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口窒痛, 忽然一口血吐出来。

  裴徊光将手压在胸口,感受着心口的疼痛。好半晌, 裴徊光才抬起眼睛望向夜幕中孤零零的满月。

  她一直都害怕一个人。

  为什么要留下她自己?为什么?

  三天了, 裴徊光已不记得自问了多少遍。

  有的双生子一出生身体相连, 被当成不祥的怪胎。可裴徊光忽然羡慕起连体人, 恨不得将沈茴和自己的身体永永远远缝在一起。

  裴徊光一生极少立誓, 今夜在这苍凉坟山之上郑重地发誓——等把沈茴找回来, 余生一日也不会与她分开。

  ·

  沈茴在噩梦中惊醒,她坐起身, 大口喘着气。噩梦里, 蔓生倒下的一幕反反复复地重演。

  蔓生来她身边做事没多久, 那是个很安静的姑娘。不怎么说话, 也不怎么爱笑。

  有点冷,沈茴用被子将自己围起来,还是无法抵抗潮湿的寒意。她侧着耳朵听了听,听见滴滴答答的水声。

  这里是潮湿阴暗的地下。

  沈茴将被子围得更紧一些,她垂着眼睛蹙着眉,在心里一遍一遍告诉自己——千万不要这个时候生病。

  她慢慢躺下来,蜷缩的姿势。可是再无睡意。她听着远处的水声,逐渐跟着一二三四五地数起来。

  今天是九月十五。

  他在哪儿呢?万不可不顾虑自己的身体。

  沈茴翻了个身,把半张脸都埋在了被子里。

  冷,连头发丝都觉得冷。

  不多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婢女在外面敲门,规矩禀话:“娘娘醒一醒,主上请您过去一趟。”

  沈茴皱眉。

  她被带到这里三日了,一直没有见到箫起,他现在要见她了吗?沈茴掀开被子起身,下床走出去,跟着引路的婢女往前走。

  沈茴说不清这是什么地方。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实在太弱了,逃跑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被带过来之后,一直很安分地待在房间里,偶尔也会站在门口打量着周围。

  然而所有的打量都是徒劳,周围黑漆漆的,头顶偶尔会有砂石落下来。这整座府邸都建在了地下。

  沈茴跟着婢女走了好长一段黑漆漆的路。她垂着眼睛,因想起那条铺满夜明珠的暗道,脸色渐渐柔和下来。

  沈茴被带进一间房,刚一进去,沈茴就闻到了一股供香的味道。

  箫起立在墙侧的长案后,正在誊写一份经文。

  沈茴看了一眼被供奉的佛像。

  “世子居然信佛?”沈茴先开口。

  箫起将笔下的那句话写完,才说:“怎么不喊姐夫了?”

  他放下笔,指了指另一张方桌上的糕点,说道:“这地方在地下,居住有很多不方便。这些糕点都是刚从外面买回来的,阿茴尝尝。”

  沈茴顺着箫起的手,望向不远处的方桌。她从容地走过去,在桌边坐下,说:“没有夜间吃糕点的习惯,若世子心善,能给个火盆便感激不尽了。”

  “是我疏忽了。”箫起笑了笑。他在小厮端着的水里净了手,擦干水渍之后,朝沈茴走过去,在沈茴对面坐下,径自拿了一块菊酿糕来吃。

  沈茴警惕地瞧着他,直到他将整块菊酿糕都吃完。

  箫起看向沈茴,问:“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沈茴眉心蹙着,在心里琢磨着今天是什么日子。瞬息后,她愣了愣,看一眼桌上的菊酿糕,再目光复杂地望了箫起一眼,说道:“是二姐姐的生辰。”

  菊酿糕,是二姐姐从小到大最喜欢的糕点。

  沈茴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她试探着开口:“你可知二姐姐的孩子为什么一直都不得她父皇的喜爱?”

