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就这样逃到我这里来了?”林绢叼着烟嘴躺在床上朝我笑。

“不然怎样,难道要我等着被他嘲笑么。”咕哝了句,我翻身背朝向她。

“我说你啊,不就是占了他一点便宜么,也能纠结成这样,要换成我是你,一早就把他推上床了。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不是铘?”

“……什么?”我被她问得一怔。

她弹了弹烟灰,随后将缠满烟气的手指指我的脸,嗤笑道:“你以为咱俩混那么些年,我会到现在都看不出你跟他们俩之间有些什么调调么,不然,怎么到现在还没个正二八经的对象?你也不是个丑得没人要的,我也不信那么多些个男人,你会偏偏挑不出一个好的来。”

“没缘分。”

“屁的缘分。”她翻翻白眼。似乎每次只要提到男人之类的话题,她总少不了给我白眼。“缘分什么的还不是要自己去找,难道你成天守在家里,它就会自己巴巴的从天上掉下来砸你头上?”边说边将烟嘴塞在嘴里咬了两下,她皱皱眉:“不过,就像我上次说的,胡离这人玩玩可以,认真了我怕你迟早要吃亏。铘虽然太闷了点,但论婚嫁的话,我觉得他应该比那个花花公子要靠谱点。”

‘靠谱?那只是因为你并不了解他。’这句话我自然是放在心里没说出口,只笑笑道:“瞎操什么心呢,他们只是我表哥而已,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呐。”

她瞥了我一眼:“你不吃我可要吃了。”

“好啊,你吃,你吃了把你吃剩下的那个未婚夫让给我。”

“你找死啊!”

于是跳起来用枕头一番打闹,末了,我气喘吁吁躺回原处,林绢则将剩下那点烟在窗台上碾灭,一只手托着腮帮直愣愣看着窗外,半晌,自言自语似的咕哝了一句:“哎,又下雨了。”

雨在我来时就已经开始下了,似乎今年的冬至前后特别容易下雨,阴冷的天伴着阴冷的雨,无论怎样总是令人不太舒服的。所以之前在楼下时,我一度犹豫过要不要上来,因为我想起了林绢房间的窗外那只死了很久的野猫,还有她床下的地毯内所压着的密密麻麻的死虫子。

“在想什么?”转身钻进被子时,林绢望着我的脸问我。

我从之前的思绪中回过神,扯了扯被子:“我在想,我们似乎已经有很久没有这样聊过天了。”

“是啊,”听我这么说她似乎也感慨了起来,钻进被窝里用力伸了个懒腰,舒服地叹了口气:“确实很久没有过了,这样躺在同一张床上聊着帅哥,在黑漆漆的夜里,好像随时都会有一只鬼跳出来吓你。”

“……你就不能老想着鬼啊鬼的么,绢?”

“控制不住。知道么,我越来越讨厌这套房子了,又老又脏,还老是会发出一些怪声音。自从楼上那老太死掉几天后才被人发现,现在更是连价格都难开。”

“知足吧,它价钱老贵了。”

“呵。要不是因为它是那个人留给我的,我老早就该卖掉它了。”

这句话出口,我俩都沉默了一阵。

她口中那个人指的是谁?我俩彼此心照不宣。自从易园的事后,她似乎就再不愿提起那对周姓兄弟的名字,我想,这也可能是她一直都还没对那段感情放下的原因。别看她平时对感情似乎总是一副没心没肺的现实样子,认真起来,却是比谁都计较的。

“口渴了,想喝点什么吗?”过了会儿我打破沉默道。

“嗯,”她点点头:“我要橙汁。”

踩着吱吱嘎嘎响的地板走出房间,第一件事便是到前门的窗户处,去看看被我挂在那里的铃铛情况现下如何。

铃铛是从术士那边讨来的,因为问起林绢家现在这样一种状况,他便借了这只铃给我。说是也没太多用处,就是对另一边来的东西尤其敏感,所以取名叫应魂铃。平时无论怎么摇动它,它都不会发出声响,但若有那些不属于这边世界的东西路过,它通常都会有所反应。还有一个好处便是,一般听到它发出的铃声,那些东西便会被迷惑,以为接近佛塔,从而便绕道离开。所以,拿术士的话来说,是个安家定宅,庇护清净的好东西。因而我花了整整五百块钱租金,才从他这里算是半价优惠地讨了来。

此时那只铃就悬挂在前门边的窗户上。

有些楼,尤其是上了年岁的老楼里,常会见到这种安在前门边的窗,这种窗对着楼的内部而不是楼外,终年晒不到阳光,所以谓之“阴窗”。由于和门不一样,没有门神的庇佑,所以长年累月吸收了楼道内的阴气后,会逐渐成为另一个世界那些东西进出所用的通口,因此将那铃铛挂在这个地方,是最能见效的了。

