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吃到竹签上的第三块糖时,男人终于将裴徊光要的几种糖都包好了。

  “都装好了!”

  裴徊光瞥了一眼,先付给他钱。

  男人收了钱,立刻眉开眼笑,想着一会儿去买斤牛肉,回去给孙子吃。他一边想着一边将装好的几种糖恭恭敬敬地双手递向裴徊光。

  裴徊光一手接过来,然后将手中的串糖刺进男人的咽喉。

  细细的竹签在他手中锋利入针,直接将男人的咽喉刺穿,男人脸上还带着笑,眼睛却已瞬间放大,他想呼救,可是卡在咽喉的索命竹签,让他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门外,隐约传来别的商铺的叫卖,间或夹杂着客人买东西时的讨价还价。

  一个母亲牵着女儿的手,在门前经过。小姑娘五六岁的年纪,正是贪玩的时候,走起路来也不规矩,一蹦一跳的。经过喜乐糖铺,小姑娘好奇地朝铺子里张望。

  “阿娘……”小姑娘声音软软的。她只撒娇喊一声,然后去拉母亲的手,也不说自己想吃糖。

  妇人摇头拒绝:“不行,不许吃那么多糖了。家里也没钱买糖吃了。咱们是要去买米的。”

  小姑娘瘪瘪嘴,虽然仍旧还想吃糖,可也不再执意要糖吃,乖乖跟着母亲离开了。

  裴徊光松了手,男人的身体滑下去,无力地躺在地上。他还没有死,睁着眼睛清清楚楚地感受身体里的鲜血汩汩涌出来,切实体会自己是如何慢慢死去。

  小小的竹签穿过男人的咽喉,成了他索命的枷锁。竹签一侧还留着两块糖,一块粉色,一块绿色。

  裴徊光面无表情地拿着刚买的糖离开。再往前走一条街,他又看见了那对母女。妇人正拿出几年的交情和米贩讨价还价,小姑娘乖乖站在母亲身边,正低着头好奇地瞧着地上的蚂蚁。

  裴徊光经过,随手将一包糖塞到小姑娘手里。

  小姑娘惊讶地抬起头,一双圆眼望着裴徊光,她想告诉母亲,却见裴徊光竖起的食指抵在唇前。

  小姑娘愣了愣,鬼使神差地没有告诉正在与人讲价的母亲,她将这包糖偷偷藏在袖子,再去看裴徊光,他已经走了,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小姑娘眨眨眼,以为自己遇到了神仙!神仙知道她想吃糖,下凡来给她送糖啦!

  裴徊光并不知道小姑娘的想法,也浑然不在意。他急着回家去,去雕那颗还没雕好的剃球。

  ·

  沈茴蹲在衣橱面前,拉开最下面的抽屉,里面有个带锁的盒子。盒子外面瞧上去很寻常,里面装着的,是她令身边的小太监每日去挖一颗的夜明珠。

  沈茴双手捧着这盒沉甸甸的夜明珠,有点舍不得。

  不舍赶离,她唤来民康,将这盒夜明珠交给他,让他寻机会将这盒夜明珠送出宫,送到沈鸣玉手中。

  沈茴略一琢磨,又说:“再帮我带两句话给鸣玉。”

  正要出去的民康赶忙折回去,仔细听着沈茴的吩咐。

  沈茴让沈鸣玉挑选几个身手好的姑娘送进宫来。她身边有阿胖和阿瘦,可他们虽然是内宦也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到底不如女子方便。而且他们两个都是裴徊光送过来的人,她要完全信任的自己人。

  当然了,她给自己寻身手好的宫婢只是顺便的。她最想要的,是两个年纪不大的姑娘,放在齐煜身边。

  “娘娘,您想什么想得走神啦?”拾星问。

  沈茴怔了怔,回过神来。她转头,望向窗户的方向,去看外面的天色。

  “娘娘该不会又觉得乏,想睡吧?”拾星有些担心地询问。

  沈茴摇摇头。她慢吞吞地低下头来,心里想着交给民康的那盒夜明珠。每日挖一颗,看起来不起眼,可是时日久了,总要被发现吧?