  箫起点点头,说:“怀疑不是自己亲生骨肉。此事,略有耳闻。”

  沈茴攥了攥手。其实她也不知道齐煜到底是谁的孩子。她去查过,可是当年二姐姐去时,身边的几个侍女除了文鹤都跟着去了。文鹤那时候有孕,也不在二姐姐身边。这种事情,本来就不好查。

  沈茴想赌一赌。

  她攥紧了手,继续说:“世子就没有怀疑过齐煜会是你的孩子吗?”

  箫起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他只是随口问了一句:“那孩子长得像你二姐吗?”

  “像!眼睛很像很像!”沈茴急说。

  箫起望着沈茴的眼睛,问:“比你的眼睛更像你二姐?”

  沈茴怔了一下,她抿着唇,没有再开口。

  箫起却皱起了眉,说道:“听说那孩子长得像阿菩,上次在河边本想抓过来瞧瞧。没想到萧牧就是个废物,掳人都能掳错。”

  他重新看向沈茴,脸上重新浮现和善的笑容。他说:“阿茴,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可是那个孩子的父亲是谁并不重要。”

  他若有所思地转着手腕上的菩提珠,漫不经心地说:“说不定是伏鸦的。”

  “什么?”沈茴惊讶地望着箫起。因他不甚在意的语气,沈茴心里生出极不好的情绪来。一时之间,她说不好这种厌恶的感觉源自何处。

  “说笑的,别在意。”箫起笑笑,“伏鸦以前当马奴的时候,连抬头看你二姐都不敢。后来当了阉人,更是不敢在你二姐面前出现了。”

  他盯着沈茴的眼睛,认真地说:“阿茴。别拿那个孩子当筹码。这世间人不是人人都重情重义重亲伦。就算那孩子真的是我的骨肉,我也不会用你来交换。”

  沈茴觉得很失望,她说:“我以前真的以为你很在意二姐姐,真的以为你一往情深。”

  “没错啊。”箫起笑着点头,“如果你二姐现在还活着,她还站在我面前,只要她对我笑一笑,我可以为她放弃一切。可是她已经死了,斯人已逝,活着的人总要好好地活着。深情只对她一人罢了,她的孩子她的姐妹她的亲人,不在我的考量范围内。”

  “你究竟想做什么!”

  “去给你二姐上柱香。”箫起不再看沈茴,他又拿了块菊酿糕,慢慢尝着清雅的味道。

  沈茴坐着盯着箫起瞧了好一阵,才起身走向佛像,接过侍女递来的香。

  “夜深了,回去歇息吧,炭火一会儿送过去。”

  沈茴转头望向他,见他十分悠闲地吃着菊酿糕。感受到她的目光,箫起问:“真的不吃几块?菀莲楼的,是沈家一直吃的那家。”

  “菀莲楼很多年前不是已经关了?”沈茴问。

  “是啊。手艺师傅被我抓走了,自然关门了。”

  沈茴望着箫起,反复揣摩他到底想干什么!箫起既然知道她与裴徊光的关系,他将她带过来,应当料想过这么做的后果。

  沈茴想到箫起似笑非笑地问她齐煜和她的眼睛谁更像二姐。沈茴身上很冷,心里也发冷。

  可是沈茴觉得即使箫起有了什么歪心思,他绝不会在谋反的重要关节犯这样的蠢事。

  所以,他到底想干什么?

