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他的怀里小声地哭。哭得委屈又心酸。

  裴徊光这才抬手,将手掌压在沈茴的后背,温稠的力量缓缓从他掌中渡进她的体内。他没有说话,任由沈茴在他怀里小声地哭。他安静地听着她的委屈。

  沈茴哭了一会儿,才声音低低地说:“你再这样,我要不喜欢你了。”

  裴徊光笑笑。

  是啊,喜欢他这样的人,应该很累吧。

  即使知道沈茴说的是假话,明明噙着撒娇抱怨的意味,可是裴徊光一直坚信这一日早晚会到来。

  早晚有一天,她会从情爱蜜意的蒙蔽中幡然醒悟,转身离开他这性格古怪作恶多端的阉人,不再留恋。

  可是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准许她来去自如呢?

  裴徊光俯首,轻轻含了含沈茴的耳朵尖,然后抱着沈茴起身,带她回家。

  沈茴乖顺地偎在裴徊光怀里。她闭着眼睛,努力平复着身体的不适。这么多年了,她对自己的身体已很了解。她知道这次回去之后,俞湛肯定又要给她加药量。看来她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又要恢复到每日服药了……一想到那些苦涩的汤药,沈茴眉心微蹙,还没喝药呢,唇舌间已经本能地觉得苦。

  她想吃糖。

  她睁开眼睛,望向裴徊光。然而裴徊光并没有在看她,他目视前方,眸色深深。

  沈茴攥住他的衣襟,轻轻拽了拽,迫他垂眼望向她。裴徊光果真垂眼看过来,视线落在沈茴红红的眼睛上,他忽地笑了笑,说:“娘娘啊……”

  竟,没了后半句。

  沈茴等了又等,都没有再等到裴徊光的下半句话。

  他若不想说,她也不想逼问。她在他的怀里,枕着他的臂弯,安静地望着他,等了一路后半句话,一直等到裴徊光抱着她走进林中一处寒潭。

  江南水乡,水多。这样不大的清潭之地,在山林间有很多。

  裴徊光已经受不了身上的血腥味了。

  杀人时,他让鲜血染透雪衣,让这些恶臭的鲜血明晃晃地告诉他,他真的在复仇,真的取得了成果。每一颗人头,每一滴血,都是有意义的。

  可他分明那样厌恶鲜血的味道。除了仇人的血,就算要杀人,也不会让非名单上的人的血落在他身上。连靠近,都嫌厌烦。

  而此时,这些逼他发疯的鲜血不仅刺鼻难闻到使他想要呕吐,还将怀里的人弄脏了。尤其看见沈茴皙白的脸颊上也沾了血迹,裴徊光越发觉得刺眼。

  裴徊光将沈茴在清潭旁放下,留下一句“不要乱动”,然后合衣缓步走进潭水中。随着他的动作,清澈的潭水逐渐被染红。在月色下,泛着森然诡异的粼粼红光。

  沈茴望着裴徊光好一会儿,才挪了挪身子靠近清潭。弯腰去洗手。她的一双手上,也沾了裴徊光身上的血。她用力去蹭手上的鲜血,总忍不住去想,这是谁身上的血。

  她将乱糟糟的翩想赶离,再用潭水清洗裙角上的污泥。

  那暗道里水坑众多,将她雪白的裙角都染上了脏兮兮的痕迹。

  裴徊光在水中望向沈茴,瞧着她的一系列动作。她明显没有自己洗过衣服,一双小手搓着裙角的动作那样笨拙。

  明明陷在沉重的情绪里,可裴徊光瞧着沈茴笨拙洗衣的动作,唇角竟是不由自主微扬,勾起了一丝温柔的浅笑来。

  他笑她这样的境地时,还会在意裙子脏不脏。

  他笑她这样的娇贵,连洗衣都不会,动作笨拙惹人发笑。

  又或者,她在身边,就足够让他有了笑起来的理由。

  沈茴再往前挪一挪,去够更多的水。随着她的动作,她脚边的一块小小的石头滑进水中,初时只是激起一点水波。可是很快一层又一层涟漪缓缓漾开,漾动的水波从她那里一点一点递到裴徊光面前。