  一想到这事儿早晚有一天要被裴徊光发现,沈茴的眉头立刻揪起来。

  拾星赶忙又说:“娘娘您别皱眉头呀!俞太医都说让你宽心勿焦虑啦!”

  “拾星,你跟我去暗道查看一番!”沈茴站了起来。

  她想去亲自看一看,这条暗道现在被挖成什么样子了!虽然今天中午刚从那里回来,可彼时她完全没有注意过地面的夜明珠。

  “带着两盏灯笼!”沈茴再叮嘱。

  虽然暗道里被夜明珠照亮,可是为了看得更清楚,沈茴格外又带了照亮的灯。

  拾星赶忙拿起一件披风,裹在沈茴身上,再提两盏灯,跟着沈茴从博古架后面的暗门下去。

  走在暗道里,沈茴走得很慢,一直提着灯笼,低着头,目光从铺满地面的每一颗夜明珠上扫过,努力分辨民康是从哪里下手的。

  初时,拾星还不知道沈茴在看什么。过了一会儿,她立刻想明白了,也跟着盯着地面,仔细查看。

  主仆两个,慢吞吞地开始了地毯式搜查。

  裴徊光远远看见了沈茴低着头找东西的模样。她一手挽裙一手提灯,柔和的黄色灯光照在她身上。在一片冷色调的淡蓝色光影里,是唯一的温柔。

  沈茴专心搜找,拾星比她先一步听见前方的脚步声。拾星拽了拽沈茴的袖子。沈茴茫然地抬起头,停下脚步,望向前方。

  远处,裴徊光立在一片温润的蓝色浮光里,正望着她,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沈茴怔了怔,心里跟着心虚地一慌,手里的灯笼便落了地。

  沈茴回过神来,赶忙蹲下去,去捡落地的灯。可惜灯中的烛火已经熄了。沈茴蹙了蹙眉,慢吞吞地站起来,将这盏已经灭了的灯递给身后的拾星。

  看着裴徊光缓步朝自己走过来,沈茴犹豫了一下,对身后的拾星说:“你先回去吧。”

  拾星点头,临走前,将她手里的那盏还亮着的灯递给沈茴。

  沈茴提灯,一步步朝裴徊光走过去。

  “娘娘在找什么?”裴徊光问。

  “一支步摇丢了。”沈茴声色如此。

  “哦?”裴徊光语气淡淡,“不过丢了一支步摇,就要亲自来找。也不知哪个情郎送的。”

  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对方面前。

  沈茴垂下眼睛,目光落在自己手中提着的那盏灯,温柔的灯火上。她轻轻地“嗯”了一声,说:“是可以让宫人来寻。可我就想自己来找,说不定有什么惊喜呢。”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声音里染上几分欢喜:“这不,果然遇到了心上人。”

  “啧。”裴徊光低头,将脸凑到沈茴的脸前,盯着她的眼睛,慢悠悠地询问:“娘娘这话几分真几分假?”

  沈茴不回答,而是望着他慢慢抬起眼。她说:“我想你了。”

  裴徊光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娘娘中午从咱家府中离开,分开不过才两个多时辰。”

  沈茴望着裴徊光的眼睛,眉眼弯弯带着笑的样子。她语气认真:“本不知有多想念。见了你整颗心开始欢喜,才知不见时一直相思。”

  原来不是怕他知晓,而是怕他知晓后不开心。

第150章

  沈茴望着身旁倾倒的灯笼。这盏灯笼更幸运些, 虽也跌了,却没有像刚刚那盏一样跌了之后熄了里面的灯火。这盏灯里的火焰还在温柔燃着,通过薄薄的琉璃灯罩, 散发出温柔的光芒。

