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当然不是因为他真的仁慈。

“你喜欢的这个小子,可是最重要的一具木偶,当然要留到最后来做了,至少——也要留着完好的眼耳口鼻,双手双脚,叫他亲眼来见证一下我们的大婚,你说对不对?”

钟离越笑得像是一条毒蛇般,慢慢走近辛鹤,“怎么样,你还觉得我对你没有‘真心’吗,皇后?”

“你别碰我,别碰我!”辛鹤身子一颤,根本呕不出任何东西了,她疼得背脊蜷缩着,身体每一处都狠狠地揪在一起,抬起头,双眸血红地剜向那个阴冷而笑的少年。

“不是人,你不是人,你简直就是个魔鬼……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她看向他的目光,就像在看着这世间最可怖的“魔鬼”一般,不知怎么,钟离越的心头,竟被这眼神刺痛了一下。

他忽然一声长笑道:“你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我疯了,觉得我十恶不赦,觉得我就是一个魔鬼!”

“可你知不知道,这一切,全都是你们辛家造的孽,他们如今受到的所有折磨,都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罪大恶极的人是他们,不是我!”

第82章 童鹿迷雾揭开

“你不是一直很奇怪,究竟是何人将我关在那地下石室中吗?”

钟离越的声音在大殿中冷冰冰地响起,事到如今,这答案不言而喻了。

他身旁的白翁也恨声道:“主子说得没错,一切的一切,全是从你们辛家开始的,他们如今的下场,是罪有应得!”

白翁神情激动,身子微微颤抖着,双眸之中亦有泪光闪烁:“遗民泪尽孤海上,遥望故乡又一年。我们隐忍蛰伏,等了多久才等到了今天,这世间之事,不过是因果循环,一报还一报,若不是你爷爷当初造下的孽,辛家又何至于落得如今的下场?”

他望向那双目被剜,脸上两个“血窟窿”的辛启啸,冷冷一笑:“说起来,你爹还应该叫我一声白叔呢,我在他面前忍辱负重了这么多年,跪在他脚下,拜他为岛主,心中却没有一刻不想手刃了他的!”

辛鹤瞳孔骤缩,听得脸色煞白,难以置信,那大殿中的钟离越,却扬起了唇角,声音在殿中一字一句地响起——

“既然皇后也见过了这几具木偶,那便索性再来听一出傀儡戏吧,一出演了好几十年的傀儡戏。”

白翁得到少年的示意,点点头,长声一叹:“一晃眼大半辈子过去了,琅岐岛上潮涨潮退,昼夜不停,往事如烟,一切却对我而言,都好像发生在昨天一般,历历在目。”

他望向虚空,湿润了眼眶:“当年的‘流云十君子’里,如今只剩下我与吕二哥两位了,我们这些年殚精竭力,暗助小主子,重夺琅岐岛,也愿不负当年陛下所托了。”

他身旁不远处的吕启德,也是十长老会中,年纪最大,最德高望重的一位,他听到白翁这样说,不由也是老泪纵横道:“老四,这些年,苦了你了。”

“二哥!”白翁与他目光交汇,双眸泛红,感慨万千,“我多少年没听到你这样喊过我了,如今我们终于能够光明正大地互称兄弟了,不用再在辛家的权威下苟延残喘了。”

他二人这番对话没头没脑,叫辛鹤听得不明所以,那白翁却拭了拭眼边的泪,平复了下情绪,继续长声叹道:“其实我与吕二哥,曾经都是章怀太子身边的影卫,或者说是,效忠于皇室的死士。”

他看向灯下的辛鹤,忽然拔高了语调:“这其中,也包括你爷爷,辛玄笛。”