不过这会儿它同我刚将它悬挂上去时一样,安安静静的,甚至纹丝不动。

这令我稍放了点心。便折回厨房取了杯子,打开冰箱倒上两杯橙汁,又取出那晚用剩下的焦鸡骨,同粗盐和糯米一起混合了,然后在屋子各不容易被注意的边角落处藏了些。这样才算感到比较放心,此时听见林绢在房间里等不及地叫我,当下应了声,便将橙汁端起预备带进房间。

但没等走道厨房门口,也不知是我多心还是怎的,忽然听见叮的声轻响,似有若无地从前门的方向传了过来。

我一惊。

几乎连手上的托盘都没拿稳,赶紧将它放到地上匆匆抓起把鸡骨拔腿便朝外跑,三两步跑到前门处,便前门窗户上那只铃铛果然无风在半空里微微颤动,仿佛被谁用手指轻拨了一下。

但周围并有任何异样的东西。我迟疑了一下,随即发觉窗外的走道灯亮着,便捏紧鸡骨慢慢走到窗口处,小心朝外看了眼。

走道灯是感应型的,平时要人上上下下发出声音,它才会亮起,而林绢家门外那盏尤其迟钝,总需要狠狠跺一脚才会发光,所以此时乍然见到它亮着,难免有异。

而正如我所担心的,就在那灯光在停留了镇后倏地熄灭时,一团灰蒙蒙的东西自楼梯处慢慢走了过来,沿着楼梯处的扶手,一边走一边叹气。于是楼道里的灯又一下子亮了起来,那瞬间一刹而过显出那东西的脸,满是皱褶,仿佛那些横生的纹理随时要从它鼓胀的脸上挂落下来似的……

见状我不由悄悄松了口气。

原来是楼上那个死去很久后,才因狐狸的介入而被人发现的那名孤老。被发现时尸体都已经发胀了,自那之后,也不知是感叹自己死得太寂寞,还是留有未了的心愿,它总会在夜里出现在这座楼中,上上下下的,因而常被人以为是楼道的灯故障了,派人几次来修也不见效果。

看来铃铛确实还是灵验的,只是被它的报警几乎吓掉了半条魂,这也真是能通灵却不能降灵者的郁闷之处。其实不止一次想象过自己,如果真是铘口中的神主大人,我会是一种什么模样。那一定是上天下地,无比风光和强悍的吧。甚至可能连恐惧是什么都不知道,就如那些武侠书里身怀异能的大侠。

琢磨着,不禁又想入非非起来,当下也不再去理会外面那孤零零的游魂,我转身返回厨房烧了壶水,预备给自己一番折腾后有点饥肠辘辘的胃里填点东西。期间林绢没再催过我,想来是已经睡着了,她连说着话都能睡着,这一点能力真是让人无比羡慕的。但一想到她床下那些密密麻麻的虫尸,不禁又一层鸡皮疙瘩竖起,我寻思要找个什么样的理由才能让她将这地方彻底清理一遍,或者索性能干脆搬出这房子,那是最好的了。

这么想着时,面条已在锅里散发出一股股鲜香,我捞起装碗,想起隔夜还有点羊肉在冰箱里,便预备去取来吃掉。

谁知刚转身,却猛见到乳白色的冰箱边一团黑色的人影在那儿站着。

静悄悄垂手而立,一把长发遮掉了大半张脸,只留煞白的脸上一只黑洞洞的眼孔直直看着我。

而没等我从这惊惧中反应过来,它朝冰箱后一缩,突然便无影无踪了。与此同时一阵尖锐的铃声自前门处急促地撞响起来,声音大得令我脑中霎时一片空白,一时似乎连路都不会走了,直到林绢自她房间骤地传出声尖叫,整个人才一下子醒过神来。

当即不假思索立刻朝她房里冲去,却在推开门的瞬间,被眼前所见再次震呆在了原地。

我看到林绢的床边站着一个的怪物。

一个几乎无法用恰当的语言去形容它样貌的怪物。它看起来像个女人,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它的脸,如果不是它恰好抬头看着我,我几乎无法想象出那把看起来非常美丽的长发下隐藏着那样一张脸,一张左边脸朝左翻,右边脸朝右翻,中间仍披散着大把乌黑而美丽的长发的脸。

它看上去就好象三个女人同时生在了一个脖子上。

更可怕的是……它的胸脯处还长着两张脸,一张在胸上,一张在小腹前,每张脸都只露出一半,另一半仍在皮肤内部,以致五官全都扭曲起来,看不清原本的样貌,只状似咬牙切齿地奋力朝外挣扎着,似要从这层可怕的皮囊里拼命挣扎而出。

