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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荫小道,虫喃阵阵,湫十与宋昀诃并肩而行,顺着一条拐角的小道转过去,郁郁葱葱的碧色在云烟中时隐时现。

  “这些缘由,怎么不早跟我们说?”宋昀诃看着矮了自己一头的少女,问。

  “你都没来找过我,就直接命陆珏将东蘅院围起来了,我能怎么说。”湫十无法将那样匪夷所思的梦境描述出来,只能佯装赌气般的将这个问题轻飘飘糊弄过去。

  唐筎找她时,她还未做那个梦,因而言行态度激烈,半分不退让。宋昀诃找她时,她并不能确定梦的真假,只能顺着梦中的问话往下说,最终预感成真,处处重合。

  “这次清扫,我院中院外被查出的人,不必留面子,哪里来的丢回哪里去。”湫十踢了下脚底圆滚滚的小石子,声音里带着淡淡的凉意:“净干些上不得台面的事。”

  宋昀诃有些意外地瞥了她一眼,旋即摇头失笑:“以为你不曾留意过这些事。”

  “我又不蠢。”湫十抬眸,嗤的低语了一声:“手伸得太过了,就该给些教训。”

  宋昀诃脚步顿了一下,温热的手掌在她的发顶触了触,笑意清和:“不错,有长进了。”

  湫十虽然是被全家宠着长大的,但城内的许多事,宋呈殊与宋昀诃在处理的时候并没有刻意避讳她,该知道的都知道。

  这次她带程翌回主城养伤的事,在短短几天内迅速发酵,被各种夸大其词,以风一样的速度传遍主城,还能让远在流岐山的阮芫都有所耳闻,若说背后没有人推波助澜,湫十根本不信。

  其实这些年,各族陆陆续续塞进来的探子,宋呈殊等人心里门清,名单上列得明明白白,只是以往那些人都没什么出格的举动,最多就是打探些小道消息带回去,比如宋呈殊什么时候闭关了,什么时候又出关了这种人人都知道的无用情报,便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不知道。

  但这次,这些人,一个都逃不掉。

  “天族就爱干这些事。”宋昀诃说得风轻云淡,抬目远眺,在看见东蘅院时目光微凝,道:“听陆珏说,程翌已经醒了。”

  “哥哥该为他救你之事道一声谢。”

  湫十想了想,左手搭在右手的手腕骨上,稍稍使力,将套在上面的玉镯褪了下来。

  “这是做什么?”宋昀诃看着躺在她掌心中颜色透润,灵气逼人的镯子,问了一声。

  “来之前我跟伍斐聊过,说明日去临安城找他们。”湫十眼眸弯了弯,声音比方才轻快了些:“秦冬霖要是知道这件事,心里会怎么想呢。”

  “怎么想?”宋昀诃一看她的神情,便知道她又开始揣度秦冬霖的心理了,从小到大,对这样的事,湫十总是乐此不疲,可能是真的相处时间长了,秦冬霖那么个难以捉摸的鬼脾气,有时候也真能被她猜中个七七八八。

  湫十伸手触了触自己的鼻尖,像模像样地分析:“他一直不搭理我,留音玉看见了不回,但又一直挂着没碾碎,说明他在生我气。我不知道他来了临安还好,可我明明在伍斐那里知道了,还不立刻滚过去跟他解释情况赔礼道歉,非得拖延一天,为什么呢。”

  宋昀诃听到这里,哭笑不得,却也配合着她往下猜:“为什么?”

  “这个时候,别人会觉得我是因为禁足或是其他的缘由,一时赶不过去。”说话间,东蘅院已经到了,湫十朝着严阵以待守在门口的陆珏笑了一下,又喊了声“陆珏哥哥”,才又回过头跟宋昀诃说:“但秦冬霖肯定不会这么认为,他只会觉得我要利用这段时间,去做一些别的事。”

  宋昀诃摇了摇头:“比如连夜将程翌转移安置。”

  湫十颔首,像是能够想到那个情形,漂亮的水眸弯成了两瓣浅浅月牙,“所以他一定不会等明天我安排好一切去找他。”

  宋昀诃眼皮重重一挑,牵扯得太阳穴也疼起来:“你的意思是,他今日就会过来?”

