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弄月沉声道:“炎阳道对摇陵堂中重要人物皆有一份详细的资料,除了堂主赵擎风,‘三主二生一夫人’中,‘算无遗策’段虚寸老奸巨滑、‘间不容发’许沸天胸藏丘壑,皆算是最可怕的敌人,不到万不得已,我决不愿沾惹这两人中的一位。‘金锁城主’安砚生刚勇有余,不通谋略;‘梳平门主’风入松不辩是非,仅效愚忠,此两人替擎风侯作下无数恶行,可谓死有余辜。敛眉夫人得其父‘剑圣’曲临流亲传,虽是剑法高绝,却因其性格刚愎自用,处处以自身好恶行事,身为摇陵堂第一夫人,对乃夫赵擎风所作所为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杀之亦不足惜。唯有舞宵庄主林纯自幼长于京师,虽是赵擎风义女,一向并无大恶,而且对摇陵堂诸多行事多有微词,身为柔弱女流却不乏侠义本色,可算是摇陵堂中洁身自好的异类。陈问风陈大侠愿意收其为义女,便是知她本性良善,如果苏兄能以情动之,让她从此弃暗投明,亦不失一件功德。小弟唯有衷心祝福两位。”

  听萧弄月如此说,苏探晴心怀感激:“萧兄如此明白事理,小弟先行谢过。”

  萧弄月大笑:“如此倾城绝色,我见犹怜。只是梅姑娘见到苏兄与林姑娘之间一片深情后,自知痴心付之东流,欲罢不能下索性求个同归于尽,其行可叹,其情堪怜,还望苏兄不要怪责她……”

  苏探晴肃声道:“梅姑娘对小弟恩重如山,虽有非常之举,小弟也绝不会心生怨言。”

  萧弄月盯着苏探晴半响,放声大笑:“久闻浪子杀手出道以来绝无虚发,还只道必是一位冷血杀手、无情浪子,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重情重义的男儿,虽值得真心相交,却亦不免容易被人所利用。”

  苏探晴想到许沸天当日对自己的评价与萧弄月不谋而合,苦笑道:“小弟自知性情上的缺点,只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萧弄月正色道:“苏兄无需自省,郭大哥便常说小弟太过看重恩怨,缺乏的就是苏兄这般处处替他人着想的仁厚之心。”他面露坦然之色:“我萧弄月快意江湖,仇家遍及天下,却少有投契的朋友。昨晚与苏兄箫笛合奏,大生知己之感,待此间事了后,定要与你促膝长谈。”

  苏探晴亦觉萧弄月光明磊落,是个值得结交的汉子,朗然大笑道:“小弟对萧兄亦有相见恨晚之意,若能有机会与萧兄联床夜话,一吐心声,实乃平生所幸。”两人心意相投,执手大笑。

  萧弄月又道:“苏兄可知昨晚还有一位彻夜难眠之人么?”

  苏探晴笑道:“想必是那位东方香主了。”

  萧弄月嘿然道:“卧榻边岂容豺狼安睡,我平生最恨反复无常的叛徒小人,若不是为了这‘断腕’计划,早就将其碎尸万段。他知道炎阳道法规森严,绝不会轻饶他,必会救出林姑娘以讨好擎风侯,今日且容他逃脱,日后再找其算帐。”

  苏探晴笑道:“东方天翔日后需时时防备,处处惊心,只怕不等萧兄寻他便已惶急而亡了。”

  弄月庄位于金陵西南,两人一路东行,不多时已到金陵城郊。但见远方丘山起伏,水流纵横,近看城楼高耸,气派森严,城阁山川间,一股清逸旷达之气扑面而来,果不愧是六朝古都,气韵非凡。

  苏探晴与萧弄月皆是博览群书才华横溢之人,指点江南风物,各出妙论,十分投缘。苏探晴少时离家,事隔十余年后方重回故乡,心头更是涌上无数感慨。

  进入金陵城中,街上行人来往,热闹非凡。女子大多娉婷轻盈妙韵天成,男子则是气宇轩昂高冠古服。沿途百姓见显然都认得萧弄月,不时有人招呼问安,由此可见炎阳道平日种种侠义之举深得民心。

  宜秋楼位于金陵东郊钟山之上,萧弄月带着苏探晴横穿金陵城,来到钟山脚下。

  苏探晴忽叹道:“炎阳道能于天子眼皮下安然数年无恙,郭护法治军之法可谓居功至伟。果不愧有天下第一大帮之名。”

  萧弄月问道:“苏兄何出此言?”