流云十君子,乃是昔年章怀太子身边,十个身怀绝技,神出鬼没的影卫。

他们负责保护太子的安危,替太子办事,只听命于太子一人。

十个影卫出生入死,感情交好,年纪还都相仿,便都以兄弟相称,还得了个“流云十君子”的名头。

其中年纪最大的姓焦,被大家称作焦老大,是个性情刚烈,说一不二的铮铮铁汉。

老二便是这吕启德了,白翁在其中排第四,而辛鹤的父亲,辛玄笛,则是“辛老六”,他是十个人里,武功最高,能力最强,也是心思最活络的。

他在流云十君子中,与“杜小九”,杜凤年的感情最好,两人经常形影不离,共同被派出去完成各种任务。

那一年,大渝掀起战火,童鹿遭逢大劫,他们十个人的命运,也都就此改变。

彼时章怀太子还身在大梁,皇城宫学里为质,童鹿要派兵将他迎回母国,登位为王,率领剩下的兵力,与大渝殊死一战。

当时童鹿战火硝烟,大渝来势汹汹,美丽安宁的童鹿一夕之间支离破碎,生灵涂炭,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几乎已经是走到了穷途末路,亡国灭种的地步。

但童鹿自古以来,盛行巫蛊之术,国中还有一个特殊的官职,叫作大巫师,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在某些特殊的时候,甚至与皇帝都是“平起平坐”的了。

那一年,童鹿遭遇灭顶之灾,大巫师呕心沥血,力挽狂澜,却仍是无法阻止童鹿士兵的节节败退。

他连夜坐观天象,最终算得一卦,卦象上竟是一个“死”字,毫无一条生路可寻,童鹿这一难,注定逃不过去。

大巫师悲痛欲绝,泪洒衣襟,最终当机立断,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既然童鹿注定亡国,那么至少也要保存一份“火种”,留下日后复国的希望!

他立刻行动起来,将童鹿国剩余的兵力分成了两股,一股留守皇城,等待迎回章怀太子登基,便与大渝决一死战。

一股却被泡进了特制的药池中,做成了不死不灭的“阴兵”,连同童鹿剩余的所有财富,一同封存在了一座海底墓中,等待日后开启,用这股“阴兵”力量与那滔天财富,再度光复童鹿。

这些阴兵就如同“活僵尸”一般,身体感觉不到痛楚,战斗力凶猛异常,是最叫人闻风丧胆的“致命武器”,但他们需要长久的时间,将那些药力与蛊术与自身融为一体,也吸收天地之精气,才能够彻底大成,所以大巫师将他们封存了起来,只等待日后再来开启。

当时童鹿还有一位夏侯将军,乃童鹿一代名将,骁勇善战,却在拼死抵抗大渝的进攻中,身负重伤,眼看就要活不成了。

他也被那大巫师泡进了药池中,做成了一位“鬼将军”,与阴兵一同封进了墓穴里,等待日后被再度唤醒,领兵作战,夺回童鹿的国土。

那处墓穴位于海上,确切地说,是海底。

因为岛屿淹没在海水之下,每一年只会退一次大潮,才会露出那座小小的海中岛,那封存阴兵与鬼将军,还有无数皇室财宝的墓穴才能够被找到。

这是大巫师精心所寻的地方,如果没有准确的地图,世间不可能有人能够找到!

这里保存着他们童鹿最后的“火种”,是他们最后复国的希望,那张绘制了海底墓所在的地图,也便成了日后开启阴兵力量至关重要的一把“钥匙”。

大巫师在心神耗尽,油尽灯枯,临终之前,偷偷遣人将地图送去给了章怀太子,可这消息却不知怎么,竟然走漏了出去!

大渝的细作遍布,实在防不胜防,这股可怖的“力量”也被他们所知晓了,他们为了彻底除去这个隐患,也立即派兵赶到了大梁,想要抢在童鹿的人马到来之前,杀掉章怀太子,抢夺地图,毁掉那座海底墓,将所谓的阴兵与鬼将军都炸得灰飞烟灭,再不给童鹿留下任何一丝复国的希望!

于是两股兵力在大梁交锋了,大梁当时的君主,站在中立的位置,两边皆不相帮,只是任那两股兵力,在一线天里,打了极其惨烈的一仗。

所以骆青遥与辛鹤他们当时误入一线天,才会发现那里像一个修罗战场一般,白骨遍地,而冰室之中,他们还发现了士兵衣服上一个模糊的“鹿”字,那正是童鹿的标识!