  他死气沉沉的生命,也曾被人轻飘飘地丢进一块小石头。彼时不在意,觉察时,才知千层浪起,波涛汹涌。

  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所有,都不能再让寒潭保持死寂。

  裴徊光雪衣上的鲜血逐渐散去,隐约露出些衣衫原本的雪色。可血迹难除,不是这样经了水,就能轻易漂干净的。

  裴徊光在潭水中呆了没多久,就朝着岸边的沈茴走去。水越来越浅,他湿漉漉的身体也逐渐显露出来。

  他站在沈茴面前,去看沈茴脏兮兮的鞋子。

  沈茴敏感地用裙子遮了遮,不想让他去看这双沾满淤泥的鞋子。

  裴徊光抬手摸摸她的头,带着沈茴所熟悉的亲昵。

  他的手湿漉漉的,可是不再有那样多的血迹。

  裴徊光从潭水中彻底走出来,也不曾去拧身上的衣衫的水渍,重新将沈茴抱起来,带着她回家。

  离开清潭没多久,顺年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出现,将一件宽大的袍子披在裴徊光的身上。裴徊光面无表情,甚至连脚步都不曾停顿。

  他身量极高,顺年垫着脚吃力地为他披衣。

  沈茴赶忙攥着衣襟,为他拽了拽。

  裴徊光低头瞥了她一眼,说:“咱家不知道冷。”

  不远处,顺年已经将马车准备好了。

  裴徊光抱着沈茴登上马车,马车离开调转方向,回城去。裴徊光并没有直接送沈茴回玱卿行宫,只是将她带回了他的府邸。

  马车在府门前停下来,裴徊光将仍旧虚弱的沈茴抱下马车,一边上楼,一边吩咐顺岁去给沈茴准备热水和派人去厨房煮沈茴的药。

  顺岁赶忙应下,立刻去办。可是他再一看裴徊光身上的湿衣服,知裴徊光每次在外面的寒潭里沐浴过之后,都会嫌外面的水脏,归家之后再重新用干净的水沐泽一回。

  是以,没用裴徊光吩咐,顺岁也知道要给裴徊光准备沐泽的水。他沐身的水自然与沈茴不同。常人都是烧了热水来洗澡。裴徊光即使是冬日沐浴时也凉水,更别说如今暖和的天气。

  热水需要烧,凉水却是时刻有的。

  顺岁吩咐了下面的小太监去烧水之后,手脚麻利地将盥室里收拾妥当,然后去请裴徊光先沐浴。

  裴徊光将沈茴放在软塌上,为她倒了热茶,说:“水还在烧,等一会。”

  沈茴点头,接过裴徊光递过来的热茶,小口地喝了一点。

  裴徊光瞥了一眼仍旧在滴水的衣衫,目露嫌恶,仿佛忍受已经到了极限。也不再多留,转身离开,去了盥室。

  每次这样染了一身鲜血回来,洗一次是不够的。

  顺岁给裴徊光换了三遍水,浴桶里第四次装满水后,裴徊光才眉宇间舒展开,在浴桶中坐得稍微久了些,慢慢合上眼睛。

  盥室的门被推开,裴徊光仍旧合着眼,开口:“出去。”

  沈茴站在门口,没动。她望着裴徊光映在屏风上的身影,犹豫了一会儿,继续朝前走过去,每一步迈得很小,也很慢。

  当她终于绕过屏风的那一刻,早就知道是她进来的裴徊光终于睁开眼睛,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沈茴仔细分辨裴徊光脸上的表情,却又撞见他不动声色不准旁人品鉴的神情。沈茴柔声开口:“我等了好久了。”

  裴徊光“嗯”了一声,慢悠悠地说:“是咱家疏忽了。明日在隔壁再给娘娘造一间盥室。”

  沈茴没接裴徊光的话,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小声开口:“我不想等了……”

  裴徊光凝视着她,没有说话。

  沈茴再大着胆子往前走了一点,更靠近他一些。她望着裴徊光的眼睛,认真地说:“我想和你一起洗。”

  沉默,

  亦或是僵持。

  沈茴再往前迈了两步,脏兮兮的鞋尖抵在浴桶上。她更近距离地深望裴徊光的眼睛,越发坚定认真的语气:“我没有力气自己洗,也不想等你洗完。我要和你一起洗。”

  她再重复:“我要和你一起洗。”