  “得看他什么时候知道我联系上了伍斐这件事。”湫十拿着那圈镯子,在宋昀诃的眼前晃了两下,“你瞧着吧,等他来了,第一件事,不是找我,也不是问你要个解释,他会循着气息,直接来东蘅院。”她另一只手朝着半空中划了一下,“一剑下去,这个房子和里面的结界肯定都保不住。”

  “第二剑下来,程翌的命可能也保不住。”

  “你这个手镯,是想给程翌留下,挡秦冬霖的剑?”宋昀诃听完,步上台阶,问。

  “这是阮姨给我的生辰礼,可挡一次昆虚境以下的任何攻击。”湫十顺着镯子上的纹路抚了抚,有些心疼,“其他的防御灵宝我怕挡不住。”

  六界年轻一辈中,能让秦冬霖全力以赴的对手屈指可数,上一回正儿八经见他跟人切磋还是三年前,以他那种恐怖的修炼速度,谁知道已经到了哪一步。

  宋昀诃:“也不必如此,哥哥今日在这帮你守着,他人一到,便唤你过来,如何?”

  湫十裙摆缓缓扫过台阶,她摇头,道:“没用的,不让他出完那口气,他半个字都不会听。”

  宋昀诃这样处变不惊的人,此时此刻也被噎了一下。

  话说到这,他们已到了长檐下。眼前屋门紧闭,窗子只向外推开了半条缝,一股浓郁的药草灵材味扑面而来。

  相比于上次来时强硬的封院态度,宋昀诃这一次显得格外温和有礼。

  以至于青枫将他们迎进屋时,脸上的神情都是懵的。

  黑龙族身体强悍,几日的卧床休养,程翌已经能够下榻坐一会,或是围着屋子走一圈。湫十和宋昀诃进去的时候,他才换过药,在桌边的圆椅上坐着,脸色寡白,通身的气质却如落雪一般干净。

  “公子,这位是琴海主城的少君。”青枫很快反应过来,向程翌介绍道。

  程翌是见过湫十的,前头十几日断断续续清醒时,都能看见她在屋子里待着,或命从侍从自己屋里搬来贵重的摆件,或又让人送来疗伤的上好灵药。她将他救回来,还如此悉心照顾,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

  至于琴海主城的少君宋昀诃,他在很早前就听说过。像宋昀诃这种生下来就被冠上少君头衔的人,血脉纯粹,资源享之不尽,是立在妖族年轻一辈最尖端的天骄,是压在他心口的一块巨石,也是他朝前奋斗,咬牙攀爬的动力。

  “程翌见过昀诃少君。”程翌不卑不亢,朝宋昀诃抱了下拳,谈吐自若。

  青枫是见过他前几日吩咐飞鱼卫将东蘅院围起来时黑着脸的样子的,因此从见到他开始,身体就有些紧绷,但出人意料的是,宋昀诃这次并没有刁难他家公子,而是跟着回了个礼,言辞温和客气:“程翌兄客气。昀诃此次来,是代家妹向程翌兄道谢。”

  等听完前因后果,程翌眉心舒展开,他朝湫十笑了一下,轻声感慨:“谁料昔日随手而为一件小事,今朝竟能换回程某一条命。”

  他生得清隽,唇红齿白,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等耐心听完湫十所说,他捏着手中的玉镯,嘴角仍噙着浅笑:“误会因我而起,也该由我解释清楚,少君和姑娘放心便是。”

  如此行为做派,就连阅人无数,洞察秋毫的宋昀诃,也不由在踏出东蘅院院门时赞了一句:“这份气度谈吐,看着真不像是从黑龙族出来的。”

  =====

  是夜,皓月当空,湫十带着妖月琴经入了密室。

  妖月琴经是妖族顶尖乐术秘法,身在六界十大天阶秘法之列,但跟别的秘法后继有人相比,这卷秘术在近十万年间几乎已经销声匿迹。不是因为天阶秘术常人难以窥见,或是修习着天赋不够,而是因为它得配合妖族圣物妖月琴一同修炼。