章怀太子曾入过大梁皇宫,跪地苦苦哀求,希望大梁当时的君主能够出兵帮助童鹿,不要让童鹿走上灭国之路,他们愿意每年向大梁进贡无数金银珠宝,以及割让城池,允诺种种条件,但大梁的君主却到底拒绝了。

他只说了一句话,没有落井下石,与大渝结盟,一起侵略童鹿,已经是对童鹿最大的仁慈了。

童鹿的生死存亡,他们大梁不插手,不干预,任两边厮杀,一切全看天意了。

章怀太子没有办法,只能在两股兵力激烈厮杀之际,一边赶紧召集身边的影卫死士,交给了那“流云十君子”一个重要的任务——

海底墓的那份地图,被分成了十份,让他们带在身上,躲过大渝追杀,藏到了四面八方,一共十座庙宇之中!

因为地图放在章怀太子身上,目标实在太过于明显了,一旦他被捉住,或是遇害,地图便会落入大渝手中,那么童鹿复国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将彻底破灭了。

所以地图必须送出去,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一个敌国怎么也无法找到的地方。

那便是分割成十份,天南地北,四面八方地去藏好,他们选择了藏在大梁境内,因为若回到童鹿,无异于自投罗网。

这一招的确让大渝“糊涂”了,不知章怀太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们知道他身边有一群厉害的死士,一定会将地图护送出去,但他们没想到的是,这十个人居然分头行事,往十个不同的方向而去!

那地图到底藏在哪一个人身上,他们该集中兵力去追哪一个人呢?

恐怕大渝做梦也不会想到,其实这流云十君子,每个人身上,都带了一份残缺的地图!

大渝还以为这是章怀太子的“障眼法”,故意要让他们分散兵力,其实地图兜兜转转,还是藏在章怀太子自己身上。

再加上那流云十君子,天南地北各自分散,目标实在太小太散,大渝不好追击,而这十个人又都武功高强,狡猾万分,大渝派去的人都没了下文,久而久之,大渝也就不耐烦再追击这十个人了,而是将兵力与心思都放在了与童鹿的最后一战上。

就这样,海底墓的地图被分为了十份,瞒天过海地躲过了大渝的追击,终是被送去了十个地方,安全地藏好了。

而一线天那惨烈一仗后,童鹿艰难险胜,最终还是将章怀太子安然带回了童鹿,登位为王,率领剩余的所有士兵,在皇城中与大渝决一死战。

这注定的亡国结局没有被改写,章怀太子惨烈战死,尸身被悬挂于城楼之上,死后也受尽了百般侮辱。

而当时童鹿新册立的皇后却失踪了,那皇后不是别人,正是昔年消失在洛水园里,与章怀太子相爱生情的那位妙花娘子,灵晴。

姬宛禾他们也没有猜错,她的确是怀孕了,流云十君子将她拼死护送出来,连同童鹿幸存的一批百姓,一同逃往了海上。

来到琅岐岛的许多年后,灵晴仍是夜夜梦魇,梦里全是章怀太子一身鲜血淋漓,尸体被悬挂于城楼上的画面。

那个时候,她就躲在暗处,浑身颤抖着,咬紧牙关,满眼是泪,一只手按住自己的腹部,死死撑住才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来。

她在琅岐岛上休养身子,被尊为岛上遗民的皇后,诞下一子,也被称作“小太子”,只等小太子再长大一些,便登位为王,成为童鹿的新一任君主。

灵晴一直谨记丈夫的遗言,脑中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刻着“复国”两个大字,虽然她不是童鹿人,但她的丈夫、儿子,乃是童鹿的钟离皇室,她丈夫惨死于蛮人铁骑之下,她不能忘却这仇恨,不能叫丈夫死不瞑目,哪怕穷尽一生,她也要光复童鹿,替丈夫报此血海深仇!

