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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下一刻——

  “秦冬霖。”

  许是外面的月色太温柔,秦冬霖听着这声连名带姓的称呼,竟也觉得温柔而顺耳起来。

  “你还在没在听我说话啊?”湫十声音提高了些。

  “我在。”秦冬霖的声音多少有些无奈。

  “我现在有个想法。”湫十对这样的声调习以为常,她看着那张图,缓声道:“有没有可能是这样,这张图的关键,其实不在中间被斩断的这半个字,而是这半面图。这些线条,也根本就不是地图中的山,水和城池,这是被勾勒出的笔画,整张图凑在一起,也不是什么遗迹图,而是一个字。”

  一个巨大的,能够给他们清楚提示的字。

  所以符玉斋的斋主才说,要他们合作共赢,看过这张图的他肯定知道,拿着一半的图,根本看不出什么东西来。

  “接着说。”秦冬霖道。

  湫十凑近了看,凝着眉,又说:“我的猜想是,整张图凑起来的那个字,是在提示我们遗迹在秘境中所处的方位或是古城名,而中间这个小的字,则是具体的方向或是城中有名的去处,比如古楼古……”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纷乱而匆忙的脚步声。

  湫十蹙眉,止住了话头。

  少顷,明月的声音响起:“姑娘,少君来了。”

  湫十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她站起身,将遗迹图收回空间戒里,而后状若平常地开口:“请少君进来。”

  明月掀开帘子,宋昀诃身上还流淌着夜色的寒意,他见湫十并未入密室修炼,微微松了一口气。

  “小十,方才六界宫传音下来,通知各族各界,鹿原秘境开启时间提前。父君算了一下路程,让我们明日一早就启程出发。”宋昀诃的声音依旧温和,他看了眼桌上亮着的留音玉,心下了然,又道:“驿站里住着的大多是各族公子姑娘,族中同进秘境的年轻一辈都未跟来,现在这形势,来不及让他们回去再慢慢集合族中队伍出发了,很可能要同我们一起。”

  “我现在要去驿站清点人数,等天一亮,我让陆珏来接你。”

  “你瞧,我早跟你说了吧。”琴灵凑了个热闹,有些得意地道。

  “我要出去一趟,天亮之前回来。”湫十取出出城的腰牌,突然道。

  鹿原秘境,无数英雄战将的埋骨之地,但也因此生了许多邪祟,他们那么多人进去,灵符是必须要准备的。

  “湫十。”还没等宋昀诃发话,留音玉里就传出了清冷的男子声线。

  “待在主城府,别乱跑。”

  “等我。”

第30章 黏人

  时至深夜,万籁俱寂,主城府上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则消息灯火齐明,一盏盏一簇簇的琉璃灯盏在屋檐、长廊、楼阁中亮起,与天上的皎月繁星交相辉映,星星点点,美轮美奂。

  秦冬霖雷厉风行,一刻钟不到,人就已经到了白棠院门口。

  这个时候,湫十正在屋外的廊桥下站着,她手里捏着的留音玉闪烁了一下。

  “院门口,出来。”秦冬霖依旧是秦冬霖,能少说的话绝不多说一个字。

  上万年的相处,湫十早知道他是个怎样的脾性,根本不往心上放,听着他到了,小跑着绕过廊桥边的小亭,往白棠院虚掩的院门口去。

  秦冬霖听到脚步声,侧首,清冷沉定的视线微有一顿。

  他生得高,湫十小跑着过来时,能将她脸上的神情和眼中的笑意看得清清楚楚。

  跟别的世家贵女一水的素白、浅月色相比,湫十却有颗执拗的少女心,淡粉,鹅黄,水蓝,恨不得一日换三回颜色与衣饰。秦冬霖甚至不止一回帮她去取过流岐山顶尖手作坊里定制出来的衣裙,因为印象太过深刻,他甚至还能清楚地辨认出来。

  就比如湫十身上穿的这一件。

  她的脸和骨架都很小,长睫乌发,脸色常年透着一股病态的孱弱的苍白,未施粉黛,口脂也没搽,娇嫩的鹅黄色留仙裙衬得她还未跑过来,就已经要被风吹走一样。

  秦冬霖的手指几乎是下意识地动了动。

  想说什么,又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湫十停在他跟前,往爬满了不知名藤蔓的篱笆木门边看了几眼,稍稍压低了声,问:“你不是正忙着吗?现在出来秦叔不会说什么?”

