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茴吃着有些粗糙的糕点,裴徊光却一口没碰,他垂着眼睛,修长的指转着一个空茶盏,听着青衣老者说书。听着听着,发现这说书人说的不是什么故事,而是议论当今皇室。

  “……大齐这两位皇帝,一个比一个残暴,听说这是齐氏骨子里带的!这样的昏君暴行,当真是混账啊混账!千百年后,留在史书上,定要被人人斥骂。死后也要下十八层地狱……”

  裴徊光转动茶盏的动作忽然停下里,抬抬眼,瞥向认真听说书的沈茴。

  感受到裴徊光的目光,沈茴转过脸来,温柔对上裴徊光的目光。

  裴徊光这才低低开口:“走吧。”

  他不想听了。

  “好。”沈茴起身,动作自然地去牵裴徊光的手,和他一起重新登上马车。

  说书人眼珠子滴溜溜地盯着沈茴和裴徊光,待蔓生快步走过来将一锭银子塞给他,他才顿时眉开眼笑。

  ·

  重新坐上马车,裴徊光开口:“娘娘是不是应该说些什么。”

  “灿珠的父亲的确是守着玱卿行宫的三千余兵士之一。阿姆心善,割肉喂子。他瞧着于心不忍,后来虐杀之中,大胆救下,放在农宅养了很多年。后来夏家出事,灿珠在宫中做事,时不时也会往宫外寄钱,正是供养阿姆。你说,夏盛此人,究竟算仇人还是恩人?”

  沈茴掀开窗边垂帘,望向天边漫灿的晚霞。

  “齐帝花费一年将全国卫氏人抓进玱卿行宫。可是真的抓尽了吗?你既然逃了,那是不是也有很多个卫氏人被押送玱卿行宫的途中,被好心人救下?”

  “那三千余名守着玱卿行宫的齐兵,的确作恶多端。可是当真每一个都作了恶吗?善恶一念之间,又或者,会不会有很多个夏盛?”

  沈茴与裴徊光最大的不同在于,沈茴心里总是乐观向上。她会从善的角度去思考。所以,裴徊光潜意识里觉得卫氏已灭。而她不相信,所以她去查去找。

  沈茴慢慢握住裴徊光的手。她说:“其实若你查过,很早前会查到阿姆活着。甚至会查到更多卫氏人还活着。那些人已经开始新的生活,混进了齐氏百姓中。”

  ·

  客栈不大,一共只有七八间客房。

  夜里,裴徊光和沈茴安静地躺在狭窄的床榻上。

  夜深了,月亮爬上夜幕。裴徊光轻轻吻了吻沈茴的额头,然后起身离开了客栈。

  在裴徊光走后不久,有人来敲门。

  蔓生打开房门。

  沈茴的视线越过蔓生,意外地看见萧牧站在房门外。

  “表哥?”沈茴放下手里刚绣好的帕子,惊愕地站起身来。

第180章

  裴徊光离开的时候, 沈茴知晓。她听着身边的裴徊光起身下床走出去,然后去了隔壁把蔓生喊过来。待蔓生进来,沈茴也在床榻上坐起身来。

  “娘娘被吵醒了?”蔓生还以为是自己进来弄出来的响动把沈茴吵醒了, 她站在屋子当中往前走也不是, 往后退也不是。

  “不是被你吵醒的,我本来就没睡着。”沈茴一边欠身悬起床幔,一边吩咐蔓生掌灯, 并将桌上的针线活拿来。

  雪帕子上的绣字只差一点点了, 反正也睡不着, 她想把剩下的那一点绣完。

  沈茴一直没有睡着,心里有些不安。

  为留在关凌的齐煜不安。虽然她觉得自己只是短暂的离开几日, 也将能想到的事情都做了准备, 还是很担心齐煜。沈茴一边绣着帕子, 一边心事重重思量着,从头再将所有事情捋一遍。

  沈茴终于绣完了最后一个笔画, 刚要拿起剪子剪断线头。

  她的手忽然僵在那里。

  不对……

  沈茴忽然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一件一直被她忽略的事情!

  ——大皇子是被表哥送进宫来,因此还得了高位。当初表哥离开时,便说过要去投奔世子。所以,大皇子是世子送进宫的。

  可是世子早已揭竿而起,明目张胆地造反,想要自己称帝, 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那他又何必再送进宫一个皇子来登基?

