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脑中一片混乱。这次斋醮所用的青词是她上午才抄好的。因为看不清字迹,她索性改了整整一句话。青词由道士诵读之后,才会烧掉。平日也就罢了,今天如果让徵王听见,岂不是立刻露出破绽。此刻唯有赶在斋醮之前把那青词重抄一遍,伺机换下,或有一线生机。如此盘算着,她甩开沈夜,三两步赶到清暇居。

房中寂然空虚,不知谁支开了窗格。雍风拂过稿纸,发出细细簌簌的声响。她奔过去关窗,经过书案旁扫了一眼,忽见有人,吃了一惊。

那人立在书案旁,握着她常用的一支笔,不知写什么。究竟是怎样的人才会沉静到全无气息,就好像他并非生人,而是案几上幽香的兰草,或者壁间挂着一轴宋时的古画。她瞪着这笔触臻丽的图轴,一时失神了。

他忽然抬头,恰好撞上她的目光,脸色霎时一沉,目光忽如刀锋般掠了过来。

她吓得倒退几步,敛衽行礼:“殿下万福。”

“你认得我?”他冷然道。

这原不该是个问题。宫中除了内官,男子不过寥寥几人,任谁也能猜出他的身份。但琴太微惊惶失措之下,竟然脱口说出了真实原因:“我见过令尊的容像。”

如此不智的回答,说完她就后悔了。他却低下头继续写字,竟不再理会她。她站了一会儿,不知是否应该告退。那篇青词的底稿就在书案上放着,青藤纸和朱笔也齐备,她甚至应该向他请教几个字。但她的心像是一下子被撞碎了,哪里还敢再和他说话。

就在这时,清暇居的大门哗然打开,徐皇后领着道士们过来了。她已换上白鹤氅与莲花冠,手持一柄象牙麈尾,飘飘然进来,含笑道:“阿楝还不走吗?”

“这就走。”徵王振振袖子,从书案旁绕过来,朝皇后行了个礼,已换上一副温雅恭谦的面容。

琴太微自见皇后入门,便缩到一旁,胸中焦躁如有百爪挠心。她看见皇后身边的女官捧着一只金盘,里面正是那篇篡改过的青词。偏偏这时皇后一眼瞧见她了,随口对徵王道:“阿楝,你已见过这位琴内人?她是琴督师的女儿,写得一手好字。你写的青词,每次都是她誊录的。”

皇后一边说,一边将盘中的青词拿了过来,递给徵王鉴赏。他似乎看了很久,久到琴太微连呼吸都快忘记了。她低着头,盯着他那件天青色潞绸道袍的衣角,眼中只看见潮水漫漫,浸得她浑身僵冷。

最后徵王说了四个字:“法书精妙。”说完似乎觉得不够,扫了琴太微一眼,又淡淡道:“有劳女史了。”

琴太微勉强拜了他一下,已是浑身冷汗说不出一句话来。皇后留意到她神色有异,催问着:“琴内人,你不舒服吗?”

琴太微只得回道:“还好。”

却是徵王轻声说了句:“她的袖子怎么了?”

皇后低头一瞧,琴太微的左袖上沾了斑斑的血迹。她掀开袖子一看,原来已经凝住的伤口又裂开了。众人哗然。皇后捉她的左手看了看,皱眉道:“你上哪里淘气去了?”

琴太微道:“猫儿抓的。”

皇后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宫中只有太后那里猫多。她也不便说什么,叹道:“你别去钦安殿了,赶快回去上药吧。好好的一双手,留下疤就可惜了。”

曹典籍从钦安殿回来,到房中探看琴太微,又细细问过了清宁宫的情形。琴太微不由得问道:“我怎么得罪太后了?”曹典籍只是摇头,却拿出一只斗彩小瓷瓶来,道:“这是皇后赏给你的药,涂在伤口上,将来不会留痕迹。”

沈夜在一旁听见,凑过来看了一眼:“这不是西苑的药吗?”

