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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有人唏嘘不已,因为顾忌着什么,更过激的话语没敢说出来,全部咽回肚子里。

  有的人则根本不怕,比如陈安之。若说之前,这位继骆瀛之后的第一大将对程翌的印象是谋求颇深,不安好心,看了影像之后,则成了百无一用的窃贼。

  贼总是死性不改,先偷走妖族的明珠,又接近天族皇女,窃取天帝之位。

  身边的将领惊疑不定,半晌,抱着手臂上的盔甲搓了搓,道:“我说呢——”

  陈安之:“什么?”

  “当年发生这事的时候,将军您还在自己族内苦修,出来时,这事的风波已经过去了。”将领道:“主城有一位嫡姑娘,宋昀诃的亲妹妹,虽然之后没什么人提及,可之前,她的风头堪比皇女。”

  “这位主城公主一出生,就得到了妖月琴的认可,很多人说,只要她彻底开窍,妖月琴便会认主。听人说,她还跟秦冬霖有婚约在身。”

  “后来,她遇见程翌,将人带回了主城城主府,并且在半月之后带着人消失得无影无踪,流岐山和主城因为这件事,差点彻底闹掰。”说到这,将领又补充了句:“就是那个时候,大长老第一次提出了吞并他界的建议。”

  “很多人不明白为什么这位主城公主会做出如此选择,这事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街头巷尾看戏的人都说是这位小公主生来富贵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将领摇了下头,脸上突然带了点唏嘘:“现在看来,全是天帝一手策划。”

  陈安之面无表情听完将领的描述,冷冷抬眸,望向程翌的方向,提了提唇角:“天族世代积攒出的声誉,他凭一人之力,毁去十之八九。”

  将领不再说话了。

  若说那颗留影珠给外人的影响是在湖心中投入的碎石,那落在程翌跟前站着的几人眼中,便像是一锅热油里掉进了冰水,噼里啪啦炸得他们头晕目眩,头皮发麻。

  留影珠上种种,宋湫十她,一个字也没跟他们提及。

  她总是安安静静的,不爱说话,即使开口,也不与他们对视,像一只易惊而无措的小鸟。

  她将仅有的温柔留给了他们,而自己,则在一个个圆月高悬的夜,将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深深埋进心底。

  宋昀诃一拳重重砸在身侧的小灌木上,顿时,木屑与冰屑炸开,一向温和从容的人此刻面无表情,眼神极冷,看向程翌时,是半分也不掩饰的刺骨杀意。

  伍斐深深皱眉,垂在袖袍下的双手缓缓紧握。

  程翌的目光却并未过多停留在他们身上,因为对战时的过度消耗,他现在说话还是不轻不重地喘着,可脸上却不是战败后的失意愤然,而是一种近乎扭曲的畅快。

  他看着秦冬霖的身躯在留影珠变幻的柔光中变得僵硬,看着他危险地眯起双眼,看着他冷玉似的手背上青筋一根根迸现。

  看着从来淡漠恣睢的人暴怒。

  秦冬霖眉目冷然:“你找死。”

  沛遗感受到他身上滔天的戾气,有些承受不住地在半空中翻滚了几圈,水井般大小的鼻孔里喷出云霞般的白色火焰,周围气温急速下降。

  伍叡头皮发麻。他没怎么跟宋湫十接触过,因而此时,只觉得程翌手段下作,为人不齿,感叹命运造化弄人,却不会有那种锥心刺骨的感同身受,令他头皮发麻的是秦冬霖的状态。

  这几日,秦冬霖的情绪控制得非常好。

  程翌不是没编过一些他和宋湫十之间的事来刺激他,可他就像是压根没听到似的,丝毫不受影响,伍叡一颗心才放下去没多久,谁知就来了这么一道。

  他想不明白,程翌这是要干什么。

  他已是穷途末路,哪怕秦冬霖情绪失控,回魔宫自囚,宋昀诃等人中任意留下两个,就足以要他的性命。而有了留影珠和程翌这段话,当年的事真相大白,秦冬霖恢复神智后,他和宋湫十之间最大的隔阂也将因此消除。

