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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招摇并未当即跟湫十回湖面,她说那口血棺跟随她许久,一时离不得人,她需要一两日的时间,等将湖底的一切安排好之后再出去。

  湫十又在湖底逛了一圈,找到了些从前闲置的小宝贝,而后心满意足离开湖底,回到了自己的双层小木屋。

  当夜,月色高悬,外面点起一丛丛的篝火,依旧热闹得不行。天空中的守阶的雷兽摇身一变,成了一只竖着耳朵的玉兔,小小一团,缩起来巴掌大小,看上去弱小无辜,毫无攻击性可言。

  这让很多之前被雷兽打下来的人精神一振,都开始摩拳擦掌准备再次挑战,结果才上去,就被那只玉兔扫了下来,连天梯的边都没摸到。

  湫十搬了把小凳子,坐在木屋小阁楼的小窗前,望着天穹上的一幕,看得津津有味,乐不可支。

  “秦少君。”她看到一半,突然伸长了脖子往外喊了声:“你看到我的空间戒了么?嵌着蓝色宝石的那枚。”

  芭蕉树丛,清冷月辉下,男子挽了个漂亮剑花,收剑而立,踏着月色,他身形一步没入窗前,宛若乘云而来的画中仙。

  “什么事?”秦冬霖问。

  湫十朝他伸出手,示意他看自己白皙纤细,透着早春桃花一样色泽的长指,

  下巴抬了抬:“我的空间戒,蓝色的,给我。”

  秦冬霖看着眼前几根匀称好看的手指,沉默了一会,眉宇间的不悦几乎化成浓墨重彩的一笔,“叫我什么?秦少君?”

  秦冬霖将手中的剑不轻不重掷在一边,叮当一声脆响,他俯身逼近,眼中诡谲难辨,语气危险莫名:“真以为我收拾不了你?”

  湫十坐在躺椅上,缩成小小一团,拥着绒被,摸了摸鼻子,又抚了抚鬓边的碎发,小声抱怨:“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你要求好多。”

  被她连名带姓叫惯了的秦冬霖顿了顿,道:“从前怎么叫,现在还怎么叫。”

  对比那些稀奇古怪的称呼,秦冬霖三个字,无疑让人好接受许多。

  “不要。”湫十拒绝得干脆:“秦冬霖叫多了,显得不亲近。”

  秦冬霖扯了下唇角,问:“‘诶’就亲近了?”

  湫十不理他,她看着男人干脆利落的下颚线条,还有因为身子朝前逼近而松松垮垮落下半截的衣裳,低眸一瞥,就是大片白玉似的肌肤,灼得人眼热,又很难移动目光。

  不愧是狐狸精。

  湫十朝他勾了勾小指,招外面躺着那条蠢虎一样招他,朱唇微点,声音甜滋滋的,带着些玩闹似的笑:“你过来,你凑过来,我想到了。”

  秦冬霖一看她这神情,就知道她这是又生起了怎么折腾人的坏心眼了。

  他看着那张芙蕖似的小脸,垂着眸不动声色地往她身前凑了凑,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肩骨却慢慢松了下去,不难看出是在配合着她的意思随她闹腾。

  “你再过来点。”湫十笑着哄他:“肯定是你爱听的。”

  秦冬霖脊背稍弯,几乎将她整个人困在躺椅的方寸之间。

  湫十抬眸,能看到他突起的喉结,棱角分明的下颚,目光所至,全是冷玉一样白腻的肌肤。

  她慢慢仰着头,绕过他垂下来的海藻一样的发丝,带着凉意的唇摩挲着胡乱蹭到他耳后的软骨上,声音含糊地喊他。

  她说:“郎君。”

  这一声,两个字,分明就落在耳边,可秦冬霖听着,却觉得在天边,湫十能感觉到,撑在她跟前的身躯随着一个动作,一句话而彻彻底底僵硬下来。

  她有些得意地笑,拿指尖点了下他的胸膛,很有些骄傲的样子:“就说你会喜欢,你还不信。”

