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名册是什么?

  沈茴心里咯噔一声,很快有了答案。她的脸色瞬间变得一阵惨白。

  “把灿珠叫过来。”裴徊光开口吩咐。

  沈茴偏过头安静地望向裴徊光。裴徊光并没有看她, 他目视前方目光虚落,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半晌, 沈茴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也好。

  不是灿珠,也会是别的无辜姑娘,这一日来得这样突然兴许也是好事。她僵直的脊背慢慢柔软下来,重新靠在裴徊光的肩臂上。

  ·

  灿珠正在厨房里对着她煮的茶, 不满意地皱眉。

  拾星坐在一旁抱着一块西瓜在吃, 她笑着说:“灿珠,你这都快要生了, 还在这里煮茶。要是让娘娘知道, 又要念叨你闲不住啦。”

  灿珠倒了一点点凉茶自己抿一口, 还是不确定这凉茶的味道和王来煮的茶是不是一样,她苦恼地说:“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了身孕,总觉得人变得迟钝了,连味觉都出了毛病,尝不出味儿对不对了!”

  拾星将啃光的西瓜皮放下,一边洗手一边笑着打趣:“灿珠,你还真把掌印当公公来孝敬啦。”

  灿珠习惯性地将手搭在自己的肚子上,垂眼望着自己的肚子,忽然莫名其妙地说了句:“其实掌印挺不容易的。”

  “你说什么呢?我没听错吧?哈哈,你居然这么说掌印。”

  灿珠一怔,立刻咬了咬嘴唇,再不敢乱说。她实在是糊涂了,差点祸从口出。

  ——娘娘交代过她,不能对任何人说。就连沉月和拾星都不行。

  灿珠转移话题:“好拾星,你洗了手帮我跑一趟,把顺岁叫过来好不好?顺岁也跟着王来学过煮茶,他能尝出来我煮的茶味道对不对。”

  “好。我这就去。”拾星擦了两下手,脚步轻快地小跑出去。

  灿珠转身去箱柜里挑选一套新茶具,腕上的红辣椒手串忽然结扣松了,掉到地上。灿珠将茶具放在桌上,去捡王来送给她的手串。肚子太大了,她不能弯腰,只好扶着案桌,试探着慢慢蹲下去捡。

  “哎呦,灿珠姐姐这是做什么。我来我来!”顺岁小跑进来,帮灿珠将手串捡了起来,又扶她站起身,把手串还给她。

  灿珠道了谢,笑着说:“又想请你帮忙尝尝茶。”

  说着,灿珠想去倒茶。

  顺岁哪里能让她做,自己倒了一点,认真尝了尝。在灿珠期待的目光里,顺岁笑嘻嘻地说:“灿珠姐姐,我实在是尝不出来你这茶和王来煮的茶有什么区别。”

  “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不过也可能是我嘴不好使?反正我尝不出来啦。”

  灿珠便也跟着笑起来。她说:“那还要麻烦你帮我把茶水呈上去。我现在这样子,就不去前面了。”

  顺岁很夸张地“哎呦”了一声,笑着说:“姐姐是因为当了母亲才变了性子的?现在客套起来可真温柔,再不是之前的小辣椒性子喽。”

  灿珠笑着瞪他一眼,说:“去去去,快去送茶!”

  顺岁也不再打趣,拿新茶具重新装了凉茶,转身往外走。

  灿珠低着头,将想把手串重新系上。只是一只手系扣实在有些难,她费了些力气也没能成功。反倒是顺岁端着茶水又回来了。

  “顺年说掌印召你过去。看来这茶要你自己呈上去了。”顺岁说。

  灿珠点点头,将手串收进袖中,去端茶。顺岁躲开,说:“我陪姐姐一块过去,到了门口,你再端进去就是了。”

  灿珠笑着说好。

  她心里有点不好意思,自从有了身孕,身边的人都对她很是照拂。她想着孩子出生之后,她身子方便了要好好回报这些人才是。

  ·

  灿珠端着茶进去,规规矩矩地将凉茶放在木几上,动作有些吃力地行了礼,站在一边等了等,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掌印有事吩咐?”

