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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冬霖深深吸了一口气,半晌,他靠在门边,几乎是耗尽了耐心,才竭力缓下声音,道:“说吧,到底怎么回事,谁又惹着你了,还是想要什么东西。”

  湫十摇摇头,鼻尖泛红,眼圈边也跟着挂着一圈淡淡的红。

  秦冬霖甚至有一种直觉,他要是再说一个不字,她那双眼里的眼泪,就会跟珍珠似的啪嗒啪嗒落下来。

  他不由得想,她这几日是不是跟天族那位出了名的哭包待久了,也跟着无师自通学会了这门本领。

  “我这几天,要一直跟着你,你去哪我去哪。”湫十像是根本看不到他的脸色一样,瓮声瓮气地开口。

  秦冬霖皱着眉与她对视,脸色臭得能把小孩吓哭。

  一刻钟后,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密室。

  密室内很简单,只有两张蒲团,里面布置了小世界,面积很大,可以毫无顾忌地练剑。

  “走远一点,被伤到了别喊疼。”秦冬霖一脸“我真是懒得管你”的神情,在湫十走到边缘处后,给她丢了一层防护罩,这才拿起了手中的剑。

  他手中握着的那柄剑也是上好的武器,名字还是湫十兴致上来随意取的,叫“秋水剑”,听着像女子用的,秦冬霖本来不准备用这个,但她每次在耳边叽叽喳喳,一口一个秋水的喊,时间长了,也听顺耳了,凑合着用一用。

  秦冬霖长相侬丽,尤其像现在这样披散着长发,衣裳随意披着的时候,像是一幅行云流水的古画,他则是从古卷中踏出的画中仙。

  他拿起剑,剑意喷薄欲出,将周围的灵气切割得破碎淋漓,一套动作才刚开始。

  湫十突然喊了他一声。

  秦冬霖忍耐般的阖了阖眼。

  他是有多蠢,才会又一次信了她的“绝对不吵,绝对不发出一丁点声音”这样的鬼话。

  湫十脚下动了动,瞬间出现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

  “我就问一个问题。”湫十在他眼皮底下伸出一根手指,她脸上的神情有些复杂,少顷,问:“我要是,要是跟别人跑了,你再遇见我,会不会……”

  她的声音在秦冬霖越皱越深的眉心中渐渐小了下来,最后的“不理我”三个字简直像是哼出来的。

  这话落下后,密室里有一瞬的寂静。

  须臾,秦冬霖收剑,他很轻地笑了一声,低低哑哑的,在黑暗中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巨大恐慌感。

  “跟人跑了。”他有些玩味地将这几个字念了一遍,而后掀了掀眼皮,问:“谁?”

  “程翌吗?”

  湫十飞快感知到危险,瞬间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她的眼睛很漂亮,湿漉漉的,澄澈得像宝石,说的话总让人不由自主去相信,“没有。我只是做了一场梦,梦到了这个。”

  秦冬霖与她对视了片刻,良久,才缓缓开口。

  “你小时候做梦,总梦到我被我父亲追着打。”

  第二天总哭着拿着药瓶来要给他上药,那么小一个,抽抽搭搭的追着他跑,还总担心他被打死。

  “上一次做梦,你梦到我被人毒死。”

  愣是逼着他吃了整整三天的解毒丸,吃得他看到她就掉头走,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想听到梦这个字眼。

  “这一次,又梦到自己跟人跑了。”

  然后大早上的蹲在他门口当门神,又要跟着他进密室,美名其曰看着他修炼,其实就是换个场所陪她聊天。

  秦冬霖难得连着说这么几句话,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宋湫十,你下回有时间,别总想着睡觉了,多跟着宋昀诃修炼吧。”

  “就算要做梦,你能不能梦点好的?”

第25章 摊牌

  “就算是要做梦,你能不能梦点好的?”