  裴徊光还是没有开口。

  沈茴蹙了蹙眉,随着她蹙眉的细微动作,长长的眼睫也跟着勾勒出些许委屈的味道。她换了语气,不再用那样认真坚定的调调,还是软了嗓子,用撒娇似的语气,反反复复地呢喃:“我想和你一起洗,我想和你一起洗,我想和你一起洗,我想和你一起洗……”

  裴徊光终于打断她:“别念叨了。”

  沈茴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看向他,小声反驳:“就说……”

  裴徊光忽然很想捏捏她的脸。

  “顺岁。”裴徊光扬声。

  在外面候着的顺岁赶忙进来。

  “添热水。”裴徊光吩咐。

  沈茴仍旧低着头,只是轻轻翘起了唇角。

  顺岁愣了一下,再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沈茴,顿时明白了!

第145章

  顺岁手脚麻利地舀出一些浴桶中原本的凉水, 再将木桶里的热水兑进桶中。他知裴徊光不喜热水,也没让浴桶里的水过热,而是将一桶热水拎到浴桶旁备着, 若需要,待裴徊光自己再添。

  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皇后娘娘, 顺岁有了主意,他将编篮中的玫瑰花瓣倒一些在水中。

  红色的花瓣翩翩降在水中,在水面上轻飘。

  裴徊光皱眉, 瞥了顺岁一眼。顺岁顿时收了手,不敢再撒花瓣了。他有些尴尬地将编篮放在一旁,蹲在地上,将踩脚棉帕铺好,然后立刻弓身退了出去, 将盥室的门关好。顺岁站在门外琢磨了一会儿,总觉得这里一时半会用不到他,免得听见些响动,他也不在这儿傻站了, 哒哒踩着楼梯下楼去。迎面遇见正要上楼的顺年。

  “掌印可在书房?”顺年一边往上走,一边询问。

  顺岁摇摇头, 直接拉着顺年往楼下走。

  顺年摸不着头脑, 询问:“怎么了这是?东厂的人还都等着掌印下令呢……”

  “熬药!走走走。”顺岁直接将顺年去了厨房,去盯着小太监给皇后娘娘熬药。

  ·

  直到顺岁和顺年的脚步声远了, 沈茴低着头, 提起裙角, 将满是淤泥的鞋子脱下来。看着鞋子上的脏渍, 沈茴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觉得碍眼得很。她拿了帕子垫着, 才拿起这双脏兮兮的杏色绣花鞋,走向屏风,将它们放在屏风外面去。

  裴徊光瞧着她好笑的动作。

  沈茴低着头,望着自己染满淤泥的裙角犹豫了一下,也不回去,站在屏风这里开始宽衣,将沾满污泥和血渍的外衣脱下来,放在屏风外面的搭桌上,然后才折回去,朝裴徊光走过去。

  她一边朝裴徊光走去,一边双手从腰侧探到身后,拉开心衣下面贴着后腰的系带。她走到裴徊光面前时,心衣下方的系带蝴蝶结散开,杏色心衣的下摆立刻松垮下来。

  她望了裴徊光一眼,转过身去。皙白的脊背贴在浴桶外壁。

  裴徊光抬手,去扯贴在她蝴蝶骨上的系带,滑顺的缎带慢慢从结扣里散垂。沈茴将褪下来的心衣放在一侧,弯腰褪下里袴,然后慢慢转过身来,踩着脚蹬,跨进浴桶中。才刚跨进去一条腿,沈茴就皱了眉。

  单人沐泽的浴桶,对于两个人实在是狭窄逼仄了些。

  犹豫只是一瞬,沈茴很快将另外一条腿迈进温水里。足心落到实处,不是浴桶底部,却是裴徊光的腿。沈茴赶忙向一侧挪了挪,重新在温水里站稳。

  沈茴半身没在水中,她近距离站在裴徊光面前,一时僵持,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姿势落下来。似乎意识到这样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沈茴向后退了退,靠着桶壁。

  还是很近。

  她别别扭扭地在水中蹲下来,让温水没到她的锁骨。她的手在水中抵着桶壁摸索着,身子也跟着小幅度地挪动,找寻坐下的舒服姿势。她抬起眼睛,小心翼翼地去看裴徊光的表情。可他垂着眼,静默地一动不动。好像忽略掉了她的存在。

  沈茴水中的手摸到裴徊光的脚踝。她愣了一下,想要收回手,却碰到他脚踝上的伤疤。沈茴便没有把手收回去,她轻轻用指腹蹭了蹭他脚踝上的伤疤,然后慢慢握住他的脚踝,将他的腿朝一侧拽了拽,又去摸索着去拽他另一条腿。在他身前腾出一小心地方来,她终于慢慢坐下来,曲着膝,双手抱着自己的腿。

  裴徊光这才抬眼看向面前蜷缩抱膝而坐的人。他问:“水凉不凉?”