  裴徊光没说话。他正在慢悠悠地翻看那本图册,每一页都是小孩子衣裳不同的花纹样式。

  沈茴望着木几上,灿珠端进来的凉茶。

  灿珠问了一遍没得到吩咐,她茫然无措,也不敢再问只好安静地站在一边候着。

  许久许久之后,沈茴开口:“灿珠,你下去。”

  灿珠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可她觉察得出来裴徊光的阴沉。得了沈茴的话,她听话地转身往外走。

  裴徊光慢悠悠地再翻一页图册,才开口“回来。”

  灿珠停下脚步,疑惑地转过身来。本就不是迟钝人,就算不知道缘由,灿珠也明白了自己恐怕陷进危险中。她握了握手心攥着的手串,一步一步重新走回去,服顺地垂首立在裴徊光面前。

  裴徊光抬眼望向身侧紧张的沈茴。他笑了笑,慢悠悠地说:“娘娘,咱家又想摸别的女人肚子了。”

  沈茴搭在腿上的纤指紧紧攥着裙子。她开口:“灿珠,你过来。”

  灿珠莫名心跳很快,她越发攥紧手中的手串,胆战心惊地往前再走了几步。从窗口溜进来的风将她的裙布轻轻吹拂,轻轻碰了一下裴徊光的膝。

  裴徊光面无表情地抬手,将掌心压在灿珠的肚子上。

  隔着衣料,灿珠还是能感觉到裴徊光掌心的冰寒,她不由打了个哆嗦。她手心里攥着的红辣椒手串,是王来确认过边角圆润不会磕着,才买了送她。可是她紧紧攥着的手心,还是被硌疼了。

  灿珠忽然想,她可能来不及重新将这支手串再次戴到腕上了,也可能来不及等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也可能来不及回京和王来重聚了。

  如果就这样死了……

  那、那……那就当赔罪吧。

  可是她不想死!她睁大了眼睛,努力不让眼里的泪落下来。求生欲让她颤声开口:“掌印上次问他会不会踢人。那时候他还小不会踢人,他现在已经会经常踢人了。”

  灿珠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居然敢主动去拉裴徊光的手,将他的手拉到一侧去感受肚子里的孩子正在踢踹的小脚。

  灿珠整个人抖得不行,憋了很久的眼泪终究是落下来。她颤声说:“他长大了会好好孝敬掌印的!”

  一句话说完,对死亡的恐惧让她再也站不住,身子向下滑。

  裴徊光扶了一把。

  他拉着灿珠的小臂让她站住,另一只手饶有趣味地感受着肚子里的小生命是如何奋力一脚一脚地踹他掌心。

  沈茴一直盯着裴徊光压在灿珠肚子上的手。

  沈茴也觉得自己疯了,居然拿两条人命来赌。可是她就是偏执地坚信自己不会赌输!所有人都说裴徊光坏透了,再无半分作为人的良知。可是沈茴坚信他不是,她坚信裴徊光心里还有善!只是被他的仇恨完全压在了深处!要不然,宫中七十多位公主也不会好好地活着。

  裴徊光低笑一声,他松了手,慢悠悠地开口:“长大了是得好好孝敬咱家。”

  灿珠提着的那口气忽然降下,再没了裴徊光的扶拉,她双腿一软,直接跌坐在地。

  沈茴攥着裙子的手一下子松开。她赶忙吩咐站在门外的顺岁和顺年扶灿珠下去。顺岁和顺年立刻进来,一左一右搀扶着灿珠往外走。

  “血……”灿珠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来。

  过度惊吓,让她产期提前了。

  沈茴追出去,白着脸颤声吩咐宫婢立刻去请隐婆和太医。她亲自陪着灿珠进了屋,揪心地看着灿珠被扶上床,然后紧紧攥着灿珠的手陪着她。

  灿珠的产期很近了,隐婆已经提前准备好。隐婆得了消息很快赶过来,看一眼灿珠的脸色,直说这是要生了。内宦们退出去,宫婢们手脚麻利地准备着生产的一干物件。

  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灿珠手中跌落,沈茴愣了一下,捡起那条手串,抖着手重新系在灿珠的腕上。

  “你好好的。王来在等你呢。”

  灿珠紧紧咬着唇忍受着撕裂般的疼痛,意识疼得都要模糊。她沾满汗水的脸转过头望向沈茴,沙哑地说:“娘娘别守在这里了,避讳……”

