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沈茴所想,箫起现在应该带着手下立刻走过这条长长的木桥,然后将木桥砍断,断了追兵的路。

  可是箫起没有这样做,反而在等裴徊光追过来。

  沈茴迎着风眯起眼睛望向远处的那抹红色身影,隐约明白了箫起的用意——砍断了这条木桥,可以阻挡东厂的人追过来,却未必能阻拦裴徊光。

  沈茴不由又疑惑箫起想怎么做?用她要挟裴徊光放他走吗?可是箫起应当知晓不可以让裴徊光离得太近。

  裴徊光的身影越来越近了,近到沈茴终于可以看清他的五官。

  虽未得救,见了他,她的唇角便不由勾了笑。

  箫起忽然问:“阿茴,你会水吗?”

  沈茴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撒了谎:“会。”

  她听见箫起低笑了一声,说:“阿茴,对不起了。”

  然后,箫起将沈茴从马背上推下去——推下摇摇晃晃的长木桥。

  坠落的时候,沈茴终于想明白了。当箫起一时糊涂听了沈茴的话去松川庄,暴露了行踪,如今他早已不得不为了性命,暂且放弃沈茴这枚棋子。走过沧澜谷砍断木桥若不能阻拦裴徊光追过去,那怎么才能阻止裴徊光追过去?用什么绊住他?用她。

  砰——

  沈茴很快就来不及细想,她整个人撞进冰凉的沧澜水。所有的感官都被冰凉的水流包裹、淹没。

  不会水的人,连眼睛都不敢睁开。整个人都陷在巨大的黑暗里,只感觉到自己被巨大的力量推卷着。耳朵里有什么东西在嗡嗡地响,凉水灌进口鼻与胸腔。她手脚下意识地扑动着,却越来越没有力气。

  沈茴忽然好后悔,刚刚应该喊他一声的。

  徊光……

  而不是像现在,她连张嘴都不能。

  整个身体都要胀开,沈茴在窒息的感觉中,听着自己一声快过一声的心跳。直到下一刻,她僵硬的身子被拽进一个怀抱里。

  熟悉的感觉让她没有力气的手再次抬起来,摸索着他的腰侧,紧紧攥着他的衣襟。

  裴徊光带着沈茴跃出水面。他殷红着眼大口喘息着,望向箫起逃离的方向。他又很快收回目光,垂眼望向怀里的沈茴。

  “徊光……”

  她的声音很浅很浅。

  沈茴支撑着半睁了眼望了裴徊光一眼,冻僵的脸连笑容都挤不出来,很快,她重新闭上了眼睛,偎在裴徊光怀里。

  她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还觉得天地间都成了冰窟,好冷。

  裴徊光低下头,轻轻吻了吻沈茴湿漉漉的脸,他压下所有的疯戾,努力用温柔的语气哄着:“在。徊光在。”

  沈茴努力用脸颊蹭了蹭裴徊光的胸膛,然后便失去了知觉。

  她昏了过去,裴徊光才敢将胸腔里所有的疯戾释放出来,整个身体周围弥漫着巨大的森森死气。

  狂挣的心脏与不能喜怒的邪功叫嚣着,腥甜在口腔蔓延。裴徊光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制下去。