  程翌这样自揭底细的行为,令人匪夷所思。

  “没事吧?”伍叡手掌落在秦冬霖的肩头上,神色凝重。

  秦冬霖眼里沉着厚重的霜雪,额心的魔纹躁动紊乱,水一样蜿蜒流淌,像一种难以辨识的扭曲诅咒,隐隐没入肌肤底层,在四肢百骸间游走,衬得他那张挑不出瑕疵的脸妖异无比。

  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没事的样子。

  秦冬霖朝程翌的方向踏出两步。

  “冬霖,你不能再待下去了。”伍叡拦下他,当机立断道:“你的情绪已经被挑动了,再待下去,容易伤及无辜。”

  “我送你回魔宫,这里的事,交给宋昀诃。他是湫十姑娘的亲兄长,他的心情跟你是一样的。”

  这里还有这么多人。

  自家的兵,以及天族全程在看热闹的主力团,都还集结在一起。

  秦冬霖垂了下眼,额心妖异的魔纹还剩岌岌可危的一小半,但终究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止了下来。看得出来,他在竭力自控,因此声音带着压抑的沉色:“我有分寸。”

  “让开。”

  伍叡惊疑不定地侧身。

  秦冬霖鬼魅般行至程翌跟前,后者虽然已经被逼入绝境,在这种时候,也还是捡起地上的长弓负隅顽抗。可箭还未射出,就被眼前的人徒手握住。

  浓稠而温热的猩红血液顺着嗡鸣的箭矢滴落,秦冬霖浑不在意,连眼神也没在被划伤的手掌上过多停留,下一刻,暴动的音浪重重叠叠,他以掌为拳,重重朝程翌落下。

  这一下,半点都没留情。

  程翌眼瞳蓦的收缩,疼痛如惊涛骇浪般将人包围,他看了看那双在任何时候都会给人压力的深邃黑瞳,视线向下,扫过自己破碎的铠甲,塌陷的胸膛,须臾,慢慢吐出一口气,出人意料地扯着唇角笑了笑。

  他一说话,血液和血块便从鼻腔和嘴里争先恐后流淌出来。

  “提起宋湫十,你还是这么冲动。”

  “可惜,论战力,我还是不如你。”程翌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又咳了两声,旋即扭头看向天族主军的位置。巨大的深坑之中,整条山脉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银白亮甲,在他跟秦冬霖等人死战时,这些天族兵还装模作样挥挥武器,陷入劣势后,就连样子也不做了。

  他们唤他一声天帝,却根本不听他调遣。

  只有莫软软那个什么也不行的半吊子可以让他们出生入死。

  “你以为,我死了,今日这局,便能善了?”不知为何,程翌的笑在这种时候,莫名给人一种毒舌吐信的阴毒感。

  宋昀诃长戟抵在他下颌,再往下一分,锐利的刃光可以直接取走他的性命。

  程翌摇头:“躲不过的。就算是输,也不会是我一个人输。”

  像是验证他这句话,炸裂般的气浪和火光在所有人的眼中冲天而起,下一瞬,喧闹声四起。

  秦冬霖抽身,冷着脸往火光之地看,眼神阴翳,半晌,他徐徐吐出两个字:“自爆。”

  宋昀诃一字一顿问程翌:“你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程翌道:“只是想让此地所有人,为我陪葬。”

  程翌手掌一摊,三十万天兵之中,接二连三有火光炸开,那些自爆的人在死亡来临之前毫不知情,上一刻还在人群中站着,下一刻头和身体就已经分离,自爆时形成的气浪将周围数十人带走,轻伤者上百人。

  一时之间,就像是新年伊始,深墙高院外放起了噼里啪啦的炮竹。

  只是这炮竹,威力比普通炮竹大了无数倍。

  陈亦安脸色突变,他随手抓过身后一位普通天兵,神识探入体内,而后面色很难看地将人推开,自己飞身上了那座小山坳。

  他避过宋昀诃的银戟,一把揪住程翌,语气暴躁:“你在他们身上做什么手脚了?出发前那场圣雨,还是踏入魔域之后的那些泥藻怪?”