  她有些担忧地道:“这马上快进鹿原了,你别还跟秦叔切磋,带着伤进去啊。”

  秦冬霖一见她蹙眉的神情,就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他眉骨微提,定定地看了她两眼,妄图点醒她:“自我成年之后,父君便再未因过错疏漏罚过我。”

  “我不是你,没那么多错处给人抓。”

  湫十将一直亮着的留音玉拂灭,听到他夸自己还不忘嘲笑一下她,有些不服气地揭他的底:“上回我去流岐山找你,还见你扫祠堂呢。”

  秦冬霖很快想起了那是件什么事。

  当年,伍斐在人间历劫,转生为了京都一家侯府世子,当时知道消息的都去看了热闹,秦冬霖正好经过,见宋昀诃也在,便在酒楼里坐了一会。

  不止他们,伍斐当时结交的一些狐朋狗友都化为人族,像模像样地坐在酒楼里听戏,其中就有两个妖族的魅女。

  两人坐在那,对低等妖族便有一种天然的血脉压制,那些人精一辨就知,他们的身份并不简单。

  湫十闻讯赶来凑热闹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两个抱着琵琶蒙着面的女子坐在宋昀诃和秦冬霖的对面,弹奏着相思曲,还有两个媚眼如丝,就差快贴到两人身上了。

  当时伍斐渡劫最后一步,谁也没轻举妄动,怕扰乱了那种玄而又玄的契机。

  等伍斐渡完劫,湫十就炸了。

  她抱着一把漂亮的琵琶,像是从天边踏出,一步一音,将贴上去撩拨的几人震得几近吐血,桌椅长凳碎了一地。

  原本在茶楼里喝茶的人吓得魂飞魄散,拔腿就跑。为此,京都里还传出了好长一段时间的“神仙下凡”戏本,越传越真,越传越广。

  六界宫早有规定,不论灵修妖修鬼修佛修还是魔修,一概不能在凡人面前显露,若扰乱了凡间秩序,不论是谁,都要挨罚。

  六界宫下来的一众弟子了解情况后,跟着秦冬霖、宋昀诃两人出手,将那日在酒楼里见到宋湫十出手的凡人记忆锁住,然后转头回六界宫跟那些长老们告状去了。

  秦冬霖和宋昀诃不可避免的受了责罚,而那个时候,始作俑者已经跑去天外天找小姐妹玩去了。

  等玩开心了,去流岐山找秦冬霖,正巧看见他被罚着扫祠堂。

  反正任何事情,只要她参与进来,就是鸡飞狗跳,热闹非常。

  “你少惹点事,我就不会挨罚。”秦冬霖跟她同时踏进空间裂缝。

  他们去的是临安城的符玉斋,这里从早到晚都开着门,日夜不休,湫十要请灵师绘制灵符。

  这一次,他们亮出身份牌,很快就被恭恭敬敬请了进去。

  “这个时辰还在值守的灵师有几个?”湫十直接了当:“我需要高级驱邪符,越多越好。”

  “高级驱邪符的话,我们这边,还有些存货。”匆匆赶来接待他们的是上次的康如海,这位管事显然也是消息灵通之辈,一见他们,就知晓了他们的来意,在湫十尚未问话之前,就自己交代了:“是两月前绘制的,能够发挥作用的时间大概是三到四年。只是灵符这东西,少君和姑娘也都知道,越到后面,能发挥出的效力就越小,这一批货,估计也就在刚进秘境的时候有效。”

  “这个时辰的话,能绘制高级驱邪灵符的灵师满打满算加起来也不超过五个,而且,少君和姑娘来晚了一步。”康如海苦笑着道:“邺都的小鬼王提前定下了,现在几位灵师都在为他服务。”

  湫十抿着唇,声音凉了些:“我记得当年符玉斋入驻临安城,曾跟主城签订过契约,日后若主城和其他势力同时有所需,符玉斋应优先考虑主城。”

  湫十平时古灵精怪的,也不摆什么架子,但当这样冷着脸寒着声音说话的时候,骨子里尊贵的血统便将人压得哑口无言。

  康如海额上开始冒汗。

  “姑娘,符玉斋也和邺都签订了同样的合约。”康如海也是头一回面对这样的情况,他低声提醒:“符玉斋也开在了邺都。”

  “可这里是临安城!”湫十一字一句道,鹅黄的颜色将她整个人衬得如珍珠般白皙,只是眼底丝毫没有笑意,“现在叫人将那几名灵师带过来,圭坉要是有意见,也将他一起带过来,我亲自跟他说。”

  康如海没敢再说什么,躬了躬身就准备退下,而后又听到湫十的声音:“你之前说的那一批灵符存货,有多少张?”