  她想伸手想要将这盏灯笼扶正,伸出的指尖还差一点点就要碰到,身子却一轻,被裴徊光换了个姿势, 离那盏远了, 碰不到了。

  沈茴在裴徊光的怀里重新坐好,偎在他怀里。她有些苦恼地将眉头揪起来, 低声问:“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哪里不好?”裴徊光随口询问。他捡起落在地上的里袴,再抓了沈茴的脚踝, 将拢在一起的裤腿套在她的脚踝,再捉了她另外一只小脚,把裤腿套上, 最后拢着裤腿的长指松开, 将她的里袴慢慢往上提, 动作温柔地给她的里袴给她穿好。

  沈茴不吭声, 沉默地由着他帮她穿里袴。她低着头,瞥了一眼裴徊光身上的衣服。他只衣襟被她扯乱了些,其他衣服干净整洁。沈茴拽了拽裴徊光的衣襟,将被她拉乱的地方, 再整理好。再用手心压了压上面的褶皱。

  裴徊光瞥她一眼, 沈茴挽起的头发有些乱了, 其中一缕垂落下来, 因了汗浸贴在她雪色的脸颊上。他下意识地抬手, 想要将贴在她脸上的柔软发丝拂开。

  沈茴却瞬间身子一歪, 躲开了他的手,并且红着的脸一脸警惕。

  “你、你手脏……”她低低软软的声音里满是慌乱和窘意。

  裴徊光侧首,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

  沈茴不准他盯着自己的手瞧,她拉住裴徊光的手腕,用帕子仔细给他擦手。越擦,她的脸上越红。

  裴徊光瞧着沈茴这样又羞又急的模样,神色淡淡,慢悠悠开口:“手碰过,娘娘嫌脏,不准碰娘娘的脸。那咱家要是亲了,娘娘也嫌脏不准咱家再亲娘娘的脸了?”

  沈茴整个人呆住。她缓了缓,才恶狠狠地瞪了裴徊光一眼,色厉内荏地警告:“休要胡说八道!”

  裴徊光俯身凑过去,用额头轻轻碰了碰她的眉心,低声说:“娘娘等着。”

  “不理你了!”沈茴推了推裴徊光,在他腿上起身,拿起一旁的灯笼,转身就往回走。

  裴徊光并没有拦沈茴。他笑笑,漫不经心地说:“不继续找民康在哪里挖夜明珠了?”

  沈茴的脚步一下子停住。

  糟糕,他知道了。

  沈茴慢吞吞地转身,望向裴徊光,仔细打量他脸上的表情。实在没瞧出他的不高兴,沈茴磨蹭着挪到裴徊光面前,低着头,也不吭声,只盯着自己手里提着的灯。

  裴徊光笑笑,站起身来。他拂了拂衣襟,说:“挖便挖了,只是别挖太多。省得咱家以后咬的圆月亮不蓝了。”

  沈茴蹙蹙眉,腰下下意识地开始犯痒,好像又被人咬了。

  她望着手里提着的灯,小声说:“黄月亮也挺好的……”

  偏偏这个时候,琉璃灯里面的蜡烛燃尽了,最后一点温柔的火光在琉璃灯罩里缓缓熄灭。

  沈茴有些尴尬地住了口。

  裴徊光想了想黄月亮的样子,说:“也行。”

  ·

  又过了两日,沈茴见到了俞湛的外公。并不是在沈家,而是在裴徊光的府中。

  沈茴这个时候还不想回沈家,不想本就为她担心的家人,再知晓她的旧疾又有复发的迹象。

  赵大夫年纪不小了,可能因为自己是精通医理的人,人看上去很年轻,一根白发也没有。他认真给沈茴诊脉,手搭在沈茴的脉上许久都没收回来。

  俞湛站在外公的身边,觉察到外公这次探脉时间格外长,不由心里略焦虑。

  许久之后,赵大夫收了手。

  他笑呵呵地开口:“小阿茴是不是没听话。”

  沈茴也跟着他笑起来,说:“赵伯伯,也不是我不听话,是发生了点意外,才被迫骑了一阵疯马。”

