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来。”李仲仁带着华琬,猫腰悄悄地绕到屋后的木窗下听墙角。

第17章苛赋

李昌茂的声音低沉而无奈,“朝廷又要增加赋税了。”

葛氏拧眉不悦,埋怨道:“不是去年才加了一项杂税,叫甚头子钱的,这还没半年呢,怎又要加了?”

“不但杂税里再添一项农器捐,就连田赋也改了,往年是每亩年纳一斗,灾年免赋,现今是收成好时纳两斗,灾年纳一斗,提前勘同税簿,就是为了这事。”李昌茂抿了抿干裂泛白的嘴唇,忙了两个时辰,一口水也未喝。

“怎会加那许多,今年也未听说有战事。”葛氏惊讶地半张着嘴,早忘了手里的针线活儿,“乡民钱袋子哪是那般好掏的,无端端地冒出许多赋税,他们会肯交?会肯给你好脸色么。”

“乡民肯定要怨怒我的,可我能怎么办?便是咱家的那几亩地亦是要添税。辛亏这几年战事不紧,否则仁儿的徭役都免不了。”屋内传来杌子磕地时磨蹭沙土的咯吱声,李昌茂起身倒了碗水一饮而尽,润了嗓子后声音却越来越小,“哎,自从七年前发生了那些大事后,这天就变了,一日比一日黑……”

李仲仁带华琬回到院子,二人神情皆怏怏的。

“苛政猛于虎,亏得天公怜悯,我们新宋国这几年还算风调雨顺,各处年年的收成皆不错了。”李仲仁感慨后,转头见华琬仰首痴痴地望着镀一层淡金色晚霞的天空。

李仲仁心思微微一动,爹先才提及的七年前那桩大案,便有影响到华家,华家因此遭了难,只是那时华琬年纪尚幼,且未波及华琬的父亲,大概印象不会太深刻吧。

纵如此,李仲仁还是拍了拍华琬的脑袋,忍不住宽慰道:“阿琬,没事的,都过去了。”

华琬深吸一口气,朝李仲仁安心一笑,“哥哥我没事的,只是朝廷这一增加赋税,乡民的许多打算要落空了。”

上月香梨才与她说,今年家中有了几担粮的余钱,莫叔和莫婶打算去京城再买一只驴子回来。

原来那只叫莫叔牵了去京城做买卖了,再买一只留在乡里,平日拉个磨挑个担儿,能替莫婶省不少事。

如今一增赋税,乡里各家各户能吃饱穿暖就属不易,哪里还敢有其余念想。

“此一时彼一时,说不定明年朝廷就减赋了呢,将来我若能立于天子脚下庙堂之上,定会劝君多多体察民情,减赋税,解民忧,安民心。”李仲仁见华琬确实未感怀身世,放下心来不免说几句豪言壮语。

华琬还来不及说话,就听见葛氏撩开草遮,朝她喊了一句,“杵那做甚,也不嫌外头暑气重,回屋子里歇着,今儿你舅舅回来的早,一会早些用夕食。”

华琬赶忙答应下,还帮葛氏催促李仲仁去念书,毕竟下月就是太学入学补试,时间紧迫,不能有半分懈怠。

华琬则回到自己的小屋,从书篓里拿出一块已经雕出三朵相簇梨花形的香樟木和一把刻刀。

陆博士分了她许多用于练镌刻技艺的阴干小木块,她瞧这香樟木的纹理细腻又有一股子幽幽清香,还听说香樟木可以驱虫防霉,便寻思雕了朵梨花送给好久未见的小香梨,想来香梨会喜欢。

……

第二日香梨听闻华琬回乡了,晨食都未用,就带了篾篓跑来李家寻华琬,李昌茂询问香梨她爹是否回乡后,便让华琬随香梨去玩和散心。

“琬姐姐,那工学堂好玩么,是不是与潘楼街的大瓦肆一样热闹。”香梨满眼期待地望着华琬,随手摘一枝狗尾巴草甩着玩。

香梨记得华琬入工学堂的消息传遍乡里时,她的娘和姐姐是一提起就满脸羡慕,言琬姐姐是祖坟上冒青烟,走大运了,琬姐姐成了吃皇粮甚都不用愁的人,惹得她听了心里直痒痒。

华琬笑道:“工学堂里人多也热闹,可却不是去玩儿的,每日要到学舍学许多东西,博士还会考你功课,只有踏踏实实的,才能在工学堂学到真本事,将来才能有好去处,香梨明年也可以去考的。”