  “信了。”秦冬霖哑哑地笑,胸膛颤动起来,他将坏事做完之后突然有些心虚害羞的小妖怪圈在臂弯里,声线低醇得勾人:“这下信了。”

  “我们宋小十可以啊。”他伸手捏了捏湫十藏在满头发丝下泛着腾腾热意的小耳朵,叹息般的喟叹一声,蜿蜒出潺潺笑意:“从前没发现,原来这么会哄人。”

第87章 执剑(双更合一)

  湫十缩着肩头,被眉目清绝的男子禁锢在胸膛与臂弯之中,他喉结滚动,声音落在耳边,一字一字,好听得不行。

  不可否认,这一向冷着脸,拒人千里之外的人笑起来,即使只是眉目稍弯,也似拨云见日,风停雨止。

  湫十被他目光盯得有些受不住,勾起脚尖踢了踢他的小腿,有些恼羞成怒道:“秦冬霖你行了啊,见好就收懂不懂。”

  这么多年下来,宋湫十对秦冬霖说过的话,用过的词,多数都是脱口而出,不过脑子。除了这次的“诶”和“秦少君”,还有许多奇奇怪怪的称呼落在他头上过,心情好了,或是心血来潮了,她也会甜腻腻的喊他哥哥,看他毫无波澜的表情破碎,她便乐不可支,越发要来闹。

  可唯独这一声郎君,即使是在中州情浓时,她也未曾唤过。

  事实证明,宋湫十比谁都知道怎么哄人开心,只看她想与不想。

  秦冬霖鸦羽似的长睫虚虚垂下,他的眼神落在躺椅上乖乖窝着的人身上,如点墨似的瞳孔里逐渐沁出点点不明晰的笑意,他伸手,慢条斯理地握住她使乱的脚踝,徐徐道:“不笑了。”

  “什么时候,让我将郎君这个词坐实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样的角度,能将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恍惚的神情收入眼底。

  宋湫十用手指勾着他绸缎一样的发丝玩,一绺一绺散开,又绕在指尖上,话语含糊:“这你得讨好我爹娘。”

  “再说,你着急什么,流岐山少君,还怕没人要?”她拿眼瞅他,分明话语说得大度得不行,那张桃花似的小脸上,情绪却表露得明明白白的,大有一种招摇又无害,令人心痒痒的警告之意。

  “着急。”

  说完,秦冬霖似觉得有些好笑似的,身体稍微往后撤了撤,将躺椅上的人上下看了一遍,声线沉着,不紧不慢地道:“家里养着个小妖怪,喜欢玩,喜欢往外跑,还总想要尝尝圣女们左拥右抱,风月无边的滋味。”

  “不要个名分,怎么办?”

  湫十见他又提起千年前的旧事,嘴角忍不住往上翘了翘,她扯了下他的发丝,嘟囔着:“做什么?人还不许有点梦想了?”

  秦冬霖听她说完,俯身,滚热的气息落到她的唇边,眼睫垂着,深色的瞳孔中落着霜雪。

  如他给人的感觉般,秦冬霖的唇也是冷的,初雪似的温度,如鹅毛般簌簌落到她唇畔,翕动的鼻翼边,而后是她颤颤的眼尾。

  清浅,克制。

  浅尝辄止,意乱情迷。

  半晌,秦冬霖无声喟叹,垂眸拢了拢她满头青丝,声线绷着:“别想。”

  “宋小十,这些东西,你想都别想。”

  ====

  还不到三日,世界树树灵就来了。

  它来的时候,宋湫十正心血来潮,缠着秦冬霖对弈。

  这是一种中州时盛行的玩法,将己所悟意志落入手中的棋子中,你来我往,棋布错峙间全是腾腾杀意,到了后面,每走一步都是惊心动魄,一步定乾坤。

  秦冬霖和宋湫十刻意压着修为,可在前世所走之道上无疑已经走到了极致,开始时都还只是想着找个乐子,到了后面,无疑都认真起来。

  木屋的结界内,剑意涤荡,自九天而下,灭生机,扬尘土,可偏偏总是斜缝墙角边,一两缕绵绵春意残留,琴音一起,春风拂面,万物复苏。

  日暮黄昏,芳草残阳。

  湫十执着黑子,在半空中重重落下,秦冬霖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问:“想好了?真要这么下?”

