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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君主

  尘封已久的回忆如同晕染开的墨色,顺着纸张的纹路渐渐散开。

  事实上,能让君主座下长老都觉得棘手头疼的,肯定不是容易解决的事。

  秦冬霖到舟城的时候,早早便候着的长老急匆匆迎上来,躬身行礼之后,解释起了这里的情况:“午时才过,臣在城南的府邸招待禾蕴仙子,手底下的人匆匆来报,说高级鬼城中有人惹事,几个高级管事都受了波及,臣到这一看,发现是玉面仙子的侄女儿。”话说到这,长老观不由得望了一下君王的脸色。

  众所周知,玉面仙子是当世唯一一只九尾灵狐,她的侄女儿,在青丘一脉的年轻一辈中也属翘楚,算是个自带靠山的小祖宗,走到哪都需要人捧着哄着的角色,这次闹事,若仅仅是她,便也罢了。

  要么玉面仙子出面,赔些钱,三言两语不轻不重地将人呵斥几句,他们也就各退一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这件事揭过去了。

  如此一来,自然传不到君主耳朵里。

  “闹事的另一方,是星宿阁的嫡姑娘,这姑娘脾性大,修为高强,一拳下去,才建好的鬼城主楼顿时塌了半边,许多从都城运到主楼的囚犯趁乱跑了不少,到现在还未寻齐。”

  “事情发生后,臣未接到君主旨意,不敢随意处置两位姑娘,便自作主张,将她们请到了鬼城中的酒楼里歇着。”

  就算秦侑回承载天命,成为天地共主,可这分散已久的六界,各种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世家之间,尤其如此。

  建造鬼城,是秦侑回下的旨,这位长老负责操办,眼看着就要完工了,谁知会出这么一件事。

  这件事,往小了说,是姑娘家的打闹,算不得什么大事,可若是往大了说,便是藐视君上,枉顾君令。

  这才是最棘手的地方。

  长老一边迎着年轻的君王往街道上走,一边接着道:“两位姑娘出事后不久,玉面仙子和星宿阁阁主听了消息,也都到了。”

  秦侑回获得世界树的认可之后,炼化了天道,稍一严肃,那股气势,便压得人脊背都要弯下去。

  他敛眉,问:“星宿阁的嫡姑娘?哪位嫡姑娘?”

  长老躬身回:“君主,是宋玲珑姑娘。”

  秦侑回的脚步微不可见滞了一下,半晌,他开口,音色凉薄,听不出任何情绪:“她们因何起争执。”

  “听伺候在两位姑娘身侧的从侍说,是为了一个天赋不错的小鬼。原还好好的,后来不知两位姑娘说了什么,几句不合,竟大动肝火到了大打出手的地步。”那长老如实道。

  饶是岁月不回首,时间已流淌过数万个春秋,此时此刻,秦侑回稍一回想,还是能忆起当年司空门的那座海岛上,那个抱着古琴,纤细柔嫩得如折柳,会在出手之前先微微弯着眼眸夸“小仙君生得真好看”的女子,愣是将原本已经冠在他头上的榜首,抢走了半个。

  再次见面,他已处巅峰,她全力之下,仍算劲敌。

  “让青丘和星宿阁的人等着。”说话时,秦侑回已行至塌了半边的鬼城主楼边。

  视线之内,拔地而起的七层高塔直接塌了半边,断壁残垣里,全是生生不息的琴音,于是刷着红漆的木头上开出了招摇的花,竹节边冒出了一丛丛野山菇,嫩绿的青苔团团簇簇,生机勃勃。

  跟来的长老看到这一幕,顿时傻了眼。

  秦侑回一哂,往上勾了勾唇。

  两人正儿八经的第四次见面,在被府卫围起的酒楼里。

  人还是那个人,安安静静坐在八仙桌边,茶壶里是才烧开的滚水,上面浮着一层香气馥郁的花,许是意识到犯了事,她着着件素白的长裙,脸只有巴掌大,下颚尖尖的,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纤弱风流。

  门口守卫无声跪了下去,宋玲珑似有所觉,放下手指间精巧的茶盏,起身,盈盈一福,声音很轻:“见过君上。”

