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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皎皎顿时明白了什么一样,她闭上眼,纤长的食指轻轻点在半空中,朱唇微启,音色空灵,如从天边响起:“冰封。”

  随着她这一指落下,原本漾清的湖水结上了冰,踩着的地面成了霜白的银色,和风在顷刻之间变脸,天穹中浅淡的蓝像是点开了一颗墨,重重地化开了。

  涑日上前,不动声色守在了湫十身边。

  半晌,淞远面不改色地将手抽回,垂眸用干净的雪色帕子将指缝间的水渍一点点擦干净,做完这些,他迎着那么多双眼睛,开口道:“湖底有一座墓,金丹期修为可入内一试。”

  队伍中,修为入了金丹期的屈指可数,天族四个,妖族这边,加上湫十,也才三个,还有一个秦冬霖入了小空间赶不回来。

  皎皎拉着淞远在一边悄悄咬耳朵:“你感应清楚没有,什么墓啊,谁的墓可以埋在剑冢底下啊?”

  淞远:“应当是你阿兄专为后人准备的机缘,他的气息太引人注目,放在别的地方容易招来不干净的东西,便干脆放在剑冢之内。也亏这里有无双剑道镇压,当初又设下那样多的禁制阵法,这墓才得以保存至今。”

  皎皎诧异:“我阿兄的钱财宝贝不都是由我阿嫂管着的么,怎么他还有私库?”

  闻言,淞远伸手揉了下眼窝的位置,又含着笑揉了揉她的发,道:“皎皎,这话你别在君主面前提及,不然又要被发配着去干苦差事了。”

  “我就是趁着阿兄不在时说一说。”

  “我说的也是实话,阿兄每次都恼羞成怒,专逮着我罚。”她嘀咕。

  她拍了拍他的手掌,一下子跳得老远:“你别拍我,等下又将我拍回原身了。”

  没等他说话,皎皎便又噌的一下,松鼠一样蹦到湫十身边去了。

  湫十正在发愁。

  莫长恒自从听了这墓的消息,显得急不可耐,在宋昀诃提出队伍中的人该如何安置时,当即狠狠皱眉,不耐烦地开口:“让他们在上面等着,修为不够,强行带下去也是送死。”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宋昀诃,你们再不下去,我就自己下去了。你不看重机缘,我可看重得很。”

  湫十听了这话,呵地笑了一声,也没什么好脸色,她指了指背后平静无波的湖面,道:“来,你下,你第一个下。”

  “你不下我都看不起你。”

  莫长恒怒目而视,愤然转身的时候,被皱着眉的云玄不轻不重地拍了拍肩:“长恒,你太冲动了。”

  “这不是冲动,这叫没脑子。”湫十心情本就不好,一路行来,天族的人一点作用都没发挥出来,就各种唱反调来得厉害,特别是莫长恒,像个炸、药筒,令人烦不胜烦,“我真是搞不懂,你这样的性格,到底怎么当上的天族太子。”

  湫十真要刺起人来的时候,专往人伤口上扎。照她的话来说,他自己都不要脸了,她还给他留什么脸。

  莫长恒的脸色变得尤其难看。

  在他看来,宋湫十和莫软软是同样的人,从小到大,什么都不会,只会指使人捣乱,一旦出了什么事,不都是他和宋昀诃这个当哥哥的在前面顶着受处罚吗,现在好了,长大了,一言不合便想着顶替兄长的位置了。

  天族内部的事都传到妖族去了,若说莫软软半点不知情,他根本不信。

  但凡莫软软说句不,或是直接将骆瀛送走,他还觉得自己这个兄长,这么多年的付出不算全被辜负,可如今,再看她那副懵懂的样子,他只觉得讽刺,莫大的讽刺。

  连带着看宋昀诃和宋湫十这对兄妹,都没什么好语气,特别是宋湫十的背后有个秦冬霖,她自身的修为和情况也比莫软软好,日后若是获得妖月琴认主,宋昀诃的地位岌岌可危,到那个时候,他还笑得出来吗?

  兄妹情深的戏码,他还演得出来?