  沈茴也不隐瞒,继续说实话:“当时是心跳得很快很难受。也吐了一点血。就一点点。”

  赵大夫摇摇头,说:“不说这件事,你也没有听话。”

  沈茴惊讶地望着赵大夫,不明白自己哪里不听话了。这些年,她一向很在意自己的身体,即使如今天气炎热,宫中人衣衫渐薄,她穿的也总比常人多一些。

  “不是叮嘱过你勿要忧虑,莫要心事太重,莫要郁结于心。”赵大夫含笑望着沈茴。

  这辈子,他医人救命无数。遇到过各种各样的患者,沈茴倒是他遇到的患者中,难得坚强又听话的。

  说实话,这小姑娘能平安活到这么大,他已经挺意外的了。既然一切已经开始好转,他就更不舍得沈茴再被这顽疾夺去性命。虽,他心知肚明沈茴必不是长寿之身。

  沈茴垂下眼睛,不说话了。

  半晌,沈茴重新笑起来,弯着眼睛对赵大夫说:“赵伯伯,身在其中,总有许多身不由己。”

  俞湛将目光落在沈茴身上。

  赵大夫琢磨了一番沈茴说的话,有些无奈地点点头,叹了口气后才道:“晓得了。一会儿重新给你写个方子。先每日晨时一碗,十日后再调药量。”

  沈茴的笑脸一僵,顿时苦了脸,闷闷不乐地说:“赵伯伯,非要晨起喝吗?一早起来就是一碗苦药,这一整日要怎么过呀。”

  “也不是非要晨饮,每日定时即可。”赵大夫慈爱地笑着摇摇头。心想还是个小姑娘呢。

  沈茴这才重新欢喜地笑起来。

  赵大夫再叮嘱:“忌焦忌悲忌冷,更忌剧烈运动。”

  沈茴弯着眼睛忙不迭点头。她自小就被赵大夫治病,很是熟悉。他是她的大夫,也是她很敬爱的长辈。

  赵大夫写了方子交给沈茴,便带着俞湛告退。沈茴体乏,没有亲自送他们,让沉月替她送一送。

  沈茴在桌边坐了一会儿,才起身绕过屏风,朝床榻上的裴徊光走去。

  他倚靠在床头,手里拿着一卷书。

  俞湛带着他外公过来,他不想见,避开了。

  “掌印居然在看书。”沈茴朝他走过去,踢了鞋子,动作自然地爬到床上,绕过裴徊光身侧,在床里侧躺下。

  待裴徊光的目光落过来,她才拉了他的手,说:“困了。”

  她又困了。

  裴徊光将手里的书在床头小桌上一放,在沈茴身侧躺下来,沈茴软绵绵地打了个哈欠,身子挪了挪,窝在裴徊光的怀里合上眼睛。

  她用带着困倦的声音低语:“你睡不睡呀?”

  “和娘娘一起睡。”裴徊光挥了挥手,床幔无声降落,将床榻温柔包裹。

  待沈茴沉沉酣眠,裴徊光睁开眼睛,他小心翼翼地探手到床幔外,在床头小桌上摸了摸,将那卷书重新拿来读。

  那是一卷医书。

  裴徊光自幼被老东西逼着学医,可他对救人没兴趣,转而学了毒。医毒相通,就算他专精用毒,也医道颇深。只是他的医术远不及他的毒。

  他开始看医书了。

  既然别人都医不好她,他来。

  ·

  天气日渐转热,从北方京中来的人都有些不适应,衣衫越来越薄,冰块不断送到宫中四处。偏偏浩穹楼从不用冰,也不像别处一直门窗大开。

  转眼到了八月初,灿珠的肚子越来越大了,走路也变得艰难很多。沈茴劝她多歇歇,可灿珠总说孩子很懂事并不闹她,力所能及的事情,她还是要做一做的。

  沈茴正和几个宫婢坐在屋子里,一边说话,一边给灿珠快要降生的小孩子做小衣服。

  平盛快步走进来禀事:“娘娘,今儿个早朝上说起战事来。沈将军要出征了。”