  也不知是时间过得太快,还是他实在太优秀,万年前她口中真好看的那个“小仙君”,如今已成为六界君主,天道的压迫感,在他尚未进门时就已沉沉逼了进来。

  “起来。”秦侑回扫过屋里的摆设,落在那道柔软的身躯上,开口时,语调清冷至极,说的每一个字眼,都如同命令。

  宋玲珑起身。

  她以为他会兴师问罪,却没想到,他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道:“你的拳意,退步了。”

  宋玲珑却不否认,她颔首,请他在桌边坐下,自己则垂首,替他沏上一盏茶,“君主说得不错,臣女最近遇着瓶颈了,迟迟突破不了,便暂且将拳意放了放。”

  “也好在拳意停滞不前,不然这一拳下去,整座主楼塌陷。”她叹息一声:“得赔上不少钱财。”

  说实话,秦侑回年少成名,一路至今,不知看了多少张娇媚面孔,宋玲珑无疑是其中最特殊的一个。

  她长得好看,又不只长得好看。

  也因为这份特殊,秦侑回愿意坐下来同她聊几句,以寻常人的身份,而非君臣。

  “为何突然出手?”秦侑回面不改色地抿了口桃花茶,一点点苦涩的味道顺着喉咙淌下去,却有回甘,“有什么事,出了主城打不行?”

  宋玲珑脊背挺直了些,她眉尖蹙起来,道:“君主本意建造鬼城,将六界分开管辖,让权力重回各家。如此一来,六界还是从前的六界,世家还是从前的世家,六界一统,根本没有意义。”

  秦侑回原本只觉得她特殊,这番话下来,又觉得她胆子大。

  他垂着眼,眼里翳翳,看不清神情。

  “你在主楼里,见到了什么?”半晌,他睁开眼,问。

  “很多孩子,鬼城的孩子。”宋玲珑将鬓边垂落下的发别到耳后,“用世家的话来说,是最低等的血脉,只配供人玩弄,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用处。”

  “星宿阁的继承人,不该说这些。”秦侑回身子往前倾了倾,声线如常,并未动怒。

  “原本,是不该说的。”

  “我与君主对战过两回,君主的剑意,不该如此。”她的声音很好听,娓娓道来,婉转清润:“我希望战争能休止,掠夺能平歇,希望世家贵族能被规矩束缚,老老实实盘踞,希望中正十二司的威名能远摄六界。”

  秦侑回走的时候,宋玲珑也毫发无损地出了酒楼。

  没有赔钱,没有道歉,大摇大摆的就出去了。

  可这次事件,刺激到了宋玲珑的父亲,星宿阁的老阁主。

  他铁了心要让她收收心,别整日晃晃荡荡,空有一身修为本事,族里的事,那是半天不干,半点不沾,惹事倒是在行。

  于是几日之后,玲珑仙子即将和月族少族长成亲的消息,像风一样飞快传了出去。

  这一传,就传到了尘游宫中,秦侑回的耳朵里。

  之后三日,年轻的君王修炼常有分神的时候。

  这在从前,是从未有过的情况。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之后,秦侑回凝着眼前的剑,再走了一遍天道。

  第四日,秦侑回亲自走了一趟北域,刻意收敛了气息,等绕过九曲八弯的小道,站到挂着“玲珑阁”牌匾的院外小路上时,他不动声色地拢了拢拳,心想,他这是在做什么?

  堂堂正正的君王,放着好好的大道不走,学起了做贼。

  秦侑回碾了下手腕骨,无声无息走了进去。

  院里各种花含羞敛蕊,草木葳蕤,墙角边是几丛青翠欲滴的芭蕉,长而尖的叶伸到了窗前,檐下挂着沉甸甸的葡萄,青的紫的,还未彻底成熟,圆嘟嘟挤在藤蔓上,生趣盎然。

  他站在墙院边的树下,梨花被风一吹,似雪般落在他的肩头和袖袍上,来来往往的从侍没一个能瞧见他。

  不多时,那些从侍像是得到了什么命令一样,一个接一个退出了院子。

  宋玲珑走了出来。

  “今日我非君主,无需行礼。”他在宋玲珑福身之前开口。

  他开门见山:“你那日说的话,我回去仔细思量过了。”

  “世家盘亘已久,错综复杂,非一日能除尽,中正十二司建立不久,要忙的事太多。我虽为君主,也觉分身乏术。”

  他垂着眼睫,刻意压制剑意时,人如初雪般清冷。

  “你要不要来帮我。”

  宋玲珑似有所感,她沉思半晌,抬眸时眼里亮晶晶的,问:“你想让我入宫?”