  程翌看着他,轻轻吐出两个字:“都有。”

  陈亦安一拳重重砸在他脸上,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程翌受伤之后,天兵之中,自爆的人数陡然多了起来。

  惨叫声在夜色中格外凄厉。

  人群躁动起来。

  “来,打死我。”程翌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我死之后,三十万天兵会逐一自爆,将整座魔域炸开,逃回天宫的那些,可能会死在沿途的地域,也可能会撑到天族,天宫,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砰的一下,爆炸成血雾。”

  所有人的脸色都难看至极。

  陈亦安咬牙切齿:“你他娘的疯了是不是,程翌你疯了是不是!”

  秦冬霖神情妖异,长指修长,如玉折枝,一指点出,空间仿佛都无声荡出涟漪。

  陈亦安拦下这一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若真如他所说,我这三十万天兵怎么办?”他指了指身后巨大无比沟壑中黑压压望不到头的一片,胸膛急剧起伏两下,道:“他们若是自爆在这里,你整片魔域,也差不多得成为活人坑。”

  自爆是一种杀敌一千自损一千的招数,修为越高,波及范围越广,杀伤力越大。

  秦冬霖清冷的黑眸落在陈亦安脸上,额间刺目扭曲的魔纹太过惹眼,陈亦安面皮绷不住地抖了抖,低声道:“前段时日,程翌联合天族五十多位长老施了一场法,说是赐予参战天兵的造化,感谢他们为天族的付出。当夜,整个天界便下了一场圣雨,那场雨下来,许多修为低微的天兵当场破镜,即使是军中将领,也有了些别样的感悟。”

  “现在想想,那五十多位长老,都主张用战争扩张,而那场圣雨之后,当夜就陨落的十几个。”

  “不管是真赐福假赐福,程翌肯定暗中动了手脚——”陈亦安说不下去,低声骂了句脏话。

  “我老实跟你说,秦冬霖,沾染上圣雨的,远远不止这三十万。就算只是一部分人中招,也是个极其庞大的数字。”他说话时,仍有自爆声接连响起,但比起程翌受伤时那样恐怖的速度,已经算是缓了下来。

  宋昀诃等人都是明白人,他一说,再结合程翌之前说的话,便知道,后者并没有说谎。

  “那怎么着,把这人当祖宗供着?”伍斐瞥了眼程翌,脑仁胀痛。

  “无用的。”程翌背抵在树干上,他眼神空洞,望着灰黑的天穹,道:“自爆一旦开始,只有快慢,没有停止。”

  “我现在死,这三十万人,就现在自爆,我一个月后死,他们就慢慢炸过这一个月,留下的部分,到时再跟我一起沉眠。”

  “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届时,你们杀不杀我,我都是死路一条。”

  说完,他疲累地闭上了眼。

  陈亦安这辈子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忍得额上青筋突突直跳。

  “你。”秦冬霖面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骨节分明的指节点了点陈亦安,语气沉冷:“去通知各族,联系六界宫。”

  “长廷,清点疏散队伍。另外,守着这三十万天兵,让他们留在原地,胆敢乱跑,直接斩杀。”

  陈亦安脸色很难看,但也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他重重地捶倒一棵树,转身回了天族阵营。

  秦冬霖行至程翌身侧,眼中积蓄着昭然若揭的杀意,半晌,他双手结印,黑色的魔纹封住程翌的修为,他将人甩给宋昀诃,用力地碾了下眉骨,冷森森地道:“看好了。”

  就在战场上第一个天兵自爆时,魔宫之内,西院里,宋湫十蓦的心悸,手指一哆嗦,打翻了桌边滚热的茶盏。

  女使闻声进来,替她轻柔拂过手背,替换新茶。

  湫十恍若未觉,她猛地站了起来,行至窗牖边,深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窗。

  外面一片茫茫风雪,风声凄厉。

  除此之外,女使什么也没看到。

  可宋湫十的眼中,是一片殷红,遍地尸骨。

  被火光吞噬的人,有妖族,有魔族,亦有天族。一团红焰骤起时,总会波及周围许多人。

  那是生命最后的色泽。浓艳得近乎惨烈,令人不敢直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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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黎明,陈亦安已经被时不时的炸响逼得崩溃,他尽量让天兵散开,可一旦这样,他们自爆的速度会快许多,爆豆子一样的声响,若说之前还是一声一声,现在便是无数声重叠在一起,火光几乎连成了天。

  “六界宫在查。”陈亦安捏着留音玉走到秦冬霖和宋昀诃跟前,道:“他们的长老已经赶过来了,空间挪移,至多只用半日就到了。”

  “查出点什么来没?”伍斐道:“这不是你们天族的邪方吗?天宫找了没?”