  沈茴摇头。

  裴徊光垂眼,又瞥了一眼她抱膝的姿势,低笑了一声,道:“瞧娘娘这委屈样子,像咱家欺负你似的。”

  这样狭窄的浴桶,她竟然真的能寻到这样一个角落,让两个离得这样近的人,没有半分身体接触。

  沈茴后背抵在桶壁上,倚靠着。她望着裴徊光,想开口,又垂眼沉默,带着泄气的沮丧。

  见她欲言又止自己与自己挣扎的模样,裴徊光便也不再开口,只是望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沈茴抱膝的双手,一只手慢慢垂下去,没进水中,在身侧摸索找寻,找到裴徊光的脚踝,用手心去反复磨蹭他踝上的旧疤。

  裴徊光转身,去拿架子上的糖盒子。

  方方正正的瓷盒子,里面一横一竖,分割成了四个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放了一种糖。他取了一块梅子糖放进口中,一边吃着,一边慢悠悠询问:“梅子糖、橘子糖、奶糖和荔枝软糖。要哪一种?”

  “奶糖……”

  裴徊光便把一块奶糖递过去,喂给她吃。

  奶糖不是橘子糖那般脆脆的,也不是荔枝软糖那样柔软,带着点嚼劲儿,她慢慢咬一口。让奶糖的甜味在唇齿间漾开,同时又有奶糖特有的鲜纯奶香。

  美好的味道跑进身体里,沈茴鼻子一酸,忽然就掉下泪来。一滴眼泪落在水面,水波轻颤,其上飘着的玫瑰花瓣也跟着悠悠晃了晃。

  在沈茴再掉下一滴眼泪时,裴徊光及时伸手接住她的泪,将指腹上的这滴含在口中,尝了尝。

  裴徊光开口:“咱家记得娘娘以前不爱哭的。怎么跟了咱家以后,频频落泪?”

  他伸手去摸她的脸,指腹在她柔软的雪腮上轻轻捏了捏,带着点哄人的温柔:“别哭了。嗯?”

  沈茴用指腹蹭去眼角的湿润,重新抬起头,脸上的甜美乖巧又满足的笑容。她终于开口,声音里是少见的沮丧与脆弱:“从我记事起,便知道自己不是久寿之人。随时都可能一朝沉睡,再也不能醒过来。所以从很小的时候,家里人便教我要不留遗憾的活着,将每一日当做生命的最后一天,尽力做到无悔。”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敢去做很多事情。

  裴徊光用指背反复磨蹭着沈茴的脸颊,默默地听着她说这些话。

  沈茴拉住裴徊光的手,将他的掌心压在她的心口,让他去感受她的心跳。又让自己的心跳从他的掌背,传到她覆在他掌背上的手心里。

  她慢慢弯起眼睛笑起来:“这两年身体好了许多,至少不再是困在闺房的十年,可以去做很多事情了。”

  她带着笑的眼睛里,终是蒙着一层落寞。这层落寞源于对生的敬畏,对死的畏惧。

  许是今日忽然而至的引发旧疾,又将她埋在心里深处的敬与畏拉扯出来。让她再一次急躁起来。她开始怕,她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想做,她不想忽然有朝一日再也醒不过来。

  她柔软地问他:“我今天吐血了你知不知道?”

  明明当时怕他看见,慌乱去擦眼角的血迹,此番又坚定地想要亲口告诉他。

  裴徊光点头。

  他知道。他看见了。就算没有看见,他也很清楚她这身体是如何的脆弱。

  “那个时候我在想,如果我真的就这么死了怎么办。我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没有做。那么多的理想,那么多的雄心壮志。”她弯着眼睛不好意思地笑,眼睫上沾着泪,“可是我又一想,那些事情就算我不去做,这世间总会有人去完成。那些我所想要的盛世,既然曾经出现过,就算没了我,以后也总会有人再创造出来。”

  沈茴望着近在咫尺的裴徊光,慢慢收了笑。她问:“可是你呢?”