  “落子无悔,你别多话。”湫十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落子。

  片刻后,湫十看着已然山穷水尽,即将被逼入死境的黑子,再看看他手中执着的那颗足以奠定乾坤的白子,不说话了。

  她的眼睛生得格外好看,这么与他对视的时候,眼神和微微往下压的眉都成了一种武器。

  这人,跟别人对弈的时候最讲究一个棋品,到了他这里,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

  没赢时,不准说话,要赢了,手里的棋还不能下。

  秦冬霖眉心微抬,指间碾着的白子简直明晃晃的亮眼,他抬眼,望着已经趴在桌子上的人,仿佛无声在问:落子无悔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世界树树灵唉声叹气地穿过结界,行至木屋台阶上时,见宋湫十含糊着说了句什么,秦冬霖眉眼稍弯,清瘦修长的手指将半空中落着的棋子一颗颗捡着丢回到棋盘里。

  这对夫妻,早察觉出他的气息,视若无睹的本事却一个比一个厉害。

  树灵也不指望有人会给它搬来张凳子或是沏上杯热茶,它手指稍动,屁股底下便蓦的出现了一把带着藤叶的木凳,它在两人不耐烦的目光中稳稳坐下。

  “你说的那两个人,都上了帝陵。”树林再怎么没有自知之明,也知自己有多不受待见,因此决定长话短说:“那个叫宋昀诃的,是你现下这具身体的兄长吧?”它看向宋湫十,没等她点头,便又接着道:“这几日,我抽调了四洲世家门派关系图,也在帝陵中着重考验了他。”

  “他是主城少君,天赋确实不低,血脉也纯正,因为生下来就身负重任,被你父亲当成储君培养,于政见上,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当着宋湫十的面,树灵先是将宋昀诃夸了一边,而后才道:“可他性情温和,为人为友,为兄为子确实不错,任一城之主也绰绰有余,可当中州君王,更需要一种锋利。他太温和,镇不住场面,心肠也软,该大刀阔斧下狠手整顿的时候反而会再三犹豫。”

  这就是不合适的意思。

  说了这么一长段话,世界树树灵叹了一口气,接着说起骆瀛。

  “那个小子我挺中意,说实话,他的天赋确实难得,只稍逊于当年的你。”它说着,看向秦冬霖,“更难得的是,比起宋昀诃,他身上有一股狠劲,不会轻易被小事牵绊住手脚。”

  “我原本还挺看好他的。”说到这里,树灵几乎是长叹一口气。

  因为还挺满意,树灵便也认了几分真,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投了几个场景给他,算是考验。

  前面都还好好的,自从那个圆圆婴儿脸的女子出现后,便彻底乱了套。中州覆灭在即,她一句怕,骆瀛什么也不顾,冷眼看生死,那是一种真真正正的冷漠,骨子里少有的仅剩的情绪全给了一个人,外面山河崩碎,愁云惨淡,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的。

  树灵看到这里,几乎目瞪口呆,而后便开始不受控制怀念起秦侑回来。

  那才是块天生的君王料。

  天赋高,战力巅峰,首先从实力上就能说服所有人,其次,他既不盲目武断,也不优柔寡断,该出手时雷厉风行,快刀斩乱麻,魄力十足,却又不是滥杀无辜,不将生命放在眼里的人。

  从前繁盛的中州,便是他交的完美答卷。

  珠玉在前,世界树确实看不上两个各有不足的年轻后辈。

  所以即使知道眼前两人都很不想见到自己,世界树树灵还是腆着张老脸凑上来了。

  饶是湫十早就猜想到了这个结果,真正听到的时候,还是沉默了半晌,而后慢慢将鬓边碎发挽到耳后,问:“就不考虑别人了?”