  沈茴还是又守了一会儿,待太医也赶了过来,她才听了宫婢的劝从产房出去。她站在门外,被廊窗吹来的风一吹,打了个寒颤。

  回忆着那一盆盆血水,沈茴心口窒闷。她觉得自己再不离开,心口要受不住。她缓了一会儿,才抬步往回走。

  ——去陪裴徊光。

  裴徊光还坐在原来的地方,对外面的嘈杂无动于衷。他面无表情地倒了一盏凉茶,正在细细品着这茶。

  虽然灿珠很努力地学了,可到底不是王来泡的茶。味道还是不一样。

  沈茴走过去,站在裴徊光身边,她抬起手,将手心贴在裴徊光的后背上,像哄小孩子那样从上向下轻轻抚着。

  裴徊光将茶盏放下。

  他语气平淡地问:“娘娘相信因果报应吗?”

  沈茴心里刺了一下,她违心地说:“不信。”

  “其实咱家一直都信恶有恶报,只是怪上天的报应来得太晚也太轻飘飘,所以自己去惩罚。”裴徊光笑笑,“啧,咱家好不容易给自己选了个后人,竟然是……”

  裴徊光低低地笑着。

  兴许,这也是对他的一种报应。

  沈茴觉得自己心里好难受。她慌乱地抱住裴徊光,让他埋在她温柔的怀中。她说:“我们不要这个孩子了,不要这个孩子了……我把他们母子送走,送得远远的再也看不见!我们重新选一个孩子。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或者、或者你喜欢长得像我一点的孩子?我可以去我的表亲家问问有没有愿意过继的……”

  “不。既挑中了,咱家就要这个孩子。”裴徊光笑着,带着点阴恻恻的疯痴。

  沈茴眼泪簌簌落下,她用力握紧裴徊光的手:“徊光,我带你一个地方,带你去见一个人。”

  她不等了。

第178章

  沈茴心里很清楚眼下并不是离开关凌的恰当时机。一切平静不过都是表象, 潜伏的暗流一直都在看不见的地方盘织。

  可是心里的难受让她不想再等下去了。她决定现在就离开关凌,带裴徊光回扶宁一趟。

  在离开之前,她必须做一些准备。

  第一件事, 她去见了齐煜。她把齐煜抱在膝上, 拉着她的小手,认真告诉她:“煜儿, 小姨母暂时要离开几天。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一个人不要害怕。就和小姨母还在的时候是一样的。”

  “你要去哪里?”齐煜小小的手反手拉住沈茴的手指头,握在手心里紧紧攥着。

  “去扶宁,一个小地方。小姨母会和你干爹偷偷离开, 旁人都不知晓。”

  齐煜眨眨眼,疑惑地问:“别人都不知道?要瞒着别人的?”

  “对。”沈茴耐心地向她解释,“反正众所周知小姨母身体一直都不好, 时常需要静养。这次对外就说我生病了需要卧床养几日, 不能陪着你去上早朝。你每日还是往常一样,听着朝臣禀事便是。国事自有两位相爷做决断。”

  沈茴面带微笑地温柔对齐煜说着, 实则心里也很担心把齐煜单独留下来。

  “好。”齐煜点头, “煜儿会做好的!”

  沈茴低下头, 轻轻与她贴了贴脸。她心里又担忧,又不舍,又自责。

  沈茴让平盛将奏折都拿来,一份份翻看批阅, 再思量可能发生的事情, 提前写了对应的懿旨交给沉月保管。

  沈茴一直忙到深夜,第二天再一早陪着齐煜上早朝, 将几桩前几日按下还未决断的事情都做了决定。

  轻晃的珠帘后, 沈茴望向裴徊光往日站立的地方, 轻轻舒出口气。

  下了早朝,沈茴再分别单独召见了左相和右相。

  “哀家知晓朝臣中很多臣子不喜哀家垂帘听政。恰逢前几日落雨,哀家这身子又有些不适,听从医嘱卧床静养。接下来几日,哀家就不跟陛下上朝了。”沈茴停顿了一下,悠悠道:“还请爱卿多留心,这段时日有哪些朝臣举止不当。”

  沈茴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意味深长地说:“新帝登基,旧臣贪污腐朽之败类理当清除。哀家乃久居深宫对官僚吏治所知不深,还要多靠相爷费心。相爷莫要辜负哀家的期望。”