香梨脸一皱,“还得学习啊,那我不要去,我最讨厌被拘着了。”

华琬想再劝,毕竟入了工学堂,旁的先且不论,单那丁粮便能省去不少,可香梨已没耐性与她谈论工学堂的事,只拉了她的手往曲溪跑去,“琬姐姐,乡里老翁扎了许多只竹排,我们去瞧瞧有没有闲着搁在滩上的,这时节溪里白虾窝儿蜂似的多,兜子下去便有大收获,咱们也去捞,用白水焯焯可鲜了。”

华琬听见亦起了兴致,颌首道:“昨儿我舅娘就做了鲜虾棋子面与我和哥哥当点心,很是美味。”

“可不是,我们快走吧!”

华琬与香梨运气好,到了溪边恰有一只竹排闲着,香梨打小在溪边长大,而华琬经了上次入汴河捡布兜一事后,也不会惧水了。

不过小半时辰,香梨的篾篓就装满了活蹦乱跳的白虾。

华琬扭头瞧了瞧,“香梨,别捞了,再捞就盛不下了。”

香梨还意犹未尽,可见虾子顶着竹盖几乎要扑出来,只好砸吧了嘴说道:“琬姐姐,这篓子虾先拿到你家的缸里养着,然后我们再来捞一篓可好。”

华琬掩嘴笑,“我自然是好的,只若一会竹排被他人用了,你得再到我家捞一半虾回去。”

“啊……”香梨眉毛拧得跟麻花一样。

二人将竹排撑回溪边后,香梨愣是吭哧吭哧地把竹排拖到一处芦苇丛里,华琬站在不远处,能一眼看出那藏着东西,抿嘴一笑,她也不点破,让香梨聊以自慰,图个心安也好。

华琬和香梨一人一边抬着竹篓往李家走去,过了黄泥路,看到李昌茂与香梨的爹莫福站在岔路上争论,二人快走两步赶了过去。

莫叔一把将香梨扯到身后,篾篓一歪虾子撒了几只出来。

“回家。”莫叔喝一声,还不忘瞪李昌茂和华琬,冷哼道:“一家的走狗和白眼狼。”

华琬心里大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将篾篓递上前,“莫叔,这只篾篓是香梨带来的。”

莫福黑着脸接过一篾篓的虾,不再说话,只硬拖了香梨离开。

“舅舅,我们也回去吧。”华琬看着李昌茂,眼里满是担忧。

“好,我们回去。”李昌茂不想华琬担心,抬手掸了掸青布褂上的尘土,面上勉强扯出个笑来。

回到李家,李昌茂唤了葛氏去屋里小声说话,华琬捏着手心里的香樟木梨花,她昨夜特意捻了穗子挂在木梨花上,可惜先才没来得及送香梨。

第18章正理

华琬只休假一日,故未时初刻她就要赶往与关阳县相邻的通许县,再乘同窗何矜家的驴车回工学堂。

葛氏包了两块荷叶枣饼给华琬,面无表情地说道:“去吧,路上饿了当点心。”

华琬朝葛氏躬了躬身,将饼子一起收到书篓里,正同葛氏道别时听见院外有人在轻声唤她。

葛氏撇撇嘴道:“这香梨不是被她爹扯回去了,竟还能过来。”

华琬到了院子,就见香梨紧张兮兮地抱着半篓子虾,看到华琬欢喜道:“琬姐姐,这半篓虾是你的,也不知我爹为啥同李叔发脾气,他们长辈闹不愉快也就罢了,凭甚不让我来找你玩儿,害我还得偷偷摸摸地跑出来,琬姐姐,你快将虾倒缸子里,我得快些赶回去,免得被发现了要挨训。”

“嗯!”华琬见状也不推辞了,赶忙让葛氏将虾收起,再将空篓子还与香梨,华琬掏出木梨花,“香梨,这是香樟木雕的,送你了,我还用线缠了百福结,可以将木雕系在腰上。”

香梨惊喜地接过木雕,“好漂亮,琬姐姐越来越厉害了。”

香梨兴奋地拽住华琬手腕,拿到木雕后反而舍不得走,想与华琬多说说话,又担心被爹娘发现她私下跑来找华琬,愣是急得抓耳挠腮起来。

华琬抽出手,笑道:“香梨你快回去吧,我也得回工学堂了。”

