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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会。”湫十不解:“当日跟在我身边的人,都曾拿到赦令。”

  “还是我的赦令不起作用?”

  可当日那样的情形,秦侑回的注意力根本都没落到他们身上,就连中正十二司的赦令,都是她以帝之名发出的。

  “若是我猜测得不错,应当是天道的限制。”

  “能醒来的人数有限,因而先得到赦令的人,便先醒了。”

  淞远声线潺潺,看向秦冬霖的眼神中,带着一点罕见的同情之意,“中州想要彻底苏醒,必须出现一位君主。”

  而这一世的秦冬霖,尚未承载天命,算不上真正的君主。

  这样的情势,基本算是逼着秦冬霖去做这个君主。

  秦冬霖脸色极其难看。

  那十几个大汉还不知道秦冬霖的打算,一个个摩拳擦掌,血性十足,七嘴八舌地嚷起来。

  “我等为君主护法,现在就去承载天命。”

  “当年未曾看到君主无双风姿,今日总算能大开眼界。”

  “吵什么。”淞远指尖点了点尖锐的桌角,有些头疼地止住了他们的话头,“一觉睡下去,规矩都没了?”

  “都出去。”秦冬霖扫了他们一眼,慢条斯理地抽出一张空竹椅坐下,话语如凛冬的风,寒意沁入四肢百骸。

  湫十站在他身侧,能清晰的感受到他身上沸腾的,翻涌着搅动的灵力。

  “出去吧。”湫十想了想,道:“就在边上等着,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擅自在剑冢出手。”

  等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的人陆陆续续下楼,淞远也跟着起身,离开之前,带上了房门。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湫十有样学样,拉着一张小竹椅坐在他身边,还没说话,脑袋就懒洋洋地靠在了他的肩上。

  很轻的一点重量,猫一样黏人的样子。

  靠过来,又不说话,有一下没一下地绕着他留音玉上垂着的银白穗子玩,绕在指尖上,又蓦的松开,于是那些穗子便在她葱白的手指尖上开了一朵花。

  这是宋湫十惯用的哄人伎俩。

  “怎么不说话?”秦冬霖身上咕噜噜翻滚着叫嚣的灵力和剑气被顺利安抚下来,他伸手,懒懒地抚了抚她及腰的长发,声如低喃,神情难辨。

  “你看不出来吗?”湫十又将那流苏穗在他眼前炸出一朵银色的花,她还特意送到他跟前,让他近距离观赏,嘴里咬着点带笑的字音:“我在哄你啊。”

  秦冬霖面无表情将她作乱的手指扣在掌心里,稍微使了点力,轻轻松松将没骨头一样的人扯到怀里。

  “真稀奇。”他将下颚轻轻抵在她乌黑的发顶,很轻地笑了一声:“我们宋湫十,没干坏事的时候,也会来哄人呢。”

  湫十不满地挣扎了一下:“秦冬霖,你少污蔑我。你自己算算,哪次你生气,发火,不是我将你哄得舒舒坦坦,神清气爽的?”

  她用指尖戳着他的下巴,一下一下的,小鸟啄人似的,“你知道自己一年到头要生多少次气吗?知道自己生气时多招人恼吗?”

  “还就是我好脾气,总是哄着你,随便换成别人,看会不会惯着你。”

  说着说着,她还正儿八经地叹息一声:“这么说起来,你这身臭脾气,算是我一手纵出来的。”

  她以手托腮,看着窗外的芭蕉丛,含着点模糊不清的笑意,用手背蹭他的鼻尖,“你说我这叫什么?自作孽,不可活?”

  “嗯?”说完,她还非要胆大包天地要个认同。

  秦冬霖捏了捏她的手指骨节,绕是早就无数次见识过她颠倒是非,黑白混淆的本事,也还是被这一番说辞气得胸膛低低地起伏了两下。

  “我为什么生气,你心里没数?”

  秦冬霖看着她小小的脸,不紧不慢地开口:“今天到人间打架,明天上天外天掀瓦,三天两头就有人找上门说湫十姑娘的修缮费用没给到位。”

  “换你,你能心情舒畅?”