  沈茴走在黑漆漆的路上,眉头紧锁,反复琢磨着箫起的目的。等她回到了房间没多久,侍女果然送来了炭火,还多送了床干净的新被子。

  屋子里逐渐暖和起来,可是沈茴坐在床边,还是半分睡意也无。这世间危险有千万种,当你知道危险就在周围,可却完全一头雾水不知到底是什么危险的时候,心里的焦灼最是磨人。

  沈茴轻叹了一声,蜷缩着躺下来。她在一片漆黑里,用手指头在床榻上轻轻地写裴徊光的名字。

  一遍又一遍。

  他现在在哪里?他一定很着急。沈茴盼着裴徊光早日找来救她走,又盼着他今夜要安安分分的,可别让有心人有机可乘……

  ·

  天亮了,坟山上的裴徊光睁开眼睛。

  他整个身体覆着一层薄冰,森寒的凉气从他的身体向四周缓缓散开。那是一种毫无生气的寒意。

  睁开眼睛后的下一刻,裴徊光下意识地抬抬眼。可是天亮了,月亮不见了。

  他皱眉。

  ·

  又过了两日,沈茴正坐在炭火旁发呆,箫起再次让侍女带她过去。

  这一回,箫起在画画。

  “阿茴过来了,快来帮我看看这几幅画画得如何?”箫起笑着,似心情很好。

  沈茴走过去,发现长案上摊着几十张美人图。可是古怪的是,每一张画卷上的美人都没有画脸。沈茴蹙眉多看了一会儿,从画中女子的衣着打扮看出来箫起画的人,是她的二姐沈菩。

  “不太记得阿菩的脸了,怕画错。”他凝望沈茴的脸,开始画女子的脸。

  沈茴终于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不可思议地抬起眼睛来瞪着他。她质问:“世子将我抓过来该不会是为了画全这些画吧?”

  “当然不是。”箫起立刻反驳。

  他含笑望向沈茴,饶有趣味地问:“阿茴,你可知道现在外面乱成什么样子了?”

  他开怀地笑着,说:“你丢了,裴徊光疯了,你真该看看外面天下大乱的景象。”

  沈茴隐约明白了箫起的目的,又不明白。她质问:“你把我抓来,是为了看外面怎么乱?”

  “不不不……”箫起再看沈茴带着愠色的眉眼,又在美人图上落下一笔。

  “裴徊光是这世上最锋利的刀。所向披靡,威力巨大。若他为我所用,成了我手里的刀,便可为这条通天的白玉帝王路披荆斩棘。但是若一把刀不受控制,就没有那么好用,变成憾事一桩。”箫起笑着,带着点疯狂。

  “以你为挟,让他当我的狗。”

  沈茴呆在原地,久久没回过神来。她惊在箫起的话里,脸色逐渐失去血色。她觉得自己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忽然一阵晃动,沈茴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紧接着晃动越来越剧烈。

  片刻后,屋顶甚至落下一些砂石。

  箫起皱眉,不悦道:“原以为掘地三尺不过夸张说辞。裴徊光这阉狗,竟真的开始掘地了。”

第183章

  沈茴仰起脸望着头顶。

  “转过脸。”箫起命令。

  沈茴慢慢低下头, 望向他。箫起皱起的眉这才舒展开,他再望一眼沈茴的五官继续在画卷中描绘女子空白的脸。

  沈茴紧紧抿着唇,盯着箫起。

  箫起一边描绘着女子五官, 一边说:“阿茴, 你到底是她的妹妹,我不愿意锁着你。可你休想异想天开想着逃走。你应当明白自己逃不掉。你若胆敢有逃的想法, 休怪姐夫把你当囚徒捆锁。”

  沈茴知道自己体弱,不敢贸然逃走。但是不代表她没有想法子,她只是在等更合适的机会。箫起即便不这样警告她,她也不会莽撞行事。他说出来,她倒也没有接话。

  不多时, 箫起的侍卫匆匆进来, 贴着箫起的耳边低语了几句话。

  沈茴仔细听了听,隐约听到哑叔。

  箫起对侍卫的禀告不甚在意。他看向沈茴,似笑非笑地说:“阿茴,你说我若以你的安危为挟, 命裴徊光现在去砍了齐煜的头,他会不会应?”

  沈茴心里忽地慌了一下。

  箫起没给沈茴开口的机会,他一边画画,一边慢悠悠地说:“阿茴,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可千万别一时糊涂自戕了事。你被我关在这里,就算死了,他也不知道。我大可今日切你一根手指、明日割你一只耳朵送给裴徊光,命他给我继续做事。嘶, 有点残忍。剪了你的头发送去给他, 他可能认出?或者送你的衣服也行。”

  箫起放下笔, 垂首吹了吹画卷上的墨汁,然后将刚画好的美人图展开给沈茴看。他问:“如何?”