  偌大的密室中,秦冬霖的声音如落石一般,激起幽幽回音,即使低得如同絮语,也依旧透着一股清冷凉薄的意味。

  湫十呐呐地抚了抚自己泛酸的鼻尖,一想到方才所看见的情形,又禁不住心头一梗。

  “这个梦不一样。”她强调,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视线不敢跟他对视,“十几天前,就开始做这个梦了。”

  看这情况,已经有过不少次同样经验的秦冬霖算是彻底明白了,他今天别想干除了听她说梦之外的其他事了。

  秦冬霖将秋水剑收入剑鞘中,丢到湫十怀里,看她愣愣地抱着,傻里傻气的样子,又有种想摁眉心的冲动。

  “还待在这里做什么,出来。”

  湫十看了看他率先往密室门口走的挺拔背影,又看了眼怀里才使了没多久的秋水剑,后知后觉地问:“你不练剑了吗?”

  再练下去,他怕自己走火入魔。

  秦冬霖胸膛颤动一声,声音冷得像是要掉冰渣子:“下次没事,别过来找我。”

  湫十早就习惯了他阴晴不定的怪脾气,这话落在她耳里,一丁点威慑力也没有。

  她抱着秋水剑,亦步亦趋跟着他身后出了密室。

  外面天光大亮,小院里房屋整整齐齐排成一排,团团簇簇的绣球花攀上木篱笆,探头探脑的朝院外招摇,一方小小的水池里,荷叶露出了尖尖嫩嫩的小角,潺潺的水声听着像是一曲破碎支离的调子。

  湫十坐在凉亭里等,秦冬霖很快换了身衣裳出来,他脸色很臭,声调也算不上温柔:“去哪。”

  湫十原本是真想陪着他好好练剑的,但既然他人都已经出来,衣裳都换了,她便没有再说什么拒绝的话,转而认真想起主城里好的去处。

  “去天阙街吧,我听人说那里新开了一家酒楼,里面厨子技艺精湛,主城许多世家的贵女都很喜欢那里的糕点。”

  两人一前一后出院子的时候,阮芫朝他们看了一眼,将手心里的种子埋进土壤里,眼尾眉梢都是淡淡的笑意。

  身边的女侍也跟抬头看了一眼,笑道:“两位小主子感情真好。”

  “你倒是会说话。”阮芫摇头,道:“冬霖摆着那么张冷脸,不管是跟谁站在一块,看着都不像感情好的样子。”

  女侍跟在她身边的时间长了,不比旁人那样拘谨,也敢跟着附和说几句:“少君性情如此,但对湫十姑娘的好,我们都瞧得出来呢。”

  反正她是没见着有第二个人有这样通天的本事,能将要练剑的少君拖出去吃糕点的。

  每回都是这样,少君脸虽然臭的不像样,但该陪着玩的、闹的,可一样没落下。

  “有小十在他身边,两个人热热闹闹的,这样才好。”阮芫嘴角往上翘了翘:“我还记得,冬霖小的时候,隔三差五就来寻我和他父亲,愣是嫌人家麻烦,要将和湫十的婚事退了。”

  “你瞧,真能退的时候,一个字都不吭了。”

  =====

  天阙酒楼,人潮涌动,不少穿着迥异的客人登楼落座。

  湫十和秦冬霖定了个楼上的雅间,让小二上了这边厨子的拿手菜。

  雅间里熏着香,并不浓重,袅袅如烟,素淡得很,很容易就被桌上摆放着的灵果的果香遮蔽。

  窗边帘子半卷,外面车水马龙,来往人群热闹非凡,摊贩吆喝声不绝于耳。好在他们墙边装了个小小的灵阵,将外面的吵闹跟里间隔开,细节处可以看出这家酒楼别出心裁的心思,确实不一般。