  说到这,他顿了下,捏了捏她一侧脸颊,道:“没想到,来了一趟秘境,宋小十别的本事没长,脸皮厚了一圈。”

  湫十面无表情地拨开他的手,胡乱用手去捂他的眼,须臾,有些跃跃欲试地问:“要不我去走天道吧,你觉得如何?”

  其实,从淞远说出那句话,秦冬霖突然黑脸开始,有些事,两人便都心知肚明,彼此隐而不宣。

  就像他们都知道,前面笑笑闹闹半晌,最后的话题,还是会落到君主和天道这样沉重的一面上。

  让秦冬霖没想到的是,她会想自己去走天道。

  中州稳定下来后,她的重心基本都落在各式各样好玩好吃的东西上了,趁人不注意浑水摸鱼塞到他案桌上的折子越来越多,到后面连遮挡的样子都懒得做了。

  这像是想做君主的样子?

  “我主要是想试一试,做女帝的滋味。”

  秦冬霖突然就想到了几千年前的一件事。

  一个小秘境内,妖族众人围在篝火堆边坐着,伍斐不知从哪摸来一坛子好酒,说是从他父亲屋里摸来的,滋味不行,但酒劲很大。

  当日,秦冬霖和宋湫十才因为一件小事拌嘴,两人彼此冷战,互相不搭理,就连坐在火堆边时,她都破天荒去挨着宋昀诃。

  结果几人聊起天来,一个没看好,宋湫十两杯酒下肚,酒劲上来后,她晕晕乎乎,头重脚轻地站起来,视线在一圈人中扫了两遍,落在了秦冬霖身上。

  她当时还有点意识,拍了下长廷的肩,说:“你往边上让让。”

  长廷麻利的让座之后,她一屁股将位置占了,还挺有礼貌地跟他说了声谢谢。

  秦冬霖看着醉醺醺,两腮粉嫩的小姑娘,还未说话,她就先啪嗒一下,将脑袋往他肩上一歪,闭着眼嘟囔:“这不算和好,我这次绝对不轻易原谅你。”

  因为喝了酒,又都是自幼相识的情分,围着火堆边坐着的人见了这一幕,乐得不行,一个个朝着秦冬霖挤眉弄眼,发出一声声意味不明的鬼叫。

  秦冬霖再冷淡的性情,在那样热闹的夜里,也不由得勾了下唇。

  喝了酒的宋湫十也不老实,嘀嘀咕咕的,还很容易被套话。

  这群人平时没逮到机会,那天夜里就格外闹腾,伍斐问宋湫十,日后有什么了不得的梦想,是将秦冬霖打得趴在地上爬不起来,还是将秦冬霖管束得服服帖帖,指东不敢向西。

  湫十抬头,去看了看秦冬霖清隽的侧脸,迷迷瞪瞪地摇头,说都不是。

  “日后。”她又软软地歪到他肩上,语气含糊一片:“日后我肯定很厉害了,就找个山头自立为王,把秦冬霖绑回来做正君,再纳两个乖巧听话不敢惹我生气的侧夫。”

  顿时,十几双眼睛落在秦冬霖身上,全是幸灾乐祸,难以言喻的憋笑。

  秦冬霖从回忆中抽身,他不轻不重地碾了下她玲珑小巧的指骨,语气慢悠悠的:“当女君,左拥右抱,雨露均沾?”

  “想的倒挺美。”

第85章 变脸

  天族阵营,设置起了一层厚厚的结界。

  才从湖底爬出来的三人没来得及说什么,皆闭着眼开始疗伤,毕竟谁都知道,甭管湖底下有没有收获,收获有多大,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天穹之上悬着的那座古殿。

  莫软软在结界里守着他们。

  骆瀛和云玄受的都是皮外伤,看着严重,药散一撒,丹药一服,再运气调息一下,一个多时辰后,便相继睁开了眼。

  唯独莫长恒,迟迟没有动静。

  莫软软有点担心,看了看他白得跟面粉一样的脸色,又看了看他乌青乌青的唇,在结界里来回踱步。

  “你们在湖底遇见什么了?”她开口问。

  提起这个,云玄和骆瀛对视一眼,前者倒也没隐瞒什么,手指点了点盘腿坐着的莫长恒,如实道:“湖底有几座古墓,我们进去收获了不少东西,眼看着帝陵现世,湖底地动山摇,我们便想着赶紧上来,可里面的漩涡一起,没出得来,反而被卷到了古墓的深处。”