  云玄敛眉,看了眼天色,扭头对湫十说:“罢了,也别多说了,我们先下去探探情况。只要小秘境里的东西全搬出来了,多少都会分到每个人手上,不下去,反而能保证他们的安全。”

  湫十点头。

  莫软软没进去,她修为才只到大宗师境,为保险起见,留在了上面,去的是天族另外一位嫡系,前几日才踏入金丹境,算是勉强踩在了合格线上。

  片刻后,七道身影从湖岸边一跃而下,悄无声息的没有溅起半点水花。

  在湖边看不出来,可入了水,湫十才意识到其中另有乾坤。湖□□,颜色是淡而温柔的浅绿,越往下探,便越能感受到一股极其强大的生命灵浪,等她潜入湖底,脚落在青铜浇筑的地面上时,那股灵气波动,已经强到了令人心悸的地步。

  即使湫十在灵脉的中心挖灵源石时,也没感受过如此蓬勃而浓郁的生机,像是将整个世界的活力都汇聚到了一口泉眼中,就连咕噜噜冒出的小气泡,都带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灵力威压。

  湫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觉得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恨不得将自身化为一滩水,雀跃欢呼着汇聚到主流中去。

  她悟的琴便是生息之道,春日万物复苏,夏日葳蕤花木,秋日霜红一片,冬日皑皑雪色中的一抹翠绿,皆是她走过的道路,这样的生机,对她而言,比什么大补的灵药都管用。

  湫十甚至觉得,若是能在这样的地方正儿八经修上千年,抵得上她在外面拼死拼活感悟万载。

  “哥。”湫十看着轻飘飘落在身边的宋昀诃,伸手拉了下他的衣襟,等后者看过来的时候,顿时愣了一下。

  宋昀诃敛着眉,一副毫无所觉,严阵以待的警惕模样。

  再看其他人,也是如此。

  他们感受不到这股生机?

  湫十想了想,对宋昀诃传音:“哥,你有没有感受到什么?”

  宋昀诃伸手,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后,绷着声音道:“闯那么快做什么,遇到危险怎么办。”

  而后才问:“感受什么?”

  湫十看他那神情,便懂了,她笑着伸手点了点前面那扇紧闭的门,无声给他做口型:“宋昀诃,里面有好东西!”

  她的脸小小的,眼睛却睁得圆溜溜的,像一只猫,一只嗅到了鱼味的猫。

  宋昀诃示意她紧跟着,等其他几个人都到了,才慢慢朝着前方百米处那扇巨大的青铜门潜去。

  湫十原本以为那是道加持了禁制和封印的青铜门,需要费些心思轰开,可走近了才发现只是道水墙。见状,天族的四人先走一步,过了水墙,便消失在眼中。

  湫十跟在宋昀诃身后,是最后一个通过的。

  一进去,宋昀诃和伍斐就都不见了,身边安安静静,连细小的水流声都听不见。

  这样的情形,跟他们才进秘境,她被单独传送到一座偏僻古城城墙时的情况格外相似。

  湫十抱着琴,并不显得惊慌失措,她抬眸,环视周围。

  第一反应便是,她之前在水墙外感受到的那股灵力源泉,就在这里。

  生机太浓郁了,甚至已经到了要将人压垮的程度。

  湫十需要为自己撑起防护罩,才能不受影响地朝前走。

  周围很黑,哪怕她掌心燃起了一团火,也没能将前方照出一条路来,在这里,黑暗成了宛若实质的另一种东西。

  她不敢贸然攻击,只好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朝前走。

  没过多久,她渐渐能看清些东西,路也已经到了尽头。

  微弱的光源下,一棵不高不大的树从一口小井中生长出来,有些像湫十种在门前的小枣树。唯一的奇异之处,是这树上成千上万片绿叶上呈现出了一种湫十从未见过的青翠,没有任何一片是蔫了尖,泛了黄的,青翠欲滴,朝气蓬勃,像是才焕生机。