  湫十手里拿着一柄细长的小勺子,有一搭没一搭的捞着碗里的白色灵果,捞起来,又放下,就是不吃,闹着玩一样。

  “伍斐呢?这几天都没见着他人。”湫十长长的睫毛垂着,问得心不在焉。

  “跟着他一起来主城的表弟出了点岔子,他陪着一起挨罚。”秦冬霖对着满桌各式各样的糕点和灵露,没有半分食欲。

  湫十笑了一下,道:“还好我底下没有弟弟妹妹,不然也得陪着一起。”

  “我也没弟弟妹妹。”秦冬霖嗤的笑了一声,“该挨的罚一次没少。”

  不止他,还有宋昀诃,伍斐,他们三个都能组成一个固定的陪罚团了。

  始作俑者就是坐在对面,庆幸自己没弟弟妹妹的那个。

  湫十全当没听见,她在想别的事情。

  那场梦,还要那段突如其来涌进她脑海中的记忆,她要不要跟秦冬霖说。

  要是说,该怎么说。

  诚然,她的异常,秦冬霖也看出来了。

  安静了一刻钟之后,他端着盏热茶抿了一口,又放回桌上,“铛”的一声碰撞之后,他的话语接踵而至。

  “我设置了结界。”

  “想说什么,现在说。”

  湫十罕见的有些紧张,她抬眸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理了理思绪,才挑了些重要的说了。

  “——事情就是这样。”说完,湫十抿了一口果露,香甜的滋味在舌尖弥漫,她微微提起的肩松了下去,语气也变得轻快了些:“听着是不是很离奇,这些日子我可难受了,抓心挠肝的,觉得那不止是个梦。”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不论是梦,还是我早上看见的那些,都非常真实,那些事,就像我曾经经历过一样。”

  秦冬霖没想到她要说的会是这样的事,等全部听下来,狭长的眉皱了下,他手中转动着小巧的酒杯,半晌,才开口:“所以——”

  “你见我那日,问我有没有入魔,是因为在梦中听见别人唤我魔君?”

  湫十点了点头,也不知他这是信了还是没信,自己总结着开了口:“不论是不是梦,总归算个警示,你以后多修些心法,破灭剑法和婆娑剑都是大凶之道,很容易磨人心志,我呢,我就尽量离那个程翌远些。”

  “才说服自己平常心面对呢。”湫十将一个胖啾啾的冰汤圆舀起来,喃喃自语:“自从做了这样的梦,我看着程翌,总觉得古怪,又说不出哪里古怪,因此说他不是个好人又显得太过武断——毕竟他曾救过我。”

  “还救了莫软软。”

  秦冬霖显然对他救不救莫软软没半分兴趣。

  “如果你没做那个梦。”秦冬霖眼中沉着破碎的晦暗情绪,他身子往前倾了些,腰身挨着桌沿边,长而分明的手指落在茶盏盖上,声音反而轻了下来:“或者说,和梦中一样,你父亲下了密杀令,被你知道了,你会如何?”

  “连夜带着程翌走?”

  湫十从这句问话中本能的嗅到了一丝危险。

  她别过眼含糊其辞:“没发生的事怎么做假设?我想象不来那个场景,而且父亲也不是那样不顾我意愿的人。”

  秦冬霖阖着眼,想了一下,而后轻笑一声,笑意不达眼底,他道:“听着倒像是你会做出来的事。”

  诚然,宋湫十了解他,一如他了解宋湫十。

  不说她是不是真喜欢程翌,有多喜欢程翌,单是家人合伙瞒着她,悄无声息对她带回来的人下杀手这件事,就足以令她爆炸。

  她是个炮筒子脾气,闹起性子来不管不顾的,心中那口气不发泄出来,好长一段时间都得郁郁寡欢。

  “但是。”湫十忍不住反驳他,“既然我只是要将程翌送出去,保证他生命无忧,在此之后,我为什么不回主城?”