  “后来呢?”莫软软追问。

  “后来,我们勉强从漩涡里挣脱出来,又被一口突然升到半空的红色淌血棺材砸下来,滚到了古墓深处,我和骆瀛还好些,被一柄斜斜插入土里的巨剑拦住,而莫长恒,他绕过巨剑,滚进了一口溶洞里。”

  溶洞外,巨剑旁,有人用猩红的颜料画了个古今通用,标识着危险和勿入的标识。

  里面一片漆黑。

  云玄和骆瀛摸索进去将莫长恒架出来的时候,他人还没醒,衣襟从领口处一路向下,全是浓深到发黑的绛紫色。

  等将人摇醒,莫长恒睁开眼,看着他们两狼狈的样子,还颇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之后,三人赶着时间游了上来。

  骆瀛和云玄透过结界,小声商量着如何上帝陵。

  在此之前,已经有些按捺不住的小门派小世家派人上了,前前后后十几二十人,没一个能成功站稳那层阶梯的。

  “噗嗤!”又半个时辰过去,莫长恒终于有动静了,他身体急剧地颤动了一瞬,哇的吐出一大口黑血出来,整个人气息萎靡到了极点。

  “哥。”莫软软惊慌失措地半蹲下来,伸手抚他的手背,而后将掌心里的几颗绿色丹药塞到他嘴边,等他咽下去,调息了半晌之后,小心翼翼地问:“感觉怎么样了?”

  半晌,莫长恒睁开眼,他看着眼前那张带着点婴儿肥和稚气的脸,直愣愣的呆了半晌,出口的声音沙哑,带着点难掩的阴狠意味:“你叫我什么?”

  这要是换在以前,莫软软估计会直接红着眼睛掉眼泪,可经过这段时间莫长恒恶劣的夹枪带棒的话语,她现在出息了很多。

  至少有自己的坚持了。

  此处没有外人,她看着莫长恒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是我哥,生下来就是,皇太女的位置我不要,等出去我就跟父君说。”

  “你别看我,凶我也没用。”

  不知道是听进去了她说的话,还是被她难得的清晰思路和强硬态度震得失了神,之后,莫长恒并没有再说什么。

  莫软软拉着骆瀛出了结界。

  云玄一直是三人中拉架的那个,此刻,他拉了把椅子坐下,语重心长地道:“我上次不是都跟你说过了吗,就软软这副心性,哪里能生出心思要皇太女的位置,她压根想都不会往这方面想。”

  “好歹也疼了这么多年,因为外面三言两语几句,不确定的事,就对她大发脾气,真不算个好兄长。”其实这样的道理,云玄不是头一次跟莫长恒说了,他摇头晃脑地道:“你生来就被立为太子,可见天君是疼爱你的,后面出了那件事,我知道,你心里也不舒服,你是被人暗算了,这非你本意,可既然都已经发生了,天君也封锁了所有的消息,谁也不知道,这就是在给你机会。”

  “那么多年都没有生出废你而另立的心思,我不相信无缘无故的,他会突然要推软软上位。”云玄歇了歇,又说:“再退一万步来说,天君若是真想废了你,培养软软,用得着到今日?”

  “天君若真有此心,早在万年之前,他就该联合长老着重扶持软软,你看她今时今日的性子,适合做皇太女,适合做君主吗?”

  “所以现在问题是,你到底做了什么,引得天君大发雷霆?”云玄身体朝前倾了倾,脸上神情变得无比严肃,问:“你不会又去碰那些东西了吧?”