  而妖月琴已经近十万年不认主了。

  圣物有灵,它不认主,谁也勉强不得。

  湫十算是半个被青睐的幸运儿,在她出世那日,赤红彩霞漫天,铮铮琴音自古阁中传出,不知多少年没动静的古琴给出了微弱的回应。

  湫十是当世唯一一个能接触到古琴之灵的人。

  为什么只能算半个幸运儿呢。

  因为妖月琴一直没认主。

  而随着年龄和修为的增长,湫十也行至了一条岔路口。

  和她一样的天骄们,都选择了族内的天阶秘法,比如她哥哥宋昀诃,万年前开始修习天阶秘术破戟术,如今已经到了极高深的地步。

  现在摆在湫十面前的,无非只有两条路。

  要么接着在乐修这条路上走下去,如果妖月琴一直不认主,她就只能换修地阶高级秘术,久而久之,跟别人拉开差距。

  要么放弃从前所学一切,转换灵力,修习别的天阶秘术。

  密室内,湫十看着悬浮半空中的古琴经,不由得想,梦中的自己,最后走了一条怎样的路呢。

  应当是换了别的路走吧,但总归不会太顺利。

  她离开了家,天阶秘术轮不到她选择,妖月琴则还在古阁中静静躺着,而没有妖月琴,妖月琴经与废纸无异。

  湫十胡思乱想半天后,摒弃杂念,盘膝而坐,用心感悟琴经中所描绘的意境。

  深夜,一阵惊风起。

  一道锐利得仿佛能撕裂苍穹的灭杀剑意冲天而起,带着无与伦比,无可阻拦的绞杀意志,奔向主城中心的西南角落。

  那是东蘅院的位置。

  密室内,湫十睫毛上下颤了颤,睁开了眼。

  秦冬霖,到了。

第8章 婆娑剑

  夜阑人静,月明星稀。

  令人胆寒的剑气如同深海中翻涌的巨鲸,沉沉横亘在凉水一样的夜色天穹上,如同蛰伏着亮出利爪的洪荒蛮兽,不经意的呼吸间,都隐匿着令人难以想象的破坏力。

  闹出这样大的阵仗,不过须臾,小半个主城府都亮起了灯。

  夜幕被凝成实质的剑意一分而二斩下,霜雪一样的颜色从瞳孔中划过,蓦的落在东蘅院的院门旁,被剑气划过的地面顿时露出一道道深不见底的裂缝,泥屑四溅,声如炸雷。

  宋昀诃到得比湫十早。他作为琴海主城的少君,遇到这样的事,哪怕对面站着的是身份相当,自幼相识的秦冬霖,也不可能袖手旁观,置之不理。

  秦冬霖立于半空,眉骨拧如弯刀,黑沉沉的瞳孔落在一个人身上的时候,压力便如山倾海啸般席卷而至。

  负责看守东蘅院的陆珏捂着胸口站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喉咙里哽着的腥甜囫囵咽回了肚里。

  宋昀诃朝前一步,“冬霖。”他音色清润,同时不动声色地挡在了他出剑的位置,“怎么这么晚过来,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秦冬霖终于正眼看人,他垂眸,声线沉着,冷凝的躁意无所遮掩:“你想阻我?”

  像是感应到他的不耐烦,他手中的剑身嗡鸣着颤动,剑意蓬发,锐意无匹。

  宋昀诃看见秦冬霖头疼的原因就在于这一点,他从来不按常理出牌。

  今日这样的情况若是发生在他身上,他势必会因为两家的关系,因为一些别的考量而忍下来,理智冷静解决问题,但秦冬霖不会。他像是一阵不受束缚的飓风,有些事,想做便做了,没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

  比如今夜,比如此时此刻。

  但凡秦冬霖压着性子问一声,要个解释都还好说,可他这样的姿态,等于摆明了告诉他们:他不管中间有什么隐情,也不想听什么解释,这条黑龙,必定要死在他的剑下。

  宋昀诃凝眉,与他相对而立:“这件事,我让湫十跟你解释清楚。”