  “一千五百张。”康如海在得到秘境提前开启的第一时间,就去清点了灵符的数量,因而能很准确地答出来。

  “行,都拿上。”这个时候,能用则用,湫十没有别的选择。

  小半个时辰后,圭坉,云玄以及另外几名入住驿站的别族天骄在驿站大厅内碰面,彼此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见了鬼了,今夜下通知,天一亮就得走,怎么来得及?”圭坉将手里的扇子往桌面上一丢,火气大得很。

  在人家的地盘上,又有条约在先,圭坉只好捏着鼻子退了一步,看着湫十一个人将所有的灵师全部带走绘制灵符,而他则通过留音玉联系了亲信,让他们现在去邺都的符玉斋绘制灵符。

  另一边,湫十和秦冬霖也在忙。

  秦冬霖在学着绘制灵符。

  一位高级灵符师一边绘制灵符,一边指点他。

  按照他的话来说,秦冬霖是剑修,修的是破灭剑法,又持有婆娑剑,这对邪祟来说,杀伤力尤其大,所以即使绘制灵符的经验浅薄,凭借着这份属性克制,也能凑合着应应急。

  若是在从前,湫十不会开口让这位脾气巨大的流岐山少君屈尊纡贵做这种事,但现在距离天亮还有不到两个时辰,这两个时辰,哪怕他只能绘制出两百张,关键时候也能顶上用了。

  这个时候,她很聪明,她也不说话,只是偷偷拿眼去看他,那双眼又偏偏漂亮得令人心动。

  明明方才面对康如海的时候,还是说一不二,高高在上的妖族小公主,待在他身边的时候,就像是一块糖,一只猫,或是一条黏人的小尾巴。

  秦冬霖不是在小事上拘泥的人,很快,他抬腕,提起那只点着特殊朱砂的灵笔,在下笔勾勒之前,对着身边观看的人道:“宋湫十,你不要说话。”

  湫十点头点得比谁都快,模样看着比谁都老实。

  秦冬霖深深吸了一口气,提笔落下了第一个字。

  湫十凑上去一看,两只眼睛顿时就弯成了漂亮的两轮漂亮的小月牙。

  很快,秦冬霖就发现,他失算了。

  宋湫十憋着笑的样子,不说话和说话根本没有差别,甚至更为明目张胆了。

  秦冬霖画完一张灵符,停笔,侧首与她对视,眉骨微低,薄唇紧抿,仿佛在问,好笑吗。

  湫十从来最不怕的,就是他的冷脸。

  她笑吟吟地凑到那张灵符旁,细细地欣赏上面勾勒出的字迹,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明显,越来越明显……

  秦冬霖再一次提起笔的时候,眉心都在隐隐作痛。

  他开始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出来这么一趟。

  事情又是怎么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他在这学着鬼画符,她在旁边乐不可支地看。

  “秦冬霖。”湫十搬了一张椅子坐在他旁边,拥着一个软枕垫在手肘和下巴上,打算眯一会,但在眼睛闭上之前,还是没忍住开口说了话:“你的剑法那么好,怎么字写得那么一言难……”她换了个词:“别具一格。”

  秦冬霖笔尖一顿,符纸顿时废了一张。

  湫十立刻闭上了眼。

  秦冬霖的字其实不算丑,只是潦草,笔画都连在一起,每一笔又都十分有力,写完很难让人辨认出来。

  有一种十分奇异的滑稽感。

  秦越也不止一次嘲笑过他的字。

  湫十真有些累了,她歪头,脸朝着秦冬霖,呼吸浅浅,纤细的手腕搭在软枕上,手指青葱似的,给人种一折就断的错觉。

  她从小到大都是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不病的时候生龙活虎,溜鸡斗狗,病起来就如山倒水倾,得蔫蔫的将养许久。

