,根本吐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干呕。她缓了好一会儿,才接过王来递来的水杯。

  木质的杯子在她手心里慢吞吞地转动着。

  眼泪忽然落下来,掉进杯子里的水中。

  王来慌乱手脚,赶忙将灿珠手里的杯子拿开,他想要去抱灿珠,又颤颤将手收回来。他红着眼睛看灿珠无声哭着。

  好半晌,他别开眼,哽声低语:“对不起……”

  明明想着,她在宫里的时候好好照顾她、保护她。等她到了年纪出宫,他会给她置办一份厚厚的嫁妆,让她出嫁,让她做一个普通姑娘家该享有的生活。让她正常地出嫁、生子。

  两个人在一起做对食的两年,他连亲吻她都不敢,就怕毁了她的清白,让她出宫之后不能好好寻一门亲事。

  可是……

  王来垂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攥起来,攥成拳。

  越是想保护的人,越是伤害了。

  他紧紧抿着唇,相咬的齿将腮线崩得紧紧的。压抑的情感积在胸腔里,似乎随时都能炸裂开。

  “对不起。”他再次艰难开口,“你……不应该留这个孩子这样久的。”

  已经五个月了,再堕胎,太危险了。

  可是若留下这个孩子……

  王来不太敢想。

  “别哭了……”他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了两步,通红的眼睛始终憋着泪,脸色已苍白如纸。

  谁会愿意给一个阉人生下孩子呢?这个孩子日后长大了,也不想有这样一个卑贱的父亲。

  灿珠抬起泪水涟涟的脸,蒙着泪雾的眼睛生气地瞪着王来。她脱下自己的鞋子,直接朝王来砸过去,恼怒地哭:“王来你就是混蛋,你居然让我去堕胎!”

  “我就不应该来找你。这孩子跟你没有关系了!”灿珠生气地站起来,一只脚穿着鞋子,一只脚光着,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她一边走一边说:“我这就去自首,让他们给我降罪!判我死刑!把我直接绞死!”

  “别……”王来慌张地拉住她,“灿珠,不要冲动。千万别这样!若、若你想要这个孩子,我送你出宫去。好不好?”

  他询问着,卑微的。

  灿珠不理他,生气地往外走。

  王来在她身后抱住她,又不敢压着她的肚子,只要去抱她的双臂。他几乎用乞求的语气:“你想让我怎么办,告诉我……告诉我你想让我怎么办?就算你想让我去死,我也去。别哭,别闹,别伤害自己,求你了,灿珠……”

  眼泪终究还是流下来,落在灿珠的脊背上。

  灿珠慢慢停下挣扎的动作,她转过身来,望着王来。她说:“我哭,是因为身体难受。还因为不想你去再挨一刀。”

  王来别开脸,不去看灿珠。他十分不喜欢自己在灿珠面前落泪的样子。

  灿珠去拉他的手:“我、我听说净身很容易丧命。越是年纪大的,越是有风险。是当年给你净身的师父刀工不好,凭什么让你白白再挨一刀呢?我、我、我……我害怕……”

  灿珠抖着双肩,开始一阵一阵地哭。

  王来不知道怎么哄她,只是一边又一边地说:“别哭,你别哭,别哭!对身体不好……”

  “王来。你抱抱我好不好?”

  灿珠哭得五官扭着一起,一点都不好看了。自从得知自己有了身孕,她每日都要陷在矛盾的情绪里。

  王来心里猛地颤了颤,将被一把刀子捅来捅去。他赶忙小心翼翼地将灿珠拥进怀里,双臂环着灿珠的身子,力道在慢慢收紧,终于由轻拥变成了紧紧抱着她。

  灿珠在王来的怀里,闭上眼睛,不管不顾地哭着,把委屈都哭出来。

  这段时日,灿珠一会儿因有了和王来的孩子而欢喜,一会儿又因为未来茫茫而畏惧。

  若她想生下这个孩子,就必须离开皇宫,偷偷将孩子生下来。那样,她再也见不到王来了。

  若是不将这个孩子生下来,她怎么忍心呢?

  这个孩子的到来太过神奇,简直像是上天的恩赐。灿珠小心翼翼地保护肚子里的胎儿,每日都在盼着王来的归来。

  她既盼着王来得知她有了身孕后,会高兴的样子。又担心他会因为种种顾虑,让她堕掉这个孩子……

  两个可怜人紧紧相拥许久。

  许久之后,灿珠已经不再哭了。她在王来的怀里睁开眼睛,泪眼中慢慢有了坚定。她说:“王来,我只问你一句话。”

第117章

  莫名地, 对于灿珠将要问的问题,王来心中生出一丝畏惧来。

  她问:“你想不想跟我过一辈子?”

  王来张了张嘴,一时失声。

  想与不想, 说与不说,作用究竟有多少?他不想向灿珠许诺。他最是知道灿珠的性子, 若他承认,这死心眼的姑娘当真就死心塌地了。

  不然呢?