  眼下,没有什么比沈茴的安危更重要。

  ·

  沈茴身上湿漉漉的衣服已经换掉了,裴徊光又喂她吃了药。她始终皱着眉,半昏半醒般,唇齿间吐着痛苦的唔哼声,时不时喊着冷。

  裴徊光拿了一床又一床的被子裹着她,又在屋里生了一盆又一盆的炭火。

  她还是冷。

  裴徊光多想抱抱她,可是他只是碰了碰她的手,她的指尖便颤着缩回去。

  裴徊光一直都知道沈茴惧冷,而他的身体终年如寒冰,他给予她的拥抱,于她来说,从来都是寒冷的忍受。

  裴徊光去了盥室,吩咐下面的人不断烧热水送进去。他用热水一盆一盆浇在自己的身上,直到自己的身体滚烫起来,才敢回到沈茴身边,用温暖的身体拥抱她。

  沈茴迷迷糊糊地蜷在他怀中。

  裴徊光垂眼凝望沈茴。

  ——若我的拥抱于你永远都是不适,那邪功不练又何妨。

第185章

  箫起知道沈茴不会水。名门贵女没有谁会去学这个, 更何况沈茴那个身体。

  他问了沈茴,沈茴撒谎说会。

  所以,他得知她“会”水才推她下去。若沈茴溺亡,他日见了沈霆, 箫起大可轻叹一声惋惜道:“她为何骗我会水?”

  箫起在飞奔的马背上回过头, 沧澜谷已经很远了, 东厂的人并没有追上来。箫起一行人疾奔了太久, 身下的马也渐渐吃不消。箫起逐渐放慢了速度。

  “李磊和。”箫起唤自己的一个得力属下。

  “属下在。”

  箫起将缰绳在手掌上缠了一圈,悠悠道:“若小太后被救了,这些被封锁的城池既会解封。届时,你派人去松川庄盯着。”

  李磊和愣了一下,才询问:“盯什么?”

  盯什么?

  箫起握了握马缰,好半晌才再次开口:“盯着裴徊光和小太后回关凌之前去了哪里。”

  李磊和欲言又止, 最终只是应了一声是。

  箫起只不过是让马缓一缓, 感觉马缓过来些, 立刻再次提速。天色黑下来时, 到了泉石岗。

  泉石岗也是封城的状态。不过箫起对这里很熟悉,并不进城,接着天黑, 从郊外绕行,潜进后山的老宅子里。

  他的几个心腹都在那里,正对着军事图激烈争论着。看见箫起一身风尘地归来, 所有人都停下争论迎上去。箫起一言不发往前走,越过他们去了隔壁, 且令属下召了一直带着身边的大夫。

  大夫仔仔细细地给箫起把了脉, 摇头说:“属下实在没查出主上的脉象有什么异常。”

  箫起将一个帕子递给大夫, 帕子里面沾了一些沈茴手镯里的药粉。箫起让大夫去查这些白色的药粉。片刻之后, 大夫一脸紧张,告诉箫起这些药的确是毒,且是剧毒之物。但到底是什么毒,他却说不出来,因为他从未见过。

  箫起静默地坐了一会儿,一时摸不准沈茴是真的给他下了毒?还是来没来得及下毒?保险起见,他吩咐大夫接下来几日每日过来两趟给他把脉。

  然后箫起才去了前厅,在上首的座位坐下,询问属下几件曾交代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议事不过一刻钟,箫起的另一个小厮从后院过来,站在门口欲言又止。

  “何事?”箫起发问。

  小厮立刻将挠头的手放下来,禀话:“小主子病了。”

  箫起收回视线,又与属下议事了两刻钟,将事情都交代妥当,才起身往后院去。

  丫鬟见他大步走来,急急屈膝行了一礼,然后挑起帘子来。箫起迈步进去,听见芙娘轻哼着江南小调哄着哭闹的孩童。

  箫起有一个女儿,今年四岁,叫箫菩。

  “你回来了?”芙娘抱着儿子站起身,一边轻拍女儿的脊背,一边絮絮解释:“她有点发烧所以才哭的,你、你别嫌她吵……”

  小姑娘听了娘亲的话,怯生生地抬起眼睛望了父亲一眼,立刻抿着唇不敢哭了。

  芙娘立刻笑了,说:“你回来,她便不哭了!”

  你若能多陪陪女儿……和我,该多好……

  箫起走进屋,拉过一把圈椅坐下。丫鬟立刻双手捧上润喉的茶,箫起接过喝了一口,才看向母女两个,说:“我让赵尽奇明日护送你们离开这里,去你父亲那边。”

  芙娘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对上箫起不容反驳的目光,她顿了顿,才小声开口:“一定要走吗?”

