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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唇红齿白,笑起来眼里都拢聚着暖意,像是怕吓到她,声音温柔又耐心:“你别怕,我这里很安全,你可以放心养伤。”

  他们院子周围都是结界,属于黑龙的气息令湫十不敢轻举妄动。好在她身上有隐匿气息的法宝,人又聪明,每日只在床上躺着,等稍好些了,也只肯到院子里走走。好不容易挨过十日,重影等人终于找来,她寻了个机会,悄悄溜走,不辞而别。

  回到琴海主城以后,湫十曾试着寻过他,但因为黑龙族和天族来往频频,小动作不断,主城和流岐山同时施压,湫十寻找无果后,只好将这件事,这桩恩情暂时压了下来。

  没想到再见会是那样的情形。

  她当时脸上蒙着面纱,到走的那天都没摘下来过,程翌没认出她来,将他救下,带回琴海主城后,她也没急着将前因后果说明,只希望他安心留下来,好好把伤养好。

  妖族生性豁达,本就不大在意旁人的闲言碎语,湫十这样的身份,又自小是在别人或好或不好的议论声中长大的,早就学会安之若泰,置之不理了。

  真正刺激到她的,是父母亲和兄长的举动。

  湫十此刻闭上眼,仍能感受到梦中那个自己是如何满腔的委屈和憋闷。

  至亲的家人,血浓于水,她不过说了几句气话,程翌就得被秘密处死,在做出决定的时候,没人关心她的感受。

  这让她觉得,就算解释了当年的事,他们也只会怀疑,会质问,会觉得是她为了保下程翌而编造出来的借口。

  既然这样,那就什么都没必要说。

  可当时凭着一股气劲远走的人,也不曾想到,此后多年,因为种种原因,她会跟至亲形同陌路,会近乡情怯到不敢踏入琴海主城半步。

  更没有预料到,这份恩情,报着报着,竟会让自己陷入绝境之中。

  湫十踱步到屏风旁的红漆木壁橱边,手指尖落在小巧香炉的镂空金边上,她肤色极白,指骨纤细,肩头稍松,便现出一副慵态懒散之姿。

  先不管这梦是如何来的,既然梦到了,且都与现状契合,那首要考虑的,是该如何扭转现状。

  梦不能全信,她欠程翌一个大人情,不能让他把命丢在这。

  但她不会再像梦里那样感情用事,因为一时之气,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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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湫十彻夜未眠。

  她在书橱边站了许久,将上面摆着的书籍都粗略地翻了一遍又一一放回去,思忖半晌后,将一直候在门外的明月唤了进来。

  “姑娘,您不能出去了。”明月忧心忡忡,生怕她还想着出去看程翌,压低了声道:“现在我们院子也被飞鱼卫围起来了,院内一切所需,都由飞鱼卫代劳,女婢与随从,都无法自由进出。”

  湫十没想出去,外面真要有什么风吹草动,自然会有重影等人来禀告她。

  现在她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你去西角楼上的藏书阁,将记录历任魔君的书卷找出来。”

  明月顿时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去东蘅院找程翌,做什么都好。

  西角楼就在白棠院里,湫十喜欢看书,宋呈殊便大手一挥造了这座书阁,又一股脑将许多珍稀的孤本放了进去,只是魔族素来神出鬼没,性情捉摸不定,行为诡谲离奇,有关他们的记载实在不多。

  明月和两位女侍找了整整两个时辰,也才找出两本。

  牛皮纸张的扉页被磨得泛黄,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并不工整,辨认起来有些吃力。

  湫十看得认真,等合上最后一页,她睫毛上下颤了两下,手指头轻抚着膝盖上的书卷,大概有了些了解。

  现任魔君是天生的魔子,从少魔君到魔君,继位过程一帆风顺,毫无波折,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

  吸引湫十注意的,是书卷上某一页提到的某任魔君,这位魔君原本是人族的修士,道心坚定,一心向剑,后来突生变故,身受重伤,导致心魔丛生,心态性情大变,一身剑意化为魔气,杀伐无情,最终登上魔君的位置。

  “秦冬霖。”湫十吐出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顿了顿后,又极低声地接:“怎么会成为魔君。”

  在那场只能看清头与尾的梦境里,为什么别人会称秦东霖为魔君?