  她闷闷地将手中的勺子一松,“我根本想不明白这点。”

  放着好好的公主日子不过,去跟着程翌艰难磨砺,躲避追兵,风餐露宿,无以为继,根本不像是她这个人能做出来的事。

  “就算那个时候,我意识到惹了祸了,不敢回主城,不敢见我哥,那你呢,我为什么不联系你?”

  秦冬霖没忍住,被气得笑了一声,他问:“你不敢见宋昀诃,就敢来见我?”

  湫十认真想了想,理直气壮地点头:“我觉得我带着程翌跑的当天就会联系你,让你赶紧回来安置程翌,顺带收留我一段时日。”

  “首先你肯定不会理我,然后我会找伍斐,间接联系上之后,你可能会晾我两到三日,最多三日,你必然会黑着一张脸,要不带上我哥,要不拉上伍斐去找我。”

  秦冬霖升起来的不知名火气,被她这两句话呲的一下浇灭了个七七八八,剩下那一撮小火苗,摇着摇着也自然灭了。

  他跟宋湫十讲什么道理。

  宋湫十只有歪理,没有道理。

  他高大的身子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凛然的危险随之消散,他抬眸,问:“看到自己最后的样子了?过得不好?”

  湫十咬咬牙,点了下头。

  何止不好,简直窝火到了极点。

  一条出身叛族的黑龙,她将他救起,一路扶持,最后他另攀高枝,下令将她囚禁。这样的前情结尾,她自己听了都觉得好笑。

  这样的事毕竟太玄乎,湫十这个亲身见识了梦境的人都尚且不信,更遑论秦冬霖这个光听她描述,被她从小到大各色各样梦境曾经坑怕了的。

  他稍微留了下心,准备回去问问从洪荒时期活过来的婆娑剑灵。

  “也行,就当长个教训。”秦冬霖手指在桌面上点了几下,道:“吃一堑长一智。”

  “以后乖一点。”

  “别总想着跟人乱跑。”

  =====

  程翌醒来的时候,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痛的,特别是挨了骆瀛全力一击的后背,他甚至觉得自己的骨头全部碎成了齑粉,稍微动一动,呼吸里都是难以抑制的一阵凉气。

  青枫时时在屋内守着,见他醒了,急忙上前,神情惊喜:“公子醒了?”

  程翌脸色雪白,他的视线在屋内转了一圈,嗓子哑得不像话,问:“这是哪?”

  “公子,我们在驿站里,跟天族人安排在一起。”青枫看了眼门外,压低了声音,道:“公子昏睡这几日,天族两位小仙王和长老们都来看过,小天女还吩咐,您一醒,就立刻让人去通知她。”

  程翌大致想了一下,明白了现下是个怎样的状况。

  他头疼得跟要炸开一样,缓了一会之后,摁着喉咙问:“主城那边呢?主城的人听了这件事,是什么反应?”

  这一出戏,他唯一担心的,就是怕湫十觉得太过巧合而心生疑窦。

  “没什么变化,一切照旧。”青枫连忙安抚他,他从床头的小抽屉里拿出一个黑色的绒盒,脸上露出些喜色来:“这是湫十姑娘托小天女送来的两颗九转丹,公子您看看。”

  九转丹是用九节参为主,数千种药材为辅凝练出来的丹丸,像盒子里这种品相的,放到拍卖会上,不知道得被哄抢出怎样的天价,是有市无价的珍品。

  程翌只是随意瞥了一眼,很快捉住了他话中的重点:“湫十让小天女送来的?”

  青枫不明所以,定定地点头,小心地将手里的盒子放了回去,问:“公子,怎么了?是这丹丸有什么问题吗?”

  程翌缓缓摇了摇头,凝着眉,兀自陷入沉思。

  他和莫软软住在同一个驿站,她想送东西过来,几步路的事情,为什么非得拜托关系并不是很融洽的莫软软?