见鬼……这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

呆滞间,见那东西突兀身子朝前一倾,对我发出阵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叫声来。随即它消失了,空气中散发着股浓烈的芳香同腥臭交杂而成的味道,这味道让人想吐,可是看到林绢慢慢朝我转来的脸,我便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她看上去好像刚死了一回一样,脸色白到发青,脸上的神色紧绷得仿佛只要略微再受一点点的刺激便能令她彻底崩溃。我见状小心翼翼朝她走了过去,手指刚刚触碰到她肩膀,她一把抓住我哇的声哭了出来:“那是什么!宝珠!那他妈是个什么东西!!!你看到了是吗!告诉我你看到了是吗!!!”

我无法否认,因为即便想装做什么也没看到,我刚才进门时的神色也早就出卖了我。

于是只能默不作声抱住她,任她在我怀里颤抖着身体放声大哭。而奇怪的是,明明刚才还极其恐惧的,这会儿身边有个比我更加恐惧的人,我却反而慢慢镇定了下来,甚至透过窗帘我能冷静地看着外头那些吸附在玻璃上慢慢蠕动的东西,它们想来就是随着刚才那怪物而来的聻。

还未成形,所以不会对我造成致命伤害,这是铘说的。

所以咬牙让自己的呼吸尽量不要混乱,我拖着林绢被吓得僵硬的身体慢慢朝房间外退去,退到门边时四周的灯突然间全熄了,眼前霎时一片漆黑,林绢的身子因而抖得更加厉害,她用力抓着我,仿佛我是水中唯一的一块浮木。这令我一度几乎无法继续自己的动作。

黑暗中似能隐隐听见细细索索的低语在周围此起彼伏,我感觉它们在离我越来越近,并且丝毫不受应魂铃声的侵扰。显见这铃铛对死过再死的鬼魂便毫无办法了,幸在此时腕上的链子上一层莹莹白光浮起,似是在给我照明般将周围渐渐染亮。但随即我却开始后悔之前的庆幸,因为就在我刚刚能看清楚周遭环境的同时,我见到林绢房内的窗户上,赫然一只全身腐蚀得坑坑洼洼的死猫垂头在窗玻璃上拨弄着,身周拥挤着密密麻麻黑压压的东西,似是都依附在它身上,试图借它的身体往屋内进来。

“绢!!”见状我不由对着林绢一声大吼。

她被我吼得一惊。下意识松开紧抓在我胳膊上的手,这总算让我两条被绑住般的手得到了解放,赶紧趁机一把拖住她便朝前门方向跑,一口气顺着铃声冲到房门处,在身后凄哀哀一声猫叫紧随而来的时候,手忙脚乱将门拧开,随即一头朝外冲了出去。

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下楼,此时林绢总算从刚才的惊恐中恢复了过来,她开始用比我更快更有力的速度冲到楼下停车处,想开车门却发觉没带车钥匙,当即拾了块砖头砸开车窗,无比利索地开门带着我钻了进去,随后翻出备用钥匙发动车,一路冲出小区,冲上马路,又沿着马路一阵猛开。

也不知她把时速究竟提到了多少码,转眼间车便上了高架,于是耳边除了风声和隆隆的发动机声,便再听不见其它任何声响。

此时林绢紧握着方向盘的手才稍稍松了点,她一边神经质地不停朝后视镜里望着,一边嘴里像机关枪扫射般急急道:“操!那东西是鬼吗宝珠!我他妈真的见鬼了宝珠!真他妈见鬼了!!”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

心里反复思忖着她究竟到底是做了什么,惹了什么,以致会引来那些可怕的东西。因为在我的印象里,最近她除了家里和酒吧外,应该是哪里都没有去过才对。这时听见她又铁青着脸道:“那天我在你身上见到的就是这东西,但是没这次看的那么清楚,你知道这东西有多可怕么??”她用力抽泣了一声,再道:“我还以为我在做梦,真的,它就像噩梦里才能出现的东西,离我他妈的那么近!”说着要用手比划,所幸我早有防备用力拦住了她:“喂!小心开车!”