同她一样有着如此强烈信念的,还有那流云十君子中的焦老大,他与吕老二、白老四几个兄弟,牢牢记着章怀太子的所托,没有一天敢忘却“复国”大计。

但他们却忽视了,人心,是会变的——

海水潮涨潮落,大风又起,岛上的另一场噩梦,才刚刚开始。

第83章 占岛为王

流云十君子领着一帮童鹿的遗民,在岛上没住两年,便用辛勤的汗水,将一座荒岛变作了新的家园,耕种织布、造船捕鱼、修建房屋……他们尽自己所能,慢慢地从战后的悲痛中走了出来,开始了新的生活。

这其中,有一个人最是功不可没。

那就是流云十君子中,武功最高,能力最强,心思也最活络的老六,辛玄笛。

他发现岛上物产丰富,水土肥沃,有许多得天独厚的优势,并且最大的惊喜是,他在岛上竟还发现了一些珍稀的矿石。

这座天然的海岛,简直是老天爷送给他们最绝妙的礼物。

辛玄笛一边带领遗民重建家园,一边在岛上开采矿石,没日没夜地干活,斗志昂扬,热火朝天,将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纹丝不乱。

岛上许多遗民,不知不觉,就将他当作了“首领”一般,愿意听从他的命令,对他十分信服。

他还开始乘船出海交易,买卖岛上的矿石与特产,一次一次的往返中,为岛上带来了巨大的财富,人人的脸上都洋溢起了久未出现过的笑容。

但他在琅岐岛上“重建家园”的过程中,却绝口不再提“复国”二字了,那焦老大催促过他好几次,希望十兄弟快点出发,各自将放在庙宇中的那面羊皮鼓拿回来,拼凑成完整的地图,以图日后能够开启海底墓,借助阴兵力量复国。

但辛玄笛总说还早,时机还未到,大渝还在追捕他们,遗民也都还没安顿好,等风头过去一些再说,一切该从长计议才是。

那个时候,皇后腹中的孩子还没有诞下,她在岛上精心养胎,一切事情都不要她去管,她享受岛上最好的待遇。

辛玄笛只要一有空,也会去向她“请安”,有时还会带一束鲜花,或是一串美丽的珍珠,又或是在海上与其他国度交易时,他们那里最新奇的玩意儿。

辛玄笛的妻子去世多年了,他曾经在看望皇后时,无意提起过,说皇后长得与他的亡妻有几分相似,笑起来就更像了,所以皇后应该多笑一笑,不要整天愁眉苦脸才对。

但当时皇后脸色一变,将辛玄笛训斥了一番,叫他日后不要再随意开这种轻薄的玩笑。

辛玄笛也不恼,只是放下了手中的鲜花,施施然退下。

许是女人的内心细腻敏感,隐隐察觉到了什么,皇后开始避着不见辛玄笛,她用自己坚决的态度斩断了一切可能。

从此辛玄笛来的次数少了,每回来也只是请安,绝口不说其他。

除了有一次,皇后临产的月份将近了,他站在窗边的夕阳下,喃喃了一句:“如果娘娘腹中是个女儿,一定会像娘娘一样温柔秀美,蕙质兰心。”

“不,不能是女儿,必须是儿子,必须是!”皇后却又变了脸色,神情激动无比,握紧了手心,双目中迸发出狂热的光芒:“我腹中的,一定是个儿子,天佑童鹿,绝不会令钟离皇室断后的!”

那时辛玄笛久久没有说话,只是望向皇后的目光中,带着一些说不出的……怜悯。

终于,皇后诞下一子,琅岐岛上欢庆了三天。

那焦老大又来找辛玄笛了,说如今小太子都出生了,还不去把羊皮鼓拿回来,拼凑成完整的地图吗?