  这些话,沈茴对左相和右相单独说了一遍大致一样的。然后,她又对两位相爷说了些不同的话。

  她对左相说:“苏大人,你是哀家三顾茅庐请回来的,如今又是陛下老师。信任与倚靠,自是与旁的老臣不同。右相居高位几十年,朝中许多臣子都是他的门生。有些人旁人谏不得动不得,还需爱卿多留心。”

  她对右相说:“哀家与新帝皆年幼,朝中繁事多要仰仗爱卿。如今朝中这般杂乱,还要爱卿多费心。尤其左相虽官复原职,可到底曾受过大辱,人心不可知,还望爱卿多对左相的异动留心。”

  沉月和拾星安静地垂首立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拾星起先没听懂,她下意识地想去问姐姐。看见姐姐沉静的脸庞,拾星收回视线开始自己琢磨起来。

  拾星送右相出去,沉月走过去拉了拉沈茴膝上的毯子。即使关凌是这样温暖的地方,过了盛夏,沈茴便又开始畏寒了。

  她蹲着沈茴身边,仰头望向沈茴,询问:“娘娘这次带谁一起出去?”

  “阿瘦和阿胖留在煜儿身边,贴身保护。免得旁人生疑,我身边的熟面孔一个也不能带走,只让蔓生跟我走就好。她武艺很好,不比阿瘦和阿胖差多少,入宫也没多久,没人会注意到她。”

  沉月点点头。

  沈茴再询问沉月昨天晚上交代她的事情可都记住了,沉月一一作答,没有半丝纰漏。

  沈茴这才终于露出了丝放心的笑容。

  沉月低下头,心里一阵心疼。沈茴很小的时候,沉月和拾星就来了沈茴身边做事,这些年她看着沈茴长大。如今沈茴做事越来越面面俱到,甚至可以说是沉着老练。可是沉月还是忍不住怀念那个不用多操心无忧无虑安静坐在檐下读书的小主子。

  平盛脚步匆匆地上楼,脸色有点不好看。

  “娘娘,萧家公子出事了。”

  沈茴惊讶地抬起眼睛。

  萧牧死了,半个月前死在剿匪中,路途遥遥,消息今日才送来。

  沈茴呆愣了好半天。

  重逢后的嫌隙和气恼是真实存在的,幼时一起长大的情谊更是存在的,两相胶着,最后化成一道唏嘘的轻叹。

  ·

  沈茴见到裴徊光的时候,他正慢悠悠地拿着个水壶,给屋子里的那株荔枝浇水。神情说不上是漠然还是悠闲。

  沈茴提裙迈进门槛,伸手去攥他的袖子摇啊摇。

  “走呀。”

  裴徊光瞥她一眼,问:“娘娘到底要带咱家去哪儿,见谁?该不是你的哪个情夫吧。”

  沈茴有点担心若她说了是回扶宁,裴徊光会不愿意去。她犹豫了一下,低哼一声,不大高兴地嘟囔:“我花了好些心思把乱七八糟的事儿都安排妥当了,就想带你出去散散心都不成吗?怎么就是见我情夫了?说不定带你去见你的情妇呢。”

  裴徊光不大高兴地戳了戳她的头,道:“什么情妇?娘娘说话注意点罢。”

  “明明是你先口无遮拦说什么情夫呢。”见裴徊光又要来戳她的头,沈茴抱着头往后退,“你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裴徊光看得出来沈茴不想说。

  她不想说,他便不问。

  她想带他走,他便跟她走。

  接下来两日,裴徊光都悠闲地坐在马车里,偶尔翻翻医书悠哉地打发时间。更多时候,他都将沈茴拉在怀里,吃一吃。

  蔓生赶着马车,快马加鞭,两日后,赶到了扶宁。

  扶宁是个不大的环山小镇,整个镇子没多少人,住处环山而建,家家户户隐居般,连个邻居都很远。也正是因为山路崎岖,地势险阻,小镇上的人陆续搬走,还住在这里的人越来越少了。