  王来惶惶。

  事情已然发生。他原本的打算必然成不了真。这世道, 即使吃不饱穿不暖, 也仍要格外在意女子的贞操。

  若他现在放手, 他的灿珠以后的日子大概要在非议中过活……

  王来长久地沉默。

  灿珠一点都不意外。他总是这样,有千千万万中的顾虑。偏偏这些顾虑,都要冠上“为她好”的名头。即使并不是她所想要的。

  灿珠心里忽然生出一中心灰意冷来。一段感情里, 总若是一方拼命坚守,另一方隐忍躲避,是人都会慢慢疲惫。

  灿珠忽然就笑了。她问:“你什么时候去再动刀子?我放心不下,总要等你动了刀子之后,确定你还活着, 我再走。”

  “走?”王来声音发涩。

  “皇后娘娘为人仁和, 我只与她是我自己一时糊涂和侍卫有了孩子,求她给她几个月的假。她会准许我出宫的。”

  好半晌,王来再低声问一句:“然后呢?”

  灿珠将王来推开,她说:“我出来好久, 得回去了。虽然娘娘和善,可我不能总这么旷差。”

  灿珠胡乱擦了擦脸上的眼泪,推门出去,快步往外走。

  刚去做了检查回来的两个小太监迎面看见她,笑嘻嘻地打招呼:“小嫂子过来啦。”

  若是往日, 灿珠定然笑盈盈地与他们说话,此时却什么都没说,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径直快步往外走。

  两个小太监对视一眼,冲房里的王来大声嚷嚷:“怎么把小嫂子惹生气啦?”

  王来好像没听见一样。

  两个小太监面面相觑,只当小两口吵架拌嘴,也不再多嘴,各忙各的去了。

  王来默默望着灿珠快走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拐过了院门看不见了。他才将房门关上,转身回到床边,捡起灿珠落在枕旁的手串,然后在灿珠刚刚坐在的地方坐下。

  屋子里飘着鸡汤的浓香,那份王来起手熬了许久的鸡汤,灿珠到底是一口都没有喝。王来不觉得熬了这么久浪费东西,只是担心灿珠身体营养不够。她总是这样,若是心情不好,就不想吃东西。

  许久之后,王来长叹了一声。他弯下腰,双手交叠贴着自己的额头,痛苦地闭上眼睛。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今日这个样子?

  那段时日,他有心结束和灿珠的关系。反正她在皇后身边做事,再不会轻易被人欺负。正好那阵子,他有心不再在掌印身边照顾起居,想要到外面闯一闯,开始领东厂派出的差事。他出宫去为掌印办差,最后追杀一个叫陈依依的姑娘时,中了箭伤。彼时,他是泄气的。觉得自己当真是没有用的废物。

  可他不服气。

  他不愿意再做一个端茶倒水递帕子的内宦。箭伤很重,他只能抹了一层又一层的止血药,再用纱布一层又一层紧紧地缠住,一刻也不敢耽误,回到掌印面前领罪。

  是他没有办好差事,什么样的责罚,他都认。

  可心里的沮丧和失败感也是真实存在的。他颓然从楼上走下来,正好遇见陪皇后娘娘过来的灿珠。

  他分明已经下定决定,断掉和灿珠的关系。

  可是那一刻,他喊住了她。

  “灿珠。”

  轻轻的一声,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意外。

  他望着灿珠,从她的眼睛里也看见了惊讶。她还在生气呢,低低地轻哼了一声,责怪她:“叫姐姐做什么?”

  王来忽然就走过来,将灿珠抱在怀里,紧紧地箍着她。

  “你怎么了?”灿珠惊讶地问他。语气里满满都是紧张,好似两个人这段时间的冷战都不存在了。

  王来咽下一声哽咽,什么都没说,快步离开。他怕自己再停留下来,会失态地红了眼角,也怕胸口的箭伤让他支撑不下去,在她面前昏过去。

  ——已经那样低贱了,怎么还敢在她面前连站立都不能。

  当日他去东厂领了罚。伏鸦阴阳怪气地嘲讽他几句,下手的时候到底念在他是掌印的干儿子,只是剁了他三根手指。

  除夕夜,他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养伤。

  小太监送了饭过来,可是他根本连下床都不想。就连喘息都会扯动胸口上的箭伤。

  灿珠忽然过来。

  他看她一眼,想将她赶走,想着除夕夜,她也没有家人,到底是什么都没说。灿珠坐在床边,一边嘴里不闲着许许多多地骂他不知道保护好自己,一边喂他喝水、吃饭。

  王来不吭声,听着她的责骂,一口一口吃她送过来的东西。王来向来喜欢灿珠的声音,她声音并非软糯甜音,而是脆生生的调子,而且说话的语速特别快。

  王来觉得,她骂人真好看。

  原本一切都很正常,后来她解开他披在身上的衣服,将被血污染透的纱布一层层揭开,给他上药。

  到这里,也很正常。

  再后来,外面爆竹烟花声不断。灿珠打着哈欠躺在他身边睡着了。可她睡了没多久,就开始吭吭唧唧地喊难受。

  王来看着灿珠泛红的脸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可是他能怎么办呢?他只是个阉人罢了。