  沈茴蹙了蹙眉,握着针的手缓缓放下来。

  其实这几年一直都在打仗,战事从未消停过。不,也不是这几年,自从前卫覆灭,这二十多年一直战事不断。

  “哥哥什么时候出发?”沈茴询问。

  “世子连攻三城,形势不太妙,沈将军明日就要领军出发。”平盛禀话。

  沈茴点点头,眉心继续紧紧皱着。

  她想到了箫起。

  还未入宫时,甚至刚入宫时,她日夜盼着二姐夫谋反成功,摧毁这腐烂的大齐。后来,她选择辅佐齐煜登基时,曾茫然过好一阵,担忧日后与二姐夫站在不同的立场。

  可是当箫起将自己的手下押送给裴徊光的时候,沈茴便再也没了犹豫。权势迷人眼,多年过去,她心中风光霁月重情重义的二姐夫,竟也变了模样。

  沈茴心中惋惜,不由轻叹了一声。

  沉月轻轻敲了敲桌面,皱眉说:“勿要忧虑!”

  “好。”沈茴弯着眼睛笑起来,样子甜美纯稚,“犯愁今晚吃什么好吃的都不行吗?”

  沈茴刚说完,裴徊光从走上楼,问:“所以娘娘今晚这里吃什么?”

  屋里的几个宫婢都站起身来。

  沈茴诧异裴徊光从正门进来,她弯着眼睛望着他,问:“在这里吃吗?”

  裴徊光颔首,缓步走进来,将一盒糖递给沈茴。

  沈茴立刻将糖盒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一颗糖来吃。糖的甜味儿在唇齿间晕开,她弯着的眼睛里,笑意再浓三分。

  几个宫婢立刻有眼力见地退出去。

  沈茴想了一下,喊住灿珠:“若你方便,去煮一盏花茶来。”

  她曾对裴徊光说过灿珠煮花茶的手艺很不错,只是一直没什么机会让裴徊光尝尝。

  “方便的!我这就去!”灿珠笑着说完,扶着后腰往外走。经过裴徊光身边的时候,裴徊光瞥了一眼她的肚子。

  “还要多久出生?”裴徊光随口问。

  灿珠有些意外他会询问,赶忙说:“回掌印的话,还有不到两个月了。”

  裴徊光没再说什么,已经在沈茴身边坐了下来。

  灿珠出去之后,立刻忙着煮花茶。跟着裴徊光过来的顺岁笑嘻嘻地说:“灿珠姐姐,你刚刚对掌印的称呼错了。”

  灿珠诧异地望过去:“怎么错了?”

  “你可是王来过了明面的媳妇儿,就等着孝期一过成婚。那你应该跟王来一起称呼掌印干爹啊!”

  灿珠吓了一跳,捧着花茶的手抖了抖,手心里的花瓣落下去几片。她连忙摇头,急说不敢。

  顺岁笑嘻嘻地帮着烧水,也不再打趣。

  楼上,沈茴和裴徊光面对面坐在窗前,悠闲地一边吃着盒子里各种口味的糖,一边等着灿珠的花茶。

  沈茴望着远处的玉檀,说:“这里的玉檀长得真好。”

  裴徊光顺着沈茴的目光瞥了一眼,颔首赞同,道:“那是自然。毕竟每棵玉檀下都埋着一颗卫氏的人头。”

第151章

  沈茴吓了一跳, 怔怔望着裴徊光,而他只是慢悠悠地吃着糖。

  沈茴慢慢抿起唇来,隐约猜到他说的恐怕不是吓唬她的假话。谁会用族人的性命拿来玩笑?沈茴偏过头,望向窗外大片绿色的玉檀。

  以前在京中时, 整个皇宫只有通往沧青阁的地方种着玉檀。沧青阁里也燃着玉檀香, 这让裴徊光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玉檀味道。