  秦冬霖画完最后一张灵符,看了眼泛着黑青的天色,无声地松了松手腕,视线落在湫十那张苍白的小脸上。

  太瘦了。

  每回她干完坏事,顶着这么具纤细的身子和苍白的脸,跟他说头疼,说不舒服的时候,总是最容易蒙混过关的时候。

  他几乎是下意识不想见她将自己折腾成那种虚弱的鬼样子。

  没有原因,也想不明白原因。

  “宋湫十。”秦冬霖喊了她一声,声音罕见的摒去了些冷意:“起来了。”

  湫十睡得很浅,听到他的声音,慢慢睁开眼。

  秦冬霖不知从哪里弄出来一枚空间戒,样式一如既往简单大方,他面无表情地将空间戒推到湫十跟前,道:“收好。”

  “什么?”湫十接过,下意识用灵力探了探里面的东西。

  这一探,浓浓的睡意瞬间飞了。

  里面的空间被土壤覆盖着,仙草仙药仙参仙植在里面扎根,摇曳舒展着身躯,浓郁的灵气甚至将里面的空气都变得黏稠起来,湫十目光所至,皆是一层厚重的由灵气形成的雾气。

  都是些滋养身体,恢复伤势的天地灵物。

  “怎么突然给我这些?”湫十眼睛睁大了些,再探了一眼后,眼里都发着光。

  秦冬霖即使是给人东西,神情也依旧是没什么波澜的,他瞥了她一眼,淡声问:“不要?”

  “要!”

  湫十得了东西,整个人变得十分听话乖巧,就连说话的声音,都甜了一个度不止。

  秦冬霖指了指外面的天色,音色淡淡:“走了。”

  天已经泛亮了。

第31章 碎片

  卯时,天将亮未亮,大面积的浓郁的黑色铺陈,只有远眺时,眼底的天边才卷起一点点乌青的色泽,像一张神秘而浩大的画卷,正从两边徐徐展开,山河与云雾随之流露出原本温柔的美好的面目。

  主城,高高耸立的尖塔前,是一大片空旷的设置了数百座灵力台的场地,平常晨间,会有不少族人前去打坐冥想,天赋不错的还有可能获得值守长老的指点,所以每天都有人早早就来蹲守着占位置,但今日情况有些特殊。

  主城守卫通知劝散了他们。

  现在广场上站着的是穿着各式各样服饰,来自不同地域,不同世家门派的长老和年轻人。年轻一辈大多都是跟着族中长辈来给宋呈殊贺寿、见见世面的,现在一个个都要急匆匆赶往鹿原秘境,时间之匆忙,甚至来不及回到自己族内整合队伍,只能两头同时出发,到了鹿原秘境再集合。

  因为这个原因,放眼望去,只有主城的人最齐整,他们站在广场的中间,袖口处清一色描着一尾月仑鲛,由宋昀诃领头,队伍颇为壮大。

  宋昀诃身边站着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伍斐,伍斐身边还跟着一个面容稍显稚嫩的少年,少年乖乖站着,细看之下,两人的眉眼轮廓有几分相似。

  湫十和宋昀诃到的时候,天穹上已经是金光灿灿的一片,各种祥云瑞气,光莲坠落。各家各族将穿行法宝祭出,小山大的宝葫芦,放大了数百倍的弯刀,平地而起的仙境宫殿以及闪动着霞光的巨船,各显神通,谁也不甘弱后一筹。

  这次鹿原秘境的安排,是流岐山和主城早就商议好了的。秦冬霖为带队者,宋昀诃从旁协助,宋湫十、伍斐以及另外三位妖族佼佼者也多多少少担着些责任。

  “人齐了没?”秦冬霖凝着眉,扫了眼后面乌压压的队伍,问宋昀诃。

  “加上我与湫十,主城一百五十人,都在这里了。”宋昀诃接着道:“尖塔后,主城中实力同样不俗,但没够上名额的人也到了,我方才去清点了一下,一共是一千八百人。”

  那一千八百人,是要从另一个入口打进鹿原秘境的。

  诚然,那么大的蛋糕,谁都心动,能被分配到名额的人少之又少,所以即使冒着极高的死亡危险,也还是会有很多人选择铤而走险。这批人的数量不可小觑,甚至会是总名额的十倍、百倍之多。

  秦冬霖颔首,又问:“该讲的都讲了吗?”