  “第一时间就让人去了,长老府都令人搜过,五十多位降下圣雨的老东西全死了,问都没地方问去。”陈亦安眼底一片乌青,嘴角还起了一排小燎泡,急得上火,“皇女和骆瀛在来的路上了。”

  伍斐:“他们来有鬼的用。”

  “吵什么。”宋昀诃用手撑着头,道:“人多力量大,这事,总要有个解决办法。”

  他们争论的时候,秦冬霖独自坐在灌木丛中,一块干净的地上。

  只要一闭眼,他的眼前,脑海中,一幕一幕,全是留影珠上放过的情形。

  那么多年,那么多个夜晚。

  那么多的委屈和无助。

  宋湫十是怎么独自咽下的。

  回来之后,面对所有人的责怪,诘问,质疑,她又是怎么做到一言不发,一声不吭全盘接收的。

  她关心堕魔后的他,每日笨手笨脚去熏那些味道不好闻的熏香。面对自己咄咄逼人的母亲,她说,没事,没人伤害她,轻言细语让他不要追究。

  秦冬霖依旧清晰的记得,那日情绪失控后,他问她,在外那么多年,过得好不好。

  她是怎么回答的。

  ——她说好,她说你别担心,她一切都好。

  从始至终。

  所有人都在故意的,无意的伤害她。

  而她一句也没为自己辩解过。

  一句也没有。

第118章

  这场天族蓄谋已久的大战,打到最后,打成了笑话。

  自爆一事传出后,六界宫的长老和大能来了至少数十位,他们连传送阵和飞行法器都没用,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消耗海量灵力空间挪移到了魔域隔绝外界的那条大裂缝边上。

  天黑下去,又亮起来。

  十余位道骨仙风的老者凑到一起,个个面色凝重,交相低语。不知过了多久,一位灰衣老者站出来,朝着秦冬霖等人走去。

  他紧锁着眉,脸上的褶皱一根根堆叠,露出一种难得的苍老之态。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消息。

  宋昀诃用脚尖碾碎了地上烧成炭的枯树枝,平视前方,敛眉,问:“章长老,这事可有定论了?”

  陈亦安半蹲在一旁,听闻这话,抓着剑起身,眼眶里全是血丝,也跟着问:“怎么样了?”

  被唤做章长老的老者先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顿时,周围几颗心都落入谷底,他道:“不瞒诸位,我们翻遍了天族古籍,能与眼前这种症状对上的,只有一句话。”

  “什么?”

  章长老念出书中原话:“中州有邪法,引人自爆,既始,不可中止。”

  “什么意思。”陈亦安唇角干裂,他扭过头看了看身后被黑云尽数笼罩的天兵,震天的巨响时不时就从令人意想不到的位置炸开,而每每这时,血色总会在视线中流淌出一大片。

  见惯了生死的大将狠狠咬牙:“就是说谁也救不了他们,只能让他们在眼前一个接一个自爆?”

  宋昀诃和伍斐跟着皱眉,脸色也不好看。

  “你们也知道,古中州的东西,流传下来的本就不多,这种招邪祟损阴德的几乎都是寥寥数句囫囵带过,没有具体实施的方法,自然也没有及时阻止的措施。”

  “没有具体实施的方法,那程翌是从哪知道这东西的?他是怎么做到的?”陈亦安面色铁青,连着深深吸了好几口气。

  “我们还在查。”人到尽头,最看不得这种枉顾他人生死的行为,章长老眯了下眼,道:“程翌那无法下手的话,不若问问他身边亲近的人。殒命的五十余名长老全是破碎境的修为,他再如何手段通天,凭一人之力也难成事。”

  陈亦安若有所思,面色沉沉地走开了。

  片刻后,他拎着一个将领模样的人出来,丢到山坳上,一脚重重踩上他的后背,语气森冷:“说!”