  裴徊光笑笑,口气随意:“这世间人都会死,等咱家死了,盛世总要归来。”

  沈茴缓缓摇头。她说:“我舍不得你啊。”

  裴徊光眸色渐深,渐沉,凝视着她挂着泪的眼眸。

  “我舍不得留你一个人在这世间。我还没有带你看过人世间的美与善,也没有让你活成更轻松快乐些。”

  盛世可以有别人来推进。即使是她在意的家人,除了她,也还有别的家人。只有他,他只有她。

  她不能就这样死去,她不能给了他希望,再扔他一个人。

  裴徊光转过头。浴桶外紧贴着摆放的木桶里装满热水,水汽氤氲,不断向上飘着。他望着这些水雾,再问一遍:“水凉不凉?”

  沈茴没有接他的话,而是声音软软地说:“抱抱我好不好,也哄哄我吧,像个情郎一样说些好听的情话哄哄我吧。”

  裴徊光转过头来,望向她:“娘娘想听情话?”

  沈茴点头,再软声重复:“哄哄我吧……”

  “过来。”他说。

  沈茴一下子就哭了。再也不用在这狭窄逼仄的浴桶里蜷成一团,躲避着。她朝裴徊光扑过去,手臂环过他的脖子,紧紧地紧紧地抱着他。

  晃动的水面上,红色的花瓣晃颤着。

  裴徊光抬手,掌心抚在她的脊背,将人往怀中压来。他去抓她的脚踝,将她跪着的双腿掰挪,让她坐在他腿上。他听着怀里的人小声的啜泣,手掌轻轻抚着她的脊背。他说:“娘娘蠢钝,竟将心放在咱家这样的人身上。甚至企图咱家这样的人像个正常人一样说情话哄你。啧。可笑不可笑。”

  他笑,笑极眼底。

  他凑过去,凑到沈茴的耳畔,声色低哑:“阿茴,你是咱家的宝贝,是咱家的心肝肉。”

  他含了含她的耳,再低声:“含在口中怕化了,捧在手心怕风吹,吞进腹中怕你疼,只能在心里凿一个窟窿,好好把你供着。”

  沈茴低低地笑出来。分明她的眼睫上还沾着泪呢,却开始忍不住笑起来,笑得身子跟着轻颤。她从裴徊光怀里退开一些,用笑出泪花的弯眸去深深将他望着。

  裴徊光脸上神色淡淡,很难不让人觉得他真的只是随口说来哄她,没几分认真。裴徊光用微蜷的指背蹭了蹭她的眼角,没能把她眼角的泪花蹭去,反而指上的水渍落在她的眼角。

  他面无表情地问她:“好听吗?”

  沈茴使劲儿点头。似动作还不够,必要说出来,她认真地说:“好听,特别好听。可好听了。”

  她轻轻凑过去,将柔软的唇贴在他的唇角,也不是亲吻,只是磨蹭般地蹭了蹭。她说:“还想听,好不好嘛……”

  声音软软的,娇娇的,完全的撒娇意味。

  裴徊光叹息。

  他长指抵在她的下巴上,将她挂满笑的脸抬起来。视线落在她湿漉漉的眼角,他说:“卫珖很喜欢沈茴,喜欢得不能再喜欢。”

  他低头,将吻落在她的眼睛上。再从她的眼眸,渐渐下移,吻至她的娇唇上,辗转吻磨。

第146章

  沈茴有一瞬间的懵怔。

  她知他是卫珖。她也知他故意留下线索, 让她探知。她曾唤过他的真名,每一次,他都沉默不答, 不应她,也不否认。

  这是头一回, 他在她面前用自称真名。

  她有些骄傲地用软唇蹭蹭他的唇角,欢喜地说:“真好呀。”

  “嗯?”裴徊光轻轻去吻她。从眼睛到脸颊再到唇上,再从唇上到脸颊再道眼睛, 反反复复地轻吻着。

  周身都是水,他抬她脸的指上也是。沈茴被他亲得有些痒。她向后退一点,抬起手来,双手去捧他的脸。她的手在水中放了一会儿,湿漉漉的, 还带着热气。弄湿了裴徊光的脸颊,甚至指间沾了一片花瓣,贴在他的脸上。