  “我要她的解释做什么。”秦冬霖眼皮朝上掀了掀,黑色的袖袍被风吹得鼓动,露出他像是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手背,他嗤的笑了一下,侬丽的面貌化而为刀,带着不容忽视的攻击性和侵占性,“我只是不喜欢别人动我的东西。”

  “至少秦冬霖和宋湫十名字还绑在一起的时候,不能碰。”

  这也是他的一惯态度。

  宋湫十事多,烦人,矫情又娇气,还经常惹祸要收拾烂摊子,看不惯她的人很看不惯她,但没人敢欺负她。

  不是因为她的哥哥叫宋昀诃,而是因为她的未婚夫叫秦冬霖。

  “宋昀诃。”秦冬霖没了耐心,他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人,眉骨微提,语调冷然:“让开。”

  话音落下,宋昀诃脚步未动,但秦冬霖显然没了等待和对峙的心思。他手腕转动,两道剑光如同游龙般接连斩出,角度的掌控妙到毫巅之间,一道擦着宋昀诃的腰侧闪过,一道径直刮过了他的左边脸颊。

  第一剑破了东蘅院外设置的结界,并将里面的所有房屋亭台都夷为平地。

  第二剑直接锁定了程翌的气息,绞杀而至。

  宋昀诃目光一凝,想飞身去接,但旋即身体一僵。后面推出去的那一剑,力道,时间,包括上面蕴含的剑意,都让他无从接起。

  这一剑,不能躲,只能硬抗。

  程翌受了那样重的伤,若这一剑落下,他会瞬间成为剑下亡灵。

  但宋昀诃知道,他身上有湫十给的灵镯,这一击并不会让他受到实质性的伤害。

  这个时候,宋昀诃又不由得想起早前湫十说的那些话,对照现在这样兵荒马乱的场景,竟是一样不差,全部重合。

  真令人难以置信,秦冬霖这样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脾气,还有被人猜透的一天。

  破碎四裂的屋子里,断壁残垣间,一条巨大的黑龙现出原形,盘踞在半空中,白首白尾,在夜色中无比耀眼,像冬日里的一抹初雪,刺得人眼睛发疼。

  那道追击而至的剑光被一圈淡金色的光圈阻挡在外,难行半步,最后化作一道流光,消弥在半空中。

  所有人都被这样的变故惊得微愣。

  秦冬霖乌黑的眼瞳动了下,他感受着光晕上熟悉的气息,半晌,侧首,一字一顿:“流星镯。”

  阮芫亲自炼制、送出去的东西,他作为儿子,自然能够分辨出。

  宋湫十,为了保护这条黑龙,倒是显现出了不比寻常的大方和聪明。

  流星镯这种一次消耗的保命灵物都舍得给出去,还能将时间算准在他来之前。

  十分有长进。

  秦冬霖眼底的情绪第一次彻彻底底凉下来,他垂眸,看着自己苍白瘦削的指骨,意念一动,手中的长剑便隐去了踪迹。

  宋昀诃以为这就是湫十口中他消气了的体现,肩骨缓缓地松了一瞬,然他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在下一刻突然变了脸色。

  天穹与地面变了颜色,像一口巨大的锅,里面原本盛着不温不火的汤,而现在,有人在锅底放了一把火,整锅汤都沸腾了起来!

  感知到危险,巨大的黑龙竖起金黄的瞳仁,庞大的身躯有些不安地动了动。

  陆珏站在东蘅院院门不远处,看着眼前狂沙走石,风云变幻的异象,目光死死凝在了秦冬霖的胸膛处。

  三寸长的古剑剑身流动着水银一样的光泽,每一处纹理浑然天成,带着从远古鸿蒙而至的厚重威压,将直视之人的脊梁都要逼迫得弯下去。

  秦冬霖伸出手掌,长眉如刀,与生俱来的懒散冷淡在这一刻消失殆尽,他立于磅礴剑气之前,站在明与暗的交界之处,危险得令人胆战心惊。

  “婆、娑、剑。”宋昀诃脸上最后一丝笑意消散,一字一顿,像是要将心中某种颤动的情绪由此抒发出来。

  秦冬霖眉骨微提,手掌才握住剑柄,手背就搭上了一只手掌,带着阻止的力道,宋昀诃声色凝重:“秦冬霖,婆娑剑不该用在这种地方。”