  世界树顿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

  诚然,这世上好苗子千千万,合适的君主人选,自然不止秦冬霖一人,可那无疑需要大量的时间,而且世界树有顾虑。

  一个昏聩的君王,能熬死整片中州,也能熬死世界树。

  湫十看它这样的神情,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将手心里藏着的那颗黑子“啪”的一声摁在桌面上,拧着两条柳叶似的细眉,道:“烦死了。”

  而后起身,推开椅子,噔噔噔的就下楼了。

  脾气大得很。

  世界树不禁尴尬地用手掌碰了碰自己的鼻子,咳了一声,挪了下位置,这才看向秦冬霖,道:“当日你提的条件,我都应了。世界树新树长成,在中州彻底苏醒后,会逐渐开始吞并四洲根系,届时,你既是流岐山主君,亦是中州君主,两边都好说话。”

  秦冬霖目光落到小楼下那道曼妙的背影上,随着她潜入小道,被林荫遮蔽,这才漫不经心收回了视线,脊背往后靠了靠,问:“承载天命,什么时候最合适?”

  树灵眼前一亮:“我算过了,在五日后。帝陵关闭,整个秘境的禁制力量会削弱一成不止,你如今修为不够,可有秦侑回的剑道,我跟天道说些好话,让它放些水……”

  说到这,它停了一下,一张老脸颤了颤:“当年你走过天道,应当明白那条道路有多难走。”

  当年已经破碎境大圆满的秦侑回走完天道下来,全身都淌着血,几乎没有完好的地方,下来后立刻闭关,半年后才出关,正式入主朝圣殿。

  简单来说,没有生命危险,但受些皮肉苦在所难免。

  秦冬霖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抽开凳椅,起身,如水的墨发垂落,逶迤到腰际,似画卷上最浓墨重彩,惊心动魄的一笔。

  见状,世界树树灵松了一口气,随后,它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上前几步,有些迟疑地道:“对了,星冕体内的血虫力量被世界树吸得差不多了,彻底消散估计就这一段时间的事,在此之前,你要不要去看看?”

  秦冬霖落在木质梯层上的脚步微不可见顿了下,他站在原地,不再往下,整个人沉在落日金灿灿的光亮中,眼前却被房梁的侧影笼出了一层绰绰阴影,明灭不定,危险莫名。

  树灵不是人,也不懂人心的曲折回环,它身上背负了太多生灵的感情,爱恨痴嗔,喜怒哀乐,太多的情绪糅杂着,便都没了本来的意味,变得不伦不类,非僧非俗。

  所以它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恨到了骨子里,想想便让自己膈应的存在,在生死弥留之际,秦冬霖这样的人还是会为之驻足,在见与不见之间摇摆不定。

  “什么时候?”良久,秦冬霖问。

  树灵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个回答似的,它没有迟疑地接:“在你入天道之前。你什么时候决定要见了,点燃线香唤我出来就是。”

  “其实这样也好,去了你一重心魔,走天道的时候也能顺利些。”

  说完,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树灵宽袖一摆,在半空中散去了身形。

  =====

  湫十在世界树树灵那受了气,懒得留下来听他们接着商量后面的事宜,干脆跑去几里之外的小山边找皎皎和淞远说话。

  皎皎司霜雪,是生在寒冬腊月里的精灵,阳光普照,晴朗无云的天气,她在木屋里待不住,便干脆到凉快的山洞里居住。

  湫十去的时候,恰好淞远不在。

  皎皎开心坏了,她拉着湫十在才挖出来的巨大凉台上坐下,又给身下铺了层柔软的缎子,手里一下一下地摇着罗扇,被一阵一阵的山风吹得舒服地叹了口气。

  “原来阿兄先前是真存了不做君主的心思。”皎皎有些吃惊,将手里的扇子凑着往湫十面前扇了扇,道:“他必定是怕了。”

  “怕?”湫十好笑地捉了她纤细的手腕,问:“你见你阿兄怕过什么?”