  他出生就是少妖主,日后继承的也该是流岐山妖主的位置。

  他们修习的都是妖族最顶尖的心法,心境随着修为境界也在一点点提升,按理说,绝不应该如此。

  更何况,那人可是秦冬霖啊。

  那得是多深重的执念,多厉害的心魔,才能让秦冬霖堕魔。

  湫十想象不到。

第4章 婚约

  从东海宣云秘境到琴海主城,横跨三界,四个海域,八万多里,秦冬霖和伍斐等人去时乘坐了流岐山的高阶灵宝,一路悠悠哉哉晃了小半月,回去时却直接以灵力横渡虚空,速度倍增,自然,人也免不了吃亏。

  琴海主城的外围是一个个小的城池,这些城池里住着形形色色的海妖,它们紧紧依附着主城,也衬托着主城。

  主城中设有禁制,越靠近主城,所受到的牵制也就越大,普通人或者修为低微者不会觉得有什么,最多在抬头看主城尖塔的时候有点胸闷气短,可若修为到了一定的程度,便能清晰的感知到那股山呼海啸一样的威压强度。

  临安城是主城外最大的一个城邦,也是拱卫主城的最后一道屏障,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一条长街上,隔三五步就能见到一处灵宝交易阁,热闹异常。

  秦冬霖在云层之上显露身形的时候,正是傍晚,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晚霞像是铺开的轻纱,丝丝缕缕,层层叠叠,泛着像棉花糖一样温柔的色泽。

  晚霞有多绚烂,他的脸色就有多臭。

  没过多久,伍斐从空间裂缝中一步踏出,连夜增至急速的赶路令人身心疲惫,饶是一向以儒雅温柔,翩翩如玉出名的伍斐都显得有些灰头土脸,眉宇间难掩疲惫。

  “我说。”他啪的一声,收了手里的玉扇,上前一步,与秦冬霖并肩站着:“这么紧赶急赶的做什么,湫十那个性子,真要解除婚约,你就算现在赶过去当面质问,她都能眼也不眨的回个是给你。”

  两人站在一起,容貌上的冲撞对碰来得格外强烈。伍斐长相清隽,潇洒风流,每一条棱角都裹着柔和之意,给人的感觉是没有半分攻击性的包容,而秦冬霖则是昳丽到极致的美,长眉如刀,一个眼神,就能轻易慑得人不敢轻举妄动。

  九尾银狐一族的美貌,无人能挑出半分错处来。

  秦冬霖侧首,轻飘飘扫了他一眼,乌黑的瞳仁里,藏着暴风雪一样肆虐的戾气。

  见状,伍斐伸手,抚了抚自己的鼻梁骨,妥协似地嘀咕:“随你随你,我现在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

  真是奇了怪,平时嫌弃的不行,见到湫十的脸色也不比见到自己好多少,上次被缠着要龙丹的时候,就差把她拎着直接丢出密室了。

  跟磨人精解除婚约,难道不是一件开心的事吗。

  所以他们为什么要用两天去赶半个月的路程,跨八万多里来琴海主城。

  到了临安城,他们就不能这么大喇喇的在主城上方穿行。

  秦冬霖一身皎月白衣,风吹鼓动间流淌着月华一样的光泽,莹白圆润的鲛珠被做成流苏穗垂在腰际,可偏偏眼里的阴鸷将这份无边风华摧毁得干干净净,整个人由内而外,充斥着一种浓郁到极致的矛盾与割裂感。

  “等下是怎么着?直接找湫十,还是先拜会叔父叔母。”伍斐望着主城中心高高耸立的尖塔,问。

  秦冬霖眉心不耐地往下压了压。

  只是最终,他们也没直奔主城。

  就在他们进主城的时候,从临安城最大的灵宝交易所里出来了两人,一路七弯八拐,看似毫无章法,其实十分精准地寻到了茶楼后的他们。

  两人都是灵宝收购商的打扮,留着八字胡,圆滚滚的身材大腹便便,胖得像胡萝卜的手指头上个个都塞着硕大的玉石灵戒,笑起来两只眼睛眯成了缝。

  他们弯腰,姿态滑稽地给秦冬霖和伍斐抱拳作了个揖:“见过少妖主,见过伍斐少君。”