  箫起没有情绪地看了她一眼,芙娘抱紧女儿低下头,急急说:“我知道了……”

  箫起站起身,朝母女两个走过去,摸了摸女儿的头,是有一点烧,不过没什么大碍。箫起很快离开了。

  芙娘抱着女儿站在门口,望着箫起的身影逐渐走远。

  “娘亲,父亲是不是不喜欢我?”小姑娘将脸埋在母亲怀里。

  “没有,父亲很喜欢囡囡。”芙娘亲了亲女儿的脸,将她抱回床上,哄她睡着。

  待女儿睡着了,她脸上温柔的笑容逐渐散去了。芙娘心里明白箫起不是不喜欢女儿,而是不喜欢她。

  嫁给箫起之前,芙娘就知道自己会遇到怎样的冷待。天下人都知箫起对沈家姑娘的深情,她怎么会不知道呢?是她鬼迷了心窍,以为天长日久总能暖了他的心……

  芙娘走到梳妆台前,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她快要不认识自己了。

  以前的她骑马射箭,和男子们猜拳饮酒,整日爽朗地笑着。毕竟她父亲是西北一带的匪首。

  直到,她遇见箫起。

  第一眼见到箫起,芙娘就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喜欢上第二个人了,即使天下人都知道箫起对沈菩的深情。

  她不甘心,她想得到箫起。他不是造反吗?他不是想要兵马吗?于是,芙娘用父亲的兵马威逼利诱箫起与她成婚。

  其实刚成婚的那段日子,箫起对她虽然冷漠,至少还算客气,也会与她说说话。可是芙娘不甘心啊,她不要一个表面举案齐眉的夫君,她要夫君的心。

  她开始学沈菩。

  她不再骑马射箭抛头露面,开始穿裙装,去学琴棋书画,去学繁文缛节,去学着温柔。

  可是她得到的,是箫起用厌恶的目光望着她,说:“不要学她。”

  到底是曾经骄横长大的匪首千金,芙娘伏低做小一无所获,她生气了,她受不了了。

  她不想跟着箫起走到哪里,都要听见别人说起她的夫君如何对另外一个女人深情!即使……即使婚前箫起已告诉过她,沈菩永远都会在他心里。

  恼羞成怒的芙娘做了错事。

  沈菩不是已经成为尊贵的皇后了吗?而她才是箫起真正的妻子,她不愿意再做藏在暗处的妻子。既然她怎么努力都得不到箫起的心,那么问题是不是出在沈菩身上?如果沈菩让箫起放弃过去好好生活呢?

  所以,芙娘给沈菩写了一封信,又花了好些心思,千辛万苦将信送到沈菩手里。

  在信里,她先用嚣张的口气向沈菩宣告她是箫起妻子的事实,然后又假意盼着对方恭贺的回信。

  她的确如愿得到了沈菩的回信。

  可与此同时,也得到了沈菩的死讯。

  芙娘忽然打了个哆嗦,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捂住自己的嘴,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在那之前,她从未想过箫起那样让她一见钟情的翩翩玉面郎君,骨子里是那样的恶。连表面的举案齐眉都没有了……箫起将她拉进地狱里,让她尝到了被凌虐的滋味。

  芙娘也说不清到底是因为父亲,还是因为她刚好有孕,箫起才勉强留下她的命。

  许久之后,芙娘慢慢止住哭。她上了床,紧紧抱着自己的女儿——被起名箫菩的女儿。

  ·

  因为封城的缘故,就算是白日里,也是悄无声息仿若死城,何况是晚上。俞湛背着药匣,从后门归家,一眼看见外祖父站在门口张望着,见他回来,才松了口气。

  “封城这样严,你居然还敢去送药。真不怕被东厂的人抓去砍了脑袋!”赵大夫叹气。

  “林叔的病拖不得,不得不送药。”俞湛说着走到外祖父面前,脸上挂着温和的浅笑,“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林叔就住在隔壁,离得近。若是远了,我自是不敢的。”