  “你不懂他们剑修,别看一个个要么冰冰冷冷,要么清朗儒雅,其实骨子里倔得很,十分有脾气性格。”皎皎说得煞有其事:“听阿远说,越是修为高强的剑修,道心便越坚固,到了那个阶段,他们十分明白执剑是为什么,一般不会再有大的情绪起伏波动。”

  “还有极少数例外,在内心受到巨大刺激或冲撞后,会滋生出心魔,执念一日不消,心魔便长此以往盘踞壮大,直至最后,修剑者堕魔,此生不会再握剑。”

  说到这,皎皎举着青罗扇,极轻地碰了下湫十的手腕,似提醒般地道:“阿嫂,阿兄曾有一世堕了魔。”

  “你说他怕什么?”

  湫十顿时愣了一下。

  她噌的一下坐直了身体,颇为严肃地问:“你怎知他入了魔?”

  关于那些乱七八糟的梦境,有真有假,星冕的手段不光明,无法彻底辨别,湫十后来再也没有看到类似的情境,便渐渐将那些不太好的记忆淡忘了。

  皎皎现在一提,她顿时清醒了。

  皎皎一看她满脸茫然不知的样子,举着扇子的手肘顿时麻了,到了喉咙口的话话收也不是,说也不是,左顾右盼,一副心虚的样子。

  她飞快矢口否认:“阿嫂,这样暖融融的天气,熏得我总打盹,说的都是不经脑子的话,你别当真。”

  湫十手指微微一使劲,就将她捏在掌心中遮在脸前的扇子取了下来,她看着皎皎那张花容失色的脸,眉头皱着,一言不发。

  此情此景,四目相对,皎皎仿佛听见她说:你我相识多年,我还不了解你吗?

  “阿嫂,你别这样看着我。”半晌,皎皎泄气般地理了理半裙上压出的细微褶皱,又用手掌抵着额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天气一热,我就不长记性,老是忘事。”

  “快说。”湫十催促般地捏了捏她冰冰凉凉的手腕,道。

  “是阿远说的。”皎皎唇往下压了压:“他执掌通云镜,最清楚这些,那日我随口一问,他就说了几句给我听。”

  “他还说了什么,你完完整整跟我说。”湫十背抵着山洞内磨得光滑的墙面,声音荡出低低的长长的回音。

  皎皎唉声叹气半晌,拗不过她,曲着膝,慢慢说起来:“阿兄的神识曾与天道和世界树相连,他走的是无双剑道,几乎已经走到了这条路的最极致最巅峰,绞杀一切邪魔秽气。当年,阿嫂跟程翌陷入轮回,情缘被树灵绑定,因而才见一面,便跟他走了。”

  “阿嫂一走,阿兄的剑道进步飞速,可同时,剑走偏锋,心魔丛生。”

  “中间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阿远也不能透露太多。只知最后,阿兄入主魔界,此生再没有碰过婆娑剑。”

  “魔气最生污秽,功法邪门,修行也快,有损人和,相应的,天道会对他们有所压制,可阿兄的神识曾与天道相融,天道并不会压制他。”

  “为了不让魔族纵横四洲,世界树只得联合婆娑,淞远两人强行回溯时空,才有了如今一切回归正轨的第三世。”

  湫十愣怔片刻,觉得她说的每个字都清晰极了,可连在一起,那些字眼全是模糊的,破碎的,一个接一个在眼前晃动。她重重地咬了下唇,问:“通云镜还能开吗?”

  皎皎摇了下头:“前不久才开了一次,短时间内无法再启动。”

  “阿嫂,这件事,你可千万别往外说,阿远知道了要生气的。”皎皎有些紧张地嘱咐,顿了顿,又道:“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所以才不想让阿兄承载天命。”

  湫十垂着眼,指尖在罗裙的缎面上摩挲了几下,声音莫名有些低:“这件事,他自己不知道,是吗?”