  这, 说不过去啊……

  如果说只是借机给表哥做垫脚石助表哥登上左相之位?这也说不通啊。沈茴不认为箫起手中没有比表哥更可用的人。表哥年纪不大, 做事显然也不够冷静周到……

  那箫起为什么送大皇子进宫?

  沈茴眉心紧紧揪在一起, 万千思绪在这里打了结, 怎么都想不通。

  大皇子忽然被送进宫,沈茴当然有派人偷偷去打探消息,弄清楚大皇子到底是不是皇帝的孩子。这一查,沈茴自然查得到了正是当初遇见的那个七朵金花镖局一路护送了大皇子到关凌,且这一路上遇到很多刺客,那支镖局虽然成功将大皇子送到了关凌,可是死伤惨重。得知那支镖局的人死伤过半时,沈茴还曾唏嘘感伤过一阵。

  沈茴一下子站起身。

  “怎么了?”坐在门口高脚凳上的蔓生吓了一跳,茫然地跟着站起身。

  沈茴忽然抓到了一个关键,另外一个想不通的地方——

  箫起将大皇子送进宫的路上遭到了埋伏。那又是谁埋伏在暗处想要刺杀大皇子?

  还有人在暗处!

  一时间,沈茴觉得自己站在平静的冰面上。然而这层冰很薄,下面早已波涛汹涌,薄冰随时可碎,一个不小心就会跌进万丈深渊。

  沈茴的整颗心都揪在一起,万分急迫地想要回到关凌。她转头望向窗户的方向,希望裴徊光早些回来,最好可以将阿姆直接接回来。这样就可以明天一早便启程回关凌!

  沈茴焦灼的心逐渐平静,她慢慢坐下来,整个人被一种巨大的孤独感笼罩着。

  她拿了剪子将线头剪断,然后垂着眼睛,凝望着海棠绣图旁的“怀光”二字,用纤细的指腹轻轻抚摸。

  怀光,我多希望你能帮帮我。

  可我又不能勉强你逼迫你。

  沈茴轻轻舒出一口气,让自己焦灼的心彻底冷静下来,从头再琢磨一遍。无数个人影和情景在她脑海中飞快掠过,她让自己努力去寻找答案,不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咚咚咚——”

  沈茴从昏胀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望向门口的方向。她知道门外的人不是裴徊光——那不是他的脚步声,也不是他慢条斯理的叩门声。

  “什么人?”蔓生站起身。

  门外没有回答。

  沈茴蹙了蹙眉,心里忽然升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蔓生握着剑,警惕地打开房门。

  萧牧站在门外,在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人。

  “表哥?”沈茴惊讶地站起身,“你不是……”

  萧牧抬起眼睛,望向屋内的沈茴。简陋的客栈走廊只一盏要熄的旧灯。房门打开,屋里温暖的光一下子映入眼帘,可笑地让萧牧感觉到温暖。他望着一脸惊讶的沈茴,慢慢勾起唇角,问:“我还活着,表妹失望吗?”

  沈茴愣了一下,蹙眉说:“你怎么会这样想!”

  “不然呢?难道裴徊光要我死,你不知晓?”萧牧低笑,“好,就算你不知晓。如果你知道了,你会阻止吗?”

  沈茴觉得门外的萧牧十分陌生,再也不是记忆里的表哥。

  萧牧脸上挂着丝带着嘲意的笑,他望着沈茴的目光再无从前的欢喜与温柔,只剩下漠然与责怨。他问:“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在表妹心里算什么?在你眼里,还不敌一个认识短短时日的阉人?一个作恶多端的阉人?呵……”

  沈茴重新坐下来,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帕子放在一旁床榻上。

  她冷静地问他:“是世子派你过来的?”

  “这重要吗?”萧牧笑着,“好不容易能和表妹叙叙旧,为何要提起别人?”

