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茴尚有些低烧,从车厢出来,傍晚的凉风拂面,她偏过脸轻咳了两声。

  裴徊光皱皱眉,将她披风的兜帽给她戴好。

  沈茴抬起眼睛冲他弯了弯眼,搭在他小臂上的手没有松开,反而是手心往前挪, 从他的小臂渐覆在他的手背上, 转而去牵他的手。裴徊光瞥她一眼, 反手将她的手握在掌中。

  两个人沿着夕照镇溪边窄窄的石板路往前走。这条路不宽,不太适合马车同行。溪水潺潺,路边肆意生长着大棵大棵的垂柳, 碧绿的柳枝垂落进溪水中,和水面上的浮萍伴在一起。

  夕照镇本来就不大, 虽然刚刚解封, 路上的人也不多。在暮色的笼罩下, 整个小镇宁静又静美。

  封城了几日, 好不容易解封。静莲和静尘两个小尼姑各端着一盆脏衣, 到溪边浆洗。

  静莲看上去年纪小一些,十五六岁的样子。静尘看上去要年长几岁,她的脸上遍布可怖的烧伤。她垂着眼睛认真洗衣,一双凤目古井无波般清沉。

  两个人洗完了僧衣,端起木盆,沿着青石板路回妙安寺。

  静莲朝静尘挪了挪,小声说:“静尘师姐,我怎么觉得后面那两个人跟了我们一路啊?”

  “静莲。”静尘轻轻摇头。

  “我知道了……”静莲立刻低下头,不敢再多说了,生怕师姐一会儿又要给她讲佛理,说她六根不净。

  不多时回到了妙安寺,两个看上去不到十岁的小姑子蹲在寺门前翻绳玩,见静尘和静莲回来,她们两个立刻收了红绳跑过去接来木盆,抢着去晾衣。

  “静莲师姐,师父刚刚找你,问你功课可抄完了?”小姑子仰着皙白的圆脸蛋。

  “遭了!”静莲赶忙快步往里走,一边走一边嘴里念着恐怕师父又要罚她。

  两个小姑子也抱着洗好的僧衣回去了。

  静尘转过身来,竖掌弯腰:“阿弥陀佛,两位施主可是要来拜佛?”

  沈茴紧抿的唇颤了颤,好半晌才开口:“有劳了。”

  静尘向一边侧了侧身,请沈茴和裴徊光进寺。

  经过二姐姐的时候,沈茴垂着眼睛,努力忍了忍,才将眼底的湿意压回去。她费力地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丝笑容来。

  进了寺中,沈茴接过小尼姑递来的香火,在佛像前认真地供燃。然后在蒲团上跪下来,望着慈悲的佛像,虔诚祈愿:“愿姐姐一切安好。”

  静尘垂目,捻着腕上的佛珠,缓缓默念经文。

  沈茴站起身来,朝静尘走过去,隔着过往斑驳的记忆,望着她的眼睛,微笑着开口:“静尘师父,我们走了很久的路,可有茶水?”

  眼泪落在攥着披风前襟上的手背,沈茴才知道自己哭了。

  静尘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施主与我来。”

  静尘带着沈茴走进一旁的茶室。裴徊光没有跟进去。

  沈茴跪坐在蒲团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垂目调茶的姐姐。

  小时候,姐姐也很喜欢调茶。

  沈茴眼前浮现小时候姐姐笑着对她说烹茶的讲究。姐姐认真对她说茶的味道三分靠烹调,七分靠品。

  静尘将调好的茶递给沈茴,一如多年以前。

  隔着时光,向她递茶的两个姐姐面容逐渐重叠。沈茴怔怔望着面前的二姐姐,忘了接茶。

  好半晌,静尘才开口:“施主莫要哭了。”