  见了贴在他脸颊上的花瓣,沈茴弯了弯唇, 笑得好开心。

  裴徊光在脸上摸了摸,寻到她指间的花瓣, 拿到眼前瞥了一眼, 放进口中慢悠悠地嚼了吃。

  沈茴向来喜欢看裴徊光吃东西的样子,觉得样子优雅得很。她望着他吃那片花瓣, 微动的唇线。

  她小小声地说话, 声音压得低低的, 像是在说只有两个人才能知晓的秘密:“以后也要常常跟我说这样的话哦。”

  裴徊光终于将那片花瓣吃完, 唇齿间有些涩。他望着眼前这双明灿的眸子, 无声摆口型——做梦。

  沈茴瞬间瘪了嘴, 小声呜哼了两声,样子委屈得像要哭出来一样。裴徊光不理她,她便再加重一点点音量,再呜哼两声。

  裴徊光那双漆眸里渐次晕散几分笑来,他板着脸,面无表情地说:“心肝宝贝,咱家的小祖宗。”

  沈茴就知道他会如她的愿,装出来的委屈顷刻间散开。即使他用毫无波澜的语气说着这些动人的话,她也心满意足地翘起唇角。

  下一刻,裴徊光低下头凑近她,轻轻在沈茴带笑的眼睛上落下一吻,然后动作缓慢地后退一些,略微偏着头,将微凉的唇贴在她的唇上。

  裴徊光近距离地深望近在咫尺的沈茴,他眼底的笑意再浓三分,唇角也跟着微微上扬,整个人的气质悄然发生了转变。冷淡与疏离都不再,换上凝视情人时的温柔与痴迷。

  更别说他的语气也全然换了调子,再不是那样没有波澜被人逼迫似的空洞语气。而是用低哑又温柔的语气唤她:“宝宝。”

  唤她一声,便在她的唇上落下一吻。

  再唤她一声,再落下一吻。

  反反复复。

  一声又一声。

  沈茴初时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欢喜笑容,可他低沉的一声又一声的亲昵唤她,还有唇上若即若离的一次又一次的轻吻,让她逐渐变得不太自然起来,脸颊上也慢慢染上了红晕。

  “你、你别说了……”她小声地抗议,声音隐隐藏着一丝颤。

  她甚至想移开目光,不敢再望裴徊光的眼睛。

  然而裴徊光并不肯再如了她的愿,她的脸刚刚侧转过去,他便捧着她的脸,迫使她转过脸。沈茴眼睫轻颤,躲避似地想要闭上眼睛。

  他亦不准。

  他怎么可能准呢?

  他这样骄傲的一个人,好不容易准许自己坠落一次,哪里还准许她有半分的逃离躲避。

  沈茴逐渐变得不安局促起来,身子也跟着不自然地挪蹭着。她织了一张绚灿的网,网线粘稠,网住了他,也将她裹束其中,挣脱不离。

  直到,直到沈茴的腿碰到了不该碰到的地方。

  沈茴怔了怔,一瞬间从温柔蜜乱中回过神来,立刻去看裴徊光的神情。他垂着眼睛,脸上没什么表情,也就是在沈茴看过来的那一刻,他又凑过去,吻了吻她的唇角。

  ……好像,浑然不觉。

  沈茴眼中浮现了犹豫。在裴徊光再一次凑过去亲了亲她的唇角时,她在水中紧握的手松开,终于有了决定。她主动问出来:“可以吗?”

  水中,她的手心贴着他的胸膛,慢慢下移。又停下,停在一个可进可退的位置。

  她在等待,等一个答复。

  安静。

  沈茴小心翼翼地望着裴徊光脸上的表情,十分有耐心地等待着。又,不得不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忐忑。

  沈茴觉得自己等了半辈子那样久,就在她快要将手收回来的时候,裴徊光忽然转了身,他长臂一伸,去翻浴桶外架子上叠好的干净衣物。他翻了翻,从里面扯出沈茴的披帛。一条黑色柔丝的披帛。

  他将这条柔软的披帛从那堆衣服里扯出来,随着他的动作,架子上工整叠好的衣服被扯乱,最上面的一件薄薄春衫慢慢滑落,翩翩飘落在地面。裴徊光并没有理会,他只是将那那条披帛扯过来,然后慢悠悠地在自己的手掌上绕了一圈。