  沈茴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她飞快地思量着此时偷偷离开关凌,到底是在哪个环节泄露了行踪。

  ·

  夜深人静,裴徊光重新回到了老宅。山上无灯,一片黑茫茫。可毕竟是生活十年的地方,这条山路太过熟悉。他习惯性地走到老宅的后门,轻轻用手一推,后门就被推开。

  年少时,他总是被老东西安排很多很多的“任务”,做不完不准回家。所以在深夜归家是很寻常的事情。

  哑叔担心自己不能听见他的敲门,永远给他留着后门。

  裴徊光悄无声息地迈进院中,径直走向客房,去寻阿姆。房门从里面被上了锁,裴徊光轻易将门锁解开,悄声进去。藤生睡在外间,熟睡中听见响动,似要醒来。裴徊光随便挥了下手,藤生彻底睡过去。

  裴徊光绕进里间,径直朝床榻走去。他在床边坐下来,安静地凝视着睡着的阿姆。

  白日过来时,他没敢看阿姆。此时才能仔仔细细端详记忆里的阿姆。

  阿姆老了。

  好半晌,他才抬起手,小心翼翼地将阿姆的衣袖向上挽起。从肩膀往下只坠着一块萎缩的肉,再往下什么都没有。想来那年割肉伤口感染,为了保命,将胳膊舍去了。

  裴徊光想要伸手去摸摸阿姆残着的那点胳膊,悬着的手好半天没敢碰一碰。

  这么多年了,他始终都忘不了得知自己吃的肉是阿姆割的肉时,那种吐到五脏六腑都恨不得挖去的感觉。

  “孩子啊……”

  裴徊光指尖颤了一下,立刻将手收回来。他抬眼望向阿姆,见阿姆还睡着。

  片刻之后,裴徊光的眼中慢慢浮现了一丝温柔的笑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阿姆呓语的毛病居然还在。

  裴徊光动作轻柔地将阿姆的衣袖放下来,再为她盖好被子。他站起身,立在床榻旁又凝望了乳母好一阵,才又悄声离开。

  太晚了,他不想这个时候将阿姆吵醒。

  等明天早上,他会与阿茴一起过来,接阿姆回家。

  裴徊光经过睡在外间的藤生,再挥了挥手,让这丫鬟过个两刻钟就会恢复知觉。裴徊光原路返回,走到后门,听见枝叶的婆娑摩擦声。

  裴徊光停下脚步,望向杏树后的阴影里。

  “出来。”

  男人从阴影里走出来,一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一直盯着裴徊光。他走到裴徊光面前,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嘴里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啊啊唔唔”声。

  裴徊光看着他比划了一会儿,才开口:“是我。”

  男人乱比划的手一下子停下来,嘴里也不再呜噜呜噜地发出声音来。他望着裴徊光,满是褶皱的脸上瞬间堆满了笑。

  不好看。

  也好看。

  裴徊光没有想到哑叔会一个人留在这里十三年。

  裴徊光心里生出一种可笑的想法——哑叔该不会一直留在这里守着门等他回来吧?

  于是,裴徊光就想着,明日接阿姆离开的时候把哑叔也带走吧。

  裴徊光转身往外走,哑叔却又在后面唔唔啊啊地叫唤着。

  裴徊光停下脚步,转身望过去,看着哑叔脚步匆匆地往房里跑。裴徊光稍微等了一会儿,哑叔很快跑回来,手里拿着一支兔子灯。

  哑叔跑过来,满脸堆笑的吧兔子灯递给裴徊光。

  白萝卜雕的兔子灯,用很薄的纸糊着四周挡风,里面插着一根红色的蜡烛。

  裴徊光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开口:“哑叔,你这脑子是不是一根筋?”

  裴徊光年少时不仅时常很晚归家,也时常夜里离开。哑叔总是担心他走那样黑的山路,会给他递灯。裴徊光不接,他就想法子自己雕一些小孩子喜欢的动物花灯。

  十二生肖雕了个遍。

  虽然,裴徊光从来没接过他的灯,还想嗤笑冷待他。

  哑叔脸上挂着笑,从来不因为裴徊光的拒绝而难受,下一次继续雕灯。

  裴徊光视线下移,望着那盏散发着微弱光明的兔子灯。

  啧。

  雕得挺好看的,阿茴应该会喜欢。

  裴徊光接了过来,转身往外走。

  哑叔站在原地,愣愣看着自己空了的手,好半天没回过神时。他伸长了脖子,望着一片漆黑里那点微弱的灯光逐渐远离,直到看不见,脸上终于又傻傻地笑了起来。

  裴徊光面无表情地沿着盘山路往山下走,偶尔目光会落在手中的兔子灯上。灯光温暖,终究将他的眸子也映出了几分温暖来。

  有那么一瞬间,裴徊光忽然就想,他想要的报复应该也差不多了。齐氏王朝的荒唐暴戾已然足够被记在史册里被后人万般责骂。

  至于名单上的三千多人,兴许阿茴说得对,他们之中不会没有一个人心存善念,可能有很多个夏盛。而卫氏,并非真的灭了族,也有很多卫氏人隐姓埋名成了如今齐国土地之上的寻常百姓。