她扯开嘴朝我笑:“见过那种东西还有什么事好怕的。”

“你冷静点。”

“我怎么冷静!”我的话让她再度激动起来,她拍着方向盘瞪着我,仿佛刚发现我是个多么奇怪的生物:“你怎么能这么冷静!宝珠!你看到那东西的样子了么?!那个满身长着脸的东西!它离我那么近!就在你进来前,它的脸都快要贴到我脸上了!它还在跟我说话,见鬼……只有鬼才能听懂它在说些什么鬼话……”

“绢……你别这么激动,要出事的……”

我这话令她总算沉默下来,她咬着嘴唇一声不吭盯着前面的路,静静把车开得飞快。

因此等我想到要问她这是打算开到哪里去的时候,这辆车已在一处看来相当高级的小区外停了下来,朝门卫出示了张卡片后,继续朝里开了进去。

“我们要去哪里?”于是忍不住问她。

她没回答。握在方向盘上的手仍在微微发着抖,她将车停在一套独立别墅的门口处后便翻出包烟来抽出支点燃了,塞进嘴里用力吸了一口。“帮我过去按下门铃好么,宝珠,我两条腿抖得很厉害。”

“这是哪里。”我再问。

她看了我一眼,朝我用力吐出口烟:“我未婚夫家。”

“哦……”听她这么说,便要下去按那别墅的门铃,岂料也许是听见了外面的车身,别墅内的灯亮了,片刻有人将门打开,从那一条栽满了蔷薇的花丛内走了出来:“我听车声像是你,怎么,那么晚却睡不着了?”

低沉温和的话音,同他一路而来身上透着龙井茶香的味道一样令人熟悉。

这熟悉感不由让我抓着车门好一会儿没能朝他望去。

直至他到我身边站定,方才望向他,这个名叫朗骞的,有着张同狐狸几乎一模一样面孔的男人。而他眼里的神色似也同我一样惊讶着的,虽然仅仅只是一霎而过。

很快恢复了平静的样子,他朝车中惊魂未定的林绢伸出手,将她搀扶了出来:“你怎么了?”

这句话刚一出口,林绢立即如同抓到浮木般用力抱住了他,令他不得不将她打横抱起,将抖得越发厉害的她拥进怀里。

“进来坐吧。”然后他回头对我道。

目光淡淡的,仿佛我俩迄今从未见过面一般。

第120章 完美十一

朗骞的房子很漂亮,就像电视里才看到的那种,雅致整洁,干净得纤尘不染。

但也可能就因为此,所以偌大的空间仿佛是从未有人居住过,让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但林绢却没有我这般顾虑,她如同在家时一样蜷缩在沙发里,烟头上的灰落在了沙发柔软的皮料上,她完全没在意也不关心,只哆哆嗦嗦喝着朗骞端来的咖啡,然后在他坐到身边时靠在了他身上。

而当我看着林绢和朗骞在一起,彼此说着话的时候,我觉得我好像陷进了一个深深的怪圈。

林绢一直试图将之前的经历说出来,但也许是恐惧驻扎得太深,她总是语无伦次,然后显得很愤怒,在每次无法清楚表达当时遭遇的时候,只能靠咒骂和狠狠地吸烟来发泄。于是把一个原本可以清晰述说出来的经过讲得支离破碎,因而,也不知朗骞是否听懂了,或者是怎样去理解这无论在谁听来都如同天方夜谭般的遭遇,我坐在远处一直看着他,但无法从他的神色中窥知那些东西。

但无疑他的方式是很好的,就像大夫面对恐慌的患者,那种平静如同镇静剂一般对人处在亢奋中的情绪无声起着安抚的作用。在林绢磕磕绊绊的述说过程中,无论她表现出怎样的恐惧或者急躁,朗骞始终安静地看着和听着,有时候会抚摸她的头发,这举动会令她颤抖的身体得到暂时的平静,也使她原本白到发青的脸看上去有了那么一点血色。

只是我看着他们两个,却好象是在看狐狸和林绢在一起。

这感觉可能影响了我的判断,因为它令我有些心烦意乱。我觉得自己很不舒服,想尽量不去继续看他们,但似乎无法做到这点。

总是不知不觉便将目光瞥向了朗骞,他那张酷似狐狸的脸,哪怕神情上一丝丝细微的变化都能引我望向他。他却对此浑然不知,只认真将他的注意投注在林绢的身上,那种体贴和稳妥的感觉慢慢让林绢平静了点,她靠在朗骞肩膀上一口口吸着烟,而从我这角度来看,她分明像是靠在狐狸的肩上一般。

这错觉令我有些坐立不安。

虽然我一直在提醒自己,他和狐狸完全是两个人,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可是他在家中穿着普通的T恤和牛仔裤,却更令他同狐狸异样相似了起来,所幸举手投足带着只属于朗骞的安静和稳重,因而总能在我情绪越陷越深时,适时将我从中抽离出来。

“你实在不应该为了一个噩梦就把你朋友也牵扯进来。”在林绢停止了述说之后,朗骞对她道。

我不禁微微吐了口气。

显然林绢的话并未令这男人当真。这是很自然的,无论林绢表现得再恐惧再激动,只要没有亲眼经历过那一切,无论是谁都不可能真的去相信这番话。所以一开始我就没抱着朗骞能将她话当作一回事的想法,毕竟他若真的当真了,那才奇怪。

而这短短一句话令林绢再次颤抖起来。

她从朗骞肩上抬起了头,用那种过去只在我自己照镜子时才能见到的神情,对朗骞一字一句道:“那不是噩梦。她也看见了,宝珠,快告诉他,是这样吗?!”