  婆娑剑身为六界七大圣物之一,由鸿蒙时传下来,千百世过去,也才择三主,每一位都在六界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现任天族天帝,在年少时就曾试着降服此剑,但也铩羽而归。

  这是跟妖月琴并列,甚至排名更上一筹的圣物。

  今日,在这样的场合,重现天日!

  东蘅院方圆数十里都被笼罩在月一样纵横交错的剑气中,所有人的动作和话语都迟钝了下来。秦冬霖没有拂开宋昀诃的手掌,但后者去明显感觉到有山一样的重量压在了他的肩骨上。

  一而再,再而三,饶是在理亏的情况下,一向好脾气的宋昀诃也生出了一股火气。

  “秦冬霖。”他手掌微握,雪色长戟横空,“这里是琴海主城。”

  宋呈殊和唐筎到现在都只是光望着不现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不知道,一是给流岐山一个面子,二是小辈的事,他们不好插手。

  秦冬霖根本不管这些,他脾气臭得远近闻名,无人不知,宋昀诃曾有耳闻,直到今日,才算真正见识到。

  湫十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争锋相对,刀戟相向的画面。

  她飞身掠至半空,摁下了宋昀诃握着长戟的手,“婆娑剑威力太大了,你们两若打起来,整座主城都得被夷为平地。”

  宋昀诃也知道自己冲动了,他抬眸扫了眼身后的狼藉,敛眉道:“我的话,他听不进去,你来说。”

  湫十的目光先是落在秦冬霖那张黑得不行的脸上,像是在斟酌话语一样,半晌,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你把婆娑剑带过来了?”

  宋昀诃微楞,没想到会是这样明显没话找话的开场。

  秦冬霖瘦削的手指骨节缓缓一紧,婆娑剑灵光陡盛,他神情不耐至极,眼神甚至都没在湫十身上停留几下,转而就要斩向那条无处藏匿的黑龙。

  湫十做出了一个跟宋昀诃一样的举动。

  她将手腕轻搭在了秦冬霖的手背上。

  她才从密室出来,白衣黑发,唇色极淡,风一吹就要被刮倒似的,弱不禁风。

  秦冬霖看着今日第二次被摁下的手背,隐忍地皱眉,声线沉冷。

  “宋湫十。”他道:“松开。”

  “不松。”湫十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你先别这么大火气。”

  秦冬霖懒得跟她斗嘴,才要甩开那只手,就见她手指一根根缩紧,缠在他的腕骨上,力道不重,菟丝花一样。

  他手才动一下,湫十就很低地咳了一声。

  她的脸很小,巴掌大,肤色雪白,像是久未见天光的病人,眉一蹙,眼一垂,便是泪盈于睫的样子。

  从小到大,这副样子,秦冬霖不知道看过多少回。

  每一次,不是在做完错事之后胡搅蛮缠搪塞了事,就是磨着他去收拾烂摊子撑腰。

  她最喜欢顶着这副三步一喘,五步掉一滴眼泪的模样,干些上天下海,鸡飞狗跳的事,并且乐此不疲,屡试不爽。

  “我才从密室出来。”湫十的声音有些低:“乐谱没参透,头疼。”

  她修习的妖月琴谱跟别的秘术不一样,遭到反噬是在识海之内,头疼是家常便饭的事。

  反正一做错事就疼,而且演技逼真,秦冬霖也不知道是真疼还是假疼。

  秦冬霖手腕稍动一下,她便咳一声,并且丝毫不心虚。

  他的动作一僵,一顿,如此几次之后,他的眼皮抑制不住的,隐忍地跳了两下。

第9章 糊弄

  如瀚海一样的剑气撕裂了虚空,将一方苍穹染织成银水一样的亮色。方圆数十里,惊鹊声声,鸟飞兽散。

  半空中,成为众人目光焦点的三人气氛有些微妙。

  秦冬霖看了眼缠在自己手腕上,像玉一样剔透的五根手指,睡凤眼低垂,声线里的不耐之意浓得简直刺耳:“一炷香的时间,说。”