  好半晌,沈茴长长舒出一口气。她正视箫起,说:“不像。”

  箫起挑了挑眉,看了看沈茴的脸,又看了看手中的画卷。

  “看来的确时日久长,你当真忘了我二姐姐的模样。我与二姐姐的容貌是有相似之处,可不过四五分罢了。你照着我的模样来画,画的不是她。”

  箫起凝望着终于画出五官的美人。是啊,这画上的人不是沈菩。

  沈茴攥了攥手,赶走心底的犹豫。她盯着箫起的脸观察他的神色,问:“你抓到裴徊光的乳母了吗?”

  “没有。不过不重要。我的目标只是你。让他回去找他的乳母,不过是拖延带走你的时间。再让萧牧那个蠢货送上门去给他杀了积积戾气。”箫起笑着摊了摊手,“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沈茴脸色发白,她咬了咬唇,终于下定决心。她看向箫起:“你应当知道是我找到了裴徊光的乳母。”

  “是知道。”箫起坦言。

  “那你可知道,我与裴徊光的生辰是同一日,我苦心寻到他的乳母,是给他的生辰礼物?”

  箫起无言,挑眉看向立在身前的沈茴,不是很明白沈茴为何对她说这些。

  “裴徊光这样的人是会回礼的。”沈茴慢慢弯唇,“在我被你掳走之前,他也送了我一个礼物,同样让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死而复生。”

  箫起拧眉。

  沈茴随手拿起一张桌上空白五官的美人图,指着美人空白的脸给箫起看。她眉眼含笑,声音带着蛊惑轻轻地问:“想见我二姐姐吗?”

  箫起一下子站了起来。

  沈茴松了手,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阿茴,别耍花招!别拿这种鬼话哄骗我!”箫起冷着脸警告。

  沈茴没有错过箫起的每一个神色,她反而是轻松地笑了笑。她说:“一个被宫妃、宫婢乱砍而死的皇帝,你是太高估他的能力了,还是太小看东厂督主的手段?”

  箫起绕过长桌走到沈茴面前,一手掐着沈茴的脖子,逼着她连连后退,一直逼得她后背抵在墙上。

  他眯起眼睛,仔细观察沈茴脸上的表情,他掐着沈茴脖子的手掌力度在收紧,似乎随时都能掐断她的脖子。他的声音里也噙着危险:“再给你一次说实话的机会。否则,我不介意现在就掐死你!”

  他终于动怒了。

  他的动怒反而让沈茴松了口气,觉得这个人心里对二姐姐还有那么一丝的在意,不管这丝在意是不是早已无关风月。

  纤细的脖子被他掐着很疼,连喘息都变得有些吃力,沈茴皙白的脸颊上慢慢沁出红色来。她勉强开口:“一个你看不起的马奴可以将人救下来,你很意外吗?还是觉得自己更加废物了?”

  沈茴望着箫起的目光带着嘲意。

  箫起咬着牙,腮线紧绷。他咬牙切齿地问:“她在哪?”

  分明理智告诉自己沈茴在撒谎,沈菩根本不可能活着,可他还是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问出来。

  万一呢?

  万一她真的活着呢?

  千帆白云,皆不如她对他的嫣然一笑。她的温柔她的眉眼,早已刻在骨子里,像一种诱人发疯的毒药。

  因为他尝过,所以笃定可以以沈茴为饵,挟裴徊光去做任何事。

  箫起腕上的菩提珠忽然断了,菩提珠散落在地,噼里啪啦地碎响。箫起望着落地弹起再落地的菩提珠,理智稍微拉回来一些。他松开沈茴。

  沈茴立刻双手压抵在喉间,断断续续地轻咳着,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箫起走到桌边,亲自倒了一盏茶递给沈茴。他又换回寻常的表情,好声好气地再问一遍:“你二姐在哪?”