  所有的灵力波动,都是从眼前这棵笔直的小树上散发出来的。

  湫十却抱着琴,蓦的退了两步,眼神警惕,身子绷得像根一触即发的弦。

  她看见树身,树冠上,慢慢地爬上了一些蠕动的红线,一条两条,上千上百条,极致的红,鲜艳得像是从指尖溢出的鲜血,跟那满目的翠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对比。

  随着那些红线的增多,小树旁,慢慢浮现出一道身影。

  僵硬的,残缺的,拖着满地的红线。

  湫十一眼认出,这是星冕。

  妖月口中的旧友,传说中那位脾气不太好的镜城城主。

  上次在谷雨城,湫十第一次见他时,他的脸尚是好的,相隔不过十几日,如今再看,他那张脸,像是被摔碎的瓷器一样,从下巴口裂出无数条小缝,在这样的环境下,显得阴森而骇人。

  “殿下。”星冕朝她走了一步,声音很轻,带着一点点无措的,想要靠近的意味。

  那种眼神。

  湫十不知道怎么形容。

  复杂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朝她走一步,湫十便抵着黑暗中的水浪退一步。

  如此两次之后,星冕停下了脚步,他唇色一下变得惨白,看着缠绕在手掌掌骨上的红线,又伸出根本没有血肉的手掌,抚了抚自己的脸颊,声音轻得令湫十毛骨悚然:“殿下在怕我。”

  谁看到这幅场景能不怕。

  而几乎是在他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瞬间,湫十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星冕一步步行来,最后停在她跟前,将那张艳若芙蕖的小脸看了一遍又一遍,不知过了多久,他伸手,很轻地抚了抚她的脸颊,声似呢喃:“已经很久了。”

  这张脸,他不知多久没见了。成为这副模样后,就连大梦一场,也成了奢求。

  岁月如流水,一晃不知多少个春秋。

  “星冕。”湫十侧首,那块在古城拿到的令牌贴着她的胸膛,微不可见地发着光,催动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力量,她吐字如珠玉,脸上神情冷若冰霜:“你放肆。”

  星冕这才终于从她身上,找到了和当初那道倩影相似的某种风情。

  他还来不及多看两眼,来不及感慨回忆些什么。

  变故横生。

  一道足以撕裂整座海底的剑意自苍穹而起,带着万钧的力道,从皎皎和淞远紧缩的瞳孔中掠过,朝着湖面重重斩下,径直荡开重重的水浪,如过无人之境般闯进了这片空间,惊起的飓风和漩涡,让那棵小树都左右摇摆着簌簌而动。

  星冕反应极快地抬眸,侧身,但还是被那股剑气斩断了半截小指。

  他低头看着滚落下来的红线团和雪白的骨节,想,这东西,还能被称为手指吗。

  他没有去管那截断指,而是回头,温和地问她:“殿下可有受伤?”

  “我受个鬼的伤。”湫十借助古牌的力量,蓦的挣脱了某种禁锢,她急速往后退,因为怒气,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声音清脆得很:“你是什么鬼东西。”

  被结界限制着不能入内的淞远和皎皎顺着剑气往云层中看,执剑而立的男子紧抿着唇,模样有些狼狈,全身上下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流出的血有些已经干了,有些还没有,湿哒哒地黏在衣裳上,洇出一小块一小块的湿痕。那双深色黑瞳里藏着的阴翳之色,比以往任何一刻都要浓重。

  “我说了吧。”皎皎整个人往淞远身后一躲,“我说了吧,肯定是这个反应。”

  “皎皎。”淞远扶额,“你听话,少说两句。”

  “还有,躲远一些。”

  看秦冬霖明显失控了的神情,今日若不拦着,这里站着的这些小崽子,都得成为剑下亡魂。

  岂料,秦冬霖看也没看他们一眼,提着剑,径直入了湖底。

  “这是要做什么?”皎皎先是松了一口气,而后不解:“阿兄提着剑,去找阿嫂?”

  久别重逢,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好好打一场?