  这个他指的是谁,毋庸置疑。

  皎皎点头,想了想,又说:“不过走天道的过程中,可能会想起来。”

  “我去走。”湫十说着,站起来静了片刻,在皎皎大惊失色的神情中朝山洞外走去。

  但最终,湫十也没去成。

  她若无其事,面色如故回小木屋的时候,天空中还很热闹,而这种热闹到了木屋的结界边,便被自动阻隔了似的,渐渐的弥散开了。

  秦冬霖长身玉立,站在那丛被前几日的雨水浇灌得青翠欲滴的芭蕉丛边,如画中携无边风月走出的人,浑身都透着一股仙气。

  湫十倚在窗台边,看了好半晌。

  “过来。”秦冬霖朝她伸出手掌。

  湫十回神,三步两步走上去,手掌才落到他的掌心里,尚未被拢住,便“啪”的一声不轻不重打了他一下,发完之后,那几根青葱一样水嫩的指尖以一种飞快的速度缩了回去。

  这脾气,闹得上天了都。

  秦冬霖眉头微抬,也不说话,但那副神情,那种姿态,无一不在无声发问:都出去玩了一圈,还这样大的火气?

  湫十是风风雨雨的性子,在他跟前,从不藏着掖着,她要什么,想得到什么,并不拐弯抹角的迂回试探。

  她盯着秦冬霖落着斑驳光影的肩头看了看,又伸手拽了拽狭长宽大的芭蕉叶尖,喊了他一声,音量不大,但足够他听见。

  秦冬霖胸膛颤了颤,慢条斯理地应她。

  “我想当君主。”

  五个字,一句话,饶是在回来的路上练了无数遍,出口的时候,还是有些不自然的磕绊。

  秦冬霖侧首,他看着用脚尖去将地上小石头踢得骨碌碌转的宋湫十,她骨架纤细,本就显得玲珑,落到地上的细影更是小小的一团。

  怎么看,怎么都是一只玩心正盛,天天心静不下来的小妖怪。

  这样的状态,跟他说想当君主。

  “理由。”秦冬霖言简意赅开口,只吐出了两个字。

  “这要什么理由,主城公主当久了,想换女君试试,不行吗?”她肩头耸了两下,眼里全是亮晶晶的碎光,末了,还要强撑着虚张声势,给自己脸上贴金:“我又不比你差。”

  秦冬霖默然不语,眼神仿佛能将她整个人看透。

  湫十懒洋洋地朝他勾了勾手指,跟逗那只叫“小二”的蠢虎似的,嗓音清脆,甜滋滋地嚷着:“你弯腰。”

  秦冬霖与她对视半晌,想起此前小妖怪那声“郎君”,这挺得笔直的腰,再怎么刚正不阿,也不知不觉地弯了小半截。

  湫十微微踮脚,亲了亲他冷白似霜的颈侧,低声道:“哥哥,我去走天道。”

  鲛鱼一族,天生的好嗓音,宋湫十的声音本很好听,此时刻意温存,声音绵柔,每一个字,每一个细小的音节都是甜的,撒娇似的哼求。

  要不说,宋湫十在他这,想得逞一回,便能得逞一回,从没有落败的时候。

  一个存心纵着,一个刻意勾着。

  秦冬霖看着眼前的人,芙蓉似的脸,眼中的浓墨一点点四散开。

  湫十见他手背上漫出的细细黛色,弯着眼得意地笑,她见面上绷得无动于衷,不动声色的样子,又小鸟似的啄了啄他干脆利落的下巴,一声声问:“好不好?”

  她花瓣似的唇温热,他的体温却偏低,常年清清冷冷,玉石般的温度,她亲一下,便转移阵地,眼神最终落到他形状优美的唇上。

  秦冬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霜雪之色隐有决堤之势。

  湫十亲了亲他的唇,眼里雾气氤氲,水蒙蒙的一片,她低低落落地哼:“让我去,好不好?”

  再好听不过的字眼,落在秦冬霖耳里,实在跟私狱里的严刑逼供没什么分别。

  他重重地闭了下眼,扼着她的腰身往上提了提。

  旖旎的气氛,几乎在顷刻间变得失控,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但即使闹成这样,秦冬霖也依旧是那个拥有强大自控力的秦冬霖,哪怕到最后,被她闹得,逼得节节败退,青筋突现,也没有松口。

  夜里,月色似水,宋湫十躺在木屋的小楼里听风,看不远处成堆成堆的火点,将大半个背影留给门外的人。

  秦冬霖摁了摁隐隐作痛的眉心,大步流星走过去,将人从床上拎起来,牵着往外走。

  “做什么?”宋湫十连声问:“去哪里啊?”