  再一联想青枫说的话,也就是说,这一次他重伤昏迷,那位主城小公主根本都没来看过一眼。

  这样冷漠的态度,跟她之前对待于她有救命之恩的自己,简直是天差地别。让人不得不深想些什么。

  她是察觉到了什么吗?

第26章 醋意

  她是察觉到了什么吗?

  这样的想法一出现在脑海里,便像是埋下了一个炸弹,程翌浑身的血液都有一瞬息的凝滞。

  半晌,他身体猛的颤了一下,佝偻着背,接二连三地咳起来,这样剧烈的动作牵扯到伤口,没一会儿,程翌那张原本就没有血色的脸白得跟张纸一样,虚弱得像是随时要再晕过去。

  外面走廊里伺候的是天族的人,听到这样的动静,站在门口,问:“可是程翌公子醒了?”

  青枫不敢去抚程翌的背,便只好拿帕子去拭他的嘴角,见他很快咳出血来,声音都变尖了些:“公子才醒,又咳上了,劳烦仙长去唤个医官来。”

  门边的脚步声很快远去,没过多久,就有数道或轻或重的步子停在门边,守门的仙娥将帘子掀起,白须白发的医官提着药箱率先踏进来,身后四五步跟着提着繁纱流星裙的莫软软。

  很快,两名面容娇美的女仙搬来宽大的铺了绒缎的座椅,悄无声息地放置在莫软软身后,青枫见状,退到一边,老老实实行了个大礼。

  “医官。”跟她高高在上的身份相反的是,莫软软的声音格外软,没有上位者咄咄逼人的锐气,“替程翌公子把脉。”

  这名医官是此次随行天族队伍的医官中医术最精湛的一位,程翌自昏迷起,身体就一直由他照顾,此刻手才搭上后者的手腕,心中就有了数。

  半刻钟后,他起身,朝莫软软行礼,道:“公主放心,程翌公子只是咳嗽牵动了伤口,无大碍的。现在公子清醒了,好好将养着,再将九转丹服下去,配合着臣医治,过不了多久就会恢复。”

  按理说,受了这样重的伤,没个两三年时间的将养,根本痊愈不了。但不得不提的是,之前程翌在主城府养伤时,湫十给他服下的那些天材地宝,每一件都是万金难求的稀罕物,那些东西在程翌体内慢慢释放药力,才能让他在这次事件中留下一命,之后又是天族带来的各种灵物,不要钱一样的给他灌下去。

  若是再服下那两颗九转丹,他的伤势会以一种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速度飞快好转起来。

  想起那两颗接近无暇品质的九转丹,再想想这两日那如流水一样送过来的仙草仙药,饶是那名医官也不由得有些羡慕起这位黑龙族的公子来。

  虽然出身不显,但同时对天、妖两界小公主有恩,日后的好处,决计少不了。

  只要自己争气点,到了那个时候,出身又能决定得了什么呢。毕竟天族跟妖族不一样,天族并不看重血脉。

  想当初,骆瀛被小公主带回来的时候,也是他接的手,像猴子一样瘦弱,豆芽丁一样,比同龄的孩子矮了将近一个头,再看看现在,俨然成长成了可以与天族嫡系子弟争锋的无双天骄。

  谁说眼前这位不会成为第二个骆瀛呢。

  想到这,医官看向程翌的眼神都变了几变。

  莫软软听了他的话,轻轻颔首,耳坠跟着小弧度晃动,点在雪白的颈侧肌肤上,她的目光落在程翌那张清隽好看得有些过分的脸上,唇角微动:“湫十送来的九转丹品质不错,服下去,对你伤情的恢复很有帮助。”

  程翌脸色苍白,整个人孱弱得不像话:“多谢姑娘。”