  沈茴飞快用手背蹭去脸上的泪,在静尘收回手之前,匆匆将茶接过来,一怒脑倒进口中。茶有些热。沈茴的眉心立刻蹙起来,她赶忙将茶盏放下,将脸偏到一旁一阵咳嗽。

  静尘皱了皱眉。

  沈茴轻轻地“嗯”了一声,她缓了缓,重新坐直身体,端起茶几上的那半盏茶,回忆着小时候二姐姐教她端茶的样子,认认真真地品茶。

  “蔻蔻要记得喝完了茶之后呀,要认认真真地夸一句‘好茶’!”记忆里,二姐姐捋着不存在的胡子,学着老夫子的腔调说话。姐妹两个笑作一团。

  沈茴将空茶盏放下来,用盈着泪的眼睛望着面前的复生人,认认真真地说一声:“好茶”。

  静尘笑笑,她端起茶壶,再为沈茴倒一盏清茗。

  “施主看上去体弱,天色快要黑下来了,莫要奔波才是。”静尘垂着眼睛,视线落在从壶嘴里倾倒而出的茶水。

  沈茴努力扯起唇角,说出和小时候一样的话——“好,我听话。”

  静尘倒茶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她将又斟好的一盏茶递给沈茴。

  沈茴的眼泪落在热茶中,又混着清茶一并被她饮尽。来前她已经知道二姐姐是真的皈依佛门,甚至日后会是妙安寺的下一任主持。

  只要她安好,相见不相认也无妨。

  二姐姐还活着,已经是最大的幸事了。不是吗?至于二姐姐的选择,只要二姐姐欢喜,她当然会支持。沈茴慢慢笑起来,再不是勉强扯起的笑容。

  到了整时辰,妙安寺里响起悠长的钟声。悠长的钟声让沈茴的心里也跟着平静下来。她再开口时,声音里也不再带着压抑的哽咽。

  她抬起头,灿笑着望着姐姐,径自说着想说的话——“哥哥回家了。父亲和母亲都很好。姥姥如今在家里,整日拉着父亲、母亲还有嫂子一起打牌。鸣玉长大了,现在好生厉害。马骑得飞快,剑也使得漂亮,成了我小时候最向往的样子。”

  静尘面带微笑地听着,换了一个茶壶,调着另外一种茶。

  “孙嬷嬷不再像我小时候那样凶了,把煜儿保护地很好。只要我活着,就会好好护着煜儿。暂且帮她瞒着女儿身的事情,等到他日她有了政绩再让她恢复女儿身。”

  静尘愣了一下,有些意外地看了沈茴一眼,又慢慢收回目光。

  沈茴很快想明白了。当初二姐姐难产,生下煜儿之后意识一直是迷糊的。欺瞒煜儿性别这件事是孙嬷嬷的主意,二姐姐竟然一直都不知道……

  沈茴默默地又饮了一盏茶。随着她的沉默,茶室里安静下来。外面的钟声已经停了,却隐隐能听见不知哪里传来的诵经声。

  沈茴在茶室里待了很久,喝了很多静尘烹调的热茶。她断断续续说了些身边的事情。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没有目的没有章法。

  静尘安静地听着,几乎没有开口。

  天色彻底黑下来后,沈茴才起身告辞。静尘将她送到茶室门口,沈茴转过身来,询问:“静尘师父,可否赠一粒佛珠?”

  静尘微笑着解下腕上的佛珠递给沈茴。

  “多谢……”姐姐。

  沈茴转身,迈出门槛。

  起风了。

  “施主。”

  沈茴立刻回头,睁大了眼睛望着姐姐。

  静尘将沈茴的兜帽为她戴好,然后向后退了一步,颔首竖掌。

  沈茴多想拥抱二姐姐,还想拉着她的手摇啊摇,跟她撒娇向她要糖吃。可是她忍了下来,她慢慢屈了屈膝,做了一福,转身走进夜色里。

  静尘站在门口,静默地目送沈茴的身影逐渐走远,直到走出寺门,再也看不见。她收回目光,双手合十,默念一声阿弥陀佛。

  沈茴走出妙安寺,一眼看见裴徊光。

  他孤身站在柳下,悬在树端的灯笼照出他冷漠的神色。偶有路人经过他身边,无不匆匆加快脚步。或有人好奇地多看他一眼,他冷冷地瞥一眼,那人下意识地脚步踉跄般逃开。

  裴徊光听出沈茴的脚步声,他抬抬眼,望见沈茴,周围的寒气瞬间散去,卷上一种说不清的柔和。

  沈茴提裙快步朝他奔跑而去,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把脸埋在他的胸膛,许久不动一下。