  蔓生放慢了赶车的速度。盘山路不是很好走,有些颠簸。

  碌碌车辕声中,裴徊光不悦地将手中的医书放下。颠得他不想再看了,他转首望向沈茴,见她蹙着眉正捏着针绣帕子。

  马车越来越颠簸,沈茴捏着细针,好半天没下针。

  “给咱家绣的帕子?”裴徊光问。

  “嗯。”沈茴随意应了一声。马车实在是太颠簸了,她不想再继续绣,用小剪子剪断了绣线,把细针收进针盒里。

  裴徊光瞥了一眼帕子一角绣的海棠。这一瞥,他意外地看见红色的海棠绣图旁,绣了四个小字——

  混账东西。

  “啧。”裴徊光抬手,捏住沈茴的后脖子。他拖长了语调,慢悠悠地说:“娘娘啊——咱家看娘娘这是责怪咱家还不够混账啊——”

  脖侧被裴徊光的指腹捏得好痒,痒得沈茴忍不住笑出来。她软声求饶:“快松开,快松开!是你不肯告诉我你原本的小字的……我这才随便绣嘛。你不喜欢我自己留着用哈哈哈……你松开啦。”

  马车停下来,蔓生听着车厢里沈茴的笑声犹豫了一会儿,待里面安静下来,她才禀话:“娘娘,到地方了。”

  裴徊光松开了沈茴,转身要推门。她不想提前告诉他带他去哪里,他便不问,不问不代表不好奇。

  沈茴急急拉住裴徊光的手。

  裴徊光回过头来,询问地望向她。

  沈茴慢慢收了笑,她有点忐忑地说:“不要发脾气,不要凶人,也不要一生气就丢下我自己走了……”

  “呵,娘娘说什么呢?咱家怎么可能舍得丢下娘娘自己走。”裴徊光好笑地摸了摸沈茴的脸。

  沈茴慢慢松开拉着裴徊光的手。

  裴徊光推开车门的前一刻,眼底还残着刚刚望着沈茴的温柔。下一刻,破旧的木门出现在视线里。

  有什么东西,在他脑海里一下子炸开。

  蔓生习武之人,敏锐地觉察出来裴徊光身上一瞬间散发出来的阴狠死气。

  裴徊光望着眼前破旧的木门一动不动好半晌,才跳下马车,一步步朝这处结满蜘蛛网的破旧老宅走过去。

  他站在门前,隔着一道门,闻到旧年岁里再熟悉不过的腐臭味道。老东西身上的烧伤很重,身上一直都有一股子腐烂的恶臭味道。

  许久之后,裴徊光抬手,推开木门。

  吱呀——

  随着这一道嘶哑声,过去黑暗的记忆扑面而来。

  “你这废物样子如何复我卫氏!”

  “你凭什么偷懒?你要时刻记住你的命是无数卫氏人救下来的!只要你活着一日,你就要背负万人的血债!为他们的牺牲担负起复国的大任!”

  “废物!废物!你为什么还没学会!”

  “你为什么不能杀了他?杀了他!连杀人都不敢,你能做什么?”

  “来,这是哑药。喂他吃下去。只有哑巴才能保守秘密。仁善这种东西你不需要有!仁善复不了国!”

  “别……儿子,别碰那本邪功。父皇求你了!千万别碰那东西……”

  这里,是他生活了十年的地方。

  自裴徊光迈进这里,耳边全是老东西嘶哑的吼声,还有他遍布烧伤的可怖面容。他用被烧伤的手鞭打他,一遍一遍告诉他要复国。

  当他长成少年,轻易拽住他手里的鞭子,看着他从轮椅上摔下来,像一条狗一样趴在他脚边。裴徊光冷眼看着他,用他培养出来的冷漠瞥着他嘲笑他:“别再做你的春秋大梦,卫氏死光了,还复什么国。”

  老东西死后房子起了火,少年的他冷眼看着老东西的房间烧成一片狼藉。

  裴徊光面无表情地走进老东西生前的房间。他蹲下来,去捡烧残的手记本。老东西的手烧伤了,却坚持用手夹着笔记录他的成长。在本子里记下他学会了什么,还要学什么,更多的是抱怨他学得太慢。

  本子烧坏了,只剩下三五页。裴徊光面无表情地艰难辨认潦草字迹。

  “残身疼痛难耐夜不能眠,深知命不久矣。唯憾等不及我儿及冠成家时。提前为他许下小字。

  ——怀光。

  愿我儿不管深陷何等苦境,仍心怀光明。”

  裴徊光再翻一页,也是最后一页,只歪歪扭扭四个字——

  “我儿恨我。”

  后门忽然传来一道老妪的声音——“谁来了呀?”