  宋昀诃点头,道:“数月之前,我便命人将鹿原秘境的基本记载手抄几千份发下去给他们看了,方才又嘱咐了几句,都记着呢,他们心里有数。”

  这样的场合,他们这些领队者最怕的就是底下带着的人愣头青,看着宝贝就不要命地往前冲,自诩实力不俗,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结果不仅自己送命,还得连累整支队伍。

  “什么时候出发?”秦冬霖抬眸看了眼将天穹遮蔽得严严实实的各种穿行灵宝,问。

  “已经有世家门派先走了。”宋昀诃看了眼左顾右盼的宋湫十,徐徐道:“等父亲嘱咐完事情,我们就可以出发。”

  湫十在等宋呈殊和唐筎。

  宋呈殊数十万年难得办一场寿宴,梦中的自己在他大寿前跟人跑了,给流岐山和主城极大的难堪,那一场寿宴,不知让多少人看了笑话,湫十根本不敢想那样的场景,她总觉得那不是自己能干出的事。

  可,人都是这样,一旦存了疑念,便是看东成西,看朱成碧。

  她没办法不多想,也总是觉得遗憾。

  这一回,她原本想好好的,乖乖在家待着,陪着宋呈殊过一个开开心心的生辰。临门一脚,谁知道会突然来这么一出,打得人措手不及。

  没让人等多久,宋呈殊和唐筎便出现在了广场上,湫十迎上去,被唐筎拉着手看了又看。

  “鹿原秘境不比寻常秘境,你得收敛性子,不要胡来,跟在你兄长身后。”唐筎将她将鬓发别在耳后,声音温柔:“不要伤了自己。”

  湫十那么欢腾的性子,现下也沉默下来。半晌,她将脑袋埋在唐筎的颈窝间,哼哼唧唧的,像是撒娇,也像是含糊不清的应答,跟小孩子一样。

  宋呈殊才跟宋昀诃嘱咐完要注意的事项,回头看到这一幕,儒雅温润的面庞爬上了笑意,他上前两步,伸手抚了抚湫十的长发,笑道:“怎么就知道跟你母亲亲热,也不跟父亲说两句。”

  湫十抬眸,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挪了挪身子,松开了一直捏着的手掌,掌心里躺着一块串好的玉佩。

  莹润透亮的玉芯中,缠绕着丝丝缕缕的金线,金线堆在一起,成了一棵枝叶繁盛的苍天树,树身通体金黄,伴有异象。玉佩上戴着的线也有讲究,由三股金线三股红线兑成,下面还缀着一颗硕大的东珠。

  很吉祥的意头。

  “原本想在父亲生辰日拿出来的,现在等不到了。”湫十鸦羽一样的长睫垂落,在眼睑下覆盖了一团浅浅的阴影,她低声道:“祝父亲后幅无疆,事事顺遂。”

  湫十这副模样,宋呈殊看得心都塌了一角,他从湫十手中接过玉佩,又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声音温和:“我们小十有心了。”

  “行,父亲一定时时戴在身上。”宋呈殊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叮嘱道:“进了秘境也别逞强,凡事听昀诃和冬霖的。”

  “父亲给你的东西,带着了吗?”

  “带上了。”湫十亮了亮手指上戴着的空间戒,点头道。

  “好,去吧,别耽误了时间。”宋呈殊转头,目光落在长子身上,声音严肃起来:“该说的父亲都跟你说过了,出门在外,危险重重,凡事需三思后行。”

  宋昀诃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区别对待,也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上背负的是怎样的责任,他郑重其事地颔首,一一应下。

  这个时候,天已经亮了。

  越来越多的灵宝破空,以极快的速度隐入云层,遁入空间裂缝中穿行。

  主城出行的灵宝是那座玉宇宫殿,等最后一个人跃上去,宋昀诃看了眼下方站着的父母和长老团,对着伍斐和秦冬霖低语一句之后,催动了灵宝。

  主城的这件灵宝很奇异,里面有数十座宫殿,亭台楼阁,嶙峋假山,粼粼湖光,皆在其中。每一处宫殿里都有数十间小房,他们这么多人也并不显得拥挤。

  按照灵宝的穿行速度,从主城到鹿原,至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灵殿上的都是些年轻人,才离了家,又将面临危险与机缘并存的挑战,跃跃欲试的有,暗暗担心的也有,但共通的一点,是都没什么心思修炼。

  索性聚在一起聊天。

  湫十的情绪不高,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不大想说话,宋昀诃有意让她坐过去听着,她也兴致缺缺的,坐在一处小凉亭里踢石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怎么了这是?”伍斐伸手抚了抚下颚,另一只手里握着的扇子敲了敲宋昀诃的手肘,“无忧无虑的小公主怎么还多愁善感起来了?”