  可是自来了关凌, 裴徊光的府邸再也没有用过玉檀香。他的府邸周围栽种的, 也不再是玉檀,而是海棠。

  整个玱卿行宫种满玉檀,玉檀的淡香无处不在,偏他身上再也没有。

  沈茴望着远处微风里晃拂的大片玉檀,轻声问:“你既恨齐氏,为什么不干脆杀了皇帝,早些终结旧恨呢。”

  这世间,很多人困在仇恨里。他们的痛苦在于有仇不得报,可裴徊光不一样, 是他选择留下仇人的性命。

  “杀了?”裴徊光嗤笑, 漆眸深处藏着嘲讽:“世间人都是要死的。早死晚死的区别。既然所有人都逃不过死去的结局, 早死算什么报复。”

  没意思。

  名单上的三千余走卒, 虐杀便罢了。对待齐氏, 取其性命哪里够。这不是他满意的报复方式。

  好半晌,沈茴才再低声开口:“前几日北阳关的将士粮草断绝, 败于外族凉蛮, 掌印可知为什么会断了粮草?”

  裴徊光慢悠悠地抬起眼睛望着沈茴,但笑不语。

  沈茴便懂了。

  ——果然是他。

  “你非要这大齐遭番邦外族欺凌?”

  “是。”裴徊光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

  “咱家知道娘娘想让皇帝死, 辅佐齐煜登基。可是娘娘真的希望齐煜变成第二个昏君?不管齐家谁坐在龙椅上, 他都必是昏君被千古谩骂。”裴徊光顿了顿, “只要咱家还活着。”

  沈茴搭在膝上的指尖颤了颤,她缓缓舒出一口气,她望着窗外的玉檀,把心里苦涩的难受压下去。沈茴想起了那天晚上,哥哥追到海棠林,追问她的一连串问题。

  指责和阻止裴徊光近乎疯狂的复仇,她莫名不忍,也不能。

  坐视不理裴徊光继续让无辜的人枉死,她心里更不忍,更不能。

  这是一个死局。

  她本可以转身,可因为心里那分情动,选择不回头。前路?死局没有前路,不过垂死挣扎勉强拖延走到悬崖的时刻。

  裴徊光凝视着沈茴蹙起的眉头,道:“娘娘又心中郁涩了。”

  沈茴转过头来望向裴徊光,温声否认:“没有。”

  既然已经选择了迈进这一局,不走到终点怎么知道没有别的路呢?

  沈茴向来不信命。如果她信命,困在闺房的十年里早已早夭。如果她信命,入宫之后乖乖做皇后不会来招惹裴徊光。如果她信命,不会以病弱之躯,倾尽全力地暗中谋划。

  她望着眸色沉沉的裴徊光,慢慢笑起来,声音里带着点欢愉和少女的软悄:“掌印是本宫选的人,本宫得为掌印负责。”

  裴徊光皱皱眉,不是很明白她这话的意思,甚至觉得她这话有点可笑。

  她?她能对他负什么责?

  他带着轻视地笑,问:“如果杀了咱家,可以救一万人的性命。娘娘会杀了咱家吗?”

  沈茴刚要开口,裴徊光再说:“没有第三种选择,娘娘只能二选一。”

  沈茴不答,说:“我没有杀你的本事。”

  “假设你有。”

  二选一的问题,必须选一个。

  裴徊光望着沈茴的眼睛。沈茴温柔回望他,明眸里带着笑。

  “会。”她说。

  裴徊光脸上的神色淡淡,没什么表情。他对沈茴的答案并不意外。这样也好,这样证明她还是她,她没有如她家人所担忧的那样被他染黑带坏。

  裴徊光很满意。

  对,很满意。

  沈茴平静地再接一句:“然后和你一起死。”

  裴徊光盯着沈茴的眼睛,一动不动。

  若原本对她的选择很满意,如今心里溃烂般的疼痛,又是什么呢?