香梨将木雕藏进怀里,点点头,“琬姐姐下次回来,长辈间的气大概就消了,我再来寻琬姐姐玩。”说罢香梨转身跑出了小院。

当华琬赶到通许县时,同窗何矜家的驴车也恰好行到。

何矜与林馨一般,其父亲是通许县颇为出名的员外郎,在京郊有一片庄子,其中一块黑土地长出的樱桃珠圆红艳,有‘如珠不穿孔,似火不烧人’的美誉,乃进献天家的贡果。

驴车行在官道上,一溜的葱翠被匆匆行旅扬起的尘土蒙上一层浅灰,驴车摇摇晃晃,华琬闲得无趣,与何矜聊起增赋税一事。

何矜神色淡淡地听着,华琬本以为何矜亦会同情乡民一二,不料何矜只是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这有甚,再寻常不过的事情罢了。”

见华琬一脸惊异地瞪着她,何矜翻了个白眼,“你这是占着便宜还卖乖呢,你自个儿想仔细了,如今在工学堂可是衣食住皆不愁?还有平日在学舍时用的那些儿金玉木料,哪样不是钱两?你以为这些都是天上掉下来的?这些可都是来从百姓身上搜刮来的,不过将来我们当中学成的人,又将为天家所用,所以账不能算在我们身上。”

华琬抽了抽鼻子,心下一片惶惶然,何矜所言正在理上。

“若你真要同情,便将你每月得的百文钱送乡民们抵税,只可惜那百文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千仓一粟罢了。”嘴上说着何矜还不罢休,顺手拎起了华琬挂在胸前的一块雕了凉亭山水纹的牌子,那牌子先前是被华琬藏在衣襟下,不想这会露出半块被何矜瞧见了。

“你身上的这牌子亦是用百姓的……”何矜止住话头,咽了口口水,手一松牌子落回华琬胸前,原来她瞧清了牌子质地是块竹片,竹子生得漫山遍野,花样儿又是华琬自己镂刻的,不能算占便宜。

可话不能说半截子了,何矜伸手露出自己手腕上的青蓝双色玉线手绳,手绳上穿了三颗打磨功夫不足、尚有棱角的小玉石,不以为意地说道:“工学堂里不需的废角料对于百姓而言也都是宝。”

华琬摩挲着自己的竹牌,沉默半晌后说道:“你的手绳编得很漂亮呢。”

“能进工学堂的哪个没点真本事?”何矜将身上的秋香色衫裙抚顺了,靠回草垫子上,懒得与华琬说理,华琬也神色松萎的不再开口说话。

申时中刻,驴车将二人送至工学堂,华琬向何矜道谢后回到舍间,另三人也已回来了,正围在一起商量着什么,桌案上还摆放了四只约莫三寸内径的薄铜胎粗胚。

华琬放下书篓好奇地凑上前,“这是博士新交办的功课?”

林馨将华琬牵到身边:“可不是,我们要开始练习掐丝、打磨、烧蓝甚的,阿琬,你说我和如英姐想去文思院,练这些也就罢了,可你与芷蓉是要去凝光院做首饰的,学了有何用处。”

华琬执了一只薄铜胚仔细端详,听言浅浅一笑,“此言差矣,掐丝、打磨等不论在制首饰或是器物上,俱是最重要的基本功之一,自然要好好学并勤加练习了,至于珐琅虽不用凝光院亲自烧制,可还是要能辨别了好劣,多学终归没错。”

“好好,你说的对。”林馨轻轻推了把华琬,又发愁道:“哎,也不知能绘制何图案,掐丝工艺我都不会,复杂的肯定不行。”

在掐丝前得先用狼毫、炭笔与刀笔将图描在铜胚上,华琬略思索片刻,同林馨说道:“若不熟练确实不能一开始便制太复杂的,馨姐姐,你可有考虑过岁寒三友图,单那竹中窥落日一景便是极好的。”

林馨正要抚掌道好,王芷蓉高声道:“我早打算绘竹子了,你们别抢我的!”