  这话湫十听过的次数,没有上千,也得有上百了。

  秦冬霖是修炼狂魔,流岐山的事也多,忙起来的时候不见人影,比宋昀诃还难寻踪迹,可偏偏,湫十总能用各种方法很准确地寻到他的位置。

  在忙得像陀螺旋转的时候,秦冬霖看见宋湫十,眉心总会抑制不住、近乎条件反射般地狠狠跳动两下。

  这个时候,湫十往往有两种方法应对他。

  要么装乖扮傻,一改往常,秦冬霖走到哪她跟到哪,他忙自己的事,她就坐在旁边看书作画,也不说话,被忽视的时间长了,就冷不丁地低咳两声,用以提醒一下自己的存在。

  要么就像现在这样,显露麻烦精的真面目,黏着缠着,再加上她惯用的头疼和受伤说辞,等秦冬霖那点微薄的耐心告罄,他很快就会将手中的名簿往桌上一丢,摁着眉冷着声音说“给你一炷香时间,说完赶紧走。”

  能让湫十软磨硬泡着开口提的,不一定是多棘手的事,但一定是考验人耐心的麻烦事。

  秦冬霖试过在天寒地冻的秘境试炼地里跟天族三位小仙王对上,不是因为什么天材地宝,秘法功笈,而是因为他们这边出了名的的湫十麻烦精跟对面同样出了名的天族麻烦精不对付了。

  诸如此类的事多不胜数,昨天看上了邺都的鬼火灯,今天又想要东海的龙丹。

  但都没有这回的事情离谱。

  秦冬霖冷眼望着她,想看她能说出一朵什么花来。

  事情闹到这一步田地,整个主城尖塔周边,漫山遍野都是星点的灯火,像黑暗幽湖边泛着光起舞的成群萤虫。

  “去白棠院。”湫十扫了眼四周的情形,转向宋昀诃,道:“哥哥,这里交给你了。”

  宋昀诃颔首应下。

  白棠院和程翌住的东蘅院离得并不远,秦冬霖方才朝着东蘅院斩下的那两剑也波及过来,将白棠院外的守护禁制激发,院内亭台楼阁并没有受到波及,后来婆娑剑出鞘,上古圣物的威压不容小觑,院内西侧的小湖到现在为止都暗涌不止,像一锅烧开了的滚水,湖面上咕噜噜冒着大小不一的泡泡。

  湫十和秦冬霖一前一后进了湖心小亭,前者轻轻拂开飘动的帷幔,朝着湖面张开手掌,五根青葱一样的手指往下,清凉雀跃的灵力以风一样的速度铺满湖面,那些躁动翻涌的暗流被安抚着,停下了叫嚣。

  秦冬霖倚在亭台长椅边,长身玉立,萧萧肃肃,浑身都淌着一股懒散的不耐意味,压迫感十足。

  “冬霖。”湫十难得没有秦冬霖秦冬霖的连名带姓叫他,喊得小心翼翼的,带着某种显而易见的试探意味。

  “说。”秦冬霖寡白的长指落在描红漆的扶手上,声线沉冷,态度丝毫不见软化。

  湫十朝他走近,手指心虚地抚了抚鼻脊骨,想了想,顿了一下,喊他:“冬霖哥。”

  秦冬霖忍耐地吸了一口气,“宋湫十。”他居高临下扫了她一眼,长眉如刀,“好好说话。”

  明月端着茶水进来,朝两人行了礼,又十分识趣地悄无声息离开。

  湫十磨磨蹭蹭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捋了捋思绪,开口道:“我也是两天前才知道事情被传成了这个样子,昨日父亲和哥哥出手调查,发现将消息大肆编造、传扬的大多是天族安插进来的人。”