  伍斐凑过去,抓着人的盔甲重重往前,露出下面一张灰败的脸,他眯着眼打量片刻,徐徐道:“看着是有些眼熟。”

  “程翌身边的小啰啰,叫魏双。”陈亦安手肘在那人脊背上重重撞了一下,后者不受控制扑腾一声面对天族大军跪下来,身上银甲碰撞的声音冰冷至极。

  “看看。”陈亦安提着他的发,强迫着魏双看下方深坑之中一丛接一丛的火光,冷声道:“你在军中待了数千年,这里面站着的,都是你可以托付生死的兄弟。”

  魏双虚虚咬着牙,手脚都在抖。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事到如今,你有什么不能说?!程翌败局已定,绝无翻身可能,不论是为了前程地位,还是身家性命,见此情形,都该知道什么叫迷途知返,将功折罪。”

  话音才落,西南边又接连传来两声炸响,陈亦安额上青筋隐忍地跳了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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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伍叡循着气息寻来的时候,秦冬霖还在一块平滑的山石上靠着。清晨的风尚带着露水的湿气,一阵一阵往人的肌肤上刮。

  山林中枝叶婆娑,簌簌作响。

  男人肤色冷白,棱角线条利落流畅,额心处魔纹绯红,像一捧燃烧起来的火焰,只差微端的纹路还黯着,宛若墨汁耗尽,暂悬着一根颤颤巍巍的线。

  他闭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伍叡不拘小节地在地面上坐下,靠在离他不远处的一棵百年巨树上,话还未说半句,开口便是很低一声叹息。

  “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伍叡道:“但你别总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她离开时,不论是主城,你,还是宋昀诃,都派人去找过。”

  “后来,你用留音玉联系她,程翌用魅惑逼她说不想回来,并在之后直接碾碎她的留音玉。这件事,谁也没想到。”伍叡拿伍斐的玉扇敲了敲秦冬霖的小臂,道:“你知道她被囚禁,隔了半天不到,就让伍斐去救了。”

  “秦冬霖,神尚且做不到面面俱到,我们不过是尘世中的俗人,人你找了,找回来之后也没亏待她半分。你已经尽力了。”

  “你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他道。

  宋湫十无辜,秦冬霖又何罪之有。

  其中的弯弯绕绕,曲折离奇,他没想到,也想不到。

  那三千年,他同样无助,同样痛苦。

  山风呼啸着往里面灌,秦冬霖不知坐了多久,眼睫始终垂着,纤细的长睫上凝成了细密的冰花,层层覆盖,晶莹剔透,稍微一动,眼前便是雾蒙蒙的白影。

  “小时候,她不这样。”秦冬霖隐忍地闭了下眼,手腕处是草草缠着的箭伤,血肉翻卷,伤口深可见骨,他浑然未觉,“我早该知道,早该意识到,她在外面,过得并不好。”

  伍叡拍了拍他的肩头。

  “我没事。”不过须臾,秦冬霖站起来,身形清瘦挺直,恢复成了平时冷漠沉静的模样,“六界宫的人怎么说?找到破解方法了?”

  伍叡摇了摇头,道:“说是没办法。”

  “程翌那根本不能碰,稍微一动他,下面就跟炸开了锅似的,噼里啪啦声音不停。陈亦安现在正抓着他的跟班盘问,但看样子,也问不出什么来。”

  “走吧。”秦冬霖道:“这事拖不了,早点解决。”

  伍叡目光落在他最后一笔魔纹上,话语迟疑:“还能控制住吗?”

  秦冬霖手掌微握,立于雪地林间,许久,垂眸道:“她在等我回去。”

  两人一前一后从山林间出去,才到山坳上坡处,就见不远处,被陈亦安死死押着的人脸色猛地胀红,秦冬霖瞳孔微缩,随手两个护盾结界甩到陈亦安和宋昀诃身上,冷喝:“退开!”

  宋昀诃也意识到不对,抓着陈亦安的手臂将他强行扯开数十米,可依旧来不及。

  ——“砰!”