  秦冬霖在屋外的小亭里落座,桌上,摆着早间才对弈过的黑白棋盒,半空中,悬着个皎月棋盘。

  “赢了我。”秦冬霖道:“让你去。”

  她顿时来了兴致,眼睛亮起来,问:“真赢还是假赢?秦少君放不放水?”

  这个人,在对弈之前,能将放水两个字说得如此顺理成章,理直气壮。

  秦冬霖想,他这辈子,下辈子,怕是再遇不到第二个。

  宋湫十琴意不可小觑,认起真来,可谓将难缠这个字眼发挥得淋漓尽致。一盘棋,从天黑下到了天明。

  秦冬霖开始不动声色放水。

  湫十看了他一眼,再看他一眼,视线落在他修长瘦削的指骨上,肉眼可见的心不在焉起来。

  她想,这样好看的一双手,仿佛天生就是为执剑而生,有一天,再不碰剑,是怎样的情形。

  对剑修来说,对那样骄傲的秦冬霖来说,比死了都难过吧。

  两相胶着的时候,一方主帅突然走神,秦冬霖看着她歪七竖八落下的子,忍耐般的吸了一口气,长指点了点桌沿边,问:“不是才吵着要当君主?”

  她这是想当的样子?

  换一件漂亮的衣裳都能让她比这兴致高昂。

  秦冬霖木着脸将人抱回榻上的时候,她咕噜一下滚到了最里侧,小小的一团,没多久就闭上了眼。

  吸收前世琴意期间,确实会变得嗜睡一些。

  秦冬霖看着看着,将她捞在床头躺着,顾忌着她睡觉时大得令人发指的公主脾气,动作刻意放轻。

  他指腹摩挲着她一片静好的眉眼,半晌,倾身抵了抵她的额,心想,就这点哼哼唧唧的出息,还想着走天道。

  “疼不死你。”良久,秦冬霖垂着眼,替娇生惯养,下个棋还得让人放水的人鱼公主掖了掖被角。

第88章 身死(双更合一)

  镇压着剑冢的剑道被取之后,剑冢的天气在短短几天内经历了四季轮回,前两日还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这两日就已经是秋风扫地,枝零叶落的景象,雨下一场歇一场,一场寒过一场。

  不过短短三五日,内圈的那个小湖湖面上,甚至都结出了薄薄一层冰,凝起了雾似的霜花。

  天气反常,瘴气也开始作乱。

  那些才醒过来不久,前世位居中正十二司和长老院官署的人便担下了这个担子,四处分散着驱散瘴气,出手威慑地底下那些未曾死绝的存在,但没过几日,游云挠着脑袋进来禀报进展的时候,颇有些烦恼。

  “……帝陵开启,瘴气全部跑到内圈中心作乱,那里人多,我们还得藏匿身形气息,出手十分不方便,只能用些温和的手段驱逐,可这些东西绵绵未绝,见我们束手束脚,便知有顾虑,专往人多的地方去。”游云站得笔直,说话跟背书似的,一听就知道来时斟酌了许多遍,“君主,聚集过来的人太多了,剑冢底下虽然有压制,可血虫这种东西实在危险狡诈,他们没这方面的提防,又都还是些未长成的小孩子,我们怕有人着道,将这东西带回四洲。”

  “不必担心这些。”淞远见秦冬霖不想说话,便开口解释:“君主当年血洗那些世家的时候,就曾留有后手,血虫难缠不假,可本质是专为汲取世界树力量而生的东西,没什么攻击性,除却那两条已经得逞的血虫,其余不足为惧。”

  游云松了一口气,他们确实被血虫害惨,也吓怕了。

  “不过人确实是有些多。”淞远回身,看向秦冬霖,道:“四洲每回开启中州之门,都是三年为期,可今日不如往日,他们继续待下去,可能不妥。”

  游云看向淞远的目光,顿时充满钦佩。

  他这次来,想说的就是这个,可话临到嘴边,实在不知道怎么说。

  最令人发愁的一点,是他们中州的君主和帝后,如今是四洲那边的人,谁也不知道他们更亲近哪边。

  秦冬霖闭目沉吟半晌,道:“帝陵会在天道现世之前关闭,届时,你们将他们送入连接中州和鹿原的天悬道,同时制造异象,提醒守在结界外的人,让他们提前接人。”

  游云面色一喜:“君主和帝后会留在中州?”