“是啊。”曹典籍道,“还是去年秋天徵王配了献给皇后的那些,就剩了这么一瓶子,先给你用着吧。”

沈夜连连笑道:“我若能得徵王一瓶子药,便是被猫儿抓成台上的花脸也值得了。”

那药膏中配了不少龙脑,森森然凉透肌肤,令琴太微觉得不适。她忽然记起清宁宫那只白猫的眼睛,敏锐、疑忌、警醒,是了,就杨楝的眼神。

自西安门进入皇城,沿羊房夹道一直往东直抵太液池畔,只见沿湖琼宫玉宇,乔松参立,较大内更有一翻山水清幽之景象,此处即是西苑。太液池西岸,沿着皇城西墙下一脉叠石小山,山上有前朝旋波台的遗迹,山下水木清华,藤萝披拂,野意森森有如蓬莱仙境。先帝晚年好静,自大内移跸西苑,兴建了以玉熙宫为首的重重宫殿。先帝薨逝之后,玉熙宫易为徐太后消夏之所,而临水一带的清馥殿、虚白室及天籁阁等几处宫馆则空了下来。因徵王在京中并无府邸,又不便留住大内,徐太后遂将西苑这一隅指给他暂居。

四月底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日光打在官道上激起阵阵白尘。田知惠一路步行过来,脸上被一层薄汗闷闷地糊住,直到跨入清馥殿的院门,才顿觉浓荫翳日,清气入脑,丝丝凉意贴着肌肤爬上来。

徵王并不在殿中,却有管事太监程宁过来,引他往后面去。他把跟着的小内官留在殿外,自家手里捧了匣子,跟着程宁走到湖边,远远望见徵王坐在芭蕉下,半卷了道袍的袖子,正用一只茶碾细细研磨着一种黑色药粉,神情极为专注。徵王杨楝好香道,又略通岐黄之术,所用药丸、香饼之类都是他自己亲手配成,太医院供奉的药品还入不了他的眼。

田知惠观察了一下,林中并无侍从内官,跟着的只有一名年轻宫人。那宫人身段窈窕,穿着翠蓝色织金纱衫,较普通宫人略显华丽。去年七月,徐太后曾指给徵王一名林姓侧室,料想正是这位美人。田知惠仔细地拭去了脸上的汗水,轻轻地走过去,低声道:“殿下。”

杨楝似乎这才发现他,停下了手,抬头看了看,微笑道:“不过是送几本书,派个人来就是了。你竟然亲自跑这一趟。”

田知惠摇头笑道:“这几本书颇有些名堂,那些小孩子字也认不清几个,哪里说得清这些。”匣子放在石桌上,打开一看,里面是十卷《册府元龟》。徵王亦吃了一惊,不觉站起来俯身观看:“先帝晚年搜遍朝野而不得此书,都只当是失传了。想不到它还有重现于世的时候。”

“有人开六百两银子的价钱,海日阁都没有卖。曹渠知道殿下必定喜欢,特意留了下来。”

杨楝听见这话,微微一笑:“让他吃了这么大的亏,倒叫我过意不去了。”

田知惠尚未应声,杨楝忽然对林夫人说:“把这些收了吧。”

林夫人将茶碾、药杵、钵盂等物捧走,又端来一盆清水,服侍杨楝净了手。她眉眼低垂,静默无声,用一方绢帕为他擦拭手上的残水,动作极为轻柔。杨楝亦只是瞧着自己的手出神。一时三人都无话。

直到林夫人端着铜盆袅袅地走远了,田知惠才轻声道:“有件要紧事。”

田知惠身为司礼监提督经厂太监,掌管书籍的收集和印刷,他时不时地过来面见徵王,总是以送书为名目。此时身边无人,他立刻低声道:“翰林院庶吉士冯觉非。”

“状元郎?”杨楝轻声道。

“冯翰林托我传句话,他想找个机会拜见殿下。”田知惠道。

杨楝吃了一惊:“他找我做什么?”

