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欢却顾不得理他这话,襦裙才一及身,便匆匆忙地朝外走去,边行边道:“宣!”身后宫女们见状,忙将拱帘放下。好叫外面瞧不见内殿里间如何。

南岵急报…

一闻此言,心便突跳,连身上难耐之痛都暂不作论,满心都是梁州二字,若非重要急报,枢府又哪里会让许彦亲自来跑这一趟!

英欢人刚至外殿。就见许彦躬身而入。不待他行礼时她便快步上前,急急问道:“东面怎样了?”

许彦抬头。飞快地从袖中抽出折章,面上满是急喜之色,“陛下,南岵皇帝邵定易自弃梁州不守,由大军一路护退至德州,意欲渡越水而入中宛以避伏降之祸,狄风五日前率军入梁州城。”

英欢心口跳停一拍,耳边嗡嗡作鸣,眼睛盯着许彦,僵声道:“…此言当真?”

许彦连着点了好几下头,又将那折章呈与她看,“狄风请旨,领军强追与否,惟愿陛下定夺。”

英欢迅速接过,手微颤着展开,目光飞扫一遍,心这才落了底,又猛地跳起来,狂喜之情骤涌而上,如滔天海浪一般将她整个人打懵了神。

狄风占梁州…

真的占了梁州!

本以为攻围梁州城定会是一场苦战,谁曾想邵定易竟会主动退走,而邰大军一路纵深急攻挺进,至这最后这一刻竟是不废一兵一卒而占了梁州!

英欢头阵阵发晕,隔了半晌才忽而笑了出来,素唇渐绽红光,脸上也慢慢起了血色,不再像先前那般苍白,握着那折子的手紧了又紧,终是压住心中诸情,抬眼看向许彦,“枢府何意?”

许彦知她圣心大悦,也便不掩面上笑意,开口道:“邵定易一旦过越水,身前便是天然屏障相阻,身后便是中宛大军相护,想要强追何其难也。更何况南岵之内还有邺齐大军,若是分兵向北追袭南岵败军,只怕邺齐亦会趁势图占梁州。”

“所言在理,”英欢点头,眼底喜色愈浓,“便命狄风莫要北上追阻,但留梁州休整大军,布防换守诸事需得多上三分小心,其余收降细末待明日交与中书再议。”

许彦诺应,却是不退,迟疑了一下,又道:“陛下,攻伐中宛选帅一事…”

英欢脸上笑容渐淡,略微沉眉,思虑半晌,又看向许彦,低声道:“不论命谁为帅,都得先让狄风回京一趟。”

大历十二年十二月九日,狄风败南岵大军于梁州以西,南岵皇帝邵定易率文武众臣退走德州;十四日,渡越水入中宛,南岵京北大军亦随。

十二月十八日,上使秦应路观察使郭常安为权知梁州府事。暂理南岵已降诸州军民政务;二十日,除狄风左金吾卫上将军,诏其回京叙功。

大历十三年正月初九,狄风抵京,上命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集贤殿大学士沈无尘率朝中三品以上官员至东郊相迎。摆宴明宏殿。所及皆是皑皑白茫。

天上轻雪仍在飘,远处日隐云现,冷风过身呼啸不停,四下皆静。

沈无尘靴被雪没,紫蟒厚衮之上结了冰霜,眉梢眼角皆凝雪。人却似寒雕挺立,眼睛望着东面风过云移之处,动也不动。

他身后十步,紫袍玉带立了一片,一眼望去只见人人肩上都是雪痕,却是无人动,亦无人开口说话。

扑面寒风时起时落,眼中被吹得似要成冰,面前白茫扰视,远处景物渐渐模糊起来。手指一动,便似要断。

待人已冻至僵透难耐之时,东面地平线处终于腾起阵阵雪雾,越滚越厚。越扬越高,似一团巨大白怪一般朝西迫近。

略有马嘶之声自远处渐传渐近,雪雾慢慢散开,其后高高擎起的黑底赤字大旗逆风展扬,其上怒笔昂划一个狄字,刹那间便将这万里素野染作一片墨迹。

沈无尘微一攥拳,心中突起莫名之情,深吸一口气。目不转睛地望着远方,见风圣军兵马齐整划一飞驰而来,不消多时便能看清士兵身上甲胄盔缨。

雁行阵当中斜口突裂,一人一骑从中而出,座下之马昂脖高嘶,黑甲银盔映着白雪之茫。格外夺目。

沈无尘眼里一烫。热意瞬时将睫上寒霜化成冰雾,下意识地上前两步。下巴微抬,心沉沉一落,咯噔作响。

空旷冰冷地胸腔内此时热血渐涌,望着马上之人飞鞭疾行,掌心不由也烫了起来,恨不能抛下身后众人,直直朝前向他迎去。

…时隔一年半矣,终是回来了。

狄风一路飞驰,待至臣众数十步时才止,蓦地抽剑指天,号令身后兵马并停,而后翻身下马,收剑回鞘,大步踏雪,朝前而来。

其后黑压压地士兵们齐齐下马,身上冷锁甲片咯拉响动之声迟迟不休,扰乱四下之静。

淡淡的血腥味在空中漾起,眼前将兵人马身上皆是利战征伐后的猛戾之气,迫得祗候众臣们不敢直直相视。

狄风面颊凹瘦,神色沉肃有加,横眉之上雪积成峰,神色寒比冰天,目光横扫过来,待看见百官前列地沈无尘时,眼中沉冰瞬时裂开。紫蟒玉带,黑甲银盔,二人目光隔雪相触,久久未移。

沈无尘望着狄风,嘴角终是微微弯起,眉展眸亮,上前一步,高声道:“奉皇上旨意,迎左金吾卫大将军狄风入城!”