  橘色光团以极快的速度在眼前猛地炸开,一层接一层气浪从以此地为中心炸开,声音振聋发聩,土山坳瞬间被夷为平地,不少人狼狈地从浓烟和血雾中踏出,形容狼狈,面色难堪。

  他们退得及时,在意识到不对时给自己加了灵光防护罩,加之实力远在自爆人之上,都只受了些擦伤,没什么大碍。

  离得最近的是陈亦安和宋昀诃,陈亦安右臂被灼伤了不小一块,宋昀诃手背被锐利的树枝刮掉了一块皮。

  面对十几双关切的眼睛,陈亦安冷声道:“好不容易撬开他的嘴,没说两个字,突然就自爆了。”

  “连给自己卖命的心腹都下得去手,真是——”

  事情到这一步,又成了一团没头绪的乱麻。

  一片死寂中,秦冬霖薄唇微动:“一日之后,若是还找不到方法,我会让魔典司的人提审程翌。”

  顿时,数十双眼睛都看了过来。

  “怎么审?稍微碰一碰他下面就跟炸开的油锅似的。”陈亦安皱眉。

  “该怎么审就怎么审。拘魂,严刑逼供,魔典司千万种刑法,总有一种能让他开口。”秦冬霖眼一挑,周身都是霜雪般的冷漠,而说出的话,要多不近人情就有多不近人情。

  “不行。”陈亦安一口否决,道:“若是他咬死不松口,我天族三十万天兵,至少有二十万折损于此。”

  “这太冒险,我不同意。”

  “陈亦安。”秦冬霖抵了抵眉骨,声音冷然:“这原本就是你们天族出的纰漏。”

  “这是最好的办法。”

  良久,陈亦安沙哑出声:“我不能做主。此事,得等皇女到了再作商议。”

  宋湫十到魔族裂缝的时候,是大战第五天,天族队伍依旧齐整,铁甲寒光凛凛,只是随意扫过去,不少人的脸上都是强自镇定的惶惶之色。

  她穿着一身素白的长裙,袖口绣着几朵浅紫色的花,玉足自半空中轻点,裙摆曳地,仿佛顺着一条悬在天地间的小道拾阶而下。

  她身边,光莲涌动,仙光灿灿,宽大的衣袖似云朵般浮动。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奇异的一幕吸引,有的认识她,有的不认识她,可那窃窃议论之声,如浪潮般,挡也挡不住。

  一上一下,隔着数千米的距离,几乎是四目相对的一瞬间,秦冬霖的心里陡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蓦的抽身而起,衣袖逆风。被吹得猎猎作响。

  云层上,光莲喷洒,秦冬霖上前,死死扼住湫十的手腕,周身魔气暴涨,试图将她身上刺目的仙光压下去。

  可那仙光就宛若从井底喷溅上来一样,止不住,也斩不断,围绕着湫十翩跹起舞,场景奇异而刺眼。

  男人沉默着,魔气几乎翻涌成了云层,染透了半边天。

  湫十长长的睫有些慌乱地往下压了压,半晌,她伸出手,去牵了牵他修长分明的手掌,低声道:“等这事结束之后,我跟你解释好不好?”

  “我不想听。”秦冬霖太阳穴隐忍地跳了两下,径直打断她,声音里沉淀着炸裂般的晦涩情绪:“宋湫十,我一个字都不想听。”

  “上一次是鲛珠,这一次是什么?”他问。

  天下从来没有白掉的馅饼,得到什么,就会失去什么,秦冬霖对此深信不疑。

  “这里的事,不需要你插手,我让宋昀诃送你回去。”她就站在跟前,一张小小的脸不施粉黛,伸手勾住他手掌时,是怎么也遮盖不住的满目无辜,秦冬霖冷静下来,捏了捏她的指尖,放缓了声音。

  湫十抬头看他,秦冬霖的眼皮很薄,肤色冷白,皱眉时会给人一种直白而强烈的压迫感。这个人,眉梢眼尾,就连额心似鲜血勾勒的魔纹,都别有一番韵味。

  全是让人喜欢的样子。

  “不救的话,他们一死,六界全乱了。”湫十抿了下唇,干巴巴地道:“我能救他们。”