我不禁沉默。

此时她所有的举动,在我眼前便如当年对着自己能力茫然无措时的我,而她亦在经历着以往我所经历的一切——恐惧,被质疑,空口无凭,失望,愤怒……

因而面对她望向我那双急于求得肯定的眼,我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迟疑间,见朗骞伸手环住了她。

那么柔软的一抱,林绢便再次安静了下来,只将头深深埋在他臂弯间,像只柔弱无助的食草类动物。而朗骞望着她的目光也是无比柔软的,曾经在墓地所见的那丝沉淀在他眼底的哀伤,此时早已不知去了哪里。那哀伤,刻骨般的哀伤……竟是只在悼念时转瞬即逝的流星而已么?

沉思间,我见林绢仰头指着自己右耳处对朗骞道:“亲这里一下好么,阿骞……”

朗骞依言低头在那地方吻了一下。这动作令林绢深吸了口气,她张开手臂勾住了他脖子,用力将他试图移开的那张脸朝自己再次拉近,似乎全然忘了我的存在。

我不由站起身轻轻咳嗽了一下。

这声音让林绢快速松开了手,我看到她脸红了,原来一贯率性的林绢,竟也会有脸红的时候。

而望着这样一张脸,我突然意识到,她其实是一直都喜欢着狐狸这样的类型是么?

我记得她总开玩笑般说要追狐狸,要将狐狸推倒在床上。以往总以为只是调侃而已,现在看来,是不是正因为其实她也喜欢着狐狸,所以才会总说我和狐狸不合适?也所以,会在毫无预兆的情形下,突然间同这个男人订了婚。

但她同朗骞这样卿卿我我的时候,难道就一点都不顾虑到我么,毕竟他和狐狸长得是那么相似。

好尴尬。

“我出去转转。”于是整了下衣服,我对她道。

“可是外面还在下雨。”

“没关系,雨不大,我透透气就来。”

“那也好。”听我这么说,林绢没再阻止我。

即便是刚才在劝说我的时候,她仍靠在朗骞的怀里,以致我都无法去正视他们两个。所以那一刻我是有些不悦的,却仍要强作笑容朝她和朗骞摆了下手,然后转身径自朝屋外走去。

出门时仍忍不住回头朝客厅里看了一眼,想再看看那个酷似狐狸的男人,但他面目在屋内的光线中有些模糊不清。我想这样也好,对于一个其实同我几乎完全陌生,也完全没有关系的男人,我实在是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在意的。即便,他同狐狸长得一模一样。

只是纵然心里如此这么明白,心里头却总是闷闷的,周遭清爽的空气和冰冷的温度都无法将之缓解。于是不知不觉便越走越久,直到天光放亮,周遭的行人和车辆越来越多,方才发觉早已失去了回朗骞别墅的方向。便拦了辆车,一时却也不知究竟该去哪里,等司机连问了我三次以后,才下意识道:“环宇大厦。”

车到环宇大厦时才不过早晨七点。

大堂内空无一人,保安总用他自以为别人感觉不到的目光瞥着我,因为我身上潮湿发皱的衣服同周围的金碧辉煌是那样的格格不入。我也无所谓,他不见得便因此撵我走,所以自顾着坐在沙发上,看着墙上静静闪动的电子钟。

不出片刻便睡着了,里面实在比外面暖和很多,沙发也很软,所以坐着坐着,便无法抵挡睡魔的侵袭。

那样也不知睡了多久,渐渐感到身边有人在看我,并低低在我耳边说着什么。

这令我睁开了眼,想看看那人是谁,随即却突地一个激灵,因为我见到就在紧挨着我身侧,一团瘦削的黑影摇摇晃晃地立着,绸布寿衣碰在我手指上,触感冰冷而潮湿。

见我睁眼,他嘿嘿一阵笑,将脸再次凑了过来。

即便离那么近,我仍看不清那张脸上的眼睛,只能感觉它们在看着我,然后张了张嘴,他用他沙沙的嗓音对我道:“小姑娘,这么笃定啊……还有三天我孙子就要死咯,他死那个姑娘也活不了,还会比我孙子死得更惨……”

“你说什么?!”我一声惊叫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一眼见到面前一张惊魂未定的脸,不是在我梦中纠缠的老鬼,而是前台那位漂亮的女招待。显见是被我醒时的突然给惊吓到了,她小心翼翼又欲言又止的一副模样,我留意到她身后墙上那面钟已是上午十点,当即站起身,急急问她:“沈子琨来了么?”