  “殿下,是夫人手下的两名管事。”长廷仔细辨认了两眼,从秦冬霖身后站出来,在他身边耳语道。

  长廷是秦冬霖身边的从侍,他嘴里的夫人,便是流岐山的妖后,秦冬霖的母亲。

  “说。”秦冬霖扫了他们一眼,声音沉得有些哑,语调迫人。

  秦冬霖的脾气整个六界都知道,出了名的臭。那两位管事能爬到今日的位置,自然圆滑异常,心中再如何被震慑,面上却丝毫不露异样,依旧是笑眯眯的和气样子:“夫人料到殿下和伍斐少君会来临安城,特要我兄弟二人携觅人珠来等此等候。”

  伍斐下意识看了秦冬霖一眼,将手中的扇子收起,问:“何事?”

  “请两位殿下随我等前往玉林街,夫人已等候多时了。”夕阳沉下,但余热未散,现在又顶着偌大的压力,其中一个管事通红的鼻头上立刻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

  伍斐闻言,挑了下眉,而后失笑摇了摇头:“果然是一家人,你会有什么反应都能猜到。”

  片刻后,夜色如约而至,热闹了一天的城邦终于有了片刻的安静,春末夏初,树林中的虫鸣声逐渐占据主调,葱葱郁郁的林野间,四四方方的院子隐约可见。

  秦冬霖和伍斐到的时候,院中的人正在弯身沏茶,一身胭脂色的长裙,裙纱上镶着细细碎碎的繁星状亮点,随着飘荡的弧度荡漾出水一样温柔的纹路,她描了细细的眉,搽着正红的口脂,给人明艳大气的感觉,眉眼间与秦冬霖有两分神似。

  “阮姨。”伍斐率先出声,有些意外地问:“您怎么来了?”

  阮芫勾了勾唇,笑着冲他点了点头,耐心回:“你宋伯父下月生辰,正巧这段事少,我与冬霖的父亲商量了一下,便提前过来了。”

  她的声音并不如何好听,但很叫人舒服,不论说什么,都给人一种娓娓道来的婉约感。

  这话说得避重就轻,流岐山掌管大半妖族,每日大大小小的事不断,特意推出月余的空闲,又不进主城,肯定也是近日才到,专程在这逮秦冬霖呢。伍斐生了颗七窍玲珑心,不过瞬息的时间,就将前因后果理得明明白白,不过也因此,总算能松一口气。

  他还真有些怕秦冬霖不顾一切冲到主城里面闹。

  三家的关系一旦破裂,妖族的局势也会因此改变,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谁也不能冲动用事。

  宋湫十是个麻烦鬼,很长一段时间,伍斐看到她就想掉头跑,但最后又总是在心不甘情不愿的情况下帮她摆平了无数回的麻烦。秦冬霖,他,还有她亲哥宋昀诃,黑锅都不知帮她背了多少个。

  她是三家中唯一的女孩子,大人们都因此格外疼爱一些。

  从小到大,他们三个听得最多的就是“湫十是妹妹,你们都要让着些,护着些”这样的话。

  宋昀诃作为亲兄长,做这些理所应当,义不容辞。

  他和秦冬霖就有些冤枉了。

  直到有一天,大人们对秦冬霖的嘱咐突然变了层意思,称呼上从妹妹变成了未来的道侣,更不能亏待,就差明说要把她供起来烧柱香才好。

  所以这么多年过来,每当伍斐被秦冬霖的臭脾气气得受不住的时候,一想想湫十,便又觉得情有可原了。

  摊上这么一个活祖宗,谁的脾气能好呢。

  一阵清风过,外面的竹林传出沙沙的摩擦声。

  秦冬霖敛目,长而凌厉的眉往下微不可见压了压,声音里没见吐露什么情绪,直截了当地告知:“母亲,我要去一趟主城。”

  阮芫看着一向极有主见,不需要自己操心的独子,点了点对面的石凳,缓声道:“不着急去,你先坐下,母亲有话同你说。”

  这就是两家大人要插手的意思。

  院子里,一张不大不小的石凳,三个人占了不同方位的位置,在坐下来,彼此相视的那一刹那,有片刻难言的沉默。

  “你们从东海一路赶过来,那些该听的流言,都听到了吧?”阮芫说起这个事,也唯有苦笑的份。

  那何止是听到了,一路赶来,稀奇离谱的版本不知道多少。妖族生性粗直,也没有太多的规矩管束,话从一人嘴里传到另一人嘴里,缺鼻子少耳朵的,他们都能给自己重新编织一个传下去。