  莫软软身为天女,自幼众星捧月,虽心智不算成熟,但端坐在那,骨子里透露的天家威仪仍是一览无余。

  “你知我身份?”这是莫软软问的第一句话,毫无疑问,带着探究的意味。

  程翌长长的眼睫颤动了一下,又很快回归了正常。因为几日的昏睡,他的声音哑着,但娓娓道来时,每一个字眼都仍是好听的:“天族入住驿站时,我在成安酒楼上听戏,听隔间的人说了几嘴,也算是凑了热闹,知道姑娘的身份。”

  他这样的人,做事之前,会将每一步,每一个细节,反复推敲斟酌,确保没有遗漏与失策的地方了再行事。方才回答莫软软的这句话,在他的脑海中不知演练了多少遍,说出来简直跟背书一样流畅。

  莫软软知道他所说“凑热闹”是什么意思。天族势大,莫软软每回入住别族驿站,或是出行时,都会引来许多人的注视,这一次,天族三位小仙王齐至,能不引起注意才叫奇怪。

  “那日驿站事发突然,你舍身救我,此为大恩,我天族非遇恩不报之族。”莫软软一双如水洗的眼眸与他对视,道:“你有何求,若为我能为之事,必不推脱。”

  一物换一恩,这是上位者惯来的处事方式,莫软软和湫十却不是这种性情,从上回湫十将程翌带回主城,悉心照顾一事便能看出。而且莫软软的性子比湫十更软和些,不该是这样的说话方式。

  很有可能,湫十和莫软软见面,两人说了些什么。

  她们这样生在权力中心的人,一点小小的疑虑,就足以转换个态度。

  程翌垂下眼眸,像是在认真地思索,半晌,他靠在床档边,苦笑了声,声音依旧温柔:“不瞒姑娘,我确有一事相求。”

  有求才好,最怕嘴上无欲无求的,莫软软不喜欢欠人人情。

  她挺直的脊背稍稍松了些,顺势道:“你说,想要何物?”

  程翌目光凝着,头一回在人前露出了近乎执拗的神情,就连声音也跟着沉下来不少:“鹿原秘境,我想跟着天族进去。”

  =====

  将藏在心底的那场梦说出来之后,湫十像是松下了肩上千斤重的担子,心情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

  心情一好,话匣子也跟着打开了。

  秦冬霖听着她从天上说到地下,从天宫说到邺都,喋喋不休,吃的都堵不住嘴,手指连着摁了好几回眉心。

  因而,在贴身从侍长廷神色匆匆赶来寻他的时候,他慢条斯理地用干净的手帕擦了擦瘦削的长指,冷凝的眉松下来,准备起身先走一步。

  “什么事啊?”湫十跟长廷也是老熟人,见他着急来寻人的样子,随口问了一句。

  长廷见了她,笑着拱了拱手行了个礼,看了秦冬霖一眼,如实道:“回姑娘,主君到主城了,要见少主。”

  湫十在秦冬霖身边,几乎跟享有特权一样,不论是流岐山的内部事,还是他吩咐人去办的一些私密事,只要她感兴趣,想听,就没有套不出来的事。虽然很多时候,她就是随口一问,心情不好了,甚至连问都懒得问一问。

  “嗯?”湫十没想到秦越这么快就到了主城,她算了下日子,有些疑惑:“还有七八日呢,怎么秦叔来得这样早?”

  虽然有些疑惑,但长辈的事,湫十一向不去深究缘由。她想了想,看向已经站起身的秦冬霖,道:“你快回吧,别让秦叔等久了。”

  “接下来几日,我就不出门了,待在府中准备一些进鹿原秘境需要的东西,还有那块图。”湫十的声音下意识放低了些:“你瞧瞧有没有机会,让婆娑剑灵认一认。”

  他们跟那块图处于不同的时代,辨认起来十分困难,但婆娑剑和妖月琴都是从洪荒时期活下来的老古董了,让它们认,总比他们几个苍蝇乱撞一样来得有方向和可靠一些。

  看穿了秦冬霖一瞬间意味深长的目光,湫十抚了抚鼻梁骨,小声为自己辩解:“你不知道,妖月有点爱财,从她嘴里买个消息简直是天价。”