  秦侑回颔首,说是。

  那年梨树下,他同她承诺了三件事。

  ——她若入宫,帝后与君主同尊。

  ——他并不管束她,她在星宿阁是什么样子,入了宫,就还是什么样子。尘游宫随她来去自如。

  ——任何时候,他不会闹出折辱发妻的事来。

  君主大婚,婚期定在半年后的秋至,天祭台上,他们举杯对饮,结为道侣。

  当夜,尘游宫灯火通明,大红的“囍”字贴在门扉和楹窗上,彩色的琉璃灯高悬在巨树梢头,庭院里,月光如水般洒落,波纹和树影摇曳,漾漾荡荡。

  饮过合卺酒,再将两人剪下的发放在小盒里,喜娘连着道了一溜的吉利话,嘎吱一声合上了门。

  新人对坐,彼此相视。

  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

  事实证明,性情冷淡的男人,哪怕是成了亲,娶了妻,一夕之间,也依旧改不了性子。

  秦侑回站起身,行至桌边,眼里沉浮不清,一身红色的喜服,金色玄鸟镶白玉的腰带束着腰身,愣生生将那股凌厉的剑意压了下去,而红烛下,他那双微微垂下的桃花眼,实在是太勾人。

  可那架势,那姿态,不似在经历人生大喜,反而像在审讯犯人。

  半晌,秦侑回行至床沿边,问她:“累不累?”

  宋玲珑看着他从床前到窗前,再从窗前踱步回来,强装镇定下,是与他身份和性情不符的无措。

  她垂首,肩头细细地耸动了两下。

  见状,秦侑回伸手抚了抚鼻梁骨,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

  “你那日说我的拳意不如从前了。”宋玲珑及时开口,打破了一室的宁静,“近日,我有所悟,可否与君主较量一番?”

  秦侑回看了眼窗外高悬的月,还有她身上未换下的喜服,慢慢地提了下眉,仿佛在无声问:新婚之夜,出去切磋拳意?

  片刻后,两人穿着一身相衬的红衣,一人立在庭院这头,一人站在庭院那头。

  打了整整一夜的拳。

  才开始比划的时候,宋玲珑还中规中矩的,你一下我一下,有来有往,不多时,她就开始提出要求了。

  先是“能不能不要用天道压制”,再是“你这样压着我打,我怎么感悟”。

  又要打,又难伺候。

  跟从前那个麻利干脆,出拳迅速的宋玲珑简直判若两人。

  这一夜,秦侑回脑子里全是她叽叽喳喳的吵闹声,等天亮起,晨光乍现,她累得不行,鬓发全湿,摆着手坐到不远处的石凳上歇息时,光风霁月的男人仍是没忍住,看了眼初升的旭日。

  饶是他再怎样设想这人生唯一一回洞房花烛,也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过法。

  半晌,秦侑回行至宋玲珑跟前,看着她红扑扑的脸颊,朝她伸出手掌:“不练了,我送你回去。”

  宋玲珑嫩生生,似玉一样细腻的小腿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指都懒得动一下的模样。

  “我没力气。”

  “我走不动了。”

  秦侑回闭了下眼,道:“伸手。”

  她便如愿以偿地笑得弯起了眼,乖乖伸手。下一刻,他弯身,一手落在她后脊,一手顿在她小腿心上,将没骨头一样的人抱了起来。

  “我想将院子改一改。”她窝在他怀里,小小的一个,很轻的重量,细声细气的商量语气:“太冷清了。”

  “随你。”秦侑回许是也觉得自己的语气太淡漠,又压低声音,补充了句:“这些小事,不必问我,随你开心便好。”

第72章 二更

  很快,秦侑回就意识到了不对。

  首先是东边的那面墙,被整个拆碎,打通了西边的另一处宫殿,庭院顿时变得宽敞开阔起来。

  这对早出晚归,一闭关就是数月的男人来说,无甚冲突影响,只是觉得有些新奇。

  从前,无妄峰上清清冷冷,秦侑回忙着练剑,忙着闭关,忙着上山下海的试炼和秘境,对环境的要求可谓极低,就是什么也没有,只一片嶙峋的山石,他随手开辟个小世界,日子也这么一天天过了。