  裴徊光似乎在犹豫。

  沈茴安静地望着他,等着他。

  裴徊光的犹豫很短。又或者,在他将这条披帛扯过来时,就已经有了决定。他用这条披帛,蒙住了沈茴的眼睛。

  沈茴乖乖地闭上眼睛,由着他的动作。

  披帛系在沈茴的脑后,再慢慢垂落下来。柔丝的料子很轻薄,落在浴水中,飘在水面,和那些玫瑰花瓣伴在一起。

  然后,裴徊光握着沈茴的腿,给她换了个姿势,让她跨坐在他身上。让她整个人紧紧贴上残缺。

  蒙住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一片黑暗里,沈茴正因为裴徊光还是不准她看而心里略有失落,下一刻,又因为紧密相贴,而僵住。

  片刻之后,沈茴的身子慢慢软下来。她在一片漆黑里拥抱裴徊光。她再努力往前挪一挪,再挪一挪,更用力地拥抱他,再无缝隙。

  水面晃动,卷在黑纱披帛里的玫瑰花瓣跟着飘摇。

  裴徊光垂着眼,一丝一毫地去感受沈茴挪蹭的动作。然后,他再慢慢地低下头,将下巴搭在沈茴的肩窝,缓缓闭上眼睛,在静谧的温柔里,一分一寸地去感受去体会。

  一片漆黑里,沈茴弯了弯眼睛,她侧过脸,用柔软的脸颊蹭一蹭裴徊光的颈侧。

  没有关系的。她向来耐心很好,也向来习惯了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下一次,或者下下次,总有一日,他不会蒙起她的眼睛,在一片明灿灯火里拥抱她。

  ·

  沈茴坐在床边,接过裴徊光递过来的药。蹙眉只是一瞬,便乖乖地开始喝药。

  裴徊光知碗中的汤药已经凉了,他问:“要不要再重新煮一份?”

  “不要。喝了就想睡了。”沈茴摇头。

  沈茴说完,就开始一口接一口地喝药。她从小就开始喝药,这些年,从未真正停止过服药。对于汤药的苦涩,是厌恶,但是也习惯了。不大一会儿,一整碗浓稠的汤药就被她全都喝完了。

  她动作自然地将空了碗的递给裴徊光。

  原本准备上来接碗的顺岁脚步生生顿住。他低着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却又忍不住在心里嘀咕如此自然地指使掌印,皇后娘娘可当真是头一位。

  裴徊光又递过来一杯温水,让沈茴喝了半杯,才拿糖给她吃。

  沈茴捧着小糖盒,低着头吃糖,一颗又一颗,再一颗。脆生生的橘子糖,她吃得很快,并不等糖块在口中化开,而是用贝齿将每一颗糖块咬碎了来吃。

  一口气吃了七八颗橘子糖,沈茴感觉到口中的苦味儿不见了,才不再吃糖。她将糖盒子递给裴徊光,软软地打了个哈欠。

  顺岁也不多留,赶忙将东西收拾了,退出去。

  又是只有两个人了。

  沈茴抬起眼睛偷偷看了裴徊光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假装自己没有偷看他。只是唇角忍不住翘了起来。

  “去。净了口再回来睡。”

  “不要。”沈茴小小声地拒绝。

  裴徊光站在她身边,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说:“快去,要坏了牙。”

  沈茴晃了晃腿,垂着眼睛小声说:“走不动……”

  裴徊光将她抱起来,带她去净口。沈茴乖乖地坐在凳子来,并不接裴徊光递过来的木杯子。裴徊光笑了笑,掰了齿木,给她净齿。

  沈茴实在是过于体弱,漱口之后,眼睛便合上了。待裴徊光来抱她,她软软地靠在他胸口,不等回到床榻,就已几乎进了梦中。

  裴徊光小心翼翼地把沈茴放在床榻上,为她盖上被子。

  他长久地立在床边,深深凝望着美好的她。

  竟,在她酣眠的床榻旁,静默地深深望着她,直至天光大亮。

  ·

  清晨,箫起站在书案后面,执笔描绘山河图。

  闫富快步走进来,询问:“主上,那些人怎么办?”

  那些,参与此番劫持齐煜,却阴错阳差劫持了皇后娘娘的人。

  闫富继续说:“东厂的人围而不动,许是裴徊光因事绊住,还没有下令。”

  箫起继续描绘锦绣山河图,他问:“你说,裴徊光若想杀这些人。我们能阻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