  “再说了,我们早点找到遗迹图所标的位置,也能早点取到灵宝为婆娑剑疗伤,两全其美的事,婆娑剑不会拒绝吧。”

  秦冬霖懂了。

  大小姐家底怕是不太充裕了,都开始想着节俭了。

  “我问过了。”秦冬霖长指点在桌面上,长话短说:“半个字难以辨认,婆娑只说是洪荒时的神语,再没有说其他。”

  如意算盘落空,湫十慢吞吞地哦了一声,前倾的身子又靠在了椅背上,像是被抽了骨头一样,没精打采的。

  秦冬霖抬眸看她,提醒似地开口:“走了。”

  湫十朝他摆了摆手,唔的一声之后,道:“走吧。这酒楼请的戏班子到了,我看完戏,也回去了。”

  就是这会还不回主城府的意思。

  主城是她的地盘,秦冬霖倒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转身,才要跨步出去,就迎面撞上一个脸上蒙着黑纱,只露出一双清冷眼眸的女子。

  “重影见过姑娘。”女子走进雅间的一瞬,就将脸上的黑纱取了下来,露出一张英气的面容,她紧接着又朝秦冬霖行礼,声音一成不变,没有起伏:“见过秦少君。”

  秦冬霖知道她是湫十的暗卫首领,突然在人前现身肯定是有事要禀报湫十,他好奇心单薄得很,有些事,湫十不说,他从来懒得问,一问一个麻烦。

  小麻烦湫十自己能解决,大麻烦就算他不问湫十也会找上门。

  秦冬霖颔首,抬步走出了雅间,长廷跟在他身后。

  还没等他走出十步,后面的雅间里就传来了湫十隐隐约约,有些诧异的声音:“……醒了?”

  “居然是这个条件……有意思。”紧接着是桌椅响动的声音,里面的人好似戏也不听了,要直接离开一样:“走,去看看。”

  秦冬霖脚步一顿。

  长廷跟着停下来,有些疑惑地开口唤他:“少君?”

  重影和明月推门出来,湫十的目光顿时跟大半个身子倚在扶栏上,神情懒散的男人对上了。

  雅间外,曲折的楼梯口,时不时有上菜的小二穿梭着,还有被引着上来的宾客,交谈声不小。

  这样的环境里,秦冬霖罕见地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眸光沉得浮着一层碎冰,那点凉薄的笑意本分没有流入眼里。他扫了湫十一眼,半晌,漫不经心地问:“糕点不吃了?”

  “戏也不听了?”

第27章 哄人

  “戏也不听了?”

  秦冬霖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模样姿态懒散,声音莫名有些轻,像是被抽取了浑身的骨头,没力气迈步一样,这个时候,他身上属于剑修凛然不可近触的锐利便如冬末春初,残雪消融,九尾银狐一族骨子里透出的侬丽勾魂夺魄。

  看着心情还不错的样子。

  两人身后,酒楼所有雅间小窗的正对面,坐落着一块空空的戏台,现在已经热闹起来。旁边小台上坐着的说书先生不知何时悄无声息退了下去,不少雅间的小窗也开着,里面或笑、或闹的窃窃私语声传露出来。

  湫十看了眼戏台的方向,一双楚楚泪眸弯着,星点的笑意从中流露出来,她极自然地回秦冬霖的话:“现下有比看戏更有趣的事,我打算去凑一凑热闹。”

  一看她这跃跃欲试的神情,跟着秦冬霖身后的长廷就忍不住面色发苦。

  “你怎么还不回?”湫十随口一问,径直下了盘旋状的楼梯,“临安城民风淳朴,住民大多生性和顺,且地临琴海,有许多海族特色,你这几日可以陪秦叔阮姨逛一逛。”说着,她似乎想起来什么,稍稍侧首,同明月说话:“上回我看那些游记时圈出的特色去处和吃食还留着吗?”