  沈茴接过他递来的茶喝了一口润润喉,稍微好受些了,才说:“他只告诉我等我生辰那日,带我去松川庄去见二姐姐。”

  “松川庄?”箫起皱着眉,脑海中飞快寻搜刮着这个名字,却一点印象都没有。他立刻转身,吩咐身边的属下去查。然后他转过脸来盯着沈茴,面带微笑地警告:“阿茴,你最好说的是真话。谎言戳破的时候,姐夫会让你尝尝被虐杀是怎么个滋味。”

  沈茴用指腹擦去唇上沾的一点茶水湿润,她含笑望着箫起,说:“我的生辰还有五日。一,你不是想用我做饵?好啊,直接用我去逼问裴徊光二姐姐的下落。二,你若有本事直接把伏鸦抓过来严刑逼供。”

  箫起看了沈茴好一会儿,他选择了三。他要亲自去松川庄找沈菩——如果她真的还活着。

  他不能按照沈茴所说,直接用沈茴来逼问裴徊光,他若主动了便是落了下成。他不能让裴徊光知道他对找到沈菩的急迫。所以,他打算自己去找。他也不想去抓伏鸦,这危险实在太大了。

  松川庄,一个不大的地方。他不信他找不到。

  ·

  很快,箫起就带着沈茴走出了地下,留在那里的东西几乎都没来得及带走。

  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将沈茴独自留下,可是以裴徊光这样的搜查的方式,地下的住所早晚会被发现。他也考虑过带着沈茴转移到别的地方,派人去松川庄找沈菩。可是最后,他还是选择亲自去,带着沈茴一起去松川庄。

  刚走出地下,外面天地的阳光笼罩下来,沈茴不适应地闭了下眼睛,缓了一会儿,才睁开眼。她立刻下意识地观察起周围的情况,可周围是一大片树林,实在是没有什么可辨的。

  马车早已准备好,拉车的两匹马停在那里许久,有些悠闲地踩着草地。

  箫起警告:“乖一点,别想着逃跑,更别乱叫。我觉得你也不希望姐夫绑着了的手脚堵了你的嘴吧?”

  “我若跑了,还没跑出这片树林,自己的身体都受不了。你多虑了。”沈茴朝马车走过去,主动登上马车。

  ·

  箫起带着手下的人离开地下住处一个多时辰后,通往地下暗道的出入口就被东厂的人发现了。

  裴徊光大步走在黝黑的暗道里,一身的煞气。

  东厂的人默默跟在他身后,纵使平日里就是干着杀人的勾当,还是惧了裴徊光身上的杀意,个个沉默又小心,生怕一个不小心丢了脑袋。

  “掌印,发现了这些奇怪的画。”

  裴徊光冷眼瞥着桌上堆着的几十张美人图。他拿起最上面的那一张,看清上面画着沈茴的脸。他又瞥了一眼其余空白五官的美人图。

  “呵。”裴徊光低笑了一声,手中那张画着沈茴五官的美人图瞬间灰飞烟灭。

  画她?

  箫起这个狗东西居然敢画她?

  除了裴徊光,没有人可以画沈茴。

  “狗东西,咱家非剥了你的皮画个够。”

  东厂的冷面内宦们,个个低着头,喘息都不敢发生一丝一毫的声音来。

  ·

  箫起带着沈茴去松川庄的路上并不太平。起初在野外,尚且好些。可又不能一直走翻山越岭的路。

  经过有人烟的地方,沈茴掀起垂帘朝外望去,见前方不远处的城镇死气沉沉,就连每个城镇最外延随处可见的茶水摊都空无一人。

  “什么人?”城中巡逻的人很快发现了箫起一行的车队。

  箫起立刻让手下调转方向,加快速度。

  外面的属下禀告:“主上,裴徊光下了死令,所有活物但凡迈出自家院子一步杀无赦。咱们这样是不能进城的,只能从郊外避着人烟赶路!”

  箫起眯起眼睛,看向城中追来的侍卫。他知道这些侍卫可以轻易甩开,可是更明白他今日在这里露面,消息很快会传到裴徊光耳中。

  箫起冷声下令:“快马加鞭避开人烟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松川庄!”