  伍斐将手中的扇子轻放在桌面上,点头道:“该听的都听到了。”

  “冬霖,湫十可有同你联系过?”阮芫看向秦冬霖。

  秦冬霖垂在腰间的留音玉隐有光泽,那是有消息传来却未及时查看才会有的提醒状态。

  “用留音玉联系过几回。”接收到阮芫疑惑的眼神,伍斐开口解释:“他没理会。”

  阮芫思忖半晌,轻声道:“冬霖,你和湫十定下婚约时,都尚且年幼,父母亲和你宋伯父当时想着你们自幼一起长大,情分也不一样,便自作主张定了亲,这些年,也不是没瞧见你和湫十相处不愉快的时候,但总想着两人在一起,哪有事事顺意的时候,直到如今,母亲才知,我们想了许多,但始终算漏了你们自己的想法。”

  “你和湫十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阮芫接着道:“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父母亲强人所难了。”

  “你委屈,湫十丫头估计也觉得委屈。”

  “你们三人是一起长大的,感情不掺假,这次的事情,就到此为止吧。”说着说着,阮芫也现出些疲惫的神态来,“下个月你宋伯父寿辰,琴海主城里忙得很,你再进去一闯,就更乱了。”

  “不是。”伍斐连着听下来,眼里真真切切头一回现出诧异来,说话的声音都大了一些:“照这个意思,主城那边不会真要因为那么条黑龙,让湫十跟秦冬霖解除婚约吧?”

  话说完,他自己就意识到不对,啧了一声,将接下来的话咽了回去。

  事情闹成这个样子,妖界皆知,若是再维系着这段关系,两家确实都没脸。

  “这些话,让宋湫十亲自跟我说。”秦冬霖站起身,松松搭在石桌边缘的手指骨节瘦削,寡白而冷淡,带着和他人一样的凉薄意味,“冠上我秦冬霖名字的人和物,我没说不要,谁敢伸手抢,我就剁了谁的手。”

第5章 黑龙

  湫十被勒令禁足的第三天,重影传来消息,说程翌的伤情有所好转,现在已经能下床走动两步了,只是东蘅院戒备森严,外面人进不去,里面人出不来,不能亲自来道谢。

  白棠院占地不小,西侧角楼边,绕过竹林,有一个常年雾蒙蒙笼罩着烟气的小湖,青苔石阶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层层往上,直通湖中高亭。

  亭中,清风徐徐,湫十侧卧在软榻上,手中握着一卷乐理,重影站在她身侧,声线一成不变:“……昨夜子时,城主出关,主院的灯亮了一夜,少君也被召过去,直到天明才出来。”

  琴海主城的城主,是湫十的父亲,宋呈殊。

  “我知道了。”湫十将书翻了一页,问:“上次让你去查程翌的事,有消息了吗?”

  重影站得像根笔直的线,全身笼罩在黑影中,一板一眼道:“回姑娘,黑龙族并没有很多关于程翌公子的事迹,我们只从住在黑龙山谷外一些旁系族人的嘴里听到了些传言。”

  “传言?”湫十目光从书卷上挪开,声音微不可见顿了下,“说说看。”

  “黑龙一族生下来从来都是黑角黑尾,但程翌公子不是,他出生时,白首黑身白尾,听那些见过的老人说,那是雪一样剔透干净的颜色,但这在黑龙族是不吉利的征兆。也因此,从小到大,无人跟程翌公子做玩伴,修炼所需的药材、灵宝和秘法都得靠自己去争取,一直被族人排斥,日子过得不算好。”

  “族中没有给他提供修炼的条件,但他的修为并不弱后其他族天骄多少,可见血脉和天赋都不弱。有没有查出来,他是黑龙族哪一位的后嗣?”湫十彻底将书合上,抬眸问。

  “程翌公子是黑龙族二长老的第三子,生母身份尚且不明。”