  年少无畏,枕着一腔热血也能入睡。

  可这尘游宫有了女主人,就肉眼可见的发生了转变。

  秦侑回倚在院门前,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站在坍塌的墙边,跟那只芦苇仙管事低声说话,指了指后边的假山,又点了点庭前的花草,最后还要搭一架秋千绳。清风将她绵甜的尾音送过来,莫名的,秦侑回想到了他们的新婚夜,她就是用这种调子,要他陪着练拳,要他让着她,不准出剑只准躲,折腾了整整一夜。

  说完事情,宋玲珑朝他走来,他看着她含笑的眉眼,自然而然的,就伸出了手掌。

  宋玲珑的手落在他掌心里,骨节纤细,小小的一只,因为沾了清晨的凉气,现出玉一样的温度。

  “我听芦苇说你闭关去了。”她歪了下头,跟他在庭院里的小石凳上坐下,道:“我还以为没个一年半载出不来呢。”

  她声音里隐隐含着笑,听着,又不免带着些遗憾的味道。

  秦侑回凝了她一眼,不轻不重地摩挲她的指骨,问:“才成亲几日,就嫌我烦了,是吧?”

  宋玲珑怕痒,他这么一闹,便嗖的一声将手指头从他掌心里抽了出去,蛱蝶一样跃去了才打通的西侧宫殿。

  成亲前,秦侑回没想到她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孩子似的性情,可成了亲,听着她一声接一声的使唤,活力十足的样子,也觉得没什么。

  日子一天接一天过去。

  半年后,君主下令,成立长老院,归帝后掌管。

  从此,春夏秋冬,四季轮回,不论是朝圣殿侧殿的议事殿里,还是尘游宫的书房里,都摆上了两张桌子,一个朝南,一个朝北。

  可这一柔一刚,两种极致的性情,在政见上,总有不合的时候。

  他们第一次起争执,是因为都城中那个高级兽斗场。那是几大顶尖世家在万年前便联手建造起来的,秦侑回和宋玲珑年龄尚小时,这座斗兽场便已经在了,是不折不扣的庞然大物,老古董样的存在。

  都城中富贵人家多,喜欢找乐子的人也多,尤其骨子里崇尚力量,偏好这一口的妖族,兽斗场自开门第一天起,从来都是场场爆满,从未有冷清的时候,依据这样一个兽斗场,那些出资建造的世家赚得盆满钵满。

  清晨,宋玲珑从宫外回到尘游宫,难得没了笑脸,进门就开始找人,她问芦苇管事:“君上在哪?”

  芦苇管事一听这个语气,便觉得不对,他先是抬头看了眼天,又抚了下鼻脊,脸上笑出了一朵花:“殿下回得早,臣才命人在院子里种了上回殿下提到的芸香草……”

  “我问,君上在哪。”宋玲珑手里握着一卷竹简,声音彻彻底底冷了下来。

  君主成亲千年,这还是头一次,芦苇仙见她发这样大的火。宋玲珑一向好相处,没有架子,就是在尘游宫中伺候的女使都能和她嘻嘻哈哈笑着闹着打成一片,时间长了,好似谁都忘了,这位在未成亲时,也实打实做过几件惊世骇俗的事,打过几场热血沸腾的架。

  芦苇仙不敢再劝,他蔫了下来,老实道:“君上在书房。今日一早,来了许多大人。”

  宋玲珑转身,又见他飞快跟上来,吸着气小声说:“殿下,臣先前进去奉茶水时,见君主的脸色不是很好。”

  现在进去,就是针尖对麦芒,不是吵一架,就得打一架。

  虽然这两人也不是第一次交手,可这夫妻之间,还是君主和帝后这样的身份,若是传出去,像什么样子,岂不是惹人笑话。

  芦苇仙愁得不行,伸手往头上一揪,全是雪白的芦苇穗子。

  宋玲珑到的时候,书房的门紧闭着,门口站着伺候的男女侍从无声颔首,她伸出指尖,点了点额心处,侍从便朝里通传了一声:“禀君主,帝后到了。”