  裴徊光望一眼妙安寺,拍了拍沈茴的背。

  ·

  三日后,沈茴和裴徊光回到了扶宁。

  阿姆焦虑地坐在后院,看着栅栏里的两只小母鸡发呆。不是说小珖很快就要来接她?怎么几日过去了,还是不见那孩子的踪影?

  再想起那天晚上冲进来的人……

  阿姆脸色苍白,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生怕小珖出了事。他会不会身份暴露了?齐氏王朝的人知道了他的身份,所以派人杀他对不对?

  阿姆不愿意这么想,可是这几日总是这样想。每每想到这儿,整个人都开始发抖。二十多年过去了,血腥的过往像一个噩梦一样时不时浮现在眼前。这几日更是时刻浮在脑海中,怎么也挥不去。

  若小珖当真是为了找她才暴露身份惹来杀身之祸可怎么好啊!

  阿姆低着头,脊背佝偻着,低声啜泣着。她又怕自己乌鸦嘴,不敢哭出声来,用手捂住自己的嘴。止住了口中的哭泣,止不住心里的哭啼,使得她的身子被憋得一颤一颤的。

  “阿姆。”

  她还以为是记忆里的声音,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鬼使神差地转过身去。

  裴徊光和沈茴携手站在她身后。

  她一眼看见沈茴,然后目光顺着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望向裴徊光。

  只一眼,憋进胸腹的哭泣全部涌出来,变成嚎啕大哭。

  她幻想了一千遍一万遍她的小珖长大了会是什么模样,今日见到,只是一眼,便将他认出来。

  是他。

  裴徊光扯起嘴角,笑话这个总是爱哭的女人,然后朝她走过去,他在阿姆面前蹲下来,拿着干净的雪帕子仔细去擦她的泪。

  他笑笑,说出小时候一样的话:“哭哭哭,总是哭。”

  沈茴走过去,亲昵地拉住阿姆的手,笑着说:“阿姆不哭啦。我们来接您回去享福啦!”

  “好好,不哭了不哭了……”她脸上挂满了泪,挂满泪的脸上满满是笑。

  ·

  又过了三日,沈茴和裴徊光回到了关凌。

  “小姨母,你终于回来啦!”齐煜红着眼睛,可怜兮兮的。

  沈茴将二姐给她的佛珠拆了一粒,绑在齐煜手腕上。沈茴将她抱进怀里,温柔地说:“煜儿,以后唤我母后吧。”

第188章

  齐煜眨眨眼, 仰着小脸儿望向沈茴。她一向很听小姨母的话,可是这一回,没有立刻乖乖地点头。

  一时间, 她想起从未见过的因生她而难产离去的母后,想起先后早亡的两位抚养她的妃子。

  齐煜慢吞吞地低下头, 将柔软的小脸蛋搁在沈茴的肩上, 声音小小却又坚定地说:“不要……”

  长长的眼睫低垂, 她绞着自己细细的手指头,嘴里嘀嘀咕咕:“姨母就是姨母,你不是我母后……”

  沈茴轻易将她的一双小手拢在手心,然后将她攥着的手指头剥开, 把她的小手放在自己心口,蹙眉道:“你若不肯喊我母后, 这里要难受的。”

  齐煜眼睫颤了颤, 抬起眼睛看了看沈茴,又低下头望着自己的手。

  “煜儿现在都是皇帝了,是世间最尊贵的九五之尊, 胆子还这么小, 顾虑这个顾虑那个吗?”沈茴佯装不高兴地嘟起嘴。

  小姨母的心跳从她小小的手心传来,齐煜揪在一起的眉头慢慢舒展开。

  她是皇帝, 是九五之尊。

  她不应该怕这个怕那个,皇帝更不应该惧怕那些鬼神之说。她不仅不会再克母, 还应该快快长大,做一个真正的皇帝,保护母后。

  齐煜笑了, 她望着沈茴的眼睛, 认认真真地喊:“母后。”