第74章 世界树

  湖底,灵活的游鱼早已四散逃窜开,水草和游藻顺着浪的方向左右柔柔地招摆,湖底那座青铜门大开,一道极光般的剑影掠过,黑色的衣角仅仅停留了一瞬,下一瞬便已远去了好一段距离。

  秦冬霖如鬼魅般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湫十愣了一下,目光在他伤痕累累的身躯上扫了一圈,眼皮狠狠地跳了一下。

  “你怎么来了。”湫十反应迅速地去拉他,压低了声音道:“我们先出去,这地方有点邪门。”

  主要是星冕这个人,那满身的红线,颠三倒四的言语,给人的感觉太怪异了。

  虽说湫十和秦冬霖身份听上去牛逼哄哄,可并无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修为也没多大的提升。星冕不承认他们,他们也没什么办法。

  能成为一城之主,中州时排名前几的存在,即使岁月流逝,光阴如梭,星冕成了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可隐隐间透出的气息波动,还有刚刚那道静止术,明显不是现在的他们能够抗衡的。

  更何况,秦冬霖还受了不轻的伤。

  秦冬霖看着站在跟前的宋湫十,小小的脸,圆而亮的眼睛,尖尖的下巴,透着些稚气。

  很让人心软的样子。

  跟记忆中的那张脸不一样,可重合起来,又没有丝毫的违和感。

  他伸手,将人拉到身侧,声音带着些才睡醒的沙哑之意:“站远些。”

  “你傻了啊。”湫十一听,先是瞥了眼站回到树影下不言不语的星冕,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道:“这怎么打?”

  说话间,淞远和皎皎,涑日也都一路跟着过来了。

  等看到那口井,那棵树,还有树下那个瘦骨嶙峋,一言不发的人。

  氛围便陡然间凝滞下来。

  湫十看他们到了,先是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再接着,也发现了不对。

  这不言不语,不声不响的氛围,不像是要大打出手,也不像是要坐下来握手言和。

  “星冕,你好大的胆子。”皎皎气得笑了一声,道:“剑冢都敢深潜,来送死的不成?”

  仗着世界树能瞬间挪移,遮蔽气息,他还真是什么事都敢做。

  在树影边垂首的男子扯动着唇角笑了笑,声音沙哑:“前些年,我感应到你到了水晶宫,只是当时状态虚弱,未能现身相迎。”

  “今日相见,你的状态比当年,好上了不少。”星冕说话的声音实在算不上好听,嗓子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扼住了似的,一个字比一个字紧绷,到后面,吐字已经算得上艰难:“中州,也该苏醒了吧。”

  在他最后一个字眼落下的瞬间,世界树摇曳着,所有的嫩绿叶片舞动了起来,那些红线被它们缠着越收越紧,星冕整个人被红线扯了起来,挂在半空中,此时此刻,支撑他骨骼的东西已经不能够被称为红线,而是铺天盖地挪动着身躯挣扎的血色长虫。

  它们挣扎着想逃,发出一阵接一阵又被一股金色的光圈隔绝,被死死地钉在那具身躯里,任由自身力量被小树蚕食。

  整个过程,持续了半刻钟。

  小树意犹未尽,将星冕“啪嗒”一声放了下来,后者捂着脸,狼狈而剧烈地咳了起来。

  再抬眼时,湫十注意到,他脸上的裂缝更深更密了。

  皎皎冷眼看着这一幕,半晌,道:“你的时日所剩无几,即使中州再现,你也看不到了。”

  “都退下去。”秦冬霖开口。

  许是因为拿回了自己曾经的剑道,他身上气息锋利如刀刃剑尖,声线凛如冰霜,言出即是命令。

  这样的神情,这样的语调,其余三人再熟悉不过。

  三人踟躇犹豫着。

  察觉到皎皎连着示意了数十回的眼色,涑日硬着头皮上前一步,朝着伤痕累累但气势岿然若山的男子道:“君上,星冕作为世界树的养料,暂时还不能……”

  还不能死。

  秦冬霖视线落在涑日身上,不比中州时那双多情的桃花眼,他此时的容貌极其有侵略性,不肖多说一句,便已胜过万句。

  涑日的肩蓦的沉了下去,他在心底嘶的倒抽一口冷气,道:“臣莽撞。”