  “你昨天晚上不是还去给孙家的小女儿看病了?孙家可不在隔壁!”赵大夫瞪着眼。

  俞湛无话可说,只好无奈地笑了笑。

  好在他平安归来,外祖父又与他说了几句,便回屋睡去了。

  俞湛回到房间,并未歇下。而是打开桌上的一个药坛,取出里面被药浸泡半年的上百颗木珠。

  他将珠子取出来,用帕子吸去水分,摊开在桌上晾晒着。

  这是他给沈茴想的新方子——将这些被药浸过的珠子穿成手串随身携带,对她的身体很有益处。

  他一粒一粒地去吸木珠上的水渍,重复着枯燥的时间。慢慢地,他的眉宇间有了郁色。

  瞧着这封城的架势,东厂应当是在找人。

  找谁?

  俞湛望着手中的木珠。

  不会的,不会是她出事了。

  ·

  沈茴昏昏沉沉了半日,到了夜里,她紧蹙的眉心终于渐渐舒展开,空中也不再断断续续地痛苦哼泣着,整个人变得很安静,窝在裴徊光的怀里。再到后来,第二份药的药效发挥了作用,沈茴不仅不再喊着冷,反倒是开始低语嚷着热,一双手也不安分地去推身上的被子、扯身上的衣服。

  裴徊光探了探她的脉,又摸了摸她的额头,然后起身下床去灭屋内的炭火。整间屋子都很热,热得裴徊光胸口窒闷。

  他不过是刚离开一会儿,床榻上的沈茴离开不安分地在身侧摸索着。裴徊光净了手,用帕子快速擦过。立刻回到床上去,将沈茴抱在怀里。

  被裴徊光抱在怀里,沈茴刚蹙起的眉心立刻舒展开。

  裴徊光身体常年冰寒,刚刚沈茴惧冷时,他用滚烫的热水浇在身上才使自己的身体短暂地热起来。时间久了,温度退去,他的身体又开始冰寒,使得嚷着热的沈茴下意识抱紧他。

  炭火尽熄。几床被子或堆在床角,或落在地上,正如两人褪去的衣衫。

  长夜静谧,床榻上,两人紧紧相拥。裴徊光轻轻抚着沈茴的软发,慢条斯理地将她每一缕头发理顺。

  下半夜,沈茴终于醒过来。她睁开沉重的眼睑,有些迷糊地望着眼前的胸膛。

  是他。

  感受着裴徊光轻抚她后颈的手掌,沈茴动作小幅度地挪动,凑过去,轻轻蹭一蹭他的胸膛,然后慢慢仰起脸来,含笑望向裴徊光。

  “什么时辰了?”沈茴的声音低低软软,带着病弱的娇弱无力。

  “刚过子时。”裴徊光低下头,去吻她终于睁开的眼睛。

  沈茴缓缓闭上眼睛,感受着裴徊光微凉的唇吻。

  裴徊光离开她,漆眸沉静地凝望着沈茴,沈茴亦凝望着他。

  沈茴慢慢翘起唇角来。她望着裴徊光,软声说:“我们的生辰到了。”

  她凑过去,在裴徊光的唇上轻轻落下温柔一吻,再退开些,温柔地望着他。

  “嗯。”裴徊光应一声,“庆我们的同生之日。”

  他低下头,轻轻地亲一下沈茴的唇。

  “岁岁有今朝。”沈茴含笑望着他,很快又再次啄一下他的唇。

  裴徊光低笑,同道一句:“岁岁有今朝。”然后再次温柔地去吻一下她柔软的唇。

  沈茴在裴徊光唇上啄一口,他也亲她一下。

  一下一下,又一下。

  长长久久,无尽头。

第186章

  当裴徊光要去亲沈茴的脸颊时, 沈茴蹙着眉躲开了。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含笑望着他。