  “以往能出家门,她不是最开心的一个吗?”

  宋昀诃朝他指的方向看了两眼,见蔷薇花一样粉嫩的小姑娘坐在凉亭里,明月守在凉亭外,她托着腮,两条细长的眉拧着,确实是闷闷不乐的样子。

  “陆珏。”宋昀诃喊了正在跟人聊魔族大裂缝的陆珏一声,见陆珏望过来,长指点了点凉亭,道:“去,叫小十过来一起。”

  陆珏啧了一声,抚着鼻梁骨从椅子上站起来:“连你这个亲兄长都唤不动,我去了也是白走一趟。”

  宋昀诃笑着骂了他一句:“说那么多做什么,快去。”

  没过多久,陆珏自己一个人回来了,他摊了摊手掌,道:“小十说没事,身体有些不舒服,先回房歇着了。”

  “不舒服?”宋昀诃将伍斐落在他怀里的折扇丢了回去,敛眉起身,问:“怎么会突然不舒服?”

  他再往凉亭口一望,果然已经没人了。

  宋昀诃不放心,想跟过去问一问,但想着她摆明了不愿见人的态度,只得按捺着脚步,沉吟片刻后,道:“去请医官,给姑娘看一看。”

  他身边的从侍立刻应声下去了。

  “诶。”伍斐顶着张温润君子的面庞,就爱干些揶揄打趣的事,他敲了下秦冬霖靠着的椅背,问:“怎么了?你们两吵架了?”

  他摩挲着下巴,有理有据地猜测:“或者是,上次的事还没和好?”

  他一脸看好戏的样子,宋昀诃看不过眼,气得笑了一声,一掌重重地拍在他的肩头,道:“你瞧瞧你,小十好歹也叫你一声哥哥,你这这么盼着他们吵架?”

  伍斐眯着眼笑,看热闹的兴致不减反增:“哪能呢,我这是从未见他们正儿八经吵过,有些好奇罢了。”

  “他们要真吵起来,我可吃不消。”

  往常他们两的小打小闹,宋湫十采取迂回战术,吵完就撤,滑不溜秋,伍斐就成了当之无愧的挡箭牌。

  每当这个时候,秦冬霖原本就浅薄的耐性直接告罄,脸色那叫一个冰凉刺骨,伍斐首当其冲直面炮火,不是被当成练剑的靶子,就是以切磋之名被揍得鼻青脸肿,叫苦连天。

  如此几次之后,伍斐便也学乖了,这两人再闹个什么小矛盾,被他嗅到了什么风吹草动,他跑得比宋湫十还快。

  但今日宋湫十这反应,明显不像是吵架了。

  秦冬霖从刚开始坐下就没开口说过话,他们热情高涨地谈天说地,他靠着椅背闭着眼,像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直到听说宋湫十不舒服,才睁开了眼。

  “我去看看。”秦冬霖起身,声音淡淡的,没什么温度,听着像是漠不关心的样子。

  他一步踏出,缩地成寸,下一瞬,人已到了数百米之外。

  伍斐摇了摇扇子,诶的一声,侧身跟同样看热闹的陆珏说话:“瞧瞧,能让秦冬霖主动关心的,就这一个。”

  “数万年的兄弟,换做我生病受伤,他能附和着问一句都算稀奇罕见。”伍斐重重地叹息一声。

  =====

  宋湫十在这件灵宝中有常住的院子,应着她的喜好,院子内的布局,屋里的摆设都跟白棠院一致。湫十懒得再想个名字,干脆也叫白棠院。

  灵宝内四季如春,院子里花团锦簇,树木葳蕤,虫喃声声。

  秦冬霖进来的时候,明月正在门外候着,那名白眉白须的医官提着药箱,连门都进不去,直接被结界挡在了门外。

  “怎么回事?”他眉目深深,声线有些哑,下意识就带着一股逼人的威压。

  明月见他来了,反而松了一口气,她一边朝他行礼,一边将情况说明:“少君,方才姑娘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坐在亭子里突然脸色就变了,问她只说是身体不舒服,回来之后就进屋了,谁也不让进,医官也被挡在门外了。”