  莫长恒像是有点难受,他伸手摁了摁自己的喉咙,半晌,才使出口的声音自然了些:“你先出去吧。”

  “我出去做什么,再过一两个时辰,若是没人能上帝陵,我们就上了。”

  “我的身体,入不了帝陵了。”莫长恒的声音低了低,他垂着眼,用手指揩了揩唇边的血迹,道:“我身上的伤太重,短时间内恢复不过来。”

  云玄愣了愣,没想到一惯将这些看得很重的人会主动提出放弃,这要是按照莫长恒从前的性格,就算是全身骨头都被折了,这帝陵,他也一定要上去。

  “成,我去跟骆瀛说一声。”云玄走到结界边缘,又折回来,十分认真地道:“你真的不能再碰那些东西了,天族一向重脸面,根本不可能容许凌霄殿上坐着一个修魔的天君。”

  说完,他也不想跟莫长恒再吵起来,径直朝外走去。

  结界里只剩下莫长恒一个人,寂静无声的空间里,他慢慢伸手,抚了抚自己的眼,鼻和唇,像是极其陌生一样,最后,手指没入沾着血的衣领,重重地摁在了左边那块突出的锁骨上 ,眼神诡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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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芦苇滩边人潮涌动,热闹纷呈的时候,秦冬霖独身一人坐在木屋的隔间外侧,面对着风雨欲来,灰蒙蒙的天,他眼皮微掀,头也不抬地道:“一股世界树的味,我鼻子没塞,能闻得见。”

  “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还躲躲藏藏做什么。”

  如此,瞒不住行踪的世界树树灵现出身形。

  隔了一日未见,比起先前凉薄淡漠到骨子里的冷色,秦冬霖如今的神情,不知好看了多少,带着些懒散的隽永意味,浑身的脾气都被安抚得似水般顺从。

  像一只在阳光下晒太阳的大猫,懒洋洋的将尖利的爪个牙都收了起来,眯着眼睛时,谁都觉得是无害的模样。

  世界树树灵看得啧啧称奇。

  这世间,情之一字,当真有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栽跟头。

  秦侑回这样的人物也无法避免。

  树灵在他对面落座,看着是慈眉善目,仙风道骨,挺像那么回事,原本它还算是镇定自若,想着趁秦冬霖今日心情不错,好好谈一谈事,可谁知,他看了自己一眼后,竟然慢悠悠地抬手斟了杯茶。

  树灵一下子汗毛倒竖,这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真是难得。”它摇头晃脑地接过,“我竟然能喝到秦侑回亲自沏的茶。”

  “秦冬霖。”秦冬霖清瘦的身体往椅背上微靠,眼尾稍抬,不紧不慢地提醒。

  树灵才懒得管他想用哪个名字,它象征性地端着茶盏抿了抿后,就开口步入正题:“行,秦冬霖。”

  “如今的情势,你也看到了,我不跟你兜弯子。

  ”

  “中州属于被封之城,情况特殊,需有君主现世,当年的人才能相继苏醒。”

  “我的意思是。”树灵看向他:“你来做这个君主,最合适。”

  其实这也算是一次双向选择,君主得到世界树认可,便有了相当大的权利,譬如前世中州那样的情况,秦侑回甚至可以直接越过树灵自身,强行调动生灵之源。

  这对树灵而言,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

  它眼光高,看不上旁人,且在曾经那场豪赌中,秦侑回本人给了它令人惊艳的答卷。

  “我承认,当年的事,我确实,做得不太妥当。”树灵说起话时,胡子一翘一翘的,“但不可否认,我那也只是权宜暂缓之计,自身情况稍微好些之后,我是不是就冒着不遵诺言的大风险,将宋玲珑和那块骨解绑了?”

  说起曾经,说起那个令人耿耿于怀的第二世,秦冬霖忍耐地皱了下眉,道:“我有条件。”

  树灵:“什么?”

  “你放心。”触到他凉飕飕的视线,树灵顿时精神了起来,它道:“我保证,再也没有大意轻心,被人钻空子使手段的时候,且世界树正当繁盛之期,当年的事,没可能发生第二次。”

  “没想听你说这些。”秦冬霖用食指抵着眼前的白瓷茶盏转了半圈,瞳色是能将人溺进去的深邃,话语如寒泉泠泠,一字一顿:“我要秦冬霖和宋湫十在一起。”

  树灵思忖半晌,开口:“这个我不能保证,诶——情缘的事,往后岁月长流,谁能说得准?”

  “前头能有个宋玲珑吸引你至此,后面也极有可能出现个别人,于你,于她,皆是如此。留有余地,进退自由,才是最好。”

  前世,程翌和宋湫十的情缘,它亲手绑在一起的,结果呢?