  宋玲珑抬步进去,原本还慷慨陈词的世家掌权者们顿时安静下来,个个目不斜视,朝她躬身行礼。

  婆娑居首位。

  其余的几个,都是兽斗场的负责人,白发飘飘,道骨仙风,模样看着倒是慈祥随和得不行。

  从侍无声为宋玲珑搬了张凳椅,就在案桌边,离秦侑回不远的位置。

  “继续说。”在这些朝臣世家面前,宋玲珑的架子端得很足,金丝裙,冰灵镯,额间描着花钿,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声线冷淡,带着点不怒而威的意思。

  站在前头的几个不吭声,其中一个摁着喉咙不轻不重地咳一声,后面的人就开始硬着头皮,斥责妖月没有规矩,公然扰乱都城治安,不将君主定下的规定放在眼里,请君主,帝后严惩。

  宋玲珑听到一半,扭头去看身侧的男子,不得不说,秦侑回生了副丰神俊朗,无边风月的皮囊,桃花眼一垂,显得温柔而多情,只是脸上淡漠,看不出神情和喜怒,对他们义愤填膺的言辞,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她慢慢地抿了下唇。

  “跪安吧。”半个时辰之后,等说的人累了,听的人也不耐烦了,秦侑回挥了挥袖袍,视线如刀般落在那几人中,道:“尔等回去自省,若再有下次,不必在书房前跪着,直接去朝圣殿跪。”

  那群老者听闻这话,便像被捏了脖子的鸡,想再说什么,又忌惮于上头两人的脸色实在不算好看,彼此对视了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躬身退了出去。

  人一走,宋玲珑便问:“就这样?”

  秦侑回想,他从未见过这样明亮的炙热的眼眸,像是燃着火揉碎了星辰一样。

  显而易见,她很不满意,甚至是生气。

  宋玲珑起身,将手里的竹简啪的一下,摁在桌面上,道:“我知道这事的第一时间,便派了人去查封那座兽斗场,中正十二司的人将他们阻拦了下来,婆娑亲至,跟我解释,说这是君王的旨意。”

  “这是你的意思?”她问。

  秦侑回什么话也没说,这在宋玲珑眼中,就是默认的意思。

  “若这就是你的态度,这就是你的剑意,那你当初说,让我来帮你。”宋玲珑问:“帮你什么?再多建几座兽斗场,多运送一些尚在襁褓中的孩童供人取乐吗?”

  “玲珑。”秦侑回站起身,他伸手,摁着她的手指,将那卷竹简拂开,细细扫过一眼之后,避重就轻地回:“中正十二司现在还不能动他们。”

  宋玲珑与他对视半晌,突然松开手,扯了下嘴角:“罢了。”

  秦侑回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在一个人的脸上看到失望的神色。他出生即是天之骄子,年少成名,一剑耀九州,风华正盛时承载天命,得到世界树认可,成为中州之主,他的师长,他的亲人,他的旧友,提到他时,皆是骄傲,尽是自豪。

  他想不到,露出如此神情的,会是宋玲珑。

  可细想,又觉恍然。

  这千年来,宋玲珑去外面游走,去邺都,去人间,甚至去遥远的云泽地域,所见所闻,所感所受,回来后都凝在了一张张写满了字的纸张上,她手下的人不知处置了多少仗着有些修为残害生灵的人。她性情懒散,唯独对这件事,提起了十二分精神。

  春秋轮转,时间倥偬而过,这千年,他有多累,她便有多累。

  这个位置,他们坐得并不轻松。为一件事点灯熬油,苦思冥想,权衡再三是常有的事。

  她说众生有苦有乐,有福有劫,这是历练,可那些血脉低微的孩童,那些手无寸铁的妇孺老者,所面临的,不该也不能是任人宰割的局面,她若是众生中不起眼的一个倒也罢了,可如今,她坐上了掌权者的位置,能改变,为什么不改变。

  万万年来固定的传统又如何,世家盘踞又如何,她偏要将这些打破。

  谁也阻挡不了她。

  除了秦侑回。

  可偏偏就是秦侑回。

  她的那些问话,秦侑回没办法回答她,至少现在没办法。

  没办法告诉她,说世界树出问题了。

  没办法告诉她,中正十二司暂时保住那些世家,是要暗中探查,看那些“血虫”是从哪里来,又是通过什么瞒天过海的方法爬上世界树树冠的。

  宋玲珑踏出书房门的时候,只丢下一句:“这个帝后,谁爱做谁做。”