  秦冬霖摇头,声线冷冽:“承载天命后,我们便返回四洲。”

  游云提步离开之后,秦冬霖对坐在另一边的淞远道:“中州苏醒,事宜诸多,我与湫十无法久留,这边,都要麻烦你。”

  淞远脸上清润的笑凝滞了一瞬,他扶了扶额心,道:“你知道,我实在不喜欢管这些……你们的身份,时间长了,四洲那边瞒也瞒不住的。中州百废待兴,许多事情都要你们亲自处理。”

  “你们就算要走,也别停留太久。”

  “不久。”秦冬霖没将淞远当臣下,说起话来,也随意一些,“回去成个亲。”

  淞远愣了一下,又很快反应过来:“也是,你们如今,还未成婚呢。”

  他笑起来,拍了下秦冬霖的肩头,道:“行啊,提前恭喜了。”

  “让醒来的人老老实实待着,别想着往四洲地界跑。”提起成婚,秦冬霖也难得的现出些笑意,他看向淞远,道:“届时,带着皎皎来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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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剑冢的地底,是一个被挖空了的巨大巢穴,说是巢穴也不妥帖,因为它更像一个望不到边际的囚笼,暗无天日,腥臭无比。

  目光所至,是尸山血海,白骨成堆,还有很多幽怨的,不成人样的魂灵。那些魂灵有的长着一张像模像样的人脸,脊背却诡异的近乎垂直的弯着,一双双弯曲的,不断蠕动的手掌从折断的脊背中生长出来,用尽全力的动作,像是要最后抓住些什么。

  还有的魂灵脸上挂着一条条的血线,浑身都是破裂的,像一团团碎肉黏合着缝在一起,勉强拼成了一个人样。

  无数条蕴含着五行镇压之力的锁链从四面八方,各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横穿整片空间,将那些人一个不落贯穿,刺进胸膛。从高处看,那些挣动的人影,就像是铁签子上传着的肉串。

  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世界树树灵现身的时候,就像是滚热的油锅里滴下了一颗水珠,噼里啪啦一路炸开。这里的人,不论是睁着眼的还是没睁眼的,都嚯的抬起了头,目光落在那株青翠欲滴,生机浓郁得化不开的小树上,脸上出现了一种狂热的,几乎沉醉的癫狂神情。

  他们一躁动,那些粗壮的锁链便绷直了,上面雷弧闪动,光芒大作,流水一样蜿蜒进了那些魂灵体内,凄厉的惨嚎声骤起。

  树灵背着手,长衣广袖,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风姿,与此地格格不入。

  它站在一块突起的长石阶梯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幕,触及到那些怨恨的,贪婪的,恨不得扑上来置它于死地的眼神,一时之间,竟不知是该叹息,还是该怒骂。

  最终,也只是深深的沉默。

  半晌,树灵看向奄奄一息,红线散作一团,眼皮耷拉着的星冕,有些疑惑似地开口:“怎么还不来。”

  这话,自然不是跟星冕说的,但后者听见下面铺天盖地,搅动不休的声浪,他手指微微动了下,渐渐转醒。

  感受着身体的状态,星冕像是意识到什么,想撑着手掌坐得端正些,可掌心才触到地面,便松散的化作了一团杂乱的红线。

  他看着那团红线,突然就想起了从前,他第一次见宋玲珑时,也是同样的弱小,无助,家人死在眼前,他在墙角的过道里死死地蹲着,身上罩着一件并不稳定的遮蔽气息的法宝,浑身僵硬,绷得跟石头一样。

  那群趾高气昂的门派弟子没能发现他,宋玲珑却一下子感应到了他的气息。

  她将他从裂缝里连哄带骗牵出来,温声细语跟他说话,眼睛弯着,要多耐心有多耐心。

  那一抹笑,他一记,就记到了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