  在梦中,湫十没有去查程翌的身份,对她来说,既然欠下了救命的恩情,那么他姓甚名谁,都不重要,别说只是黑龙族,就算是臭名昭著的魔族,她也会带回来救治。

  “白首黑尾。”湫十青葱一样的指尖搭在水亭的扶手边,若有所思。新生妖族往往随了父母亲中血脉之力强的一方,黑龙族算是妖族中的上乘血脉,新生儿或随父或随母,像程翌这样的情况极为少见,只能说明一件事情。

  程翌的生母,血脉不会在程翌的父亲之下,很可能旗鼓相当,所以程翌身上,既有父亲的特征,又有母亲的特征。

  但若是这样,为什么会不受待见。

  族中老人不通世故,迂腐守旧还尚且说得通,可黑龙族里的那几位人精也跟着这么做,就有些无从解释了。

  一个堪称好苗子的嫡系弟子,若是多加培养,日后必将成为一个种族的顶梁柱,这种好事是任何种族都喜闻乐见的,没有谁会拒绝这样的事。

  可黑龙族就是这样做了。

  “程翌的身世,接着去查。”沉思半晌,湫十手指微点,道:“让云安和云樱去东蘅院守着,防着陆珏的人,也看看程翌主仆两个是怎样的反应。”

  重影颔首,很快匿去身形。

  湫十站起身,曳地的胭脂色罗裙像是盛开的云棉,一层接一层漾开,她取下腰间的留音玉看了看,上面依旧没有任何灵光浮动。

  秦冬霖一直没有联系她。

  这两天,她联系他的次数不下十次,一直得不到回信。一次两次留意不到,算是正常,毕竟秦冬霖大忙人;三次四次视而不见,也还在情理之中,秦冬霖不想理人的时候,谁来都不好使;七次八次之后,以他的脾气,没直接冷着脸让她别烦,就只有一种情况。

  ——秦冬霖生气了。

  这人生气的时候,耐心会达到一个他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巅峰。

  若是从前,她这么一连十几次通过留音玉轰炸他,他早就冷着声音让她闭嘴了,实在烦不胜烦了,就直接把留音玉碾碎,让她有心无力,无从下手。但他若是真生气了,反而会将留音玉好好地挂着,看到了上面的灵光,但就是不碰,不听,不回。

  而从小到大,这种让她一直能联系得上他,却又一次不搭理的情况,只发生过两次。

  湫十想了一下,拿起留音玉,联系了伍斐。

  巴掌大的玉佩静静躺在掌心中,冰冰凉凉的触感,过了好一会,才突然出现了不属于此处的嘈杂声响,以及一股刻意压低了的熟悉声线。

  湫十一下子来了精神,她凑到留音玉前,因为怕秦冬霖在旁边,声音也低了下来:“伍斐,是你吗?”

  “不是我,还能是谁。”伍斐的声音里带着散漫的笑意,懒洋洋的,身边还有叫卖低阶灵宝的吆喝声,“今天是刮了什么风,你都能想起我来了。

  “秦冬霖在你旁边没?”湫十懒得理会他一惯的调侃,直入正题问:“还有,你们现在在哪。”

  “这是怎么了,还有你找不到他的时候?”伍斐的声音一如既往,带着某种熟悉的调侃意味。

  “你先别问那么多。”湫十摁了摁眉心,“你是不是跟秦冬霖在一起。”

  “是。”伍斐的声音很好听,时时刻刻都含着笑意一样,“我们昨日到了临安城,秦冬霖被阮姨拦下了,没进主城。”

  湫十没想到他们已经到了临安城,默了片刻后,才问:“阮姨也来了?”

  “嗯。”伍斐也不藏着掖着,“说是为宋伯父寿辰而来。”说起正事,他笑意微敛:“小湫十,流岐山事多,阮姨没理由提前一月来主城。”

  “我知道。”湫十看着手心里那块闪着光的玉,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今日出不去,等明日,我去临安城见阮姨。”

  伍斐眯着眼,从酒楼居高临下往下看,拥挤的人潮如水流,交汇着错开。他收回目光,操着慢悠悠的调子道:“你那些风流韵事的版本我都听了个七七八八,听说,你真对那条黑龙起心思了?”