声音清亮,一传四方。

身后众臣工们闻之,齐齐揖道:“请左金吾卫大将军入城!”

狄风胸口热气直冲眼眶,紧紧握住掌中之剑,又朝前进了一步。

沈无尘抬起冻僵的胳膊,向他伸过手去,眼里微湿,脸上笑意却是更大,“大将军。”

狄风甩剑换手,嘴角一扯,伸手过来,狠狠挥掌一握!

远处城门大开,入城之道早已清彻,沈无尘与狄风执手在前,百官居后,风圣军将士们成列缓缓入得城中。

待城门关合之音沉沉入耳,二人才展指松了手。

沈无尘侧身打量他一番,先前诸多想要对他说地话,此时竟是一句都想不起来,胸中跌宕起伏半晌,才道出一句:“身上可有新伤?”

狄风摇头,黝黑的脸上苍痕重重,待人牵马过来与他,伸手握住缰绳却迟迟不上马,抬眼去看沈无尘,低声道:“皇上她…一切都好罢?”

沈无尘心中微僵,良久才轻叹道:“好。”

到底还是惦念着她不忘。

到底还是将她挂在心头第一处。

他停了停,又道:“正在宫里等着你,夜里摆宴明宏殿,给你庆功。”

狄风嘴角略略扯动了两下,牵着马走了几步,见身后百官各自行去,才抬眼将身周外城诸物匆匆一扫,眼底涩了些许,又转过头,看沈无尘一眼,声音略带哑意:“皇上大婚之时,京城之中定是热闹非凡罢?”

卷三欢若平生,喜之不尽帝业三十八

沈无尘伴他往前行去,掩去眼底僵意,淡笑道:“热闹甚么,当日封册之礼甚是潦草,不过是着学士院制词,付中书宣于后庭罢了。”

狄风脸色未作变化,头微垂,一路都不再言语。

沈无尘心中涩意愈重,欲道劝慰之辞,可又不知怎样说出口,待过了外城半街,才努力扯了个笑出来,轻拍狄风的肩,道:“左金吾卫大将军之尊衔,三朝未有人占,而今狄将军以赫赫武功得此封衔,可谓国中武之第一人。”

狄风抬眉,面上之笑淡至看不出,“三十二岁便拜相者,开国至今也只你一人而已。”

沈无尘笑笑,两只冻僵了的手互相握了握,“倒像是在取笑我。”

狄风卷了卷马缰,看他一眼,又道:“自你掌相印以来,于政事上与朝中老臣闹得是越来越僵,我在外都能听见些许传言,你以前可不是这么急躁躁的性子…”

沈无尘歪了歪眉毛,“皇上急,我也急,”面上一副无奈之色,“你在东面用兵,何时想过身后这一大摊乱局要如何收拾。若按两府老一套行事,还不知要拖到何时去。皇上心志远非你我可估,只怕还嫌我不够利落呢…”

狄风不再看他,半晌又低声道:“还是给自己留条后路。”

沈无尘手一握,扭头盯着他,“后路?”低声一笑,“那你此次回京可有想过自己将来如何?中宛之事你倒是怎么打算的?”

狄风眉一沉脸一黑。半天不言语,行了几十步,见沈无尘仍是盯着他不放,这才偏了头低声道:“我自有主张,不必你操

沈无尘收回目光。低叹道:“我倒也不全然是担心你。虽说为将者最惧功高震主,可皇上又岂是庸没之辈?只是你有未想过,眼下国中除却你战功在握,旁的还有谁能敌你一半军威,又有谁能像你一样统将为帅号领非己之部?”

狄风眼中冰棱闪动,抿紧了唇不说话,心中洞明他话中之意。

沈无尘脸色略僵,犹豫了一下。又继续道:“倘是你于疆场上有个万一,朝中可还有人能继你之任?”

说罢,握住地手攥得更紧,口中吐出口浊气,腹底寒气陡降。

本是最不愿道出的话,却是不得不说。

那日在英欢面前同许彦力争,却不敢将心底之言于朝堂之上公然道出;后来纵是曾参商相询,他也无法说出这话。

若是可能,他只望狄风此生平安,然世事难料。征伐于外身陷几国之阵,又怎能一心以为不愿出事,便真的不会出事。

狄风脚下步子慢了许多,最后竟是停了下来。“子旷。”

沈无尘心口微震,他二人之间从来只道你我,这称呼,已是多年未从他口中听见过了。

狄风低叹,苦笑一下,“算来也怪我,这么多年来都未想过让手下略有天资之人独挡大役。”

沈无尘亦是一叹,摇了摇头。却是不语。

怎是怪他?

分明是英欢多年太过倚重狄风,不放心旁人担得重任。

只是这话,他如何说得出

疆场不比朝堂,若有差错那便是万万人之命,他以文臣之身,又何敢轻易言谏。

“许是我想多了。”他又叹一声。“你这么多年来哪里吃过败仗,便是这么下去。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