  她说到做到,当天夜里就没了踪影。

  秦侑回回尘游宫的时候,月色无双,墙边大朵大朵芙蓉花开得正好,凉亭边的两棵常青树下堆着十几颗灵石,树影里藏着十几个胖嘟嘟的青涩果实,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手笔。

  偌大的院子,廊下有雨燕的窝巢,小小的盆栽树里悬着发出唧唧啾啾叫声的不知名虫子,到处都是生机,可落在秦侑回眼里,却清冷得很。

  他在凉亭中坐了大半夜,如同千年前,他去找宋玲珑时一样,在天将亮时,再走了一回天道。

  走完了,人也彻底清醒了。

  宋玲珑这个人,若说对他没有半分心思吧,平素哼哼唧唧,笑着闹着,软软地勾着调子冲他撒娇的事实在没少干,可若说她喜欢他——

  秦侑回倚剑而立,倏的笑了一声。

  那年梨树下,她点头时的笑意,究竟是因为什么,此时此刻,已然清晰明朗。

  这样一看,芦苇仙日日常念着的,君主英雄盖世,即使是玉面这样的九尾仙子,也一心扑上来,帝后自然也是属意君主才选择嫁进宫,简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每一个字都透着浓烈的讽刺意味。

  秦侑回对自己说。

  看,宋玲珑心若明镜,抽身比抽剑还干脆利落。

  然而感情这事,到底是说不清,道不明,即使心知肚明,低头哄人这样的举动,还是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秦侑回在尘游宫里等了十天,等来了宋玲珑回了星宿阁的消息。

  芦苇仙听了这样的消息,大惊失色,慌慌张张跑到书房里,道:“君主,这可怎么办,可要派人将殿下请回来吗?”

  秦侑回将笔撂下,眼神阴翳,他身子绷不住了一样靠在椅背上,闻言,抬眼,问:“请?谁去请?”

  谁请得回来?

  芦苇仙哭丧着一张脸退出了书房,而接下来两个时辰,书房中的人再也没有提起那支笔。

  秦侑回亲自去星宿阁接人的那日,艳阳高照,玲珑阁里的热闹和尘游宫中的凄清简直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宋玲珑一见他,顿时板起了脸。

  秦侑回在心里叹息一声,让其他人都退了下去。

  “还生着气?”再不会哄人,再骄傲的男人,在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之后,仍是服了软,低了头,“那日的事,是我做得不对。”

  宋玲珑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抬头去看头顶的太阳。

  “太阳没从西边升起来。”秦侑回伸手去牵她,沉默了半晌后,开口道:“婆娑说得对,你我是夫妻,夫妻之间,有些事不必遮着挡着。”

  这人长了双十分勾人的桃花眼,又生了张风流倜傥的脸,刻意沉着声说话时,便是诉不清的温柔。

  宋玲珑伸手揉了揉发麻的耳朵尖。

  秦侑回也伸手,捏了捏她小巧的耳珠,低语道:“跟我回去,嗯?”

  宋玲珑看了他一眼,低声嘟囔:“别拿九尾狐的天赋来勾我,我不吃这一套。”

  “你这次太过分了。”她控诉:“之前你说的,根本都没做到。”

  “嗯。”事实证明,这没了老婆,夜夜睡冷枕头的男人,就是能够低声下气到自己都想象不到的一步,秦侑回面不改色地道:“事出有因,回尘游宫了之后我再同你解释。”

  “这件事,你想如何处理,就如何处理,可好?”

  宋玲珑的目光顿时有些闪烁,立场肉眼可见的不坚定起来。

  这十几日,她回玲珑阁住着,实在不够放肆,她那忧心忡忡的爹娘每日恨不得来八百回,劝她不要任性,不要跟君主耍脾性,大道理小道理不断,她听得烦不胜烦,又无可奈何。

  他啄了下她的掌心,声线十分迷人:“回去?”