  “闲人茶余饭后嚼舌根的话,你也信?”湫十嗤的一声,音色发凉。

  “本来我不爱管你和秦冬霖之间的事,但这件事若是真的,就闹得太过了。流岐山和秦冬霖的面子,你是一点都没留。”伍斐意有所指地出声。

  “我有分寸。”湫十最不爱听这样的话语,若照从前的脾气,这会要么直接切断联系,要么也该了冷下声音警告,这会却还一切如常,甚至还有些关切地问起秦冬霖的情况:“他情况怎么样?你们、一路从东海过来,有没有在秘境中受伤?”

  湫十还记着那场梦的最后,青枫说的“魔君秦冬霖”。普通的伤伤不了秦冬霖,普通的心魔也缠不住秦冬霖,从孱弱到壮大,中间肯定经过了一段漫长的蛰伏期,她有些怕现在这个时间点就是心魔缠身的契机,所以忍不住问了这么一句。

  而在梦中,她根本没有联系秦冬霖和伍斐,也不知道阮芫来了临安城。她在父亲秘密下了杀令之后,带着程翌,瞒着所有人偷偷跑了。

  现在,因为她做出了改变,更多梦中她没看见的事,如同一角冰山,渐渐浮出了水面。

  “别的没什么,就是赶路有些辛苦。”伍斐状似不经意地补充:“从东海到临安城,只用了两日,赶得我满头满脸的灰。”

  湫十一时无言。

  切断留音玉后不久,明月一路从石阶寻上来,神情里带着些难掩的担忧:“姑娘,夫人让你现在去一趟主院。”

  湫十嗯了一声,对此并不惊讶。

  父亲才出关,听闻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肯定是会插手过问的。

  梦里,她也走了这么一趟,不过闹得并不开心,一向疼爱她纵容她的父亲连着呵斥了她好几回,气得不行又无可奈何才挥手让她回去。

  主院离白棠院有些距离,湫十到的时候,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之后。

  长廊下,紫色的碎花爬上头顶招摇,宋呈殊和宋昀诃父子两在小桌边相对而坐,各执一棋,游移不定,手边放着的热茶都未曾抿过一口。

  不远处的躺椅上,湫十的母亲半眯着眼,月牙色的裙角小幅度垂在地面上,听到动静,她侧首,见到湫十,眼眸弯了一下。

  “小十,快来。”唐筎朝着湫十招手,声线温柔:“别凑上去,你父亲等会输了又要恼羞成怒了。”

  “母亲。”湫十脚下步子拐了个弯,走到唐筎身侧,往宋昀诃的方向瞥了一眼,小声道:“父亲落子便悔,一局棋下来,哥哥不知要让他多少回,怎么还总是要对弈。”

  “旁人见了你父亲就躲,他不逮着你哥哥,还能逮谁?”唐筎笑起来脸上有两个梨涡,整个人显得很温柔,她转而问湫十:“脸色怎么这样差?”

  湫十的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唐筎是水一样柔和的性情,宋呈殊又总宠着她,其实都没怎么拘着她,她喜欢什么,就去试什么,前两天的禁足,算是唐筎对她最强硬的一回了。

  “母亲。”湫十眨了下眼,声线绷得有些紧:“阮姨来琴海了。”

  唐筎脸上的笑淡了一瞬。

  湫十扯了下她的衣袖,在她看过来的时候,睫毛垂下来,声音低低的:“母亲,关于程翌,我有话跟你和父亲说。”

第6章 实情

  “程翌”这两个字从湫十嘴里吐出来,不仅令唐筎皱了眉,就连原本沉在棋局对弈中的宋呈殊父子也都停下了动作,朝她这边望了过来。

  宋呈殊将手中的黑子往棋盘上一摁,不轻不重,清脆的一声响,他衣袖在棋盘上微微拂动一下,原本星罗密布的棋子便落回到了双方的棋盒中,整整齐齐,颜色分明。

  时值正午,天穹上蒙着一层不浓不薄的云,遮映着太阳光,露出一点点碎金的色泽。

  “小十。”宋呈殊生得儒雅风流,身上有种令人不由自主信服的意味,他朝湫十招手,又点了点石桌旁空着的位置,道:“坐过来,陪父亲说说话。”

  湫十看了唐筎一眼,依言照做。

  她不说话,低着头坐着的时候,显得格外乖巧。

  今日闹出这事的若是宋昀诃,宋呈殊早就绷着脸让他跪祖祠反省去了,可偏偏是自己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女儿。

  初初听闻此事,他再惊,再恼,也只能将情绪通通压在心底,想着好好跟她说清道明。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父亲都听你哥哥说了。”宋呈殊说着说着,目光落在她寡白的小脸上,眉头一皱,也不由得问了句跟唐筎一样的话:“怎么脸色这么差?”