  他看向身边的沈茴,压低声音:“阿茴,你最好没骗我。”

  沈茴没接话,十分淡然地拿起桌上的菊酿糕,小口小口地吃着。箫起不禁重新打量起沈茴从容的模样。兴许,他不应该只把沈茴当成记忆里那个病弱娇气的小姑娘,到底是策划弑君的太后了。

  箫起的视线逐渐落在小几上的菊酿糕,忽地一阵恍惚。他忽然开始质疑自己这样贸然赶去松川庄到底对不对。

  他做事向来谋划一个万全,再给他一点时间,五十万大军兵临城下,送他走上白玉帝王阶。

  他真的要在这个时候为一个不太可能的奇迹去冒险吗?

  箫起闭上眼睛,眼前慢慢浮现大婚那一日的场景。喜烛高燃,贺词不断,所有人都在说着喜庆的话。目之所及,一片大红色。遮脸的红绸掀开,露出沈菩嫣然的娇颜。她对他笑,他幸福地觉得此生无憾。

  变故就那样发生,他看着她被带走。她大红的精致喜服曳地被官兵凌乱的脚步踩脏,她回头望向他,惊惧的眸中盈着泪。

  箫起忽然想起了沈菩的五官。

  一切都回不去了。

  箫起慢慢闭上眼睛,下令:“停车。”

第184章

  沈茴轻轻蹙眉, 转眸望向箫起。

  马车奔得很快,赶车的车夫愣了一下,犹豫地问:“主上, 现在停车?马上就要到松川庄了。”

  没有得到箫起的回应,赶车的属下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将马车停下来。

  沈茴收回望向箫起的目光, 她掀开垂帘一角,望向前方隐约可见的“松川庄”路石。她轻声开口:“真的不去了吗,姐夫?”

  沈茴再一次喊了箫起姐夫。

  很快, 车厢里再次传来箫起的命令——

  “转头朝西走, 立刻。”箫起语气坚决, 从短暂的糊涂中回过神。

  沈茴轻叹了一声, 将垂帘放下。

  箫起神色如常地倒了一杯茶自己慢慢品尽, 然后看向沈茴,说:“明天就是阿茴的生辰了,有什么想要的吗?”

  沈茴目光复杂地望了箫起一眼,最终默默转过脸,低声说:“我刚刚进宫的时候, 住的是二姐姐曾经的宫殿。我住在那里总是想起二姐姐来,想着她被困在那座宫殿里的情景,她定然日日夜夜都盼着你去接她回家。”

  沈茴垂下眼睛, 声音越发低下去,带着低落:“那个时候我就对自己说,二姐姐等了一辈子什么也没有等到。我不可以枯等, 一定要倾尽全力地自救。”

  “你做的很好。先攀上裴徊光自保, 再暗中筹谋了一切策划了弑君之事, 竟还能在弑君之后全身而退。”箫起点头, 语气里带着点赞扬。紧接着,他又话锋一转——“别人总是靠不住。”

  箫起笑了笑,眼底带着点嘲意。

  他抬头看向沈茴,眼睁睁看着沈茴失落的脸庞慢慢攀上一点一点的笑容来。箫起拧眉,心里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来。

  沈茴问:“茶好喝吗?”

  箫起拧起的眉头更紧,目光如炬地盯着沈茴。

  沈茴晃了晃手腕,让箫起看见她皓腕上的竹骨镯。沈茴摘下腕上的竹骨镯,轻轻一掰,打开机关,露出里面的针刀,还有一些粉末。

  “刚入宫那一日,我为了不被皇帝宠幸,用这枚针刀划伤了自己。后来裴徊光不喜欢我身上带着暗器,便收了起来。再后来谋划弑君,我又戴上了它,且在里面装了毒。”沈茴慢慢弯唇,“在姐夫回忆二姐姐的时候,我将药粉洒在茶水和菊酿糕上了。”

  箫起瞳仁猛地一缩,他沉着地开口:“可是你也吃了菊酿糕,喝了茶水。”

  他显然不信沈茴的话,在心里认定她撒谎一次不够,还要再唬他一次。

  沈茴笑笑,又拿起一块菊酿糕来小小地咬了一口。她一边品着熟悉的清雅味道,一边慢悠悠地说:“裴徊光懂医毒。年少时得齐祖赏识,亦是因为他的医理,让他以炼长生丹为由,得了齐祖帝的偏信。可世人都知道,他更擅毒。这茶水与糕点上是不是有毒,你大可随便抓个大夫来验。”