  更何况,那名单上的三千多人已经被他虐杀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人几乎都因各种原因已去世,要用后人抵命。

  然而,

  裴徊光回到那间客栈,他推开房门,没有看见沈茴,只看见蔓生的尸体。

  兔子灯落了地。

  裴徊光捡起床榻上的帕子,“怀光”二字上沾了血。

  卫珖,你为什么丢下沈茴一个人?

  他问自己。

  心口疯狂窒痛。

  他只知道,若沈茴出了事,这天下都要给她陪葬。

  所有的温柔在他的眸底尽数散去,只剩无边黑暗。邪功的力量迅速攀升,将他心里刚生出的善彻底杀死。

第181章

  哑叔在木板床上窝着躺下, 刚有了点睡意,就听见了脚步声。初听时, 他还以为是裴徊光又回来了,急急忙忙坐起来,披上外衣拢着衣带。

  不对,不是小珖!

  ——是很多人的脚步声。

  哑叔看了一眼桌子上雕了一半的小牛南瓜灯,放慢了系拢衣带的动作,慢条斯理地整理了衣服,才走出去。

  萧牧趁着夜色, 带着大批人手悄悄上了山。箫起的命令,是带走那个独臂的老婆婆,其他人若有阻拦, 格杀勿论。

  天下人皆知裴徊光练了邪门的武功,不用近身就可取人性命。而东厂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跟了他学了点皮毛, 个个身手了得。领了这命令, 萧牧不得不握紧手中的剑, 谨慎堤防起来。

  他以为自己会遇到很多东厂的高手护卫, 可带着人真正进到破旧的老宅时, 惊讶地发现这里只有三个人。

  一个看上去憨傻的老伯,一个独臂老妪,还有一个女人。

  萧牧松了口气,他站在院门口, 冷声道:“只要这位老嬷嬷跟我们走,另外两个人可以活。”

  “你做梦!”藤生拔剑, 挡在裴徊光的乳母身前。

  萧牧看出来这丫头不会束手就擒, 他不愿意在这里耽搁, 生怕裴徊光去而又回。他心里焦灼地摆了摆手, 身后的人往前冲,踹开半开的院门,冲进院子里。

  破旧的院门轻易被踹坏了一扇,颓然地倒地。

  充满杀气的黑衣人手执刀剑冲进来,踢翻了院门口的长凳,碰倒了老旧的木桶,木桶朝一侧滚去,里面残着的水洒了一地。

  破旧的木桶滚到一侧,被一个黑衣人嫌碍事一脚踹开,磕到石凳上,木板顷刻间四分五裂。

  哑叔盯着那半扇倒地的木门好半晌,才又盯着碎开的旧木桶,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小主子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他守着老宅十三年,让这里的一草一木保持着小主子离开时的模样,连被烧毁的房间都不敢轻易打扫。

  他们踹倒了院门,踹歪了长凳,踹碎了木桶。

  主子坐过的长凳,小主子亲手扎的木桶。这里是他守了半生的家。

  “啊——”

  冲在最前面的黑衣人心口剧痛,倒了下来。

  萧牧愣了愣,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哑叔弯腰捡起杏树下的扫帚,朝这群不被欢迎的人挥舞着,口中发出愤怒的呜噜呜噜之音。

  他一边挥舞着扫帚一边往前走,呆憨的眼中是极少见的愤怒。

  “你们在干什么?”萧牧训斥停住不前的黑衣人。

  黑衣人再次举着刀枪,朝着挥舞着扫帚的古怪老伯冲过去。然而他们根本不能近身,像有一道屏障阻挡在身前,随着老伯手中挥舞的扫帚,不知名的力道袭来,压得心口窒闷。有人不信邪,继续往前冲,手中的刀剑轻易被哑叔手中的扫帚打开。也有人被强大的力道击得向一侧滚去,狠狠撞在院中的杏树上。