  见他的目光转了一圈后落到自己身上,宋昀诃挺直的脊背微僵,“聚灵阵已经设在白棠院外围,再过一段时间,就能彻底成型,这件事我交给陆珏去办了。”

  宋呈殊提起的眉这才松了些。

  湫十的身体其实没什么问题,只是生了副纤细的骨架和双盈盈的泪眼,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孱弱易碎,因而明明知道她能在四海内蹿下跳,宋呈殊等人也总是会在看到她那张脸的时候担忧不已。

  恰好在宋呈殊闭关前,湫十因学习妖月琴经时受了反噬,整整六七日脸颊寡白,没有血色。宋呈殊揪心不已,让宋昀诃在白棠院外设聚灵阵,灵阵一旦彻底成型,院内的灵力会比外界至少浓郁三倍,以后不管是修炼,还是养伤,对湫十都大有裨益。

  湫十见到这一幕,心突然拧了一下。她不由得想,在梦里,她跟着程翌毅然离开家之后,他们是怎样的反应。

  肯定很生气,很心寒吧。

  湫十眨了下眼,而后听见宋呈殊的问话声:“小十,你和那个叫程翌的黑龙族,是怎么一回事。”

  字眼显得古板严肃,语调却依旧温和,并没有大发雷霆。

  宋昀诃和唐筎是感受过湫十呛人的态度的,但要再感受一次,还是觉得头疼。宋昀诃甚至已经做好了随时将湫十拉走的准备。

  湫十组织着措辞,一时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说她受不住激没忍住跟云玄约了架,离家前还跟宋昀诃撒了个小谎,说是去找秦冬霖玩,结果转头跑去了白云岭,没跟云玄决出胜负,反倒撞上了白云岭山主的雷劫,而后被程翌救回黑龙族的这段离奇过程吗。

  见她半晌不语,宋呈殊不由叹了一口气,道:“你纵使对秦冬霖,对我和你母亲安排的这桩婚约一千一万个不满意,也不该用这样的方式,闹得满城风雨,令流岐山和主城难堪。”

  “你和冬霖自幼的情分不说,你想想,你阮姨和秦叔,他们平常有多疼你。”

  话说到这里,宋昀诃已经做好湫十要站起来说“说白了你们就是拿我维系和流岐山的关系,好保证血统的纯粹,稳固妖族在六界中的地位”这样的话了,他身子微微朝前倾,好在第一时间拦下有可能被怒气攻心的宋呈殊。

  可出人意料的是,湫十静静地听完了,并没有和唐筎谈话时那样情绪激动,也没有和他对话时那样的抵触和不配合。

  湫十嘴角蠕动,低声道:“父亲,我知道错了。”

  宋呈殊准备了半晌的话被这声意料之外的认错噎了回去,他狐疑地看了眼宋昀诃,心想倒没有他们说的那样离谱和冥顽不灵,小丫头这不是挺好沟通的嘛。

  宋昀诃和唐筎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里看出了意外。

  湫十的手指蜷了蜷,顿了一下,抬眸,像是卸下了一口气般,道:“父亲,我对程翌,并不是外人所传的那样。”

  “他曾救过我。”湫十的眼睛黑白分明,话语坦然而诚恳,“这一次他身受重伤,无处可归,于情于理,我都该救他,还他的情。”

  宋呈殊和唐筎互相看了一眼,后者下一刻就拉起湫十的手腕,两条柳叶眉担忧地皱起,问:“何时受了伤?伤了哪里?”