  貌合神离,一对怨侣。

  “不会有别人。”秦冬霖“嗬”的一声,低低落落的气音,不知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得不到保证,我不安心。”

  树灵咬咬牙,推开茶盏站起身,道:“成,我用世界树的名义答应你,不论什么情况下,都不会将你们两人的情缘跟任何人绑定。”

  说完,它看向秦冬霖,脸上的神情,仿佛在问:这下可以放心了吧。

  秦冬霖颔首,又道:“既然是老熟人,我的性格,你也了解。

  ”

  “告诉我,程翌在哪。”

  树灵一张本就显老的树皮脸痛苦到了极致,它连着摆了好几下手,道:“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他身上有世界树的叶片,只要不靠近世界树本体,就连我也无法察觉具体位置。”

  “十年。”秦冬霖敲了敲茶盏边缘,发出清脆的一声细响,“十年之后,用世界树本源勘探,将他所在位置告诉我。”

  “行。”这一回,世界树答得干脆。

  秦冬霖才似终于满意了似的,他点了点天空中那座恢宏的宫殿,懒洋洋地舒展了身体,“这一届四洲的年轻一辈,都还算不错,有两个人,你可以格外留意一下。”

  树灵侧首,配合地问:“哪两个。”

  “宋昀诃,骆瀛。”

  “这两人是做君主的料子,你先考验一番,看合不合意。”秦冬霖说完,彻底没了耐心似的,起身推门而出。

  “若是不行,三日后,你再来此处寻我。”

  与此同时,湫十正在芦苇荡边跟莫软软说话。

第86章 郎君(双更合一)

  湫十跟莫软软的关系,实在算不上好,从前见面就是争锋相对,这种情况在进了秘境之后慢慢有所好转,但也仅限于能和平友好的说几句话,若说深交,还远远没到那个程度。

  这一次,是莫软软主动找上来的。

  隔着老远的距离,她就小跑过来,衣裙被风吹得扬起,像一朵移动的喇叭花。

  那个时候,天族已经开始强行登天梯。湖边,天穹上,热闹得不行,起此彼伏的惊呼和窃窃私语漫山遍野传开。

  莫软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实力不够,怕自己受伤拖累骆瀛,所以没有跟着一起上去。

  “我是真不知道父君如何想的。”莫软软手上绕着一根长长的芦苇穗,十分不解,“我这样,我这样,怎么做女君?”

  “你再如何,也是天族嫡系正统,跟莫长恒一样的血脉,他可以,你为什么不能?”湫十手指微点,数十根雪白的芦苇齐齐折腰,在地面上铺开一层绒花,她半眯着眼睛坐上去,仰着头便能看到天穹上漫天炸开的雷光。

  莫软软跟着坐下来,她膝盖曲着,双手托着腮,“我修为不行,觉悟也不行,我哥比我厉害很多。”

  “我小时愚笨,别人都会跑了,我才会跌跌撞撞走两步,还总是摔倒,摔倒了就哭,谁来也不好使。这个时候,伺候我的从侍就会把我哥喊来,我一见到他,就不哭了。”莫软软陷入回忆:“做天族太子很累,自幼要学习许多东西,修炼不能落下,政务也得尽心尽力处理,隔三差五还要被父君和一大堆长老批评。忙得分不开身的时候,我哥就索性把我带到书房,给我安排一张桌子,让我自己玩自己的。”

  “我哥特别疼我。”莫软软说着说着,情绪低落下来:“他从前不是这样的脾气,是有一次修炼上出了岔子,闭关了许久,出来后,就变得跟从前不大一样了。”

  湫十道:“我不知道天族内部出了什么岔子闹到要换太子的地步,可莫长恒该从己身找问题。”

  “看谁都一副轻蔑的样子,眼高于顶,心眼比针尖还小,这样的人,确实不适合当太子。”

  “骆瀛的事,你听说了没?”半晌,湫十问身边呆愣愣坐着的人。

  莫软软迷迷瞪瞪抬眸,声音细细的:“骆瀛怎么了?”