  秦冬霖听她说完,嗤的笑了一声,黑漆漆的瞳仁中讥嘲之意简直要溢出来,头顶上就差写上“宋湫十,你把我当傻子糊弄吗”这样的话。

  湫十在他出口之前做了个手势,她接着道:“我将程翌接到主城,多有照顾是事实。”

  “但这件事,事出有因。”

  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中间省略了一些细节,但也足够清楚,等说完最后一个字,秦冬霖也没什么反应,既不说信,也不说不信,难以言喻的沉默在这座小亭中弥漫开。

  湫十有点扛不住这样的氛围。

  她抬眸偷瞥他一眼,在他有所察觉之前又飞快地低头,磕磕绊绊,极不熟练地将心里打了好久的腹稿念了出来:“总之,不论怎样说,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对。”

  湫十自出世起,就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身份不如她的不说,就是宋昀诃、秦冬霖,伍斐这种少君之列,也都因为家中长辈的耳提面命而对她多有纵容,再胡闹荒唐的事都揭过去了。

  秦冬霖多吓人啊,眉一皱,声一冷,哪怕顶着九尾银狐一族无可挑剔的容貌,都能让四海八荒各族贵女望而却步。

  宋湫十是唯一一个不怂他,还能极偶尔使唤使唤他的人。

  他们关系好,在各种未知的秘境中试炼时,只要有分开行动的时候,湫十是铁定要跟在秦冬霖屁股后面的,宋昀诃这个亲哥都要让地。

  她干了那么多鸡飞狗跳的事,连累秦冬霖被责罚,两个人一起罚扫祠堂的时候,都尚且理直气壮地分了各自的任务,觉得是未来道侣之间的共患难,根本没有半点愧疚之心,就更别说正儿八经的道歉了。

  秦冬霖闭眼想了一下,发现这确实是破天荒头一次。

  因为一条黑龙。

  这歉道得,跟在烈火上浇了一桶油似的。

  “……我不该在你给我找龙丹的时候,闹出这样的事。”湫十见他还不说话,伸手扯了下他的袖角,小小的力道,晃荡了两下,声音低得像是含糊的撒娇:“救命之恩呐,我见到了总不能不管他。你都不知道那时候有多危险,你差一点点就见不到我了。”

  她掐了一点点食指尖,在他眼前晃,又重复了一遍:“就差一点点了。”

  “哥哥还去感谢他了呢。”

  每次见到湫十,秦冬霖眼皮跳动的次数比没见到她的几年都多。

  他长指点在突突直跳的眉心处,指骨瘦削突出,声音里带着冷且浅薄的笑:“你的意思是,我要去谢他?”

  湫十默默松开了手,用气音低低地哼:“没让你谢他。”

  秦冬霖起身,黑沉的瞳仁里沉着小小的一个她,“喜欢他,是谣言?”

  “要因他解除婚约,也是谣言?”

  他可以接受宋湫十提出解除婚约,但不能因为这种原因。

  这段时间,诸多曾败于他手中的天骄闻讯纷纷给他传音“慰问”,甚至就连天族那三位从来不管闲事,一心只闷头修炼,自诩高人一等的死对头都破天荒的主动联系了他,看完了这个热闹。

  头顶冒绿,这是他从未想过的,荒诞得听了都想嗤笑的理由。

  湫十手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在脑子里想过无数种说辞以及秦冬霖之后的脸色和反应后,决定说实话。

  “我是说了这样的话。”她难得的有些紧张,巴巴地抬头望他,“但都是气话。”

  在秦冬霖紧绷的神色中,湫十的声音越来越小:“说过之后就后悔了。”

  她和秦冬霖在很小,还没有自己想法的时候,就知道了彼此是不一样的存在,同时接受了他们日后将是最亲近的人这样的说法。湫十从摔了跤,受了伤,到惹了怎样的麻烦,看上了怎样的东西,下意识的第一反应,都是找秦冬霖。