“先才不吱声,偏等了阿琬出主意后才说是自己的,真欺负人。”林馨不满地嘀咕。

“多的就是图样儿,芷蓉绘竹,馨姐姐可雕梅,再添上只喜鹊做了‘喜上眉梢’可好?”华琬眯着眼又出了个主意。

“‘喜上眉梢’比翠竹讨喜,想来陆博士会满意。”林馨略带挑衅地乜王芷蓉一眼,带上自己的薄铜胚,牵了华琬去另一处。

离王芷蓉与谢如英有一段距离后,林馨低声央求道:“阿琬,你前儿雕的木簪很是好看,改明儿雕了送我一支吧。”

“嗯,好的。”

“对了,阿琬你可知晓丙舍的董月兰?”林馨虽在询问华琬,可压根未给华琬回答的时间,呼吸间便接下去说道:“前儿她得了一块纹理极密,光泽如绸缎的紫檀木,听闻你虽刚来工学堂,可木雕技艺却已娴熟,便想请你替她雕一支荷花纹的檀木簪,若能加上两只鸳鸯就更好了。”

“可以的。”华琬读过一些关于紫檀的摘记,但未雕刻过紫檀料子,心里颇为期待,压根未多想,一口答应下。

……

在铜胚上绘景、掐丝,非三两日的功夫,华琬在制作铜胚珐琅之余,将林馨央求的两支木簪子雕成了,那紫檀木香味芬芳醇和,闻之令人平气清心,华琬品之十分喜欢,更猜测这紫檀木存放有数十年之久,颇为珍贵。

就在华琬将铜胚上的掐丝鸳鸯满池娇景填完色时,她为董月兰雕的紫檀簪惹来了麻烦。

第19章惹祸事

这日丁舍内,陆博士要求众人将填满色料的掐丝铜胚交于她,她要挑出几件好的,一并拿至官窑焙烧。

谢如英的双雁衔绶纹、林馨的喜上眉梢纹、王芷蓉的绿竹幽径纹掐丝铜胚皆被陆博士选中,再看到华琬的满池娇时陆博士愣了愣。

满池娇虽算不上难度最大的图样,但也比另外几幅繁复数倍了。

陆博士手指顺着铜片掐丝纹路向下滑,尚有瑕疵,细节处理亦见生涩,不过作为初学者,掐出的铜丝有如此流畅度已属不易,而且颜色很漂亮。

陆博士唤华琬到堂案旁问了几句,无非是确认这掐丝铜胚是否她一人完成,用色上又有否得到他人指点。

问完后陆博士毫不犹豫地将华琬的铜掐丝归至待焙烧一类,心下微叹,凭了华琬在工艺上的天赋,若教授得当,不出一年,技艺水平就不可估量了。

将铜掐丝悉数捡点完毕,陆博士准备与众人深讨其中技艺,不想转头瞧见旁边丙舍的陈博士,正站在格窗外怒目瞪着她。

陆博士疑惑地撩开竹帘,同陈博士行了小礼后,问道:“不知陈博士有何急事?”

巳时初刻,是课上时间,照规矩,旁人不得搅扰。

陈博士皱眉道:“你的丁舍可有一名唤作华琬的学生。”

见陆博士点头了,陈博士立即丢一支檀木簪过来,陆博士慌忙接住。

“你看看。”

亭荷盖盖,一对团团圆圆的鸳鸯双翅点水,碰颈相偎,颇为精致讨喜,陆博士欣赏地颌首道:“好料子,陈博士是拿木簪与我共赏?”

陈博士没好气地瞪了陆博士一眼,“还笑的出来,你们丁舍的华琬惹祸了,这就是她雕的……”

陆博士心一沉,听完陈博士叙述的前因后果,神色也不似先才那般轻松。

原来丙舍的董月兰是少府监掌治署下一名主簿的远亲,那主簿名唤董禹,董禹曾在董月兰父亲面前夸海口,承诺能将董月兰召入文思院下的木器坊。

如今距六院选人尚有大半年光景,董禹发现这选人一事他压根做不了主,那些六院的院使和坊主,占着自己有门技艺,又有可能得到宫墙内外皇亲贵胄的召见,故眼睛长到了头顶上,有时连少府监司监都敢顶撞。