  湫十的眼神顿时有些复杂,她喜欢凑热闹,但不爱多管闲事,特别还是天族的闲事,原因无他,天族太会闹幺蛾子,也太会倒打一耙了。

  她现在自己都烦得不行,一堆前世今生,中州四洲的破事等着处理。

  可她眉心皱了半晌,还是开口了:“你父君想让你做君主,是看中了你背后的骆瀛,骆瀛对你好,连带着对天族尽责尽忠,可人心难测,这份好能维持到几时,谁也说不准。”

  “你自己想想,依照你父君的行事作风,会如何将这颗有利的棋子牢牢握在掌中。”

  “我言尽于此。这是你自己的事,该怎么处理,你自己看着办。”

  湫十说着,拍了拍手掌起身,走出去几步后,又折返回来,跟莫软软大眼对小眼看了半晌,她没忍住,捏了下莫软软肉乎乎的脸颊,一字一句强调道:“记着,我什么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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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陵现世,几乎所有还活着的人都奔向了剑冢,挑战的人多了,天空中盘踞的雷兽也时不时会放几个人上去。两天时间,前前后后有二三十个人上了天梯,但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走下来,因而这里面是什么个情况,谁也不清楚。

  湖边像是一锅煮沸了的茶,时时刻刻都在咕噜噜冒着泡,中州已经很少有这样热闹的时候。

  跟世界树谈完条件的第二日,湫十和秦冬霖去了趟湖底。昌白虎甩着长长的尾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时不时用毛绒绒的大脑袋蹭一蹭湫十的掌心和小腿。

  这剑冢是中州覆灭前秦侑回亲自设置的,湖边,木屋,高山,流水,是秦侑回的剑意,也是宋玲珑的琴意,这两样东西联合着布下的大阵,这么多年来,不论剑冢外围是怎样的电闪雷鸣,鬼哭狼嚎,但内圈确实是一片晴朗,欣欣向荣。

  先前没恢复记忆的时候,听淞远说湖底有墓还觉得稀奇,抱了莫大的敬畏之心,而这回下来,说是优哉游哉的闲庭漫步也不为过。湫十跟昌白虎笑笑闹闹,一边问秦冬霖:“诶,你说,世界树能看上谁?”

  秦冬霖今日穿了一身白衣,发丝没像往常那样用玉冠束着,只用了根黑绸带松松垮垮地系着,入了水,便化作一团团墨色的柔顺的花,衬着他整个人温和缱绻,清矅无双,像是心情不错,就连声线也现出一点点散漫的逗弄人的意思:“你怎么觉得?”

  湫十正儿八经地分析:“都是自家人,说句实话,论天赋,我哥不如骆瀛,可论为人处世,宽仁待下,骆瀛不及他。”

  “两者皆有长短,就看世界树觉得哪个难得。”

  话是这么说,可湫十也知道,择君主而立这样的大事,根本不是可以一锤定音敲下的事,就拿宋昀诃来说,世界树若真看上了他,也不能叫他即刻走天道,他还没有那样的修为。

  从金丹境大成到破碎境圆满,这中间的差距有若不可逾越之天堑。而修为也不是一两日便可成之事,俗话说,一境熬死一辈人,从古至今,能晋入破碎境的人少而又少,宋昀诃和骆瀛即使能到那一步,也不知多少年过去了。

  接踵而来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中州,不听管束的朝臣,还有因为苏醒的狂欢而骤然生出的许多事端。

  综合考虑,秦冬霖是唯一符合所有条件的人,他现在修为不行,可手里掌控了秦侑回前世剑道,世界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走天道不成问题。他执政多年,朝堂之上,每一个都对他心服口服,中州的事宜,落在他手里,轻而易举便能处理得滴水不漏。

  她要是世界树树灵,根本不会换人。

  这样一想,湫十又蔫了下来,她走得慢,悠悠地缀在秦冬霖身后,唉声叹气:“诶,你说我跟着你怎么就是操劳命,没一世能享福的。”

  行。

  当初为了帝后之位嫁他的是她,中州安定之后时常撂挑子出去玩的是她,光明正大把折子塞到他书桌上的是她,现在反过头倒打一耙,说操劳辛苦的也是她。

  宋湫十的脸皮,确实一日一日见长。

  秦冬霖驻足,见没心没肺的小妖怪走到跟前,夭桃秾李,肌肤胜雪,三步两步就到他跟前,笑起来露出一颗尖尖的小犬牙,整个人透露出一股纤楚和活力交织的矛盾。见他停下来,她意识到危险,十分快地闭了嘴,只是看着他笑。

  装乖卖傻,她最在行。

  秦冬霖面无表情看了她半晌,眼眸如湖水般平静无波,倒也没跟她计较这个,他问起另一件事:“你这几天,一直叫我什么?”