  熟悉的声音让裴徊光猛地僵在那里。

  老妪再问一句:“是灿珠来了吗?”

第179章

  裴徊光迅速站起身, 头也不回地快步往外走,经过站在前院的沈茴身边,继续往外走, 直到迈出破旧的木门, 站在院墙外。

  他垂着眼睛,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因为走得太急, 手里还攥着那几张烧残的纸张。他的视线落在手中发黄的纸张上的“恨”字,听着身后蹒跚的脚步声,以及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我听见开门的声音了呀,怎么没有人了呢?咦, 你是……”老人家弓着腰,右臂臂弯挂着个篮子,里面是一些刚刚在后院摘的青菜。她左边的袖子空空荡荡地垂在身侧。

  老人家上了年纪, 不仅腰身直不起来了, 眼睛也不太好使了。她眯着眼睛打量站在前院的沈茴。第一眼望过去,还以为是灿珠回来了, 仔细一看才发现并不是。

  沈茴快步迎上去, 取了老人家臂弯里的木篮子, 扶着她,温声细语:“阿姆,怎么自己在后院摘菜呀?”

  老人家由着沈茴扶着她在院中的长凳坐下。她盯着沈茴多看了两眼,忽然就知道沈茴是谁了。

  “藤生跟着哑叔下山买东西去了。你、你就是灿珠说的那位贵人?是你派人接我过来的?”老人家皱着眉询问。

  “是我。”沈茴看见不远处的井水旁有半桶清水, 赶忙走过去在木盆里倒了些, 端过来,亲自给老人家洗去手上粘的泥土。她一边给老人家洗手, 一边温柔地说:“这么远的路, 让阿姆奔波了。”

  老人家赶忙抓住沈茴的手, 紧张地问:“灿珠说的是真的?他、他……”

  连名字也不敢说,声音还是再次压低。

  “他还活着?”

  “是,他还活着。”沈茴拿了帕子仔细擦拭老人家手上的水,“他很好很好。”

  “那、那……那他在哪啊?”老人家压低了声音,胆战心惊地说着不能提起的人。

  沈茴沉默地等了一会儿,没有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才重新开口:“本来这次他要和我一起过来的,只是实在有事情绊身,一时走不开。所以我先过来见阿姆,明日或者后日,等他忙完了他的事情就会过来看望阿姆了。”

  裴徊光站在院墙外,听着院中两个人的交谈。他听着乳母熟悉的声音,听出她的紧张和惧怕。熟悉的声音,像是恍惚间将他送回到了幼时。

  小院中安静了一会儿,老人家才重新喃喃开口:“真不敢置信,那孩子还活着……”

  裴徊光听见乳母低低的啜泣声。

  乳母是个很温柔很善良的人。裴徊光也记得乳母是个很容易掉眼泪的人。他摔了、被罚了、生病了……她总是要哭的。甚至只是听说了旁人家的不幸事,也会掉一把眼泪。

  “这些年他是不是也躲躲藏藏很辛苦啊?他、他……他从小啊就是个懂事、聪明、敬爱长辈友睦手足的好孩子。也不知道他现在长成了什么样子……不知道像他父亲多一些,还是像他母亲多一些。他长大成年了,应该是他父亲那样成了个和善温润的郎君了。说不定也会像他母亲那样喜欢些诗词文墨抚琴煮茶……”

  裴徊光安静地听着乳母对他的期许。

  他慢慢合上眼睛。

  不,他没有长成那个样子。他要让乳母失望了,他完全长成了相反的模样。

  ——肮脏又卑鄙。

  老人家说着说着眼里盛满热泪,死死抓住沈茴的手,盈满热泪的眼睛充满希望地望着沈茴,她问:“他成家了没有?夫人品性好不好?是不是都有孩子啦?”

  沈茴望着老人家认真点头,说:“是,他已经成家了。是我的夫君。”

  老人家顿时松了口气,死死抓着沈茴的手也慢慢松开。她笑着说:“你果然是他的娘子。好,好……你们成婚多久啦?有没有孩子啊?”