  她哭着蹭过来拥抱他亲吻他,他整个身体都僵硬了。这不是灿珠第一次来亲吻他,以前他大多时候都会避开,这一次她这个样子,他怎么避开?他忍着眼底的湿意,回应她。甚至准许她来解他的衣服。

  都可以,什么都可以。

  只要你能好受一些,我怎么都可以。

  直到现在,王来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年都软绵绵的玩意儿那一日会有了反应。他更不明白,被割空的子孙袋为什么会让灿珠有了身孕。

  复阳。

  这词儿,在宫里做事的小太监都不陌生。平日里大家私下里玩笑,偶尔会说到“假使有朝一日复阳……”,分明是极其少见的情况,王来没有想到有一日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王来缓慢地躺下来,目光虚空地望着屋顶。他将那串灿珠忘记带走的手串放在胸口,压在心脏的位置。

  时间缓缓流淌。

  静默躺在木板床上一动不动的王来忽然猛地站起身,大步往外走。

  ·

  灿珠回去之后没多久,团圆就来喊她:“灿珠姐姐可回来啦。娘娘下午还寻你来着。她让你回来之后得空过去一趟。”

  团圆在“得空”这个词上咬得格外重一些。这是沈茴的原话,团圆觉得沈茴这次用的奇怪,转达的时候也不敢略过这次,着重提了一下。

  灿珠哭过,脸色不太好看。她去洗了把脸,才去见沈茴。

  沈茴坐在书房里。桌子上摆着她最感兴趣的志怪故事,可是她一眼也看不进去,望着桌子上的花瓶发怔。

  “娘娘,您找我。”灿珠福了福,直起身朝沈茴走过来,脸上带着笑。

  沈茴望着灿珠逐步走近。她先打量灿珠的神情,再视线下移在灿珠的肚子上扫了一眼,重新望着她的脸,说:“你哭过了?”

  虽然洗了把脸,也不能遮住灿珠哭红的眼睛。灿珠也不隐瞒,她点点头,说:“娘娘,奴婢有事来求您。”

  终于要主动对她说了吗?沈茴稍微坐正一些,语气有些急地说:“你说!”

  “其实……娘娘应该已经看出来了。奴婢的确有了身孕。”灿珠动作有些尴尬地攥着衣角。毕竟是没出嫁的姑娘,未婚先孕到底不是什么好事儿。她低声说:“奴婢来向娘娘讨几个月的假。”

  说完,她作势就要跪下。沈茴哪敢让她跪着,立刻扶住她。沈茴拉着灿珠到一旁的软塌坐下,说:“可以给你假,给你身锲永远放你出宫都是可以的,但是你得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本,沈茴并不想多问旁人的私事。可若真是那杯她让灿珠喝下去的果子酒引发的坏事,她便不能置身事外。

  灿珠稍微犹豫了一下,就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沈茴。

  起初,沈茴蹙着眉头脸色发白地听着。可是听着听着,她蹙起的眉头慢慢舒展开,发白的脸色也渐渐缓和下来,又逐渐变成惊愕的表情。

  “复、复阳?”沈茴愣愣的,显然第一次听见这中说法。

  她想了千万中可能,最好的猜测是灿珠早已和王来分到扬鞭,她又和旁的男子私定终身。却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果!灿珠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居然是王来的!

  “那你哭什么啊?”沈茴反应过来了,惊奇地望着灿珠,“这不是好事吗?”

  灿珠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像娘娘这样身份的人,自然不会知晓他们这些宫人的难处。

  “娘娘若没有这个孩子,我还能留在宫里做王来一辈子的对食,这辈子都和他在一起。可有了这个孩子,我必然要出宫去,并且决不能让别人知晓这个孩子是王来的……灿珠低着头眼睛又红了,“娘娘,善心仁厚,奴婢感激不尽。还请娘娘再收留几日。等王来重新净身,让奴婢照顾他几日,知晓他没有性命之虞,奴婢再离宫去……”

  她前面说了那么多话,都神色如常,可一提到王来要重新净身,她就瞬间落下泪来。

  灿珠迅速别开脸,擦了擦眼泪。

  沈茴转瞬想明白了其中的弯弯绕绕。好半晌,她轻声自言自语般:“净身是挺危险的。”

  沈茴之前隐约听小太监说过,十个人走进净身房,就有两个再也出不来。

  “娘娘……”

  沈茴弯了弯唇角,她说:“我都知晓了。这几日你不要多思多虑,一切以身体为重。明天早上俞太医过来给我请脉之后,给你也瞧瞧。你放心,他不会乱说的。”

  “娘娘……多谢娘娘!”

  怀孕五个月,身在宫中,灿珠担心事情败露,一次也没有找大夫瞧过身体。如今沈茴这样说,她就想吃了一颗定心丸一样,悬了几个心稍微踏实了一些。

  “回去歇着吧。兴许,事情不会想你像的那样坏。”沈茴说得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