“奴婢亦不知,今日是第一次见他。”田知惠道,“不过他提了一下余无闻先生…”

听见“余”字,杨楝隐隐明白过来,却道:“他的母族是明州巨贾,有机会结识余先生。不过他身为新科状元郎,又居清贵之职,并不宜与亲王结交,见了只是徒惹疑忌。”

“奴婢原也是这么想,跟他说不必多事。不过他十分坚持,口才又好,奴婢竟然推脱不掉。”

“也有你推不掉的事。”杨楝笑道。

田知惠道:“说起来,此人运气好极。他这个状元本来是白捡了谢迁的,这还不算,如今皇上放着自家小舅子不怎么搭理,反倒教他日日随侍御前。他倒也能干,又有文名,又会做人,今年新科的这一群进士俨然把他看做首领一般。”

“果是会做人,你都夸起他来了。”杨楝忽岔开话,“——皇上冷落谢迁,我也有所耳闻,这却是怎么回事?”

田知惠面上露出几分尴尬:“大约还是为了皇史宬的案子。皇上为着淑妃的面子不追究,心里肯定是气恼的。”

杨楝追问道:“我听郑先生提过一句,说只该早点把人送走。究竟是怎么走漏消息的?”

田知惠道:“师父和我都只道她是个天真女孩儿,平日相处十分融洽,哪知她居然颇有心计。事后悄悄盘查一番,问题出在我手下一个小孩子身上。”于是便将琴太微借代写时文而传书沈家的事情讲了一遍。

杨楝一边听,一边想起那天在清暇居里琴太微吓得魂飞魄散的可怜模样,暗暗好笑:“虽有些小聪明,到底弄砸了。——那孩子你打发了吧?”

他说的是徐小七,田知惠回道:“找了个错儿,打发到天寿山守陵去了。”心中却想,他不会还想要小七的命吧?

好在杨楝对这个处置并无异议,只说:“以后要加倍当心,小太监好打发,坤宁宫的小宫女却是你打发不了的。”

“奴婢知错。”田知惠垂目道。“麻烦出在奴婢身上,要怎么收拾残局,还请殿下垂示,奴婢终是去拼命办成了。”

“不必了。”杨楝摇头道:“郑先生和我商量过,她原来无关紧要,由她去好了。”

“殿下明鉴。”田知惠应道。他肯就此放过琴太微,那倒是再好不过。

当初杨楝就藩杭州时,受过东南总督琴灵宪的关照,彼此可谓有恩有义。知道这层关系的人不多,田知惠倒也是其中一个。他实在是想不明白,杨楝对琴灵宪的女儿,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杨楝自然不会告诉他。芭蕉叶底青色的暗影投在他的面容和衣襟上,宛如一泓沉沉碧水,唯有林间散碎的日光在水面轻轻跃动。但他的眼神比碧水还要冷,不起一痕风波。每次触到杨楝的眼神,田知惠都会感到莫名失落。早年记忆中,那个和他一起读书的小皇孙,似乎并不是这样的。

田知惠等了一会儿,见杨楝还在出神,不得不又问:“冯翰林的事…”

“他啊…”杨楝回过神来,“据我想来,皇上冷落谢迁,还是为了规避外戚,总不能真是为了一个宫女吧。冯觉非可有透露,到底为什么要见我?”

“他嘴紧得很。”田知惠苦笑。

“既是余先生的人,我可冷落不得。”杨楝道,“不要在海日阁…去阳台山吧,六月初十。”

“是。”

“去吧,别在这里耽搁太久——倒是连茶也没让你喝一盏。”他站起身,从袖中拿出两只粉青葫芦小瓶,递给田知惠:“快要入夏了,这是新配的清凉散,你用着试试。见到郑先生替我问好,请他得空时,再来陪我下盘棋。”

田知惠袖了药,临别时依旧道了声:“殿下珍重。”