董禹虽愤懑但也没辙,只能有意无意地在木器坊坊主跟前提起他的远亲侄女董月兰,让坊主对董月兰有个上佳印象。

漫看董禹这招被动,却有效,被勾起好奇心的木器坊坊主令董禹将他侄女平日在工学堂做的木雕拿一只与他瞧瞧。

董禹大喜过望,特意取一块价值不菲的老檀木与董月兰,让她千万抓住这次机会,一定要用心雕好、雕精、雕成,让坊主刮目相看了。

若董月兰真有能耐也无妨,偏偏董月兰才入工学堂数月,得闲时又未勤加练习,根本不可能雕出能入木器坊坊主眼睛的木雕。

董月兰左思右想,将主意打到华琬身上。

木器坊坊主自檀木簪上看到了雕刻者的潜质,但他未去寻董禹,而是直接唤了董月兰所在丙舍的陈博士问话,陈博士对门下学生的技艺水准最了解不过,当即直言这绝非董月兰所制。

要查清事情始末很容易,华琬虽无辜却也参与了欺瞒作假。

陈博士冷声道:“木器坊坊主已因此事寻过大司成,大司成很生气,坏了工学堂规矩的学生会被除退,董月兰言是华琬出的主意,是华琬主动替她雕的簪子,她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了。”

陆博士愤愤道:“一派胡言,华琬压根不认识董月兰,谈何出主意,主动雕簪子?”

陈博士扫了陆博士一眼:“我知道,但又怎样?董月兰的表叔在少府监,约莫能将其保下,至于华琬,你自己看了办吧。”

陆博士摇摇头,缓缓叹一声,仍旧回丁舍讲授工艺。

梆子响六声下堂了,陆博士单独留下华琬说话,林馨扯了扯华琬衫袖,附耳悄声道:“陆博士肯定是要夸你,那满池娇掐丝纹,就你一人能做出来,我就不等你先去食舍了。”

华琬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同林馨道别后赶忙走到陆博士身旁。

陆博士沉默了半晌,丁舍只剩她二人了,窗外传来一声高一声低的喧闹蝉鸣,衬得丁舍内气氛有些许压抑。

“陆博士?”华琬察觉到不对,怯生生地唤了一声。

陆博士眉梢微挑,淡淡地说道:“听说你最近很闲,四处帮人雕木簪,博得了不少赞誉,周遭人都夸你天赋异禀。”

华琬一惊,她反应再迟钝也能听出陆博士在讽刺和指责,急红了眼睛,慌忙认错:“陆博士,对不起,学生以为那只是同窗好友间的小馈赠,压根未想过要博赞誉的,学生资质亦是寻常,不过笨鸟先飞,平常多练些罢了……学生是不是给陆博士添麻烦了,以后学生再也不敢了。”

陆博士心思微动,华琬没有狡辩而是一股脑儿坦然认下,其实她知晓这事华琬确实无错,若一定要安个错处,也是因不知拒绝,不懂在工学堂里最不需要的就是他人大包大揽的‘助人’之举。

工学堂亦如同书院,大家都必须凭自己的努力,才能学到真本事。

陆博士垂首把玩一只镂大雁衔枝纹香薰球,淡淡地说道:“你替丙舍董月兰雕的木簪惹到祸事,此事牵涉少府监掌治司和文思院,大司成欲将你清退,下午不要来丁舍了。”

华琬傻了眼,如掉落冰窖般浑身发凉发僵,一双杏眼隐隐泛起水光,几乎就要朝陆博士跪下,哽咽道:“陆博士,学生错了,以后再也不会随意答应他人,替他人雕木簪,还请博士别将学生赶出去。”

陆博士莫名地看向华琬:“谁说要赶你出去?便是我人微言轻,你还是罗坊主推荐进来的。可大司成生气,总得有个交代,所以你下午闭门思过,别来丁舍了。”

华琬松一口气,心仍怦怦跳的厉害,忙不迭地点头,“谢谢陆博士,学生一定认真反思。”

“在工学堂里,你自以为是的帮忙可能会害了自己害了她人,回去吧,牢记此次教训。”陆博士挥挥手,不再理会华琬。

华琬深深鞠了一躬,再小心退下,陆博士说的最后一句话,华琬还不能十分明白,却也长了心眼。

终归是做错事,华琬脸颊一直发烫,心绪紊乱,也不肯去食舍用午食了,直往斋舍行去。

第20章惩罚

华琬过穿廊时谢如英与何矜正站在两步开外的银槐树下,二人注意到了一脸沮丧的华琬。

何矜颦眉朝华琬问道:“陆博士问完话了?你怎么不去食舍。”