  杏树震荡,叶子飘落。

  黑衣人忽然吐出一口血来,他将手中的短刀磕在树干里,支撑着站起身。

  哑叔看着被他砍坏的杏树气得瞪圆了眼睛,嘶哑地啊啊怪叫着,他冲过去,抓着那个黑衣人,狠狠将他扔出去,扔到冲上来的一批黑衣人身上,强大的力道将冲过来的人狠狠砸倒一大片。

  哑叔蹲下来,猩红着眼睛盯着树干上的伤痕,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口中连续发出急促的呜噜嘶哑怪叫。他指了指被砍坏的树干,冲这群黑衣人愤怒地吼叫着。

  所以人都觉察到了不对劲,知晓眼前这个看上去呆憨的老伯,绝对不简单。

  黑衣人不断望向萧牧,等着指使。

  萧牧犹豫了。

  不仅是萧牧带着冲进来的这群黑衣人呆住了,就连嬷嬷和藤生也呆住了。藤生回过神来,试探着问:“哑叔,你要不要剑?”

  哑叔没答话。

  他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他现在满脑子只知道自己守了半辈子的家被这群坏人冲进来破坏了。

  他没有把家守好,陛下要生气的!

  哑叔扯着嘶哑的嗓子高喊了一声,朝这群坏人冲过去,有刀剑划伤了他,可是他好像不知道疼一样,轻易抓住这些身手了得的黑衣人,一手一个朝外扔出去。

  一个又一个,扔垃圾一样,力大无穷。

  他说不了话,口中发出的怪声谁也听不懂。他在说——赶出去,都赶出去!通通都赶出去!

  萧牧终于变了脸色,知道今日不可能抓住裴徊光的乳母,立刻摆了摆手,下令剩下的人跟着他快速退离。

  哑叔追到院门口,看着这群坏人仓皇逃走,他并没有追,而是跪下来,双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被踢坏的木板门,口中发出极其难听的啊啊唔唔的哭腔。

  嬷嬷和藤生对视一眼,赶忙疾步走过去安慰他。

  “我们修一修,能修好的!”

  “对对,去拿钉子锤子,咱们来修一修!现在就修……”

  ·

  萧牧带着七零八落的手下仓皇下山,一行人骑马飞奔得远了,他还能听见哑叔回荡在山间的尖利哭腔。他几次催促,让所有人加快速度。

  原以为是十分容易的事情,没有想到被这样古怪的一个老伯搅乱了计划。萧牧脸色很不好看。

  萧牧心里很不安。自从领了箫起的命令,他的心里一直都很不安。他知道自己在做多危险的事情,也知道惹了裴徊光的下场。

  可是仇恨,让他放弃了很多这些年的坚守,毅然去当箫起的狗。所谓的,已不是得到什么,而是毁掉什么。只要箫起的目的能够完成,毁掉裴徊光这个作恶多端的阉人,他就算是死,也无憾。

  萧牧心里清楚,仇恨已经让他放弃了善。

  “快,再快!”萧牧举着马缰继续催促。

  明明夜色里,只有他带着的这些手下,可他还是感觉到了危险。

  直到,前方出现了一道人影。

  萧牧紧握马缰的手抖了一下。

  明明已经打算为了报复裴徊光不惧死,可如今箫起要的人他没有抓到,已清晰地感觉到了狂奔的这条路不是生路,是必死之路。

  一路狂奔的所有人都看见了远处的那道缓步而来的人影,时间仿佛有一瞬间的凝滞。终于有人颤声询问:“我们往、往哪边走?是继续往前,还……”

  话还没有说完,人已经从马背上栽了下去。

  萧牧眼睁睁看着一个个黑衣人从马背上栽下去,几十个人就这样消无声息地坠马,失了性命,到最后只剩他自己还坐在马背上。

  鲜血从倒地的黑衣人七窍流出,血水蜿蜒成河。

  裴徊光一步步走来,肮脏的血水湿了裤腿。

  裴徊光忽然想起四岁那一年,他手握匕首趟过血河,以为走过那道门就得了生的机会。可是他趟过血水,走到尽头,得到的不是生,而是恶鬼们一张张戏弄嘲笑的脸。

  原来一切都没有变。

  萧牧看着裴徊光从远处逐渐走近,当裴徊光站在他面前时,他紧攥着马缰的手忽然松开。到了这一刻,心里反而无惧了,反正是早就料到的结果。

  “她在哪?”裴徊光面无表情地发问。

  “不知道。”萧牧扯起唇角笑了一下,“没错,我刚刚去见了她。可也不过是在她被带走之前,与她说几句话而已。至于她现在在哪,我也不知道。”

  裴徊光冷眼看着他,并不见任何动作,马背上的萧牧忽然跌下来。心口一阵绞痛,萧牧跪伏在地,双手紧紧压在自己的胸口企图抵御胸腔里的疼痛,然而一切都是徒劳,他清晰地感觉到心脏被千万颗利牙撕咬的疼痛,痛得他连喘息都开始变得费劲。

  裴徊光蹲下来,抓着他的衣领,抬起他的脸。他再问一遍:“她在哪?”