  沈茴犹豫了一下,才说:“我们成婚没多久,还没有孩子。”

  “啊。”老人家顿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她赶忙又说:“不着急,不着急!夫人看上去年纪也小,再等几年也是无妨的。他……他对你好不好啊?”

  沈茴有些忍不住,她偏过头,眼泪落下来。

  老人家忽然有些慌了手脚,急急忙忙地追问:“夫人,小珖他是不是惹你生气了让你受委屈了啊?他要是不知道疼媳妇儿,那也是没人教他。可是他聪明。你教教他,他一定一教就会……”

  “没有。”沈茴马上灿烂地笑起来,“他对我很好很好,我们很好。我只是心里有些难受,这么多年才找到您。”

  老人家松了口气,说:“入土前能知道他还活着,还成了家。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了。”

  沈茴望着老人家悬空的左边袖子,忍下心酸,笑着说:“这些年,他一直记挂着阿姆。等他忙完了,就过来接您回家去孝敬。”

  “好。好……”老人家弯着眼睛笑着。什么接回家孝敬的都不重要,知道那孩子还活着,就算是现在死了,也是死而无憾了。

  院门口传来脚步声。沈茴以为是裴徊光进来,她立刻转头,没见到裴徊光,见到的是下山采买归来的哑叔和藤生。

  藤生立刻迎上来,朝沈茴毕恭毕敬地行了屈膝礼。

  沈茴望了一眼停在院门外的马车,她转过头对阿姆说:“阿姆,我得先回去了。过两日和他一起来接您。”

  “现在就走?”老人家右手撑着站起身,眉宇间皱在一起,“都不留下来吃顿饭吗?”

  沈茴摇头,温柔地说:“阿姆,等我忙完了事情,以后一起吃饭的时日还多着呢。”

  老人家这才点点头,她想送沈茴。沈茴轻轻地抱了抱她,阻止她送,再交代藤生好好照顾老人家。然后沈茴才往外走。

  虽然沈茴说了不用送,可老人家还是步履蹒跚地送到院门口,亲眼看着沈茴搭着蔓生的手登上马车,一直目送马车沿着盘山路往下走,才转身回去。

  老人家和藤生都回去了,哑叔却仍旧站在院门口。他伸长了脖子,一直眉头紧锁地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

  藤生是沈茴派去接阿姆的人,阿姆被接过来也不过三五日。

  而哑叔,却是一直生活在这里。

  ·

  马车里,沈茴悄悄打量裴徊光的神色。沈茴不知道裴徊光什么时候登上了马车,兴许是哑叔和藤生回来之前?可沈茴猜着她与阿姆说的话,裴徊光应该都听见了。

  裴徊光没什么表情,安静地坐在马车里。

  沈茴目光下移,落在裴徊光手中捏着的那两页纸。她试探着伸出手去拿,裴徊光没拒绝,由着她拿走。

  纸张上的字迹很难辨认,沈茴蹙眉看了好一会儿,才辨认清楚。她抬起眼睛望了裴徊光一眼,将纸张放在一旁。她从长凳下的收纳箱中取出快绣完的帕子,拿着小剪子将绣好的“混账东西”四个字一点一点拆去。

  车辕碌碌,偶尔传来坐在前面的蔓生的赶马声。

  一直到下了山,马车的颠簸才好了些。沈茴已经将绣好的四个字拆掉了,细针穿了绣线,开始绣他的小字。

  裴徊光转过头,望向沈茴。

  她没说话,安静地绣着“怀光”。他便也不说话,安静地望着她一笔一划地绣着他的小字。

  “怀光”两个字还没有绣完,马车停了下来。蔓生在前面说:“娘娘,这地方偏僻。附近只一处不大的客栈。怕客栈里的膳食不好,先在这儿歇歇脚吃些茶点吧?”

  沈茴说好,将还没绣完的帕子暂且放下来,带着裴徊光下了马车。在一处茶肆很后排的角落坐下,店小二很快端上来茶水和糕点。

  地方小,人也不多。平日里,百姓不会这个时候来茶肆,所以茶肆里的人格外少,只在前排坐了三五个,一边嗑着瓜子儿一边听着前头的先生抑扬顿挫地说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