当年章怀太子出于多方面的考量,防止十君子中有人生出异心,独占地图,所以都是单独对他们十个人下令,他们四散八方,都只知道自己那一份地图的去向,不知其他人的。

所以要将地图拼凑回来,就必须要十个人都同心协力,只要缺少一人,地图都无法完整。

辛玄笛面对焦老大的追问,还是那一套说辞,说再等等,等小太子长大一些,继任皇位了,岛上的一切更加稳固了,他们再去找那些羊皮鼓,拼凑回海底墓的地图也不迟。

这一等,就等到了小太子满周岁,琅岐岛上的生活越发欣欣向荣,辛玄笛在遗民们心中的地位也越来越高,焦老大终于按捺不住了。

他本就是一个火爆性子,隐忍了这么久,如何还能等得下去?

他当即把“流云十君子”都找了过去,聚集在了一间屋中,说要摊开一切,好好谈一谈。

“老六,你到底怎么想的?你还想回到故乡吗?还想复国吗?”焦老大开门见山,毫不客气地对辛玄笛喝道。

长桌的另一头,辛玄笛面色淡淡,只是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这里难道不是故乡吗?我们带着遗民在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安居乐业,重建家园,难道这里还没有成为我们新的故乡吗?”

“狗屁!”焦老大怒道:“你我皆清楚,这里只是暂时的‘避难所’,我们真正的家园,真正的故乡,都在童鹿!”

“那大哥你告诉我,童鹿又在哪里?”辛玄笛也忽然拔高了语调,攫住焦老大的眼眸,一字一句道:“这世间之大,哪里还有童鹿?那里早就变成大渝的领地了,断壁残垣,面目全非,再不是从前生养我们的一方土地了!”

“所以我们才要将其夺回,驱逐蛮人,复我家国啊!”焦老大愈发激动。

辛玄笛却是冷冷一笑:“大哥说得轻巧,复国却谈何容易?”

“老六你什么意思?你难道不想复国了吗?”焦老大一拍桌子,怒火冲天。

辛玄笛依旧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只是幽幽叹了一声:“战争啊……真是这世上最令人讨厌的东西,生灵涂炭,血流成河,日月无光,我永远也不想再经历一次。”

他一一扫过屋中的兄弟们,扬起了唇角,眸中泛起动情的波光:“国是什么?有亲人有同胞有手足在的地方,不就是家吗?有家在的地方,不就是国吗?你们难道不觉得,这座琅岐岛,已经成为了一个新的‘童鹿’吗?为何一定要执念不放,夺回原来那方土地,才叫复国呢?”

屋中的“流云十君子”面面相觑,显然有人隐隐动摇了,其中最先开口的人是蓝西亭,他是十人中年纪最小的,被叫作“蓝小十”。

他一直便很崇拜辛玄笛,认为自己这个六哥,聪明绝顶,无所不能,他愿意追随他做任何事情。

“其实六哥,说得也没有错,现在岛上的百姓们,过得多开心啊,这里不也相当于一个小小的童鹿吗?为何一定要抓着执念不放……”

“一派胡言!”焦老大霍然站起身,双眸泛红一片,激动地嘶声道:“大渝铁骑踏破我童鹿,毁我山河,杀我君主,屠我大半百姓,还将我们这群遗民都逼到了这方海上孤岛来,这些血海深仇,难道都不报了吗?”

“你们都忘了陛下临终前的嘱托吗?都忘了他尸体鲜血淋漓挂在城楼上的画面吗?都忘了皇后是怎么咬牙坚持,拼着难产也要诞下小太子的吗?一个女人都尚且怀着这样坚定的信念,无畏无惧,我们这些大好男儿,难道要畏缩不前,躲在这片琅岐岛上,自欺欺人,靠着虚假的美好度过残生吗?”

“对,不能忘!”屋中当即有几人热血沸腾,站到了焦老大身后,捏紧拳头,“国仇家恨,不能忘!我们要复国,一定要复国!”

“什么也别多说了,明日我们十人就动身出发,各自拿回自己的那一面羊皮鼓,然后回到琅岐岛,将海底墓的地图拼凑出来,无论如何,拼尽这具血肉之躯,也要光复童鹿,驱逐蛮人,夺回家园!”