  “好脏的。出了好些汗,哪儿哪儿都汗津津的。我想沐浴。”沈茴身上没什么力气, 说起话来也是娇弱无力软绵绵。

  裴徊光说好, 摸摸她的头, 起身下床, 拿起床榻旁衣架上的长袍裹在身上。

  裴徊光身量晃了一下。他皱了下眉,果然听见沈茴坐起的声音。

  ——她看见了。

  裴徊光转过头望向沈茴。她蹙着眉,虽虚弱, 却目光警惕地盯着他。望着她的灼灼目光, 裴徊光俯下身来,用指背蹭蹭她的脸, 皱眉嫌恶道:“太热了。”

  沈茴愣了一下,才慢吞吞地“哦——”了一声。如果她不是这样天生畏寒,便不会连累裴徊光觉得不适。沈茴有点不大高兴,甚至觉得两人相拥时, 她身上的温热于他而言都是一种不愉悦的忍受。

  裴徊光用微蜷的长指关节敲了敲她的头, 说:“盥室收拾好了再过来抱你去。等着。”

  沈茴抬起脸来,望着他重新笑起来, 软软地说:“好。”

  沈茴看着裴徊光走出去吩咐外面候着的小太监。隔着一道门,她隐约能听见一点裴徊光的声音, 她慢慢弯弯唇,心里欢喜又捡了一条命。上天垂怜,又给了她许多时日来做她想做的事情。

  沈茴目光不经意间一扫,这才发觉自己衣衫不整。浸了汗浸的湿发黏在脸上、肩上。她身上的外衣早已在嚷热时, 被裴徊光褪去, 身上只挂着一件贴身的藕色心衣, 心衣也被虚汗浸湿,湿乎乎紧贴在身上。

  裴徊光已吩咐完转身回来,沈茴扯了扯被子,挡一挡身。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脏兮兮的……

  热水一直备着,裴徊光吩咐了一声,下面的人很快就能将盥室准备好。

  裴徊光却没立刻抱沈茴过去,而是接过小太监递来的甜米粥,回身进屋——先喂沈茴吃些东西。他垂着眼睛,视线落在食托上的甜米粥上。

  沈茴明明觉得热,还是用棉被裹着脏兮兮的自己。她坐在床上,望着裴徊光一步步走过来。

  他身上只裹了一件月白的长袍,连袜履也未穿。随着他的走动,笔直光滑的长腿在袍间若隐若现。沈茴视线下移,落在裴徊光的脚上。沈茴多看了一眼,又偷偷将自己藏在被子里的脚探出来一点点,瞅一眼。

  ——比她的脚大了好多,而且比她的脚还要白。沈茴悄悄晃了晃脚指头。

  裴徊光扫见了她的小动作,也没怎么在意。他挪来小桌,将食托放在上面。他瞥沈茴一眼,道:“又不是头一回见。吃了东西再去沐浴。”

  裴徊光将勺子递给她。

  沈茴没接,反而是抬起眼睛,用无辜的眼神巴巴望着他。

  裴徊光笑了笑,在沈茴身边坐下,随着他的动作,衣袍扯开得更多些,隐约露出膝上的腿。他浑然不觉,正用勺子舀了一点甜米粥自己尝了,知晓温度刚好,才一勺一勺喂给沈茴,沈茴乖乖坐在他身边,一口口吃着他喂过来的甜米粥。

  沈茴吃了些东西,身体果然舒服了些,也渐渐有了些力气。沈茴看了裴徊光一眼,将自己的脚从被子里探出来,用脚指头轻轻碰一碰裴徊光的腿。当裴徊光望过来,她又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神色十分自然地继续吃着甜米粥。

