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趁着游兴,继续混在人流里,七折八转,又不知穿过了多少街道。许宣腹中“咕咕”叫唤,正想提议找一个酒楼吃饭,记在仁沛堂账上,白素贞忽然顿住,凝望着街对面的一快横匾,道:“仁沛堂。许公子,你到了。”

  高墙大宅,铜门紧闭,两尊石狮怒目龇牙,威风凛凛,横匾上“仁济堂”三个镀金大字在紫红灯笼的映照下闪闪发光,烦为醒目。

  许宣心中惘怅,勉强一下,其实黄昏时他们已经路过此处,当时他装作没有瞧见,此刮却不能再视而不见了。

  忽见街上人群骚动,一列青袍道人迎面走来。有男有女,个个头戴七星黑冠,斜背长创,衣角上绣着北斗图纹,瞧其服饰装扮,应该是茅上上清派的道士。

  当先那道人高高瘦瘦,身穿五色云霞帔,长眉入鬓,细眼似闭非闭,似醒非醒,顾盼之间,偶有精光电扫,令人凛然生畏。

  许宣再往后望去,心中陡然一跳,险此惊呼出声。那道人身后跟着一个身形窈寇的黄衣少女,姿容秀丽,眼波流转,惊慌了羞怯而又凄伤赫然竟是葛长庚的外孙女李秋睛!

  白素贞与他对望一眼,又惊又喜,这道士多半就是茅山上清派的护教宗师朱洞元了。李秋睛既已与他相遇,是否意味着小青已逃过妖后的追击,完成葛长庚临终所拖了呢?

  白素贞低声道:“许公子,这里人多眼杂,你在此处等我,我去问问就来。”不等许宣回答,便已翩然闪入人样,随着那此道人朝南边的长巷走去。

  他正想一同追去,又听有人高声道:“让开!让开!”十数骑飞驰而来,在“仁济堂”大门前倏然停住。八九个官兵翻身下马,大步朝宅门走去,“咚咚”地大力叩门,高声喝叫。

  周围行人纷纷绕行,许宣一凛,暗觉不妙,这此官兵气势汹汹,难道“仁济堂”出了什么事儿,得罪了官府?

  身边众人指指点点,低声议论,他凝神聆听了片刻,却没一人知道原因,都在胡乱猜测。目光瞥处,忽然瞧见斜对街的茶楼窗栏上,绮着一个似曾相识的紫衣男子,长眉美髯,正婪眯眯的凝视着仁沛常的大门~

  许宣心里猛地一沉,想起他是谁了。

  九鼎老祖楚柏元!

  这妖孽明明应在峨眉山上,为何竟会到了成都府?难办……难道……他突然记起当日曾在玄龟老祖与梵音寺众僧面前自报家门,逃生时又被魔门妖后撞见……他脑中“嗡”的一响,全身霎时被冷汗浸透,心道。许宣啊许宣,你以为逃出了峨眉,就万事大吉了?如今全天下都知道诸葛仙人将乾坤元蒸壶交给了你,跑得了和尚,你还能跑得了庙么?这两日疲于奔命,竟然未曾想到这一节,此时悔之晚矣!

  许宣目光四扫,很快便又发觉街角,巷口站着的几人颇为眼熟,果然全是那夜在“照神棱镜”中瞧见的魔门妖众。

  再转身仔细环顾,街口牌楼下,布店门口,酒楼长廊,茶肆窗口……站了许多人,或僧,或道,或丐,或书生……虽然形容不一,姿态各异,但目光全部森冷地凝视着“仁沛堂”门口。

  刹那之间,他明白,自己已经处于道,佛,魔三教重围的陷阱边缘!

  许宣深吸了一口气,正欲慢慢退出人样,找到白素贞加以提醒,忽听“嘎”的一声,仁沛堂的大门打开了,两个奴婢提着灯笼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男子,朝众官兵作揖道:“各位官爷有何指教?”

  那声音极之熟悉,许宣徒然一震,回头望去,那人身着丝冠罗衣,高大微胖,面如重枣,长眉星目,神荣沉静而颇有威仪赫然正是他的父亲,大宋第一药商许正亭!

  许正亭刚一踏出门槛,那几个官兵变虎狼似的扑了上去,不容分说,将他按到在地,喝道:“姓许的,有人告你勾结妖魔,意图谋反,跟我们走一趟!”

  众人哗然,都不知发生了何事。

  许宣更是又惊有怒,一头雾水,心想:爹爹必定是听说了峨眉之变,心急如焚,所以亲自赶来找我,只是不早不迟,偏偏卷入了这个漩涡之中。但这此官兵说的“谋反”又是怎么一回事?