  ·

  第二日, 沈茴再次陪着齐煜上早朝。因她早有准备,手中握着这几日有异动的臣子名单,且证据确凿,在早朝上,借左相之口揭露这几个臣子的罪状,再依最严格的律法处置。

  管帽落地,三个臣子当众被人拖下去,推至行宫正门外立即处斩,不给任何旁人求情的机会。

  有异心的臣子太多了,远不止这三个。沈茴只处理了这三个人,更多的作用是杀鸡儆猴。

  现在还没到彻底清洗官吏时,那还要等回到京中后,齐煜真正地举办了登基大典之后,才能徐徐图之,将一根根杂草连根拔除。

  是以,必须要开始筹备回京之事了。

  玱卿行宫中的妃嫔们,很多人已经被送往了别城的行宫,宫中公主数量实在是多,且都很年幼。沈茴特准这些公主可以跟着自己的母妃搬去行宫。

  决心归家的人也陆续离宫了。让众人意外的是,有些诞下公主的妃嫔们竟也舍了自己的女儿,将其留在宫中,自己归家去了。

  这些女子,太多太多是被强抢进宫,对生下的女儿,感情或许复杂,外人倒也不必置喙。

  至于选择送这些妃子们去别的行宫,而不是留在玱卿行宫,是因为沈茴私心想让这座种满玉檀的瑰丽行宫恢复属于它的安静。

  ·

  裴徊光自回了关凌,大部分时间都在照顾那株荔枝。显然很快就要准备回京,然而京中寒冷,恐不适合荔枝的生长。

  他得想个法子。

  “掌印,您找我!”伏鸦站在门口,因这几日的奔波,他一身的风尘。

  裴徊光将玉壶放下,转身走出去。

  伏鸦看一眼被放下的玉壶,跟上裴徊光。

  都说裴徊光极宝贝那株荔枝,就连给它浇水的水壶,不是纯金的,就是琉璃烧的。这不,又用价值连城的羊脂白玉雕了这么个浇水的壶,此时正随意地扔在泥土上……

  裴徊光带着伏鸦走进书房,略抬下巴示意贴墙摆放的柜子,慢悠悠地开口:“去选个趁手的,剥人皮用。”

  一听这话,伏鸦知道有乐子了!

  他顿时笑起来,开开心心地走过去打开柜子。他蹲在柜子面前,在里面那些稀奇古怪的杀人工具里,亮着眼睛挑选。他一边挑,一边笑呵呵地说:“掌印,这回上哪寻乐子去?”

  裴徊光捡起书案上的折扇,慢悠悠地将其展开,欣赏着沈茴的字迹,他缓缓道:“再过个七八日,箫起就能找到沈菩。”

  伏鸦兴致勃勃翻找虐杀工具的动作顿时停下来,脸上的笑容也僵在那里。本就是张被烧毁的脸,笑起来难看,不笑的时候更难看。

  裴徊光研了墨,饶有趣味地仿着沈茴的笔迹,在白纸上誊写扇上题诗。眼前的白纸慢慢浮现了人像,正是地下府邸中,箫起画的沈茴。裴徊光眼前浮现箫起望一眼沈茴的五官,落一笔丹墨的情景。

  他的脸色冷下去,寒潭般的眸底蕴着森森冷意。

  他再度开口:“去把箫起那个狗东西的人皮完整剥下来,给咱家送来。”

  好半晌,伏鸦深吸一口气。他站起身,将柜子合上了。他转过身来,扯起一侧的嘴角摆出一个可怖的笑容来。他说:“掌印,剥他的人皮不用这些工具。属下亲手撕下来,拿回来呈给掌印!”