  “阿兄。”面对他,皎皎也有些发怵,才唤了一声,其余的话便又咽回了喉咙里。

  “退出去。”秦冬霖手掌往半空中一握,婆娑剑的灵光大作,一股强大而凶悍到了极点的剑意顿时席卷了这个开辟出来的小空间。

  见状,淞远握了握皎皎的手。

  婆娑剑都出来了,再劝能怎么劝。

  “先出去吧。”他看向站在秦冬霖身侧,抿着唇,神情有些疑惑的湫十,道:“姑娘,此处危险,也随我们先去外面等候吧。”

  湫十没答话,她轻轻扯了下秦冬霖的袖口。

  秦冬霖垂眸,看着她有些担忧的神情,握着婆娑剑的手微不可见地紧了紧,半晌,他开口,嗓音落得有些低,带着点沙哑的意味:“等处理完这里的事,我上去找你。”

  湫十唇顿时抿得更紧了些。

  显然,这是也让她上去等的意思。

  她不喜欢这种和秦冬霖各自有秘密,藏着掖着不说的感觉。

  这人不开心的模样太明显,秦冬霖与那双圆溜溜眼眸对视不到一息,便败下阵来,他捏了捏鼻脊骨,神情之间,现出一点点疲惫,“等我上去就说给你听,嗯?”

  湫十这才勉强满意了似的,回头之前,她忆起皎皎等人的欲言又止,又看了看满地狼藉,还是压低了声,到他耳边说了一句:“你别太生气。这个人,若是能等,还是且等等再处置吧。”

  说罢,她抱着琴退开,跟着皎皎等人退出了青铜水墙。

  这处小空间里,便只剩下秦冬霖和星冕两人。

  一个手握长剑,一个则跌在井边喘气。

  “起来。”秦冬霖声线隐忍到了极致,透着一种忍无可忍的躁乱,“将你留在镜城的神识力量召集出来。”

  星冕站起来,这具身躯实在是残破得不像样子了,以至于走起路来像一只跌跌撞撞的提线木偶,可即使如此,他在秦冬霖跟前,也依旧不肯示弱。或者说,也正因为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便终于可以由着自己这一次,不向他俯首。

  仿佛这样,在某些方面,他便有一争之力了。

  “君主这一世,可得偿所愿了。”星冕用指腹擦了擦唇角,擦出来的不是血丝,而是一根根分散的红线,它们现在平息下来,安安静静的蛰伏在这具千疮百孔的身躯里。

  “那根骨,你藏到哪里去了?”秦冬霖手腕微转,长剑破空,横在他的脖颈处,一字一顿道:“将他交出来。”

  星冕嘴角动了动,看着眼前泛起漾荡灵光的婆娑剑,道:“那根骨是臣身体里的一部分,即使分离了出去,也终归是要回来,成为世界树养分的。”

  “不说?”秦冬霖瞳色极深,他目光居高临下地在星冕那张破碎的脸上扫了一圈,转向那棵摇曳的绿色小树,“你也不说?”

  小树原本还抖着的枝叶顿时动也不动了,风平浪止,凝绿的颜色,像一棵假的雕刻树。

  秦冬霖便彻底没了耐心,他垂着长长的眼睫,神色漠然,手下的动作丝毫不停歇,婆娑剑重重嵌入星冕脖颈,流出来的不是鲜红的血,而是齐齐断裂的红线。而与此同时,更多的红线铺天盖地缠绕上婆娑剑,一根断裂,另一根就接着补上,无穷无尽,没有止歇一样。

  “你现在,胆子大了不少。”秦冬霖看着那些疯狂涌上小臂,缠上发丝的东西,清冷的瞳孔里涌上一点点银色的剑意,能将人灵魂割裂的锋利,他扯着嘴角,瞳色胜雪,“你可知,死在我手中的血虫与叛族,足以填平剑冢。”

  “我最看不得这些不入流的东西。”

  随着他话音落下,婆娑剑蓦的分化为千万柄,悬在空中,朝着他们所处的方向,骤雨般不分轻重地落下来。每落下一柄剑,红线便断裂出一大股,散落在星冕脚边,有的像鲜血一样飙出,重重地喷出来,到了空中,又软哒哒地落到地面上。