  她不动话本里“怦然心动”“一见钟情”是种怎样的情愫,但毫无疑问,秦冬霖对她而言,是很重要的人。

  她能感知到,梦境中那个更偏执极端的湫十,在说完那些话后,其实也是懊恼而后悔的。

  短暂的寂静中,秦冬霖目光晦涩,半晌,他嗯的一声,眼神没有过多的在她身上停留,像是完成了某种任务一样,他提步行至亭外,虚空融碎,他大半个身躯隐入雾气中。

  秦冬霖太了解宋湫十了。别看她现在小心翼翼,弱弱怯怯,但凡他脸色好上那么一点,或者给她说个“我相信你”这样的回话,下一刻,她就能给表演个现场大变脸,并且朝他伸手,理直气壮地问出“我的龙丹找到没有”这样的话来。

  湫十见他二话不说就要离开主城的架势,也不知道他到底信没信自己的话。

  但,没有要接着回去打人了,应该,不怎么生气了吧?

  因为常年剑意的沁染,秦冬霖整个人由里而外散发着锋利的切割感,哪怕只是一个瘦削的背影,都给人一种多看几眼识海都要被斩裂的撕痛感。

  没由来的,湫十的脑海中突然又闪过了那句“魔君秦冬霖”。

  “等一下。”

  湫十提着裙摆小跑着跟上他。

  秦冬霖一脚已经踏入虚空裂缝中,听了她的声音,蹙眉,回首,然后看着她仰着巴掌大的小脸,凑到跟前,问:“秦冬霖,你现在还没入魔吧?”

  秦冬霖眼皮再一次重重跳了两下。

  他是疯了才会下意识回这个头。

  秦冬霖黑着脸,头也不回地踏入了空间裂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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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冬霖夜闯主城这件事,在宋昀诃的刻意控制下,没闹出太大的动静。

  当天夜里,主城前庭内院,十余处地方里伺候的数百名从侍守卫中,共查出二十余名身份不干净的探子,暗狱管事接手,问完讯息后将神魂碾碎,一缕余魄寄在廉价的存魂玉中,寄到了他们各自效忠的族中。

  此事一出,主城街道都安静了几分。

  第二日,湫十跟宋呈殊一起前往临安城。

  像是知道他们要来,阮芫在临安的院子里摆好了茶,女侍们还特意奉上了湫十喜欢的仙果,在果盘中摞得高高一层,红艳艳的颜色喜人。

  “阮姨。”湫十面对这个从小到大疼她跟疼自己孩子一样的长辈,破天荒尝到了手足无措的滋味。

  阮芫是那种大气端庄的长相,在流岐山管事久了,一言一行都带着令人信服的意味。见到湫十,她眼眸朝下弯了弯,声音一如以往的温和:“小十来了?”她仔细看了看湫十,含笑夸:“又漂亮了。”

  湫十笑了一下,眼眸亮得像星星。

  “宋兄。”阮芫转而朝着宋呈殊点了点头,道:“快请坐。”

  长辈们要谈事,谈的还是关于自己干出的蠢事,湫十坐立难安。

  好在阮芫看出了这份不自在,抚了抚她的手掌,轻声道:“今日主城里外十几家灵宝阁联手办了个拍卖会,小五爱凑这样的热闹,一大早就拉着冬霖出去了。”她从袖袍中掏出了一块令牌,放到湫十的掌心中,“去找他们玩吧,看上什么就买什么。”

  宋呈殊点头应允,接着不放心地嘱咐:“小五和冬霖远道而来,都是客,不可再央着他们随你胡闹。”

  湫十走后,宋呈殊站起来,朝着阮芫郑重其事地抱拳作了个揖,长叹了一口气,道:“这回的事,是我琴海城对不住流岐山。”

  阮芫侧身,避开了他这一礼,她显然也听闻了昨夜的事,苦笑着道:“冬霖夜闯主城,险些动手伤人的事我都知道了,这孩子冲动,扰了主城规矩,请宋兄海涵。”

  两人一对视,彼此脸上都是无奈的苦笑。

  “宋兄,你我相识上万年,客套的话,就别说了。”阮芫开口,道:“我们还是坐下来,说一说孩子们的事吧,今日你特意前来,想必也是为了这件事。”

  宋呈殊依言坐下,也不兜圈子绕弯子,直接问:“流岐山的长老们,是怎样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