  裴徊光“嗯”了一声,面无表情地放下笔,没了再誊写的兴致。他冷眼望向窗外大片的红色晚霞。

  他应该亲自去剥箫起的人皮,用最残忍的手段,在他活着时,将他的人皮一厘一厘切下来。再用药吊着他的命,让箫起亲眼目睹,裴徊光是怎样笑着再他的人皮再一厘一厘的接起来,给狗做衣裳,给猪做屎布。

  但是他不能亲自去。

  这辈子,他不会再离开沈茴一日。

  ·

  裴徊光踩着落日的余晖走进玱卿行宫,晚风吹动玉檀的枝叶轻拂,带来玉檀淡淡的清香。

  裴徊光停下脚步,侧首望向风来的方向,看着那些在轻风中拂动的玉檀枝叶。他轻嗅,去闻再熟悉不过的玉檀淡香。

  跟在裴徊光身后的几个小太监不明所以,都垂首停下来。

  裴徊光静立了片刻,抬步往浩穹楼去。他沿着红色的宫墙走了许久,穿过一道石拱门。

  还没迈进石拱门时,裴徊光就听见了另一边凌乱的脚步声。

  他听见了,但是他并不在意。

  他还没有学会给别人让路。

  穿过石拱门时,一个小宫婢端着食托脚步匆匆迎面而来。惊见裴徊光,她骇得睁大了眼睛,脚也抖手一抖,不仅人跌了,手中食托上的姜汤也朝裴徊光倾洒而去。

  裴徊光身后的小太监焦急手快,快步闪身到裴徊光面前,用自己的身体替裴徊光挡下了那碗姜汤。

  小宫婢皱了下眉,立刻哆哆嗦嗦地跪下来,颤声禀话:“奴婢出喜,走路不长眼睛,惊扰掌印了!”

  实则,她心里懊恼这个碍事的小太监多管闲事!

  她在话本上看过,那些莺莺燕燕的故事里,女主人公总是洒了酒水、汤汁、糕点什么的,弄到男主人公身上,然后姑娘一边道歉,一边手忙脚乱地给对方擦拭。

  感情这不就来了?

  出喜设想得多好呀!她连一会儿给掌印擦酱汁的帕子都是千挑万选,还打算“一不小心”遗落……

  “抬起头来。”裴徊光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出喜心里一喜,立刻怯生生地抬起脸,害羞带怯地望着裴徊光。她来前花了一个半时辰悉心描了妆,还借了丁千柔的金簪、华胜插在发间。

  裴徊光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莫名其妙地说了句:“这眼珠子不是长得挺大的?”

  这是夸她长得好看吗?出喜心里一喜,眼波潺动。

  “挖了。”

  出喜听得一愣,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耳朵。下一刻,她终于反应过来裴徊光在说什么,看见两个小太监朝她走过来。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不管不顾地朝裴徊光爬过去,去抓救命稻草一般去抓他的衣摆。

  “掌印饶命!掌印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沈茴脚步匆匆地穿过游廊,脸上的神色有点焦急。她隐约听见这边的喧闹,扫了一眼。

  几个小太监松开出喜,立刻朝沈茴跪下行礼问安。

  沈茴快步经过,扫一眼出喜的手,蹙蹙眉,命令:“把手松开。”

  出喜吓了一跳,立刻松开手,把手背到身后,生怕下一刻不仅自己的眼珠子不保,就连自己的手也要被人砍掉。

  裴徊光却忽然不合时宜地轻笑了一声。

  沈茴没看裴徊光,反而是蹙眉看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出喜,不悦道:“你主子落水,你不在身边伺候,跑这里来做什么?”

  “主子出事了?”出喜愣愣的。

  沈茴这才看向裴徊光,说:“大皇子出事了。”

  裴徊光随意地点了下头,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样子。他点头,只是因为这话是沈茴对他说的,他总要给点回应。至于沈茴说的内容,他无所谓,也不意外。

  大皇子溺毙了。

  丁千柔擅糕点,宫里的小公主们都喜欢围着她,被萧牧送回来的大皇子也不意外。自从齐煜登基,他在宫中像个不存在的人,越发频繁去寻总是对人和善的丁千柔。

  今天丁千柔带着他和几个小公主去采莲时,小舟倾翻,宫人下水营救,旁人无事,大皇子却溺毙了。

  真的只是个意外吗?