她还未从刚才的惊吓中恢复过来,只傻愣愣看着我,片刻摇摇头讷讷道:“董事长还没来。”

我忙穿起外套走出大厦。

此时应是上班高峰,大厦台阶上人来人往,开往车库的车辆也络绎不绝,我在沿马路通往停车场的地方找了个位置站定了,一边看着来往的车,一边静静地等。

那样等了大约刻把钟的样子,便见朝西方向一辆蓝得抢眼的跑车正一路低鸣着朝这方向开来。路上车比较多,所以它全然没有上次开得那么放肆,见状我几步跳下台阶,眼看着它便要往停车场方向过去了,当即朝前一冲,一张手便朝那辆车拦了过去。

当然我只是作势拦了一下。

办事要紧,但我还不至于为此豁出性命。

不过就是那么一下倒的确被我拦住了那辆车,它发出吱的声响稳稳停在离我数步远的距离,随即车窗旋下,一双冷淡中透着丝愠怒的眼自内望向我:“你疯了么。”

我被他看得一时倒有点说不出话来,但他显然也并不期待听我说什么,只冷冷又道:“我知道有那些故意撞车伪装成事故,籍此讹诈的骗子,没想到你为了钱连命都不要。你知被这车撞一下会有什么后果么?”

“我并不是为了钱,沈先生,我只是想能和你谈谈。”

“谈?”重复着这个字眼,沈子琨望着我的目光微微闪了闪。看来应该是已记起那天在车库时我的举动,当下嘴唇不屑地牵了牵,他道:“原来是你。不是跟你说过么,有什么事找前台。”

“但这件事我只能同你说。”

“什么事。”也许周围来往的人多,不少人正朝这里看着,指指点点,他便耐下性子问。

“我为了件很难启口的事而来。”他真的问了,我却不知该怎样开始同他说,一时有些迟疑,所以也就没发现在我身后有闻讯而出的保安正朝我径直过来。“……是这样,有个你很熟悉的人托我来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找工作?”他问。

“不是。”

“那是什么事。”

“我希望你可以……”话还未说出口,肩膀已被身后过来的两名保安扣住。他们试图将我从车前脱离,我稍一挣扎他们便粗暴起来,用更大的力气将我朝后一拖,令我一下子撞在身后的灯柱上。

沈子琨见状笑了笑:“我还是那句话,有什么事找前台,我熟悉的人很多,冒充我熟悉的人却更多。不要再这样浪费我的时间。”

“你以为我愿意么来?!”后脑勺的疼让我火气噌的下上来了,虽然被保安压制得动弹不得,仍是再次用力一阵挣扎,然后提高了嗓音对他道:“你以为是谁托我来找你,是你爷爷沈东辰!”

“你果然是疯了。”我的话令我立时后悔,亦令沈子琨的神色变得愈发冷漠。

他冷冷望着我,用一种充满鄙夷的目光,随后发动车子自我边上绕了过去,并在临走时低低骂了我一句:“神棍。”

两名保安在他离开后便放了我,并以一种嗤笑的目光看着我。

而我站在原地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自念中学后我便再也没有出过这样的错——对着别人直截了当地说出那些见鬼的东西。

可是这次却像鬼上身似的做了。

我都不晓得自己怎么会在当时那么冲动说出“是你爷爷沈东辰”这样的话来,简直是愚蠢至极。而这样一来,我恐怕再也无法接近沈子琨,别说让他听我的话在元旦那天改道回家,就是想再跟他说句话,只怕也是再无可能的了。

怎么会被我弄得这样糟糕……

这么会……

呆滞间,怔怔望着那辆跑车离开的方向,我感到脑子里一片空白,甚至连周围人对我指指点点的目光都似未有感觉,只有雨落在脸上那种冰冷的感觉是清晰的,我用力吸着气,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却未料刚一转身,便见身后一人撑着伞在雨里望着我,目光静静的,又似带着隐隐的关切。

“狐狸?”我脱口叫他。

见他微微蹙眉,才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

怎么会认错的呢,明明眼睛和头发,乃至衣着的习惯都是不同的。

“朗骞?”于是沉默了阵,我对他道。

他朝我走了过来,将伞遮到我头上:“林绢不放心,托我来找你。我猜你可能会在这里。”