  湫十眼珠子转了转,半晌,唔的一声,迟疑地回:“秦冬霖?”

  从小到大,她都是连名带姓叫的他,这么多年下来,她叫习惯了,他也听习惯了。可这两日,不知道她又从哪里看到了,听到了什么,心血来潮给他换了个称呼,不是那种亲昵的,陷入热恋中男女给对方起的甜腻腻的爱称,更不是彼此的小名,表字,她叫秦冬霖“诶”。

  这两天,秦冬霖就听着她“诶,你说世界树会不会真考虑考虑他们两,就算不做君主,从它那拿点好处还是没问题的吧。”,再不就是“诶,我们去湖底看看吧,招摇应该已经醒了。”

  这诶来诶去的,一声比一声顺,大有一种以后都要这样喊的趋势。

  秦冬霖忍不住了。

  从前连名带姓的喊也就算了,他不是会拘泥计较称呼的人,可连那只被喂得油光锃亮,肥头大耳的昌白虎都能被她小二小二地喊,他再怎么,也是她前世的道侣,今生的未婚夫,只得一个“诶”字,实在令人无法不介意。

  秦冬霖好整以暇地看着只到胸膛前的女子,没有说话,但狭长的眉一挑,给人很深的压迫感。

  “想不出来,就现想一个。”

  他俯身,如墨晕染的黑瞳里渐渐散开些危险的沉意,“再让我听到诶这个字,出秘境之后,符玉斋和珍宝阁的东西自己去定,霓裳阁的特制衣裳也用自己的令牌去抢。”

  他慢悠悠地补充:“‘诶’不丢这个人了。”

  其他东西都还好说,唯独备受湫十青睐的那家霓裳阁,只做富人生意,定制衣裳须得拿各家令牌,宋湫十有时候拿自己的抢不到,就拿秦冬霖的一块抢。以至于后来,堂堂流岐山少君,跟圭坉等各界天骄坐在一起时,总被打趣着问类似于“听家中小妹说,前阵子霓裳阁出新款了,秦少君可有抢到?”这样的话。

  被别人看笑话到这种程度,秦冬霖还得捏着鼻子认栽,下一次,出了新款,还是得将少君腰牌丢出去给她定衣裳。

  不得不说,他长这么大,丢过的脸,每一件都跟宋湫十脱不开关系。

  湫十顿时用一种十分不赞同的眼光看他,她嘴一撇,道:“怎么能叫丢人呢,替我买衣裳丢人吗?”

  “别人想替我买衣裳都没这个机会,你这叫身在福中不知福。”她一本正经地往自己脸上贴金。

  秦冬霖还真现出一两分好奇之意来,他抬了抬眼,不紧不慢地问:“谁?”

  湫十憋了好半晌,道:“宋昀诃。”

  “也是。”

  秦冬霖笑了一下,声调慢悠悠的:“除了他,也没有别人了。”

  宋湫十斜斜瞥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干脆不搭理他,招呼着那条叫“小二”的蠢虎往湖底沉。

  那扇状似青铜巨门的水墙历经无数斑驳岁月,还是尽职尽责的守在湖底,紧紧地盯着每一个来往之人。

  湫十的手掌落在青铜门前的那两座石兽脑袋上,拍了一下,像是觉得手感不错,又去另一边拍了两下,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语还是跟秦冬霖说话:“这两头蠢东西是熟人吧?是吧?”

  她此时的样子,落在秦冬霖的眼里,也带着点傻气。

  湫十绕了一圈,啧啧叹了两句,便又拍拍手,跟着昌白虎转身去了东西小巷。

  湖底静谧无声,鱼群招摇,两条长长的古巷交错着形成分岔路口,湫十拐进了其中一条。

  长满青苔的小路上,前路漆黑,前后所视不过十米,前方煞气浓郁,湫十走得很快,她所行之处,邪气无声翻滚着退却,像是遇到了什么致命的毒药。她走到一半,停下来等秦冬霖。

  “诶。”她下意识喊了一声,触及那双陡然深邃下去的眼眸,湫十缩了下脖子,声音随之低了下来:“秦冬霖,你要不要停在这里等一等?”