焦老大几人正热血翻涌间,那长桌前的辛玄笛却是笑了笑,忽然幽幽道:“那出海的钱呢?去那庙宇中一路上吃喝拉撒的钱呢?打点僧人,捐助香火的钱呢?”

他这接连的几声逼问来得突兀尖锐,叫焦老大一时愣住了,辛玄笛却攫住他眼眸,说得更加直白了,每个字都辛辣无比地响彻屋中——

“大哥现在吃的一粥一饭,身上穿的一针一线,用的一刀一剑,都是我辛辛苦苦带着人赚来的钱,大哥在岛上除了每日疯狂练武,想着一些不切实际的复国大计,煽动着兄弟们分裂内斗,还做了些什么?”

这尖锐无比,又饱含讽刺的一番话在屋中久久回荡着,一时间,人人脸色大变。

焦老大更是霍然涨红了一张脸,气得浑身发抖,抬手指向辛玄笛,恼怒不已:“你,你简直是……”

“我简直是什么?”辛玄笛冷冷注视着他,毫不留情道:“空喊着‘复国’、‘复国’,难道天上就能够掉下馅饼来吗?跟在大哥身后空嚎两声,就可以不吃不喝,不穿不住,不要生活了吗?”

他一拍长桌,也霍然站了起来,将一直以来没有捅破的那层窗户纸,彻底撕得粉碎。

“还有那海底墓中,到底关着一些什么‘东西’,你我心知肚明,大哥难道就没有想过,真将那群所谓的‘阴兵’放出来,会导致什么后果吗?那样凶残的怪物,大哥能保证一定能他们掌控好,不叫他们祸害无辜,屠杀天下人吗?倘若真变成这样,酿成一场不可收拾的浩劫,我们又与当日践踏我们家园,掀起战火硝烟的大渝有什么区别?大哥你说是不是,你从来就没有考虑过这一系列的后果吗?只是热血冲头,脑袋里光装着‘复国’那两个不切实际的大字吗?”

掷地有声的话语响彻屋中,将焦老大逼问得哑口无言,他呼吸急促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胸膛剧烈起伏着,死死瞪着长桌那一头的辛玄笛。

辛玄笛却冷冷一笑,又坐了下去,幽幽道:“不瞒大哥,我的确不想复国,因为我厌倦了打打杀杀的日子,更厌恶战火硝烟的味道,我很喜欢如今在琅岐岛上的生活,我不愿意再过回从前刀尖上舔血的日子。”

他抬起头,注视着焦老大的双眸,忽然放缓了声音,轻柔道:“前半辈子我一身血腥,为皇室出生入死,后半辈子,我想为自己活一次……大哥,我们所有人,都为自己活一次,好不好?”

这动情无比的话语,在屋中久久回荡着,触动了不少人的心扉,叫他们眼中闪烁起泪光来,尤其是角落中的杜凤年,他心绪激荡间,眼前更是浮现起了那身湖蓝色的长裙。

“凤年,我会等你的,我一定会守在这无朽塔上,等你回来的!”

“阿颜……”他喃喃着,三年之期将至,他如今最大的心愿,不是去开启那阴兵阵,而是找回无朽塔上的颜臣,将她带到琅岐岛,与她相守一世。

眼看屋里一半多的人都要被辛玄笛说服了,那焦老大急了,红着双眼嘶吼道:“老六,你别用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搪塞我,你不想复国,其实最大的原因,根本就是你想占岛为王,做这里新的‘统领’,对不对!你享受被人拥护,奉为‘岛主’的感觉,你如今活得这么风光,怎么还会想将座下的王位拱手让出呢?”

这席话在屋中一响起,辛玄笛便呼吸一颤,陡然站起身,终于变了脸色:“焦伯禹,你不要胡说!”

“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心里明白!”

海水翻涌着,斜阳西沉,宫殿里的白翁回忆到这里,脸上浮现出一丝痛苦的神色,接下来的东西,他显然不愿再想下去了。

每一次回想起来,都是一场巨大的噩梦!