“为什么会这么猜,这又不是我的家。”我对他的话感到意外。

他却没有回答,只是看了眼我身后那座大厦,问:“你同子琨是什么关系。”

我微一迟疑,道:“这同你无关。你回去照顾好林绢就是了。”说着便要离开,突然手腕被他一把抓住,他将我推到身后的灯柱上。

“你干什么??”我吃惊问道。

他没吭声,只将我按在灯柱上低头看着我。

目光依旧是安静的,静得令人窥不出一丝一毫的想法。就那么静静而有力地按着我,看着我……直至周围纷杂投来的目光越来越多,他才松了手。

我原想趁此立刻从他身边跑开,可是脚却一步也挪不动。

心脏跳得飞快,所以脚就变得极软,甚至手心里的汗都密密出了一层,因为就在刚才那一瞬,我竟再次将他错看成了狐狸。

“你,道歉。”于是咬着嘴唇,我抬头看着他一字一句道。

“我很抱歉,宝珠。”他一字一句地回。

第121章 完美十二

当前台那个漂亮女人再次见到我时,脸上的表情复杂到难以形容。也许她感到自己在跟一个精神病人打交道,所以想当作没有看到我。

于是我到她面前直截了当道:“我要见沈子琨。”

“您预约了吗。”她又是这句话,实在比机械更加机械。

“我不会打搅太多时间,只要同他说上一两句话就好。”

“没预约就不能进去,这是规定。”

“那打个电话总可以么?”

她没回答,抬头将视线望向保安,我瞥见他们朝我过来,只能向后退开,一边看了看不远处的那几架电梯。

它们入口处有保安守着。这栋大厦的保安系统实在好,没有前台给的通行证就不能进电梯,连走安全通道爬楼上去也不行。所以要见沈子琨必须过她这一关,我不知该怎样说服她放我进去,就在十分钟以内已经有两批人没有预约而被放行,那是因为人家身上穿的是阿玛尼,手腕上分别带着帕玛强尼和宝柏。

狐狸对奢侈品有天生敏锐的嗅觉,我耳闻目濡也对这些东西略知一二,这两款手表售价均要几百万人民币,因而那前台小姐见到时,眼里的光比钻石都要绚烂了。

我在那女人空闲下来开始对着镜子补妆的时候,重新走到她面前。

她直接翻了个白眼,显见对我的出现已是很不耐烦,然后冷若冰霜地看着我,抿着嘴唇,似是铁定了心不再理会我。

“我同沈先生是有私事要谈,请通融一下。”我好声对她道。

她当作没有听见,一边翻着电脑中的页面,一边看着自己涂抹得色彩缤纷的指甲。

“那能不能帮我转句话给他,就说,328DF470。”

女人啪的敲了下键盘,抬头冷冷看向我:“你觉得我很闲么?外面大街上那么多人,尽可以一个个被你骚扰去,我这边工作忙着呢!”

“这句话很重要,你只要帮我转达给沈先生就好。”

女人冷笑:“你这疯话要是重要,那全世界的废话都得重要了!”

我不由也冷笑起来:“那不如这么和他说。他还有三天要死了,只有我可以救他一面,所以,他今天到底见我还是不见?”

“你这神经病!“女人闻言呼地站起,竖眉指住我对着不远处蠢蠢欲动的保安尖声道:“愣着干什么!把这个疯女人撵出去!快啊!”

我早料到会出现这样的结果。

但除此,我实在想不出任何能同沈子琨面对面交谈的办法,三天时间逼得我太紧,我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那种百口莫辩的境地,明明知道一切,但说不出来,说出来也没人会相信……

“你们先放开她。”

正当我被保安一把抓住要朝大堂外拖的时候,身后有人突兀道。

随即一只手将我牵住,把我重新带到满脸怒色的前台小姐面前,微笑道:“是熟人,要见子琨,不如我来给他打个电话告知一下吧。”

那女人见到他神色立刻缓和了下来,如同换了个人般,和颜悦色道:“好的,朗骞先生,我马上替您拨打。”说完几下便拨通了电话,随即交到朗骞手里,朗骞接过,转身低低同电话那头的人交谈起来。

这情形令我好一阵没回过神来,因为完全没想到朗骞会在此时此地出现。

之前他对我道歉后,我便已经见他离开了,这会儿却突兀来到了我身边,又仿佛没见到我一般,由头至尾没有朝我看过一眼,不禁令人猜测他心里头究竟在想些什么。片刻后将电话挂断,他才望向我,道:“已经同子琨交代过,他同意你上去见他,半个小时。”