  沈茴很怀疑。

  而且他这个时候无了,朝臣与乡野间难免猜忌是她容不下。沈茴早已派人去查这孩子的底细,种种证据都证明他并非是皇帝的亲生骨肉,不过是被箫起有心送进宫的棋子。只差最关键的人证送来,沈茴就可以在朝堂之上揭穿这个孩子的假身份。

  可他却在这个时候死了。

  沈茴匆匆赶去看望了一同落水的丁千柔,仔细询问了当时的情景。丁千柔吓得不轻,窝在床角一直在抖。

  沈茴与她说了没几句话,知晓问不出所以,转身离开,打算让下面的人再继续查。

  将要离开的时候,沈茴扫了一眼跪在一旁的出喜和双喜。

  丁家,怎么说也是高门大户,以沈茴对丁家的了解,丁家怎么会送这样毛手毛脚的侍女进宫来?

  沈茴停下脚步,询问:“你们从多大的时候开始跟着你们主子的?”

  出喜早就吓坏了,瑟瑟发抖不能开口。一旁的双喜规矩回答:“回太后的话,主子进宫前,我们才来主子身边伺候。”

  沈茴有些意外地回望了一眼里屋的方向。

  ·

  沈茴回到浩穹楼,蹙着眉心,还在思索着。

  裴徊光坐在她身侧,正慢条斯理地剥石榴。石榴剥开,他将晶莹的石榴果粒喂给沈茴。

  沉月叩门进来,福了福身,禀话:“娘娘,灿珠如今还在月子里不能下床,让我过来递话。她希望……”

  沉月望了一眼悠闲给沈茴喂石榴的裴徊光,顿了顿才继续说:“她希望掌印能给那孩子赐名。”

  沈茴强打起精神,对裴徊光弯眸:“你便起一个。”

  裴徊光递了几颗石榴果在口中,尝着清甜,道:“贱名儿好养活,叫狗剩儿罢。”

第189章

  沉月求助似地望向沈茴。

  沈茴看了裴徊光一眼, 掀开搭在腿上的薄毯,朝一侧的书案走去。见她要写字,沉月立刻快步跟过去, 为她研了墨。

  沈茴握着笔想了一会儿,在纸上写下“善果”二字。

  世间事, 皆有因果。

  裴徊光瞥了一眼白纸上的字,开口:“把狗剩儿给咱家抱来。”

  得,这是坚持他给起的好名字了。

  沉月福了福身, 立刻转身走出去。

  裴徊光开了口, 灿珠给孩子喂了最后一次奶, 然后将孩子抱给沉月。望着酣眠在沉月臂弯里的婴孩, 灿珠满心舍不得。虽早就准备了乳娘, 因知道这孩子是要养在裴徊光膝下的, 灿珠这些时日也没让乳娘照顾, 纵使身子不便也亲力亲为。

  灿珠转过脸,忍痛将所有的不舍压下去。

  “灿珠……”沉月瞧出来她的不舍,想要劝慰,却一时口拙,不知如何劝。

  “去吧。”灿珠勉强笑笑。

  沉月垂眼看了看卧在怀里酣睡的小家伙, 慢慢转身。

  “等等。”灿珠又叫住她。她下了床,仔细将围着儿子的小被子紧了紧, 再将他的头脸也轻轻遮了, 免得出去被风吹。

  ·

  沈茴和裴徊光一起用过晚膳,懒散地斜坐在美人榻上,翻阅着最近堆积的奏折。

  果然, 幼帝登基, 四地皆动。不少起义军又有了大动作, 甚至是土壤相邻的几国也在边界频频调动兵马。

  许是坐得久了,纵使美人榻上铺着柔软的毯子,沈茴也觉得不太舒服,几次调整了坐姿。她抬起眼,望向裴徊光。

  裴徊光正立在书案后面,略有兴致地描画着山河图。感受到沈茴的目光,裴徊光抬抬眼,目光落过去。沈茴立刻弯起眼睛来巴巴望着他,对他笑。

  裴徊光与她对视了瞬息,放下笔,搁置了山河图,朝沈茴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沈茴迅速朝他挪,身子软软地偎进他怀里,后颈靠着他的臂弯,在他的怀里看那些枯燥的奏折。