  “救了万人性命,也算功德一桩,正好给你下辈子积积福。”沈茴微笑着朝裴徊光伸出手,“把手给我。”

  裴徊光瞥一眼她搭在桌上的手,将手递给她。

  沈茴将一根红绳,系在他的腕上。

  很普通的三根细细的红绳,用很普通的编法编在一起。因为每一根红绳本就很细,三根红绳编在一起,细密的结扣相缠,整体仍是细细的一条。

  “什么鬼东西?”裴徊光皱皱眉。

  “我自己编的。”沈茴说。

  裴徊光看她一眼,慢悠悠地说:“娘娘倒是串个平安福、玉扣、哪怕串个佛珠。这就单独一条红绳?”

  “我编它的时候,每打一个结扣念一遍你的名字。心诚则灵。我诚心盼你平安喜乐,比任何一个高僧开过光的平安福都好用。”沈茴握着小剪子,将系好的红绳多出的一点线头剪断。

  裴徊光多看了一眼腕上的红绳,拂了拂袖,将其遮了。

  “我原本身体日渐好转,可自然招惹了掌印,竟又越来越不好了。听说一个人造了孽,是会连累家人的。那些被掌印害死的无辜人不敢报复掌印,会不会迁怒我呢?”

  裴徊光拂袖的动作僵住,猛地抬头,死死盯着面前的沈茴。

  她对他浅浅地笑着。

  她能温暖他疮痍的心窝,浓情翻滚。也能往他心里捅刀子,血肉模糊。

  裴徊光忽然觉得很可笑,自己的喜与怒痛与痴,都被沈茴轻易牵扯。他甚至觉得自己就像她手里的玩偶,任她摆布。

  沈茴抬手,去抚摸裴徊光的脸颊。她弯着眼睛眉眼间带着笑,只是眼睛却是湿的。她温柔抚着裴徊光微凉的脸侧,低声说:“不要难过哦。你若心里难受,我也想哭的。”

  裴徊光握住沈茴的手腕,死死攥住她。他咬牙切齿:“你是不是疯了!”

  她知她这样说,他会难过,她更知他难受了她自己也难受。那又何必这样互相折磨,难道只是为了……让他收手吗?

  可是,不行。

  他的性命染满卫氏万人的鲜血。他的存在,只是为了覆灭,疯狂地报复是他存在的唯一意义!

  就像名单上三千余性命。他本可以在很早之前将这些人全部杀掉。可他舍不得,他要慢慢玩味虐杀的快感,名单上的人死一个少一个,都杀光了,那多无趣啊……

  现在,他已经开始加速解决名单上那些人的性命,用最简单的方式。

  可是齐……

  不行。

  沈茴垂下眼睛,忍下心里撕扯般的难受。他捧起裴徊光的手,轻轻吻了吻他的指背,然后抬起眼睛温柔地望着他。她轻易转了话题,说:“下个月就是咱们两个的生辰了,掌印记得给我准备生辰礼物。”

  裴徊光习惯性地问她:“娘娘想要什么?”

  沈茴不满意地蹙眉:“哪有送人礼物还去问人家要什么的?你不会自己想吗?”

  裴徊光深看了她一眼,原以为她要借机跟他要什么东西,难道不是?

  “能和你是同一日的生辰,可真好。”沈茴弯起眼睛笑着,好像刚刚两个人言谈间的暗流都不存在,又是一副望着情郎的少女模样。

  裴徊光手腕转了转,将她的手握在掌中,问:“那娘娘会送咱家礼物吗?”

  “当然呀。”

  裴徊光颔首,道:“咱家等着。”

  “不过在那之前,我父亲要过寿了。就在后天。”沈茴晃了晃裴徊光的手,“陪我一起回去吧。”

  裴徊光想了一下沈元宏每次见了他的表情,说:“啧,娘娘确定那老头见了咱家不会添堵?”

  沈茴板着脸说:“没办法呀。丑女婿早晚都是要见岳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