  宋玲珑这个说着“不吃这套”的人,还是着了套,在自家父母欣慰且放心不少的眼神中,跟他回了尘游宫。

  才回去,就被他哄着练了一下午的拳。夜幕降临时,宋玲珑转动着酸痛的手腕,盘腿坐在床榻上,毫无所觉地朝他招手:“什么隐情,你说。中正十二司,还有婆娑,难道不是你的人?”

  内殿里青纱帐一层层放下,琉璃灯盏氤氲起暖光,男人一身祥云玄鸟的朝服,上面针脚细密地绣着九条狐尾,灯光下,那张脸简直无可挑剔。

  他行至床榻边,低声问她:“累不累?”

  宋玲珑点了点头,又摇了下头,有一瞬间,被他迷得七荤八素。

  等他躺上床,侧拥着她时,她才反应过来,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下,道:“你还没说呢。”

  秦侑回轻松将人揽过来,钳制在臂弯之间,雪花一样清冷的吻落在她细嫩的后颈,圆润的肩头,以及小巧的耳珠上,慢条斯理,却又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他啄一下,底下的身子便跟着轻轻颤一下,几次之后,他低低地笑了一声。

  宋玲珑以为他跟从前一样,会止步于此,听了他的笑,也不怕,反而胆大包天地用脚尖踢了踢他的小腿,气急败坏道:“你说不说!”

  秦侑回的眼神十分危险,蕴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欲、色,再开口时,声音已然沙哑透了:“玲珑,我们成亲已千年。”

  “你还欠我一个洞房花烛夜。”

  宋玲珑愣了下,嘴角颤了颤,想说什么,却见他凑过来,不紧不慢地咬了咬她的嘴角,两人气息交缠,他道:“我不等了。”

  也等不了了。

  天道的力量不好承受,他纵着她,抓和挠都全盘接收,哽咽声全被他咽进自己的唇齿间,唯独不许她退缩半步。

  他一次又一次辗转着去亲她湿漉漉的眼角,低着声哄她:“别哭。”

  他说,别哭。

  我会对你好。

第73章 提剑

  在秦冬霖夺去剑道的同时,湫十等人也没闲着,他们拿着那份遗迹图,一路朝北,不过百里,顺利而快速地寻到了地方。

  这让原本做足了要面临一场大战准备的众人有些惊讶。

  这里的天穹是纯粹的蓝色,万里无云,这样澄澈的底子,就连一只飞鸟掠过的轨迹,落在人眼里,都显得清晰可见,有迹可循。

  皎皎不大关心他们这么多人来这里做什么,直到湫十说了之后,才诧异地咦了一声,举目四望,低喃:“我怎么不知道剑冢里还藏着宝贝。”

  湫十将遗迹图往她跟前凑了凑,低声问:“大费周章才弄来的,不是被骗了吧?”

  “神语的波动倒是真的。”皎皎伸长脖子一看,纤细的手指往北面点了点,又看了眼如水洗过的苍穹,道:“阿兄取剑道,至少得三日,若我没认错,标的地方是北山那边。阿嫂,要不要去瞧一瞧?”

  既然专程为这个而来,这地方肯定是要去的。

  一行人行进速度很快,不到半个时辰,便来到了皎皎指着的北山,正是遗迹图上那个被圈出来的小小一点的边缘区。

  一个埋藏在山与山之间的桃林秘境。

  两座山巍峨高大,中间空出的地域却很平坦,是一片不大不小的湖泊。湖泊边松软的沙地里,种着一丛接一丛的芦苇,像是察觉到了来人的动静,漫天的芦苇穗随风而动,荡起一片白色的浅影。

  拖着长长尾羽的珍珠鸡三两只凑在湖边,也不怕人,一边用尖利的喙啄着湖面,一边侧过头看他们,从喉咙里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

  跟湫十设想的瘴气滔天,群魔乱舞的情形相比,这样的一幕,无疑是人间仙境,平和得不像话。

  见此情形。

  皎皎回首,看了眼淞远,像是在确认什么。

  “退开。”淞远薄唇微动,声线浅淡,宋昀诃等人听闻,哗啦啦退开一大片。

  淞远眼睑微垂,面容清隽,他从容行至浅滩边,伸手拨了拨那一丛丛开了花似的芦苇,而后蹲下身,将手掌垂入沁凉的湖水中,而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他道:“皎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