“嗯,彼此彼此。”他轻声说。

晚间又收到了坤宁宫送来的青藤纸,求一篇祝祷太后安康的青词。杨楝屏退侍从,静心思索,笔走龙蛇,一盏茶的工夫就拟好了。写毕又用楷书誊写了一遍。

打发走坤宁宫的内官,杨楝把田知惠送来的一匣书抱出来,慢慢翻开。翻到第三册,书页间飘出一张薄如蝉翼的信笺,上面蝇头小楷写得密密麻麻,无抬头,无具名,只有信纸背面用朱砂勾了淡淡一朵如意云纹,是余无闻与他约定的标记。

信中谈及海外风情,往来人物,江南局势,日常闲聊之外,并没有说什么特别的事情。他细细地读了一遍,仍觉不足,又读了两遍,才踱到灯台边,把信笺伸到烛火中。

火焰倏地张开,如一只大红蛱蝶在手中急剧地翻飞扑闪。他盯着那变幻不定的热烈色泽,心中亦燃起一点小小快意。

“殿下,烧着手了!”林夫人掀开珠帘,急急冲过来。

杨楝瞥了她一眼,冷冷道:“谁让你看的?”

林夫人一惊,不觉垂下头:“妾知罪。”

杨楝并不理她。他将那焦黑脆弱的蝴蝶投入熏笼之中,看着它瞬间飞灰烟灭。纸灰的草木气息,亦被冰凉如水的龙脑香气迅速淹没了。只有指尖残存的一点灼痛,提示那封海岛来信是真的存在过。

第五章 伤离

神锡七年的春日格外清长,看看就到了四月中,海棠香销,酴醾缱绻。这日下午琴太微抄过青词,正与沈夜闲坐攀谈,景阳宫忽来了个脸熟的内官,捧了一只竹编的大方盒子说是寿礼。原来日前又有谢府女眷入宫探望,说起琴家外甥女的生辰将至,又是及笄之年,家中各位长辈与姊妹均备了寿礼,托淑妃转交。

“还有一个多月才过生日呢。”琴太微诧道,“这么早就送寿礼?”

那内官听闻此说也有些奇怪,笑道:“许是沈夫人得空就带进来了。再过一个月淑妃娘娘要临盆,只怕顾不上娘子这边了呢?”

盒中分了大小几格,各人的礼物俱贴了红签。熙宁大长公主依然病着,所赐礼物乃是谢凤阁代为挑选的一卷《闺范图鉴》,放在一只镂空透雕的湘竹画筒里。沈夫人亦另送了礼物,竟是一对赤金打的錾花缠钏,沉甸甸的足有二十两,晶莹炫目,琴太微看得一时都呆了。

沈夜亦被宝光吸引,笑道:“瞧这真金白银的,哪是你祝寿,倒像是来下聘的呢。”

琴太微心思动摇起来,嘴里却推搪道:“咱们供奉内廷的人,怎说得下聘二字。”虽这么讲,历年她过生日,沈夫人都是做些新衣裙、送几样小玩器,如此贵重的首饰倒是从未见过。是否真的别有用意,她竟是不敢想了。

沈夜见她神思怅惘,只道她又想家了,便道:“你的舅父舅母,当真是疼爱你,生日还有一个多月才到,就先送这么多东西来,也难怪你想念他们。宫中女官,按例是五六年就可放出的。你才不过十五岁,待放出时二十出头,那时嫁人也不算晚。何况如今皇后器重你,淑妃又肯照应,也许开恩早放你出去,或者降旨赐婚也未可知。你是个有后福的,何必惆怅这一时呢?”

其实琴太微虽然有帝后的器重,毕竟依然是罪眷,并不在五年放出之列。即使五年之后真能放出,谁知道其间会发生什么事。她所依凭的,不过是谢迁那句“始终等着你回来”。

这日下午,琴太微梳妆整齐,走来景阳宫给淑妃谢恩。宫中开了一院雪白的酴醾,雕梁画栋如浮在云海雪涛之间,日影斑驳,暖香馥郁,东西两廊下歪着几个青衣内官,被花香熏得睡眼迷蒙,不住地打着呵欠。珠秾坐在美人靠上绣花儿,见琴太微过来,朝她摆了摆手。

“皇上在里面。”她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