我咬了咬嘴唇。

刚才同他之间所发生的事似乎还在眼前,此时却不得不依靠他的帮助才能见到沈子琨,当下有些尴尬,接过前台小姐递来的通行卡时,抬头含糊对他说了声:“谢谢。”

“不用,帮你便如帮林绢。”他道。

我笑了笑。当下也不再同他多说什么,匆匆道了别,快步朝电梯处走去。

沈子琨的办公室在整栋大楼的最高层。

灰金黑三色为主色调,气派到让人窒息。我是头一次见到这样漂亮的办公场所,因而在秘书到电梯处领我时,我几乎有些头晕目眩,直到她将我带到一扇紫檀木制的大门前时,方才平静了些,稳了稳呼吸推门而入,随即见到沈子琨在他的办公桌前坐着,目光冰冷,如这房间里灰黑的颜色。

“既然你是阿骞领来的,我也不好拂了他的意。但你记着,我绝不可能原谅你之前以那种方式说起我的祖父。”示意我在他面前那张沙发上坐下后,他这样直接对我道。

我点点头。“我明白,我说话的方式的确不对。”

“那么,你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我想问问沈先生你,相信这世上有鬼么。”

我这话如我所预料般令他眉头再次皱了起来,他用一种无法忍耐的目光看着我,有那么一瞬我几乎以为他要下逐客令了,但也许是碍于朗骞的面子,他慢慢吸了口气,淡淡道:“有人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那么你信么?”

“我信或者不信,它们也不会就此出现在我眼前不是么?或者,莫非是你在我这大楼里看到了那些东西。”

“没有,你大楼里干净得很。”

我的话让他噗的笑出声。随后合拢手指,他以一种丝毫未想隐藏的鄙夷,轻声对我道:“你果然是神棍。”

“我不是神棍,但我确确实实能看到那种东西。”

“哦,是么。”他挑眉,随后站起身,朝我面前踱了两步:“那你专程跑来找我是为了什么,阴阳眼小姐,是看到我最近被那东西缠身,所以要花钱雇你给我驱鬼?还是看出我什么地方有晦气,所以要花钱雇你给我化解?还是……到底需要我从哪个角度来花钱?”

我轻轻叹了口气:“我并不是为了要你花钱所以来的,也完全不需要你花钱。”

“每个优秀的推销员都会这么说,但到了最后,他们总能成功地令那些他们试图说服的人,在完全感觉不到自己在花钱的时候,哗哗地将钱从口袋里掏了出去……”

“你误会了。”我打断他的话,然后冒着可能会惹他再次动怒的危险,坦白对他道:“正如我之前在外面跟你说的,我到这里来找你,是因为你爷爷沈东辰所托。”

我这话让他眼里骤然凝起一道怒气。

嘴里似乎低低骂了句什么,但良好的教养还是令他在开口时克制住了骂我的冲动,只是冷冷说了句:“即便你是朗骞带来的,我也不会因此就陪你神神叨叨地玩这些无聊的把戏。”

“沈东辰说,知道你们会无法信赖我的话,所以他预备了两句话让我带给你。”

“什么话。”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沈子琨脸色铁青,看得出他已是忍耐到了极限。

“他说,328DF470。”

这串数字花了我很久才完全记住,当时我不太能理解那老鬼为什么要让我报这么一串看来毫无意义的东西给他孙子听,但显见作用还是有的,因为当这些字符说出后,沈子琨脸色的确起了很大的变化。

先是一怔,随后惊讶,随后脸上那因我之前的话所激起的怒气慢慢平息下来,他坐到办公桌上看了看我,道:“这是我祖父存放遗嘱的密码,知道的人不多,但并不代表它就不会泄露。说,究竟是谁告诉你的。”

“我说过了,是你祖父。”

他冷冷一笑:“你最好说实话,女人。我这三十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要撒谎,你还太嫩。

“我说的就是实话。”

他转身将桌上的电话拿起:“你再重复一次,我便只能请你去警局里将实话说出来。”说着,作势要摁按键。

我立刻道:“他还让我对你说,你母亲当年在他葬礼上所说夏日别墅的事,他已知道了,并问,别墅的住客还在么?”

这句话一出,他手中的电话突然落在了桌子上。

这是我所未能预料的。

他看起来如此惊诧,甚至连望向我的那双眼睛都几乎要从眼眶中冲出扑到我身上一般,这倒令我有些心慌了起来。不由自主站起身,我朝后慢慢退了两步:“是他让我转告的,如果你仍不相信,那就当我没说好了。”

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轻轻咳嗽一声恢复了原先的平静,他朝我做了个不用紧张的手势,随后看似自言自语般道:“真的可以看到那种东西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