  明月飞快地答:“都在呢姑娘,女使们好好收在房里了。”

  “重影,你去取来交给少君。”

  秦冬霖慢慢支起身,长长的袖袍上缭绕着云雾,他不紧不慢地跟在湫十身后,听着湫十吩咐的这些,眉骨微压,未置一词。

  他原本还想说一两句或嘲讽或不耐的话,现在听她絮絮叨叨的,又觉得索然无味。

  他总是很容易被宋湫十安抚住。

  出了酒楼,碎金似的光洋洋洒洒落在头顶,很快将人包裹住,迎面拂过徐徐的风,空气中都混杂着整条街道的食物的香甜味。

  湫十没有迟疑,带着明月往西边走——那是主城中心驿站的方向。

  虽则先前也能猜到她是要去驿站看那个才醒的程翌,但猜想真被证实之后,秦冬霖胸膛还是低低地起伏了一下,哑哑地笑了一声。

  他就知道。

  从小到大,没有两回她是真长了记性的。

  前脚才说让她不要跟人乱跑,后脚就忘到了九霄云外。

  真要出了什么事,像模像样掉几滴眼泪红着眼尾来拽他衣角的还是她。

  麻烦。

  秦冬霖眉心拧起来,在那抹纤细的身影彻底没入人流之前,他抬脚跟了上去。长廷诶的一声,也急忙跟上去,他在秦冬霖身侧低低耳语:“少主,主君已经等久了,宋城主寿诞将至,主君可能想跟您商议寿礼的事。”

  秦冬霖不高不低地嗯一声,漫不经心的语调,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宋湫十。”他声线清冽,给人一种不可高攀的距离感,在距离不远的地方格外分明。

  见状,长廷还有什么不懂的,他噎了一下,将到了嘴边的话重重咽了下去。

  湫十才要踏进空间裂缝,听到秦冬霖冷冷淡淡的声音,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眸,紧接着,漂亮的眼亮了亮,她提着长长的裙摆躲闪着人流朝他小跑过来。

  “怎么了?”湫十在他跟前停下来,她脑子转得飞快,且在这个时候,十分有自知之明。她伸出两根手指,拽着秦冬霖宽大的袖摆,将他拉到街边一棵百年大树下,随手甩出一个结界,而后看了他两眼,有些紧张地问:“秦叔是不是要见我?”

  跟上次阮芫一样,要亲自问问她关于程翌,关于那场流言的事。

  秦越身为流岐山妖主,跟阮芫温和如水的性情不大一样,换句话来说,湫十每次见到这位努力想表现得慈和,但又屡屡失败的妖君,都有些发怵。

  她跟谁都爱撒娇,长辈们喜欢她,说她是开心果,小棉袄,独独面对这位身高八尺,气势如山的叔父,说话规规矩矩,一板一眼,每次都要拉着秦冬霖一起,但这位叔父在秦冬霖面前素来都是严厉的慈父形象,说着说着,问着问着,就成了剑法考校现场。

  秦冬霖目光落在她桃花瓣一样粉嫩的脸颊上,眸底晦涩,他很快挪开视线,冷声道:“长廷。”

  “少君。”长廷立刻应声,下一瞬,听见男人冰冷不耐的声线:“留音玉。”

  长廷愣了一瞬,将挂在自己腰上的留音玉取了下来,秦冬霖接到手中,点了一道灵力进去,少顷,留音玉那边出现了一道十分威严,中气十足的声音,他唤:“冬霖。”

  “父君。”秦冬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他扫了眼默默别过头面对树根站着望天的湫十,一直紧蹙着的眉心舒展了些。

  略略应了几句之后,他将闪烁着灵光的留音玉塞进湫十手中,后者手忙脚乱,捧着那块留音玉跟捧着烫手山芋一样,半晌,稳着声线,乖乖巧巧地喊人:“秦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