  秦冬霖沉默半晌,开口:“理由。”

  “你忘了啊,中州时,赵家的案子是你亲自出手结的。”湫十提醒,而后又道:“招摇镇压叛族多年,当年的事,过了就过了,你再板着一张脸,会吓到她。”

  秦冬霖眼窝深邃,眉目清绝,即使半句话不说,看着人的时候,也总给人一种泠泠画中仙的疏离冷淡。此刻,他下颚微抬,敛着眉,以一种十分认真的神情问:“我很吓人?”

  “他们是都有些怕你。”湫十忍着笑,揉了揉昌白虎的硕大的脑袋,道:“当年赵家事情闹大,你亲自审理,震怒异常,别说跪在下面的赵家人,就算是长老团里旁听的几个,回来跟我转述时都是满头冷汗,战战兢兢,不敢多言。”

  “宋小十。”秦冬霖罕见的有了点情绪,他抬眸,字句清浅:“一起去。”

  于是,两人一兽继续前行,穿过长长的古巷,眼前豁然开朗。深宫古院似的建筑,朱门大户,墙院外,静静地蹲着两座石狮子,再远一些,是开得繁茂的两棵海棠树,嫣红的花瓣被风一吹,落到青石砖上,显出一种潮湿的美感。

  提步跨入正门,堂院内停着一具红色的棺椁,上面绷着一圈圈颜色浓郁的血线,淡淡的甜腥味和着花香散开。

  湫十站定在棺椁前,目光扫过亭台假山,三步两步走上前,朝着半空伸出指尖,而后顿了一下,慢慢落在棺椁表面,力道轻柔,像是在隔空抚摸着什么人一样。

  “招摇。”她轻声唤:“我们回来了。”

  棺椁震颤了一下,棺盖在两双眼睛的注视下缓缓滑开,躺在棺材内的女子眉目如画,扉颜腻理,她着了一身温婉的长袍,双手交叠置于腹上,俨然就是画本中沉睡的美人。

  她缓缓地睁开眼,眼神空暝,视线落在湫十身上时,呼吸似有片刻停滞。

  赵招摇从棺中轻飘飘落于地面,衣袖翻飞时,头上的步摇晃动,落出清脆的声响。她半跪在地上,郑重其事地行了个大礼,因为多年未曾开口,话说得有些艰难:“臣,拜见君主,拜见帝后。”

  秦冬霖不动声色地颔首,道:“起吧。”

  片刻后,三人在棺椁边的石亭中落座,赵招摇垂目,给他们沏茶,声线微低:“……这么多年,叛族并不老实,可因为有君主当年设下的大阵镇压,心有余而力不足,每逢四洲的年轻人进来试炼,他们便想方设法引动瘴气,设下圈套,引那些人进来,杀害之后,变为滋养他们的养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湫十纤细的指尖落在石桌边,一下一下地点着,由衷地感叹了句:“别的不说,血虫的生命力,当真顽强。”

  “招摇,这次醒来,你跟我们上去吧。”湫十看向赵招摇。

  赵招摇有些迟疑,神色犹豫,还带着点深深的忌惮,没敢立刻答应下来。

  湫十见状,看向一言不发的秦冬霖,意有所指地开口:“秦少君,你觉得呢。”

  从“诶”转变为“秦少君”的男人眉心跳了一下,他手中动作微顿,须臾,敛眉,吐出两个不算太友好的字眼:“随你。”

  湫十便欢欢喜喜地上前挽了赵招摇的胳膊,道:“皎皎和淞远也都醒了,就在剑冢里,等会出去就能见到了。”

  赵招摇比宋玲珑年岁小些,赵家出事时,她正是最热情活泼,爱玩爱闹的年龄,结果一夜之间,家族勾结血虫,两位兄长叛逃,父亲狱中畏罪,自行了解,好好的一个家在顷刻间分崩离析。赵招摇想保住赵家无辜稚子,便以身封棺,在湖底一待就是这样久的岁月。

  因而听闻能出去,饶是以赵招摇温婉沉稳的秉性,也难得现出一点点开心的意味出来,她笑起来,道:“多谢君主,多谢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