  秦冬霖听到她突然变了脸色,大概就明白是个什么事了,他敛眉,道:“都在外守着。”

  紧接着,他的手掌落在那层无形的结界上,但出人意料的是,这个动作在停滞一瞬后,被猛地弹了开来。

  意思再明显不过,宋湫十不想见他。

  突然跟他闹脾气,没头没尾的。

  秦冬霖黝黑的瞳孔微缩,再开口时,声线沉哑:“你是要自己开结界,还是我硬推进去?”

  屋里一丝动静也没有,像是根本听不见他说话。

  秦冬霖双手交叠,长指点在另一边的手背上,不疾不徐的,像是在计着时间,只是眉头越皱越深,薄唇也开始往下压。

  半晌,他像是终于没了耐心,骨节分明的食指摁在结界上,还未用力,那些结界便在他眼前碎成了一片片玻璃渣,清脆的声音像是刻意为之,大了几倍不止,一时之间,他耳边噼里啪啦的响。

  像是摔碎了一面巨大的镜子。

  秦冬霖收回手指,恍若未觉,抬脚进了里屋。

  屋内倒是一切都好好地摆着,桌椅和茶杯茶盏都没被祸害过,她人在床榻上躺着,整个人被一张薄被蒙着,小小的一团,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不知道她这是突然置的哪门子气。

  秦冬霖倚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隆起的那一团,半晌,连名带姓地喊:“宋湫十。”

  隔了一会,她才闷闷地回了个不甚走心的嗯字。

  “闹什么脾气?”秦冬霖伸手扯了扯那床薄被,声音透着沁人的凉意:“出来说。”

  湫十将被子掀开,露出一张小小的脸,经过她这么一顿折腾,脸上倒是有了些血色,她闷声闷气地道:“没闹脾气。”

  这又是设结界又是将自己蒙住的,说只是无缘无故心血来潮,估计她自己都不信。

  “说实话。”秦冬霖睡凤眼低垂,沉静的视线极有压迫感,湫十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看穿了一样。

  她抿了抿唇,没说话。

  “又看见那些东西了?”秦冬霖沉默了一会,问。

  湫十也没想着能瞒过他,揉着鼻尖点了点头,慢慢地道:“这次没上次那么清楚,只是一些接不起来的片段。我看到我去山上找你了,你没见我,最后是哥哥出来见我的。”

  “他站得离我很远,说我太令人寒心了。”

  “他还让我快走,不要再来了。”

  湫十现在想想宋昀诃当时看她的眼神,都觉得血液逆流,手脚冰凉。

  宋昀诃有多疼她,从小到大,说拿眼珠子护着也不为过,她甚至想象不出,到底她做出了怎样的事,才会让他露出那样悲戚的、冷漠的眼神。

  狭小的房间里,少女说一句,顿一句,声音小小的,且有越落越低的趋势。

  低落又沮丧,可怜得不行。

  秦冬霖反倒情愿她像上回一样,气急败坏抓着他的手掌咬出一圈齐齐整整的牙印。

  他细细地看了她两眼,再开口时,语气温和不少:“过来。”

  湫十听话地挪到床头,秦冬霖用干净的帕子点了点她的眼尾,动作有些笨拙,语气却依旧没什么起伏波澜:“就因为这两句话,还哭了?”

  湫十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服务,道:“被宋昀诃气的。”

  “你是不是又想说我没出息。”她揪了揪他的袖子。

  “你心中有数就好。”秦冬霖倒也没否认。

  “不知道你一天到晚脑子里在想什么。”

  “我若真不想见你,你连那道山门都踏不进。”说着说着,秦冬霖自己都能察觉到自己声音里装着的无奈:“你从小到大,惹了多少回祸,哪回去寻我的时候,我没见你?”

  “那不一样。”湫十下意识反驳:“若是没有秦叔和阮姨,你才不会见我。”

  “你去问问伍斐和我哥,你每回见我,脸色都难看成什么样子了。”

  巴不得她走得越远越好。

  秦冬霖手中动作一顿,已经不太想跟这人理论这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