华琬羞愧地低下头,小声嗫嚅:“我不饿,那个,我先走,不打扰你们了。”说罢华琬扭过头,拔脚一溜烟儿跑得没踪影。

何矜耸耸肩,道了声‘怪人’后继续向谢如英询问骨雕上蜡一事。

过了约莫两刻钟,谢如英三人用过午食回到斋舍,就见华琬窝在自个儿的床榻上,还将脑袋埋进青布薄被中。

林馨走到华琬床榻边,一脸担忧地询问华琬发生了甚事。

华琬探出半个脑袋,哀哀地瞅了林馨一眼,摇摇头,瓮声瓮气地说了声没事,又要将脑袋埋进薄被时,谢如英走上前一把掀开被子,冷冷道:“这般热的天气,你捂着出疹子么,我带了几只荷莲兜子,你快起来吃了,省的下午去学舍没精神。”

王芷蓉心里颇不爽,她先前还好奇谢如英为何去拿兜子,竟是为了华琬,一顿午食未用罢了,怎一个一个都去关心她。

华琬看向谢如英丢在食案上、用荷叶裹着的兜子,瘪嘴道:“陆博士让我在斋舍里闭门思过,下午没得去学舍了。”

三人皆一愣,待华琬说出前因后果,王芷蓉面上现出幸灾乐祸的神情,而谢如英不过是点点头,未说什么,径直回床榻歇息,唯有林馨又愧疚又自责,骂了董月兰几句后上前握住华琬的手,“这事都怨我,我真未料到她竟然是这种人,阿琬,你等着,我这便去找她对峙,让她向你道歉,还你一个公道。”

林馨就要往斋舍外跑,华琬连阻拦都来不及。

“不许去。”谢如英目光扫过来,林馨吓得止住脚步。

华琬也慌忙跳下床榻,扯住林馨衫袖,陆博士的安排就是要让此事悄无声息地下去,若林馨闹上一场,她可真真要被退学了,“馨姐姐,怪不得旁人,是我凡事想得太简单,只以后我不能再随意帮别人雕簪饰了。”

“哎,我对不起你,阿琬,陆博士令你闭门思过,可有说甚时候能回学舍。”林馨关切道。

华琬摇摇头,“陆博士让我下午先别去,至于后几日,估摸还得等了陆博士的消息。”

林馨握着华琬的手,信誓旦旦地说道:“阿琬,你不必担心,这几日我一定认真学了,陆博士在堂上说了甚,我回来后再说与你听。”

华琬弯着晶亮的眉眼,展颜一笑,“嗯,那便辛苦你了。”

下午斋舍里果然只剩下华琬一人,本该安分思过的华琬趴在格窗前,呆呆地望着斋舍外巴掌大的小庭院。

工学堂里不论屋舍、穿廊,皆是寡淡的颜色,唯独这一方小庭院里不知谁栽了两丛紫玉芍药。

五月芍药开得正好,层层花瓣叠展相伴,颜色由外到内逐渐变淡,三两粉蝶在花间流连,若非粉蝶双翅扇动,华琬还以为那亦是芍药花儿上的一片了。

芍药花很漂亮,不愧为五月花神,前儿陆博士还言京中贵家娘子有簪鲜花之癖好,只可惜鲜花不能久存,现下的簪饰工艺,除了罗纱外,金玉还制不出鲜花那般繁复却又轻盈的美,繁复和轻盈尚不能共存……华琬望着花儿发怔,神思愈飘愈远……

陆博士下午提前了半个时辰放堂,散去学生后,陆博士未同往常一样去工学堂内的制坊,而是令人备好马车前往凝光院。

陆博士与罗坊主皆来自青州郡,交情不浅,今日除了有事相询外,陆博士还带了两支华琬雕的木簪。

斋舍里林馨条理混乱地同华琬转述了陆博士教习的功课,陆博士下午只粗略介绍了鎏金工艺,便令学生鉴赏鎏金类器物配饰。

华琬对工艺的介绍无甚兴趣,只遗憾不能亲见和触碰陆博士精心准备的那些器物。

“阿琬,你可知鎏金是如何制成的。”林馨歪着脑袋问道。

华琬眼睛一亮,摇摇头只期待地望着林馨。

“我也不知道,今日陆博士还未仔细说了。”林馨说罢转身去寻铜壶打热水,“说不定明日你就回学舍,陆博士也就教了呢。”

“陆博士说我明日能回学舍么。”华琬巴巴儿地跟在林馨身后。

“陆博士并未提此事,不过这事儿又不是你的错,想来是小惩大诫一番。”林馨很认真地说道。

华琬半倚了案几哀哀叹一声,茫然后悔地抬手拍自己脸颊,摇摇头陪林馨一道打水去了。

用过夕食,华琬未等来陆博士,却等来了初始领她进学堂的学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