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一说,方媞气闷地坐定,奇怪,怎么现在听他说的话,似乎都有点道理?

气氛和睦。

方媞不再觉得带了个无用的人出门,心情舒畅,顿觉车外景色怡人,值得注目饱览。龙微翻出一卷书,看几眼,再闭目养养神,随了马车摇晃,心境悠然。

当夜投宿晋陵城,馆舍甚是清洁干爽,龙微更从行李中取了洁净的轻薄被褥换上,令方媞暗自咋舌。按说如此考究之人,出手又慷慨,的确不似欠钱不还。算啦,难得他肯陪她走一遭,好歹能收钱又能去杭州一游,何乐不为。

次日到了无锡,街市繁华,方媞是少年心性,忍不住溜到街上去逛,龙微自去书市寻觅旧书。一到用膳的时辰,方媞就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等饱餐一顿后便不见踪影,让龙微哭笑不得。

这样玩了一日,方媞心满意足准备回馆舍呼呼大睡,龙微却拦下了她。

“你成天就穿一套衣裳,难道不怕有味?”龙微皱起鼻子,这丫头太邋遢。

方媞脸微红,也就穿了两日,这人太挑剔,蹙眉道:“你以为我乐意?没钱谁买得起衣裳?”

“记得你说过,你们抽一成佣金,收一千两就有百两进账。”龙微狐疑看她,哭穷?

“是呀,九十两归帮主,十两归我们。”

“一个月有十两钱,你一点也不穷。”龙微心想这可是大数目。一两有一千文,穷苦人家十两银就能过一年了。

方媞突然恶狠狠瞪他一眼:“管什么闲事?我没带在身上不行吗?谁知道会撞上你呢,我什么行李都没带。”

“好。”龙微一拉她的袖子,“跟我来。”

他径直带她去了裁缝店,挑了襦裙、披帛,方媞一见那长到拖地的披帛就眼晕。龙微把她当大家闺秀装扮,按她上蹿下跳的个性,估计穿上一盏茶的工夫这披帛就要报销。

无奈,龙微坚持有披帛才像样,太长就当是腰带吧。好在襦裙颜色俏丽,式样大方,方媞两眼放光,伸手摩娑不已。

刚想付账,店主凑巧去招呼另外一位客人,龙微和方媞耐心地等了等。待他回来,方媞问明要二两银子,脸色骤变,刚想脱身而逃,龙微笑道:“这回我来。”

方媞转过的身子顺势转回原位,笑眯眯地道:“说好了,是你自愿的,我可不欠你的情。”

龙微点头。不料一旁的老板却道:“不用了客官,刚刚已经有人帮这位小姐付过账。”

方媞难得听别人称呼“小姐”,大为得意,听有人付账,更是乐开了怀,对老板道:“那更好了,几时能取衣服?我在这里只呆一晚,可等不了。”

老板恭敬地道:“今晚小店一定赶制完工,请小姐放心。”

龙微始终觉得不对,便多问一句:“是谁付的账?给了多少?”

那老板笑得像鲜花绽放:“就是刚才和我攀谈的那位客官,共给了十两银子。小店必定精心打造,绝不浪费一毫。”

方媞一听赚头那么多,煞是眼馋,恨不得向老板把多出的八两给讨来。

龙微闻言更是眉头紧锁,仿佛这不是好事,倒像麻烦上门。他也不在裁缝店多说,拉了方媞离开。

路上,方媞欢喜雀跃,猜测到底是何方神圣会为她付账。想来想去,她并无知交好友,只有一堆债主曾受过她的恩惠。想到此处不由心花怒放,这些守财奴们终于懂得知恩图报了吗!除了在她讨回钱的那刻见过他们感激涕零外,逢年过节从来没收到过他们的任何贺礼。

“时来运转!那些债主居然有心为我付账,可见平日多做好事,多积阴德,自然有好报!”方媞恋恋不舍地回望那家神奇的裁缝店,心情大快。

她喜上眉梢的劲儿,令龙微不忍打破,白日梦不是天天有机会做的,事到如今,他只有帮她留神。到底是谁会如此好心?

突然,方媞像是想到什么,朝他一伸手:“拿来。”

“什么?”

“你想给我买衣的二两银子呀。”方媞正色道,“说了要请客,给别人抢风头也不能半途而废。谢谢惠顾,二两。”

她真是什么银子都不肯放过。龙微又好气又好笑,想想道:“我换个法子请你,给钱太生分。”

方媞的嘴动了动,想说一点也不生分,怎奈龙微似乎一脸恳切,她不便显得太市侩,只得应了。

两人信步走到一家酒肆前,幌子上大书“开坛香十里,隔壁醉三家”,龙微嘴角浮上微笑,闻香赞叹:“想不到此间竟有关中美酒,妙极了。”挑战地一看方媞,“好,就是这家,你能不能喝酒?”

方媞回赠一个不服输的白眼:“谁怕你!”

他一进门就点了西凤酒,这可是开坛即醉倒三乡的名酒,方媞面不改色,豪气喝道:“只要你有钱买,我就有胆喝!”

酒香凛冽,清澈的酒水中甚至能看见人影晃动。龙微一心想整治方媞,故意叫了一大席菜肴,惹得她馋涎欲滴,对他频频劝酒失去了警惕之心。但她一喝酒,就帮龙微添满,要跟他干杯,害他陪喝不少。

等一壶酒下肚,方媞看龙微已有两三重影,不由哈哈大笑:“你的脸好肥!变成猪头三了,知道不?”