  眼见那几个官兵将父亲五花大绑,推了出去,他怒火上涌,恨不得立即上前对他们饱以老拳。但再一看那此混迹人群的魔门妖人,僧侣道士,他又不得不硬生生忍了下来,心道。眼下三教虎视肮眈,摩拳擦掌,只要我一现身,必定爆发一场惊天血战。到时别说我们父子,只怕整个成都府都会惨遭浩劫。但我如果再不现身,爹爹即便不叫官兵折辱,也极可能成为众矢之的,被三教抢夺,作为迫我就范的诱饵,再想脱身,可就难如登天了……

  思忖闸,那几名官兵已将许正亭绑上了马背,叫喝着往北城奔去。

  大风吹拂,满街彩灯摇曳,这条长街商铺林立,酒楼茶肆毗邻连绵,最为繁华。听说仁沛堂出了大事,看热闹的百姓无不哄然如沸,潮水似的尾随,三教中人也不动声色地夹在其中。

  许宣站在人群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宛如激流中的一块礁石,心如乱麻。成都如此,临安多半更加凶险。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难道……难道我一辈子再不能回家么?但就算从今往后,我永不现身,这此人便会放过爹爹和娘亲么?他们若是挟持爹爹,娘亲,逼我交出林灵素,我又该如何是好?利那之间,心中升起从未有过的绝望与恐惧,浑身冰冷,呼吸不得。直到此刻,他才鲜明而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果真已成了道,佛,魔三教的众矢之的。自己死不足惜,但若因此连累父母家人情何以堪?

  他虽然胆大包天,机变百出,却终究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到了这等绝境,也不免惊慌失措。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直想就此彻底放弃,交出‘乾坤元蒸壶’,与父亲,家人远离凶险,继续过从前那逍遥快乐的日子。

  但想到葛长庚的嘱托,想到父母的教诲,想到峨眉山下目睹的那种种惨心……顿时又是一凛,醒过神来。

  林灵素有句话说得不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果自己将他交出来,到时惨遭横祸的,又何止是自己一家?

  他一咬牙,暗自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再撑上几日,等林灵素形神俱灭后,就算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救出父亲。当下低头随着人流一起朝北走去,见机行事。

  人潮茫茫,左右张望,始终没有瞧见白素贞,也不知她是否暴露了行踪。正自心焦如焚,身后忽然有人将他肩膀往下一按。

  许宣心中陡沉,正想转身狰脱,却见一个葛巾布衣的男子又惊又喜地看着自己,清俊轩昂,正是舅舅程仲甫。

  几日不见,直如隔世,尤其在这孤身无依的紧要关头,更让他喜得心花怒放,差点叫出声来。

  程仲甫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声张,拉着他拐入小巷,见两边无人,这才扳住他肩膀,颤声道:“好孩子,我以为你……你……”眼眶一红,险此涌出泪来。

  许宣抹了抹眼泪,笑道:“我没事儿。我还担心舅舅有什么事儿呢。是了,刚才我……”

  正想询问父亲之事,程仲甫却忽然沉着声音,截口道:“宣儿,那此魔门妖人说得可是真的?葛仙人真的将林灵素收入乾坤元蒸壶,交给了你?现在那葫芦还在你身上吗?”

  除了父母,许宣最敬重的便是这个舅舅了,若换了从前,定然想也不想地和盘托出。但此时父亲刚被官兵当中抓走,舅舅居然只字不提,一心只想着乾坤元燕壶,让他错愕之余,不免有此气恼。

  他问得越急,许宣越是反感,当下故意与他捣乱,摇了摇头,道:“乾坤元燕壶不在我这儿,被葛真人藏在峨眉山上了。”

  程仲甫神色微变,皱眉道:“他藏在哪儿了?你还记得么?是不是还在九老洞里?”

  到最后一句时,指力不由自主地加大起来,掐的开宣一阵疼痛。在巷口昏暗的月光里,咫尺相对,他双眼灼灼,脸色阴睛不定,显得说不出的古怪,仿佛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不知为什么,许宣又想起了峨眉山上的那此道士,心中一凛,突然感到一阵尖锐的虚空似的恐惧,隐隐里竟觉得不能将葫芦交付与他。定了定神,道:“葛仙人只说藏在了一个至为隐秘的地方,我哪儿能知道?舅舅你放心,再过两天,那妖孽形神俱灭,魔门就算找到也没什么用了。”

  程仲甫喃喃道:“形神俱灭……形神俱灭?”他眯着双眼,像是在做什么困难的决定,慢慢的松开手指,道,“宣儿,此事相关重大,你再仔细想想。乾坤元燕壶真的不在你身上?又或者,你想不起葛仙人将它藏在了哪里?”语气转为和缓,神色凝重,又恢复了平时那熟悉的模样。

  许宣心中一软。或许舅舅只是担心林灵素落入魔门手里,所以才这般焦急。要他相信自己至亲的舅窘与那此牛鼻子同属一类,实在难以接受;但若万一……万一……喉咙像被掐住了,难以呼吸。他摇了摇头,还不等说话,后脑忽然被重物猛击,金星乱舞,顿时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昏迷前的那一刹那,依稀看见长巷旋转地灯笼,闪烁的人影,以及程仲甫那双寒冷如冰的眼睛……