  听到这,秦冬霖不由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之感。

  他再清楚不过,宋湫十娇气,爱闹,世家千金有的脾气她都有,可她善良,她比谁都善良。

  “那你呢。”秦冬霖问。

  湫十这次飞快地答了:“我会没事。”怕他不信,她还刻意抿着唇,又说了一句:“真的。”

  可在看到留影珠之前,她也曾跟他说,她没受过委屈,她过得很好。

  说话间,湫十身上的仙光越来越盛,到了后面,浓厚的魔云翻滚着节节退散,甚至有强行将秦冬霖推开的趋势。

  那几乎是一种人力不可抗拒的宏大力量。

  秦冬霖像是终于意识到什么,他执拗地站在原地,分毫不让,锋利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半圈,道:“你就不能听话一点吗?”

  你就非要这么对我吗。

  他们才重逢没多久,还有那么多误会未曾解开。他还想问问她,那三千年中的种种,也想拥着她,告诉她,那么多年,他很想她。

  失去她的日子里,他从未想过将就,从未选择遗忘。

  从始至终,他不曾放弃寻找她。

  湫十哽声,在万千仙光中踮脚,触了触他分外凉薄的眼睑。

  下一刻,秦冬霖在半空中倒退上千步,宋昀诃和伍斐根本靠近不了那团光雨,他们惊疑未定,问:“小十来做什么?她身上灵力怎会那样强?”

  秦冬霖目光追逐着那道光影,一个问题也回答不了。

  半空中,凄厉呼啸的风停滞了,鹅毛似的落雪也诡异的凝在了半空。

  慢慢的,耳边有哗哗浪潮声涨上来,天空上,云层淡去,深蓝色海水浮沫一样漫上来,一轮圆月挂在海中央。

  见此情形,宋昀诃身形不稳,踉跄一下。

  伍斐道:“这是,这是什么?”

  回答他的,是一尾从潮汐中跃起的剔透鱼尾。宋湫十的脸在潜入海水之中时便发生了某种变化,耳后长出了深雾色的鳍,长长的发如浮藻般散开,呈现出一种淡淡的不易被人察觉的蓝色,光洁的额心上刻画着一种古老的图样,人身鱼尾,身上着了一件精致的珍珠小衫。

  这是一种强大而温柔的生灵。是宋湫十的真身。

  鲛鱼长尾拍打在海面上,激起千层巨浪,湫十纤手微扬,指尖点在某个位置,被层层灵力封印的程翌不受控制地腾空而起,被她一指钉在半空中。

  四目相对,她眼里是说不清的厌恶。

  程翌一颗心顿时像是被紧紧握住般喘不过气来。

  少顷,他苦笑了声,道:“你是该恨我的。”

  有时候想想,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可原谅。

  湫十剔透的眼眸中满是冷漠,她伸手,指尖落在他额心中,一股足以将神魂碾碎的力道迸出,将他死死摁在原地,只能看着她的手指在眼瞳中越来越近,直至完全落下。

  瞳孔涣散前,他听到她的声音,带着世界的意志,一字一顿,似崩碎的水晶,“你该死。”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好听。

  说什么都让人厌恶不起来。

  程翌了无生机,宛若一只折翅的鸟,从半空中直直坠落,没入深海之中,昔日威风八面的天帝,而今只溅起了一个小小的水花。

  他一死,其余的人顿时紧张起来。他们望向那些浮在海面的天兵,看见他们一张张胀得通红的脸,毫无疑问,若不是处于这片神异的深海领域,这些人必然会如程翌所说那样,炸成一团团形态各异的血雾。

  湫十突然回眸,看了秦冬霖一眼。

  男人身形像一张被拉到极致的清瘦弯月,紧紧绷着一根弦,清冷的黑眸中,全是能被轻易洞穿的慌乱。

  鱼尾从海面腾起,溅起千万颗细碎的水珠,水珠晶莹剔透,再精准地覆盖到天兵的队列之中。那些被水珠撒到的人无一例外接触到一丝极寒的灵气,体内难以抑制的燥热被这丝灵气纠缠拉扯着带出体外。

  他们重获新生。

  小半个时辰后,海水褪去,潮汐隐没,天边晨光乍现,圆月渐渐成了虚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