“那时,大哥跟辛老贼彻底闹翻了,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最终约定,在岛上举行一场公投,由我们十个人加上所有的岛民,一起来决定,究竟该何去何从……”

那一天,也是这样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海风中带着些湿润的腥味,灵晴皇后也带着小太子登上高台,在一旁见证着这一场盛大的“公投”。

“如果早知会有那样惨烈的结果,我们当初应该一早就跟着大哥,带上皇后与小太子,还有所有支持复国的遗民,一同离开琅岐岛,离开辛老贼的魔爪……可惜,没有如果,只有那样一场血淋淋的噩梦。”

闭上眼睛,两行泪水滑落下来,白翁在极度的悲痛之间,语气里又涌起了几丝深深的恐惧:“辛老贼疯了,他真的疯了!”

第84章 自相残杀

斜阳西沉,风掠长空,浪花拍打着礁石,大海翻涌不息,一片波光粼粼。

那是一场盛大无比的公投,每个人手中都有一枚贝壳,两个硕大透明的琉璃盏被放置在高台上,一个代表复国,一个反之,岛民们按照自己的意愿,一个个登上高台,投下自己手中的那枚贝壳。

灵晴皇后抱着小太子也站在高台上,他们两个是最先投下贝壳的,琉璃盏中,那两枚小小的贝壳在夕阳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灵晴皇后一颗心都紧紧地揪了起来。

她为了替桓帝报仇,为了复国,才苦苦支撑了这么久,否则她早就跳下城楼,随桓帝而去了。

但如今,她与小太子被完全架在了一个被动的位置上,仰人鼻息,竟要靠这样一场荒谬滑稽的公投,才能决定是否还要继续走复国那条路,她想笑,脸上滑落下来的却只有冰冷的泪水。

流云十君子是紧接着投下贝壳的人,焦老大、吕老二、秦老三、白老四,他们四人皆怀着坚定的复国信念,矢志不渝,但其余的人,全都站在了辛玄笛那一边,想在岛上安居乐业,不愿再过打打杀杀的日子,除了一个人——

杜小九,杜凤年。

他弃权了,将贝壳扬手扔进了海水中,两边都不站,或者说,两边做下的决定他都能够理解。

那么除去杜凤年这一票后,剩下的九票,便成了五对四的局面,这对于台下等待投票的遗民有着十分强烈的引导性。

一群本就跟着辛玄笛采矿出海,将琅岐岛当作新家园的人,自然毫不犹豫地就选择了安居乐业,不再想着虚妄的复国之事。

另一群性情刚烈的遗民,无论如何也无法忘却国仇家恨,“苟且偷生”,他们站在了焦老大的身后,个个握紧拳头,热血沸腾,势要复国,驱逐蛮人,重新夺回真正的童鹿!

还有一群是犹疑不决的人,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面面相觑间,似长风吹拂下的海草般,倒下哪边都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终于,因为他们的“指路灯”,流云十君子那“五比四”的选择,那群人更多的还是倾向于辛玄笛那一边了。

一枚又一枚的贝壳清脆投下,场中的局面越来越不利于“复国派”了,那焦老大双眼都血红了,在高台上嘶喊道:“你们忘了大渝那些蛮人是如何踏破我童鹿,毁我山河,杀我君主的吗?国仇家恨,你们都不想报了吗?”

可即便他这样声嘶力竭地呼喊着,还是改变不了已成定局的场面,票数悬殊越来越大,眼看这场公投就要结束了,焦老大终于忍不住,上前一伸手,盖住了辛玄笛身前的那个琉璃盏,咬牙含泪道:“别投了,别再投了!”

他血红着双眼,狠狠剜向辛玄笛:“老六,都是你,都是你煽动了大家!”

辛玄笛一脸冷若冰霜,衣袂随风飞扬,双眸在夕阳中也陡然一厉:“大哥你这是想要抵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