  “哗!”冷水浇头,刺骨冰凉。

  许宣猛地打了个寒战,醒了过来。四周石壁环绕,森然如井,几盏昏黄的油灯明暗摇曳。

  他双臂被铁链锁扣,悬吊在半口,腰腹一下则浸在冷水里,稍一摇晃,便觉全身刺痛难忍。一时间又是惊愕又是恍惚,竟分不清是梦是醒。他忽然想起先前发生的事情,心中一凛,叫道:“舅舅……”

  “救救救,救你个头!”一个青衣汉子将木桶往地上“咚”地一掷,大踏步从他身后转了出来,“瓜娃子,到了老子这里,玉皇大帝也救不了你!”从石壁上取下一备棘刺长鞭,猛地抽劈在许宣头上。

  许宣眼前一黑,头颅都仿佛要炸将开来了,热乎乎的鲜血顿时流了一脸。还不等吸气,脸上,身上又是一连挨了八九鞭,剧痛如裂,忍不住纵声大吼。

  那人喝道:“叫天王老子也没用!瓜娃子,叫老子一声‘爷爷’老子或许还能给你留一寸皮。”一边骂,一边鞭鞭入骨,将他打得皮开肉绽。

  许宣从小养尊处优,何尝受过这等罪?若不是服了元婴金丹,早就昏死过去了。

  他脾气桀骜,非但不讨饶,反而被激起熊熊怒火,也不管此人是谁,哈哈大笑。“乖孙子,知道爷爷皮痒,给爷爷挠痒来了。再来再来,往上一寸……啊!如……是了!就是这里!就是这里!”

  那人抽得越狠,他笑得越响,狂风暴雨似的吃了数十鞭,纵是石头也被打开花了,他却片刻也不服软。

  那人“咦”了一声,似是没想到这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儿竟如此倔强,冷笑道:“仙人板板,你侧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老子就不信治不了你!”抛下鞭子,转身从墙角另起一根铁棍,道:“瓜娃子,既然你这么喜欢笑,老子就让你开口笑到底!”

  许宣一凛,他曾听家中的食客说过,牢里有一种酷刑叫做“开口笑”,乃是用铁棍插入犯人口中,直穿胃肠,叫人痛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人既会此法,莫非竟是狱率酷吏?那这……这儿难道是官府牢狱?

  他想起被官兵抓走的父亲,想起程仲甫那冰冷古怪的表情,一时间更加如堕冰窟,遍休森寒。

  青衣汉子捏开他的口,握住铁棍就欲朝里插去,却听一人叫道:“慢着!”许宣转头望去,如遭电击,最担忧的事情终于还是应验了。

  右边的铁耕门打开,一个白面长须的官吏背着手,满脸微笑,从石阶上缓缓走了下来。身后跟着两个男子,前面一个葛巾布衣,神色凝素,正是程仲甫。

  那官吏摇头道:“郑节级,许公子好歹是程真人的外甥,不看僧面看佛面,你怎么能如此莽撞。”口中斥责,脸上却笑眯眯的一点怪罪的意思也没有。

  青衣汉子急忙行礼,道:“小的郑虎,参见李提刑李大人。”又朝程仲甫拱了拱手,淡淡道:“程真人,郑某职务虽轻,却也是朝廷命官,自然要一碗水端平,该怎么办怎么办。如果有什么冒犯的,你多包涵。”

  程仲甫回礼道:“岂敢。郑节级刚正严明,有口皆碑,成都府人人皆知。许家勾结妖人,谋逆作乱,自当从严审问,别说区区鞭刑,就算灌铿,炮烙,也在情理之中。”

  许宣惊怒交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郑虎既是管牢狱的节级,姓李的应当就是成都府路的提刑官了。父亲被官府以谋反之罪抓走,自己又稀里糊涂的深陷囡圆,平素视为至亲的舅窘,非但不设法营救,反侧落井下石,说出这等恶毒冷酷的话来!

  革提刑点头微笑鲨!“程真人深明大艾,举报详贼,又亲手将这小反贼擒拿归案,我们都甚为钦佩。等铲平逆党,报与官家,朝廷必有嘉奖。”

  程仲甫道:“李大人过誉了。在下修道之人,行善积德乃本分之事。大义灭亲,不吐荣华富贵,只盼天下太平”……

  两人一唱一合,惺惺作态,听得许宣的心更如沉到谷底,悲怒得即将爆炸开来,截口喝道:“程仲甫!我们许家如何亏待你了?你居然如此……如此谤讥诬陷!我爹忠君爱国,广行善事,每年捐助朝廷的钱粮药材车载斗量,叛的什么逆?谋的什么反?”

  李提刑排了拂下摆,施施然地坐在正前的椅子上,微笑道:“程真人,南掌柜,看来许公子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