  “你若成功下了毒,不必现在主动说出来。”箫起冷声,显然不信沈茴的话。

  “因为我也吃了呀。”沈茴轻轻地笑着,“而且,我自己手里也没有解药。”

  箫起眯起眼睛来。

  “这是裴徊光手里的毒,解药只有他有。我现在说出来,是自救。你想要解药,只能去找裴徊光。你若去找裴徊光,便是我得救的机会。”

  箫起盯着沈茴的脸色,竟荒唐地觉得她说的是真的!他盯着沈茴的笑脸,咬牙切齿:“就算我用你逼他交出解药,也可以不给你解药!耍尽手段激怒我,是在逼我杀了你!”

  “你要用我做饵,逼裴徊光为你打下天下,自然不希望我死。”沈茴顿了顿,“更何况,像我这样的短命人,若能舍身拉你一起死。也算为煜儿扫平最大的障碍。”

  沈家人,何曾惧过死。

  箫起冷笑,他突然抬手紧紧掐着沈茴的脖子,怒言:“念在你是她妹妹,我没有绑着你,你就是这样一路耍花招的?”

  沈茴慢慢收了笑,沉默下来。她望着面目扭曲的箫起,眼角不自觉地慢慢洇出一点湿意——

  因为箫起最终还是没有去松川庄,因为二姐姐困在华殿里枯等的年岁。

  “主上,有人追来了!”

  箫起瞬间松开沈茴,掀开窗边垂帘往外望去,追来的人很远,只能看见些黑点般的人影,密密麻麻。

  箫起放下垂帘,催促手下加快车速。

  在他原本的计划里,他要用沈茴为饵,逼裴徊光将他篡位之路的障碍全部杀光。在这个阶段里,他是不可以现身被裴徊光见到的。他当然知道裴徊光修炼的邪功有多厉害,若他出现在裴徊光面前,他连保命都难。

  当他扫清一切障碍后,再用沈茴的死,设计裴徊光自戕。

  而现在,因为沈茴说的松川庄,箫起短暂地失了分寸,误了原本计划,疯了这样一回,竟荒唐地大摇大摆来到这里,将自己陷于险境。

  且不说沈茴给他下的毒,只要靠近裴徊光,箫起就感觉到了性命之忧。找裴徊光要解药?他怎么敢!

  箫起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彻底冷静下来,沉声吩咐属下改路线,快马加鞭赶去沧澜谷。

  马车驶得飞快,越来越颠簸。

  沈茴用手扶在车壁,勉强抵抗着剧烈颠簸带来的不适。

  一个多时辰之后,沈茴听见了涛涛水声,也听到了追兵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沈茴忍着不适,掀开垂帘,探首回望。

  黑压压的一大片追兵,沈茴一眼看见那一身绯衣。

  他来了。

  “主上,他们追得越来越近了!早晚会被追上的!主上不若舍了马车,换乘马匹?”

  箫起看向沈茴,忽然问:“知道为什么我带着你坐马车吗?”

  沈茴疑惑地望向箫起,箫起笑了笑,紧接着又瞬间阴着脸:“顾虑你的身体,你却下毒要毒死我。阿茴,你这个不知恩图报的东西。”

  沈茴愣了一下,反驳:“你只不过是担心我在利用完之前就死了。”

  箫起没理沈茴的话,他提高音量吩咐:“停车!”

  马车在晃荡的木桥上停下来。箫起几十个骑在马背上的属下也都停了下来,个个握紧手中的剑,紧张起来。

  箫起抓着沈茴下了马车,很快登上一匹马。

  沈茴蹙着眉,担忧着自己的身体能不能适应飞奔的马。可是片刻后,沈茴惊讶地发现箫起带着她坐上马之后,并没有离开逃走,反而是调转马头,等着追兵追过来。

  沈茴不解。她压下心里的疑惑,立刻观察起周围的环境。

  风有些大,将木桥吹得摇摇晃晃。桥下是深深卷流的沧澜水,两端高山耸立,只这一条长长的木桥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