  情状狼藉,惨烈无比。

  那些红线断裂得太多,星冕眼里的生机渐渐落了下去,没了那些东西的缠绕,他的手指骨节,还有脚掌,一根根落了下来,骨碌碌滚到地上。

  最后一剑,秦冬霖一剑掷出,将他重重地钉在了墙上。

  世界树终于动起来,它一动,满树枝头的叶片摩挲,发出叮叮咚咚清脆的响声,仔细听,那是六界众生,万物生灵的欢声笑语,是孩童的稚言稚语,是春风拂过大地,花开遍地的声音。

  这样的声音,落在秦冬霖耳里,便与提醒无异。

  秦冬霖并不搭理它,提剑踏过去。

  “程翌,在哪。”秦冬霖居高临下地斜瞥着星冕,明明身上全是伤,人却站得笔直,气势一如当年在朝圣殿上端坐。

  星冕笑,吐字清晰:“臣,无可奉告。”

  这就是典型的死猪不怕开水烫。

  秦冬霖眼中蓄起骇人的风暴。

  世界树却阻隔出一道绿色的屏障,将两人隔了开来。

  “他还不能死。”新生的世界树分出一道朦胧的神识,声音如老人般的沧桑,“没了血虫的养分,我与分枝无法重合。”

  良久,秦冬霖轻嗤一声,转身朝外走。

  “咳。”世界树的神识跟在他身后飘,有些不好意思,但又正儿八经地问:“你什么时候再走一次天道,不然那群老东西醒不过来,最近在地底下闹得厉害。”

  秦冬霖脚步一顿,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将白胡子白头发的老头从上到下扫了一遍,道:“我再走一遍天道。”

  “再当一回君主。”

  “再做一回孤家寡人吗?”

  天道顿时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脊。

  秦冬霖摁了摁眉心,突然道:“我再走天道,行,你告诉我,那根骨在哪?”

  天道还来不及欣喜,便又痛苦地捂住了脸:“这个不行,星冕跟我做了交易,我不能说。”

  在中州,一个大活人,能让他感应不到气息,何止是不能说这么简单,只怕世界树的叶子都分了几片下来,为程翌遮蔽气息。

  秦冬霖撂下一句话,转身便走。

  “这个君主,谁爱当谁当。”

  秦冬霖出现在湖面上,顿时,蹲在树下用枯树枝画圈圈的湫十眼睛一亮,仰着小脸朝他招了招手。

  皎皎和涑日自觉离他远了些。

  他提步,行至湫十跟前,须臾,也跟着半蹲了下来。

  其余人都被皎皎遣散去四处寻找机缘了,淞远跟着他们,锁着眉勉强做了一次看护人。

  湫十用干净的白帕子一点点地去擦他眼尾的血,细声细气地问:“都解决好了?”

  “算是。”秦冬霖肩头放松下来,他问:“吓到了?”

  湫十摇头,只是抬眼看他,偷偷的,带着点打量的意味,欲言又止的样子。

  “想问什么?”他开口。

  “你现在,是中州之主,还是秦冬霖啊?”

第75章 说出

  ——“你现在,是中州之主,还是秦冬霖啊?”

  宋湫十问这话时,眼神在他身上打着转,一双好看的眼里,情绪明明白白地堆叠着,疑惑,新奇,还带着点探究似的试探。

  样子有点儿乖。

  秦冬霖难得见她这样,他垂着眼,慢条斯理地将手掌上的血渍一点点擦干净,而后朝她伸过去。

  “干嘛呀,都看着呢。”湫十细声细气地嘀咕着,飞快地往皎皎那边看了一眼,见没有被注意到,才做贼似的飞快将自己的手递到他掌心中,不满似的拍了一下,啪的一声清脆声响,“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呐。”

  秦冬霖眉梢微动,想,她这哪是会怕,会忐忑的样子。

  别说是中州之主,就算是造物主,只要他还顶着这张脸,这副嗓音,她都不见得会害怕一下。

  湫十几根手指在他掌侧安安静静地搭着,突然往后蜷缩着退了一下,他似乎不满意这个动作,捏了捏她尾指的骨节,动作不疾不徐,声音有些淡淡的哑:“你希望我是谁?”