  湫十摇摇头,唇绷了绷,偷瞥宋昀诃的时候,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心虚,“是许多年前的事,那时我才过完万岁生辰。”

  她慢慢的将当年的事说出,当她说到自己偷溜出去和天族小仙王之一的云玄决斗时,宋呈殊和唐筎几乎同时露出了担忧的神色,就连宋昀诃,也敛了眉,身子微微朝前倾了些。

  “……事情就是这样,重影和云樱寻了个机会,将我从黑龙族带了出来,回来之后我谁也没见,直接进了密室闭关,哥哥当时以为我才突破,着急稳固心境,便没多过问。”

  “所以那个时候,你其实是在密室中疗伤。”宋昀诃接着她的话道。

  湫十在三双眼睛的注视下,点了点头。

  “怎么这么胡来!”宋呈殊光是想想当时那个险象环生的情形便心有余悸,他忍不住低低地呵斥了一声:“天族的三位小仙王是由天族的掌权者亲自教导培养出来的继承人选,你哥哥都不敢说随意应战,你怎么能让自己置身那样的险境中。”

  “还有你。”宋呈殊矛头一转,看向无辜被波及的宋昀诃:“小十说去找冬霖,你作为兄长,就真不闻不问,回来后见不着人也不关心?”

  宋昀诃被问得哑口无言。他肩上的担子不知比湫十重了多少,修炼和海妖一族的事都要管,湫十又素来爱四处跑,他想着她身上有诸多保命灵宝,也就没有事事过问。

  现在想想,也觉得后怕。

  湫十自知做错了事,但将整件事和盘托出,她心底压着的那块石头便松了一半。

  “小十,你对程翌,是真没想法吗?”唐筎握着湫十的手,有些迟疑:“之前你同母亲说的那些……”

  那个时候,她可是言之凿凿,毫不避讳的说出了喜欢。

  “母亲,我说的都是气话。”湫十说完后,又紧接着小声嘀咕:“不过救了一个人,外面传成那样子,我院中伺候的人口舌也不干净,母亲还不信我,专程过来谈话,我逞一时之气,就故意那样说了。”说到后面,已俨然是有些委屈的声调。

  唐筎想起那些令自己焦头烂额的事,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拉着她坐下,浅声道:“我和你父亲的意思,都不是责怪你不该有自己喜欢的男子,而是你不该在明知自己有婚约的情况下,用这样极端的方式,不顾一切地破坏你和冬霖从小的情分,还有流岐山和主城多年来努力建立起的关系。”

  “你阮姨听闻此事,特意从流岐山赶过来,心中得有多失望。”唐筎伸手抚了抚湫十流水一样的长发,又转向宋呈殊,道:“若照小十所说,这个程翌,我们确实该救。”

  宋呈殊双手负在身后,在石桌边来来回回走了几圈,方下了决定:“让陆珏守着东蘅院,给程翌用最好的药,请最好的医官,再让人去传我的话,让他安心养伤,我琴海主城不亏待恩人。”

  “昀诃,你去查,但凡这段时间传出流言的从侍,一律重罚,并广而告之,以儆效尤。”

  “既然阮芫和秦冬霖都到了临安,于公于私,我都该亲自去一趟,也商量一下这件事该如何解决。”

  因为知道了内里的情由,宋呈殊雷厉风行,快刀斩乱麻,将原本棘手的事情井井有条的吩咐下去。

  “湫十,你跟我去一趟临安。”末了,宋呈殊看向湫十。

  “好。”湫十点头,漂亮的泪眼中头一次现出了些许忐忑:“这件事,最后会怎样处理?”

  “父亲与你阮姨将事情说开之后,再行商议。”宋呈殊现在也料不定事情走向。

  流岐山是妖族圣地,秦冬霖又是流岐山未来的掌权者,这件事的性质,跟从前两人之间的打闹大为不同。

  湫十心中有数。

  她跟秦冬霖的婚约,大概到此为止了。

  但只要主城和流岐山之间的关系不闹僵,她和秦冬霖之间,好说话得很。

  秦冬霖老早就想摆脱她这个大麻烦了。

  只是以他那个性格,就算是要解除婚约,也会发一发疯。

  湫十目光微闪,脚下一顿,看向宋呈殊:“父亲,我想去东蘅院看一看程翌。”

  怕宋呈殊不同意,她紧接着说:“可以让哥哥跟我一起去。”

  宋呈殊很好说话地摆了摆手,看着兄妹两一前一后出院门的身影,感慨般地叹:“可惜了……”

  “冬霖这个孩子,天赋可怕,血脉顶尖,是妖族唯一能抗衡天族三小仙王的少年天骄,好苗子啊……”

  可惜做不成他女婿了。

第7章 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