  五脏六腑撕裂的疼痛让萧牧的意识都开始变得模糊,他眼前隐约浮现沈茴的笑脸,从小到大温柔浅笑的她。

  “表妹……”

  裴徊光抓着他衣领的手略一用力,萧牧大口喘息着。他艰难忍着,断断续续地说:“我、我真的不知道……就算杀了我,我也不知!”

  裴徊光握着他衣领的手再用力,萧牧的五脏六腑窒痛再加深。

  裴徊光忽然松了手。

  萧牧趴在地上,大口地喘息着。他茫然地抬起头望向裴徊光。他不懂裴徊光什么意思?要放过他?

  凉薄的月色罩下来,映出裴徊光没有表情的脸。

  裴徊光抬了抬手,已经死了的一个黑衣人便站起身来。他流血的眼睛眼神空洞,流血不止的尸体握着手中的剑,朝萧牧的身体刺进去。

  一个又一个已经死了的黑衣人爬起来,木讷地朝萧牧走过去,将手中的剑麻木地一次次刺进萧牧的身体。

  千疮百孔。

  裴徊光转身,面无表情地往前走。他抬抬眼,望着夜幕里将满的月亮,唇角勾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浅笑。

  咱家没有杀娘娘身边的人,月亮可以作证。

  ·

  三日后的晚上。

  得到东厂紧急调令时,伏鸦正蹲在路边烧纸钱。和纸钱一起烧的,还有一份菊酿糕。

  伏鸦盯着那份菊酿糕,焦急地等着它烧完,才握了剑离开。

  他本是在休假,可是裴徊光急调,他不得不立刻回去。见了亲信,他才知道他休假的这几日发生了什么事情。

  热闹的街市再无一人,从扶宁开始,周边十城,家家户户家门紧闭,不准走出家门半步,迈出门槛者杀无赦。东厂的人一遍一遍入户搜查,不放过任何角落,每一个活物都被拉过去仔细检查。

  并且搜查的地方仍在逐渐扩大。

  人们私下都说裴徊光在找一个人,这是真正的掘地三尺。

  夜深了。

  裴徊光独步走上西山的一片坟地。老坟座座,乌鸦狂欢。

  今天是九月十五。

  裴徊光寻了一座古坟,他挥了挥手,土地松动,露出里面的棺木。

  裴徊光在棺材上盘膝坐下。

  盘旋狂欢的乌鸦似乎感觉到了危险,结伴远离这里。

  裴徊光抬抬眼,瞥一眼夜幕中温柔的满月,然后他慢慢合上眼,轻念梵元鬼录的经诀。

  无数看得见的看不见的黑色死气从四面八方而来,如饥似渴地朝着裴徊光的身体涌去。

  每个月十五,裴徊光体内没有半分内力。

  这话是真的。

  可梵元鬼录的修炼方法,是不停地放弃与重纳。是以,每个月十五也是修炼的唯一时间点。

  梵元鬼录一共十一重,裴徊光停在第九重多年。因为,第九重足够。

  今日方知,不够。

第182章

  万籁俱寂, 裴徊光孤身端坐在涔着黄土的棺木之上,让梵元鬼录的功法在体内缓缓流转。

  可, 静不下来。

  裴徊光想起沈茴带他来扶宁,他临下马车前,沈茴拉住他的袖子,小心翼翼地说:“不要发脾气,不要凶人,也不要一生气就丢下我自己走了……”

  记忆倒流,裴徊光又想起很久之前带着沈茴离开皇家船队, 从京都到关凌的一路上只他们两个。刚刚离了侍女们照顾,沈茴身边只他一个人。当他白日出去独留她一个人在客栈里,她怕得将门锁了不止还要拿桌椅抵住, 店小二给她送饭,她宁肯饿肚子也不敢开门。他回到客栈, 她委屈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