  诚然,他只是随口一问。

  湫十却认真地思考了下这个问题,并且很快给出了答案。

  “希望你是秦冬霖。”她一脸“这样的问题还需要问嘛”的神情,但为了避免某种情况的发生,她还是尽量将话说得圆满些,勉勉强强补充道:“其实中州之主也不错,你看方才,多威风,你一出剑,涑日都不敢说话了。”

  秦冬霖心里,突然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这人说的每个字眼都极好听,连在一起,就怎么听,怎么让人不爱听。

  “人死不能复生。”秦冬霖慢悠悠地应她:“秦侑回在当年中州巨变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再说。”他状似不经意地提起:“中州之主再如何威风,也还是不得你喜欢。”

  “不是不喜欢。”湫十得到了想要的回答,胆子大了许多,白玉似的手指冰冰凉凉的,一下一下点在他瘦削的手背上,“我那是对前辈的尊敬,景仰,敬佩,你不要乱说。”

  尊敬,敬佩。

  真行。

  宋湫十气人的本事有所长进。

  秦冬霖好似突然来了些兴趣,他将半蹲着的人拉起来,面无表情地扯了下嘴角:“哦?”

  “那对我呢。”

  这从小到大,知根知底的青梅竹马,总有一个古怪的现象,湫十可以在人前人后,将秦冬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可唯独面对着他这张脸,这个人,半个字都形容不出来。

  除了“长相好看”这一点上,她并不吝啬,常用一些稀奇古怪的话来夸赞他。

  “你啊。”于她而言,秦冬霖,比妖帝好形容多,也熟悉多了,她拿眼瞅着他,声线拖得长长的,“性格不好,脾气臭,经常板着脸,冷冰冰的,常年下来话都不说几句,木头一样。”

  秦冬霖在那句问话脱口而出的瞬间,便已后悔了。

  早知道会是这样的回答。

  他气得笑了一声。

  湫十见他一副吃瘪的样子,乐不可支,弯着眼笑嘻嘻地去闹他。

  半晌,她见秦冬霖没什么反应,用手肘碰了下他的手腕骨,像是在三言两语间找回了曾经的熟悉感,问题一个接一个往外冒。

  “你现在什么修为了啊?”

  “湖底那是个什么地方?星冕怎么会变成那个样子?”

  “你将他杀了吗?会不会惹麻烦啊?”

  殊不知,秦冬霖现在最听不得的两个字,就是星冕。

  他重重地闭了下眼,眉宇间是藏也藏不住的阴翳之色,不过控制得好,不过顷刻间,就被强压了下去。

  湫十反过来,学着他的样子去捏他的手指,重重的,带着催促似的力道。

  秦冬霖忍无可忍似的睁眼,看了她一会,问:“问完了?”

  湫十:“我暂时就想到了这些,你先回答了。”

  “宋湫十。”秦冬霖喊她,面无表情地问:“你会说话吗?”

  “我在你面前站着,全身都是伤,你不问我,三句话里两句在问别的男人?”

  自从进入秘境以来,秦冬霖的臭脾气在湫十面前变好了许多,但这么多年的习惯,骨子里生来带的性情,一经刺激,便又轻易被勾了起来。

  湫十抬起手悟了捂耳朵,诶了一声,满不在乎地嘀咕:“知道了知道了,你别嚷我。”

  “我问问还不成吗?”

  秦冬霖黑瞳墨发,见了她的动作,半晌,也伸手捏了捏她藏在青丝后的耳朵,软软的,小小一只,他的手落上去,她的眼便睁圆了,蓦的跳远了些。

  秦冬霖便蓦的想起,她还没有那些记忆。

  而那些缠绵悱恻,那些浓情蜜意,他踏着长长的阶梯,忍着悸动又再经历了一回,而那种眼睁睁眼看世界树将她和星冕的神识凝聚着绑在一起时钻心刻骨,痛彻心扉的滋味,他也结结实实挨了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