  裴徊光沉默地又喂了她一口甜米粥,才抬起腿,将长足搭在床沿。

  沈茴这才慢慢勾起唇角,开开心心地将自己的足心抵过去——量一量他的脚比她的脚究竟大了多少。

  一大一小的两只脚,足心紧紧相贴。

  裴徊光这才抬抬眼,看向沈茴弯着的笑眼。他的眼底渐次染上深深几许别处不可见的温柔。

  小太监在外面叩门。

  沈茴吓了一跳,飞快将自己的脚收回来缩回被子里。

  “掌印,盥室收拾妥当了。”小太监在外面禀话。

  “还吃吗?”裴徊光问沈茴。

  沈茴飞快地摇头。她现在很是嫌弃自己身上脏兮兮的,只想快些去沐浴。

  裴徊光将碗勺放在一旁,拿了一件他的长袍裹在沈茴的身上,抱着她走出里间,进了盥室。

  裴徊光先把沈茴身上的衣服脱了,才脱自己的。沈茴进水前,往裴徊光的身上看了一眼。下一刻,她忽地想起自己身上脏兮兮的,飞快进了水。

  水里洒了香料,她把身子没进水中,企图让香料把自己的身子腌得香一点。

  裴徊光并没有进浴桶,从下午到现在,他整个人都陷在闷热中,此时更不愿意再进热水。他只是站在一旁,舀了清水往身上浇。

  沈茴起先偷偷地看他,到后来,干脆手肘搭在桶沿,下巴磕在自己的小臂上,抬着眼睛正大光明地欣赏着。

  裴徊光转过身来,看向沈茴。

  沈茴下意识地缩了缩肩,可是片刻后,她又弯着眼睛对裴徊光笑,说:“我帮你好不好?”

  沈茴立刻将自己的纤纤十指递给裴徊光看,说:“喏,都没有再涂甲脂了,干干净净的。”

  “啧。”裴徊光垂眼低笑了一声,将盛水的木瓢递给沈茴。

  沈茴欢喜地站起身来,带起哗哗沥沥的水声。浴桶有些高度,她站在浴桶里,甚至比裴徊光稍微高出了一点点。

  裴徊光看她一眼,皱眉说:“当心别跌了,没力气别逞能。”

  沈茴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个“能的”,弯腰去舀木桶里的清水,从裴徊光的肩上往下浇,清凌凌的水线温柔游过裴徊光的胸膛。沈茴又往手心里倒了些清水,湿漉漉的手心抚在他的身上,渐渐下移。那么一丁点的犹豫之后,沈茴面色如常地用手心为裴徊光抚洗。然后,悄悄地、轻轻地用手指头拨了一下他柔软的残缺。

  像做贼心虚般,沈茴很快收回手,又神色如常地弯腰舀水。舀水的时候,她偷偷去瞧裴徊光的神色,见他歪着头,正在架子上翻找香料,好似什么都没发现。

  沈茴站直身体,继续用清水浇在他身上,为他抚洗。不多时,她再一次偷偷下手了。

  “沈茴。”裴徊光突然叫她的名字。

  沈茴吓了一跳,轻轻地“啊”了一声,手中的木瓢跌落进浴桶里,激起浴桶里的热水和木瓢里的凉水。又热又凉的水珠儿溅在她的脸颊上,她来不及擦拭,眼睫颤了颤,去看裴徊光的脸色。

  裴徊光低笑了一声,望着她滑稽的样子,一边伸出手来,用指腹慢条斯理地擦去她脸上溅落的水珠儿,一边笑问:“好玩吗?”

  一定是盥室里太热了,沈茴才红了脸。她有点不敢看裴徊光含笑的漆眸,动作不太自然地将脸偏到一旁,视线落在刚刚裴徊光长指挑碰过的几盒香料上。她听见自己又轻又软的声音说——

  “看上去很白很乖的样子。是你身上最柔软的地方了……”沈茴用手指头戳了戳湿漉漉的浴桶沿。

  “最柔软?”裴徊光笑了一声,忽然长指扣住沈茴的后颈,去亲吻她。

  屋顶悬着的水珠终于坠落下来,落在沈茴的鼻尖。她闭着的眼睛弯了弯,将水珠蹭在裴徊光微凉的鼻翼。

  她错了。他的唇舌亦是柔软。他所有的柔软,都是给她的。

  天快亮时,沈茴才再次窝在裴徊光的怀中酣眠。她知道还有好些事情等着她去做,可是这一刻,她只想暂且蜷在裴徊光的怀里贪欢。

  近晌午,两个人才起身。

  ·

  “督主,你不跟掌印一起去?”顺年询问。

  伏鸦望了一眼松川庄的方向,说:“不了,解封又是一大堆麻烦事儿。”