  沈茴很有自知之明,她知道自己以前不曾接触朝政,如今杂乱的事情堆积下来,她从不敢托大,勉勉强强地谨慎处理。

  不多时,沉月抱着孩子进来。

  沈茴将刚看完的奏折放下,坐直身体,好奇地望着沉月送过来的孩子,她蹙着眉比划了半天,才朝沉月伸手。

  “是这样抱的吗?”

  “不是这样的。这样。”沉月将孩子放进沈茴怀里,帮着她调整了姿势。

  沈茴看着怀里酣眠的小孩子,眉头揪在一起。她就这样动作僵硬地抱了一会儿,勉强觉得适应了,才让沉月下去。

  沉月有些不放心,临走前告诉沈茴乳母早已备着,随时可召唤。

  沈茴好奇地盯着怀里的小孩子,裴徊光侧首望着她。

  因为一个姿势僵坐得久了,沈茴小幅度调整了一下姿势,怀里的小婴孩立刻动了动。动作明明细小,她却觉得山地崩似的,紧张起来。

  好半晌,确定这孩子没有醒过来,沈茴悄悄松了口气。她含笑望向裴徊光,压低声音:“你要不要抱一抱?”

  裴徊光嗤笑一声,目光颇为嫌弃地瞥了她一眼。

  片刻后,沈茴才小声说:“我有点抱不动了……”

  “啧,”裴徊光轻嗤,“抱不动了扔一旁放着啊。”

  对哦。

  沈茴后知后觉。她动作慢吞吞地侧转过身,再小心翼翼地弯腰,将怀抱里的孩子放在美人榻上,动作慢得像个一百零八岁的阿婆。确定将他放在榻上也没惊醒他,沈茴再次松了口气。

  裴徊光垂着眼,又拿了个石榴,剥给沈茴吃。

  沈茴有点心不在焉,吃一点石榴,就要回头去看躺在里面的小奶娃。

  ——他怎么还在睡?他一直这样睡着是正常的吗?小孩子不是都爱哭爱闹的吗?他会不会生病了?要一直用小被子裹着他?他会不会热?可是沉月走前没说要解开啊,擅自解开他会不会冷啊?他怎么还在睡啊?

  裴徊光瞥着她心不在焉的样子,开口:“沈茴。”

  沈茴立刻朝他竖起食指抵在唇前,压低声音:“你小点声,别把他吵醒了!”

  裴徊光一手捏着沈茴的两腮,将她的嘴捏开,然后将掌心里剥好的石榴全塞进她嘴里。

  被塞了满口的清甜。沈茴努力吃着口中的石榴,可是裴徊光塞得太多了,石榴汁儿从唇角流出来。

  沈茴尴尬地红了脸,想要寻帕子擦嘴,偏一直神情淡淡的裴徊光见她这样忽地笑了,心满意足地捏着她的脸,去舔她唇角的清舔石榴汁儿。

  沈茴将手抵在他胸前,轻轻退却着。

  下一刻,一直酣睡的奶娃子忽然哭着醒来。

  “哇——”

  哭声如雷。

  沈茴直接吓了一跳,双肩颤了颤,才明白是孩子哭了。她手忙脚乱地去看他为什么哭,努力回忆着小时候见过的旁人是怎么哄孩子,她笨拙地去拍他,可是他的哭声就像止不住一样,一声比一声大。孩子的哭声充斥着整个浩穹楼。

  沈茴不敢置信这样小小的身子能发出这样的嚎啕大哭。

  不多时,沉月从外面急忙赶进来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