龙微也指了她的红脸笑道:“你好不到哪里去,脸红得像猴腚,不用买胭脂了。”

打闹一阵,酒嗝饱嗝都响了好几回,方媞撂下筷子酒杯,趴在桌上大睡。龙微怎能让她安心睡觉,拼命把她拽起,道:“走,我陪你上夜市逛去,看中什么我付。”

方媞本已失去动力,闻言竟又生出劲头,忽地站起,差点没把龙微撞翻在地。

“两位的酒钱已经付过了。”酒肆老板和蔼地微笑。

方媞和龙微面面相觑,酒气上涌,站也站不稳,便没有脑筋再推敲。方媞朝老板挥挥手,跌跌撞撞回馆舍去。龙微追上她,刚想搀扶她七歪八倒的身影,却忍不住口中酸涩,呕上一股酸水,跑到一边大吐。

方媞回身看他,冷风一吹,头脑清醒点,就走过去帮他拍背。

“你说,会不会到了馆舍,房钱也付清了?”龙微擦干酒迹,她这几下拍得力道适中,心口顿时畅快。

“我好人有好报,有人付账,有什么出奇。”方媞嘻嘻呵呵,手舞足蹈。

两人相互扶持,踉踉跄跄踩了月光摸索回去的路。方媞瞥见街上歪斜紧贴的两个身影,笑了指说:“咦,那边也有两个人。”

“笨!”龙微敲她的头,“就是我们俩,你醉了。”

“没醉。明明是其他人,你看他们个子那么高,比我们长多了。”

龙微大乐,左看右看,是高很多,点头:“是呀,的确不像我们。”

两人一路哼哼唱唱,走了半天,发觉路都不认得,不得不走回原路。绕了好久,走得腿都乏了,才爬到住宿的馆舍前。

店老板眉开眼笑地迎出来,叫伙计各自搀扶他们回房,又殷勤地备了洗面的汤水和醒酒的茶。那夜两人都是倒头就睡。

次日醒来,四样喷喷香的精致早点,引诱得方媞猛然跳起,拿了盐水匆忙漱口,随便抹了脸,开心大嚼。龙微忧心忡忡地走进,一瞥见她桌上琳琅满目,眉头锁得更紧。

“你居然还有心情吃喝!”

“怎么了?人家伺候周到,就要好好享受。”

“我们在这里的房钱也有人垫付了。”

“啊!天天这样有人包吃包住,真是美好。”方媞满脸幸福状。天上真的掉馅饼了呀!

“你不觉得古怪?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对方如非想从你身上得到好处,绝不会这么做。”

被他一分析,方媞也觉事有蹊跷。万一人家的确有所图,甚至有阴谋,他们这一路走下去,岂不是正好钻入圈套?她最怕受束缚,想想对方知道自己一路行踪,不寒而栗,道:“那怎么办?”

龙微沉吟:“一定要甩掉他们。”

“甩掉他们之前,我能不能先去取那套衣裳?”方媞恳求地看着他。

第 4 章

两人按约定的时辰到裁缝店取衣。

方媞换上一身新衣从内堂走出,明艳动人,龙微一怔,这是那个泼辣的邋遢丫头吗?彩袖翩然,长裙曳地,于山红水绿中抬头微笑,就像盛开了一树桃花。她竟生了一对晶眸,龙微呆呆看了,瞬息间只觉魂魄被勾了去。

他急忙移开目光,方媞已凑上来,叽叽喳喳地道:“讨厌!这袖子太长,怎么打架?还是这披帛,我说过不要了,如今可好,像拖把挂着,难看死了!”

店老板咳嗽两声,赞美她实在如仙女下凡,方媞像根本没听见,不停数落衣饰的短处,末了干脆地道:“人家可付了十两银子!这做工值十两吗?二两差不多了,把多下打赏的八两还来!”

龙微算是听明白了,原来她仍惦记那多出的八两。店老板一阵肉痛,岂是说还就还?两人便在角落里讨价还价。龙微又好气又好笑,衣著一新的方媞手提裙脚,毫无淑女风范,简直大煞风景。他不由哀叹,都说人靠衣装,可惜她戴上凤冠也不像公主。

好容易从财迷的裁缝店老板那里捞回五两银子,方媞满足得忘了东西南北,甚至忘了有龙微陪同,拿了钱就兴冲冲走出店去。龙微摇头跟上,走快两步提醒她:“你这样花枝招展,谁都容易追上你。”

方媞瞪他:“不是你让我买的衣裳吗?”

龙微只好道:“此一时彼一时,你穿新衣太耀眼了嘛。别忘我们要甩掉跟踪的人。”

“好看不好看?”方媞明媚地笑。

“好——看!”龙微想,她不张牙舞爪自是好看的。

“好看就多穿一阵。”方媞摸了摸头,“哎呀,差一朵珠花…”说罢不停用眼睛瞄龙微。

龙微听出她的意思,唉,这个铁母鸡绝不会自掏腰包买珠花。“前面有集市,你去挑,我付账。”最后三个字,他说得铿锵有力。

话说完,方媞的人影已缩为一点,她竟用上了轻功,冲向两条街外的集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