  顺年心里一想,也是。掌印为了找太后,封了十余城,如今要解封,很多事情都要处理。伏鸦是应该赶回去处理。他站在小院门口,目送伏鸦翻身上马,带着东厂的人浩浩荡荡地往关凌去。

  “顺年,快来帮帮我。”顺岁在远处喊。

  顺年收回目光去帮忙。

  伏鸦带着东厂的人走了很远,他忽然停下马,朝松川庄的方向望去。确切地说,不是松川庄,而是松川庄后面的夕照镇。

  她说就当她死了。所以,五年来他不敢去见她,连靠近她在的地方都不敢。

  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被火焰烧毁的面容上,丑陋又可怖。

  明明是炎热的午后,伏鸦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雪夜。

  “皇后已经不行了,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儿了……”

  “这都几日了,血一直都止不住……”

  “我实在是受不住,不能再在屋子里带着了。娘娘意识都乱了,还在一直喊着爹娘……陛下怎那样绝情,连最后一面都不准沈家人进宫来呜呜呜……”

  “沈家人已经在宫外跪了许久了。这最后一面估计是见不成了……”

  伏鸦站在檐下,听着宫婢们啜泣地讨论。

  他望着亮着灯的宫殿,多想进去见见她。

  第一次见到沈菩的时候,他才八岁。

  他一出生就是最低贱的奴籍,还不懂事的时候就被赶去照顾马,夜里也住在臭烘烘的马厩里,与马为伴。时日久了,他身上总是沾着臭味儿,遭人嫌,被人厌。更是时常被人拳打脚踢地欺负。

  又一次被几个人踹打时,遇到了来采买马匹的沈家人。沈霆出言阻止了作恶的人,他一头血一脸泥地跪下去道谢。

  眼前出现一方干净的帕子,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干净。他怔怔抬起头,望见沈菩对她笑的脸。

  她很快被长兄牵着手走远了,伏鸦仍旧跪在脏泥里,望着手中干净的帕子……

  “呜呜呜,太医说撑不到天亮了。”

  宫婢的哭诉打断了伏鸦的思绪。

  他得做点什么。

  伏鸦转身就跑,跑到沧青阁,刚好遇到归来的裴徊光。他跑过去,跪下来求:“求掌印救救皇后,求掌印救救皇后!”

  裴徊光面无表情地往前走,月白的棉氅冰冷拂过他的脸。

  伏鸦不愿放弃唯一的希望。他知道只能裴徊光能救沈菩了!他追上去,在旁人震惊的目光中,大敢地死死抱住裴徊光的腿。

  “求掌印发发慈悲,属下日后万死不辞!”

  “慈悲?”裴徊光冷笑了一声。

  “求掌印发发慈悲,伏鸦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给您做牛当狗!”伏鸦磕头,拼命地磕头,血与泥弄了一头一脸。

  大抵是裴徊光那日心情不错,他瞥向他,慢悠悠地开口:“当狗?”

  “对对……汪!汪汪!”

第187章

  “夕照镇?那是哪里?我们怎么去?”

  “就在松川庄后面。”

  ——这是那天晚上, 沈茴和裴徊光的对话。

  沈茴对箫起说沈菩还活着,却没有说出夕照镇,而是说沈菩在松川庄。因为这是裴徊光跟她提过的地方。她赌着那份默契——裴徊光会事先在松川庄安排好。

  她所料不错, 在她带着箫起赶往松川庄之前, 裴徊光早已命东厂的人在暗处包围了松川庄。

  暮色徐徐拢合,天幕西边残着收拢的最后色彩。

  马车经过松川庄, 在夕照镇停下来, 顺岁跳下马, 将踩凳摆好。裴徊光先下了马车, 再将沈茴扶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