  苏探晴道:“金陵府毕竟曾是皇都,按理说炎阳道身为江湖门派,稍有招摇必招朝中之忌。小弟本还以为炎阳道必是结交达官贵人方保无虞,如今才知竟是将数万炎阳道弟子化整为零,混入百姓之中,令朝廷纵然想解散炎阳道,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只怕永乐帝迁都之举亦与此不无关系。”

  萧弄月奇道:“不错。为避嫌疑,炎阳道弟子平日都散入民间,帮内有事方才召集。不过刚才与我打招呼的皆是寻常百姓,苏兄却如何看出这一点?”

  苏探晴微笑道:“百姓们既对炎阳道毫无戒心,见到萧兄带我这样一位客人来多望几眼亦是常情,可小弟注意到某些店贩不但不来兜售物品,反而有意避开萧兄,岂不是太不合情理了?”

  萧弄月拍着苏探晴肩膀哈哈大笑道:“苏兄目光敏锐,心思灵巧,果然是执行‘断腕’计划的最佳人选。”要知苏探晴身为杀手之王嫡传弟子,观察力惊人,最擅从蛛丝马迹中寻出破绽,此不过是牛刀小试。

  两人沿山道而上,林深叶茂,景色宜人。望着山下遥遥相对的玄武湖与紫禁城,更生一股纵横天下的豪气。

  到了半山腰处,一位身着便装扮做樵夫的炎阳道弟子已在道边等候,见到萧弄月低声禀报道:“郭护法已在楼中大厅相候,并传下命令只让苏少侠一人上山。”苏探晴注意到他身形矫健,武功不俗,虽远不及萧弄月、郭宜秋等人,却亦可算是江湖一流好手。炎阳道果然高手众多,随便一个不知名的弟子亦有如此能耐。

  萧弄月微一蹙眉:“郭大哥连我也不见么?”

  那个炎阳道弟子为难道:“此是郭护法的命令,还请萧护法理解。”

  萧弄月叹道:“郭大哥近来一意闭关静修,帮中事务亦极少插手,我已有半个多月未见他了。若非苏兄身为摇陵堂使者只怕亦难求一唔。”转头对苏探晴道:“既然如此,小弟便送苏兄到此。一路珍重,后会有期。”

  苏探晴知道萧弄月故意如此,目的便是为了给自己制造一个单独“刺杀”郭宜秋机会,而他口中的“一路珍重”亦绝非指这一条上山之路,而是指去洛阳刺杀擎风侯之行。胸中涌上豪情壮志,挥手作别萧弄月,整整衣襟,随那名炎阳道弟子大步上山而去。

  到了山顶,却是一片密林,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从林中穿过,透过林叶隐隐可望见一座孤零零的小楼。那名炎阳道弟子在林前道前止步:“郭护法不喜喧闹,宜秋楼附近百步内皆是禁地,请苏少侠自行前去厅中相见。”

  苏探晴洒然前行,林中幽静,鸟鸣声不绝入耳,便如一个不闻世事的桃源仙境。转过几个弯后,已来至楼前。

  这是一个颇有异域风味的建筑,呈淡青色,长宽不过二十步,共分两层,外设木梯,楼后植有一片竹林,多节的竹根从墙垣间垂落下来,更增一份清雅之意。

  苏探晴久闻宜秋楼之名,在江湖传闻中那是一个极神秘的地方,据称里面高手如云机关无数,乃是天下第一大帮炎阳道的核心之处,想不到竟会是这样一个冷冷清清的小楼。

  苏探晴在楼外停下脚步,朗声道:“晚辈苏探晴,奉摇陵堂主赵擎风之命前来炎阳道商议和谈,请郭前辈赐见。”楼里却静悄悄地没有一丝回应。

  苏探晴也不着急,闻着楼内飘出的一丝似花非花的淡香,望着一只蝴蝶在清晨的阳光下飞舞,忽想到师父杯承丈曾说过:武学之极道乃是归于自然,天地万物皆可为师。只看面前这只平常的蝴蝶,时而收翅静立于花间,时而展翅翩跹于空中,蝶翅的拍动如此和谐,飞翔的路线分外美丽,动与静的变换无懈可击……那一刻他似乎把那小小蝶儿当做一位武学高手,体会着那种纯乎自然的武学极谛……

  苏探晴蓦然惊醒,自己为何会在此刻想到这些毫无来由之事?昔日庄生梦蝶,恍不知是否自己入了蝶梦,自己仿佛亦惑于此了,不由哑然失笑。再对楼中恭声道:“请郭护法赐见。”

  楼中却仍是毫无动静,虚掩的木门内同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沉寂。苏探晴渐觉蹊跷,道一声:“失礼!”推门而入。

  厅中陈设简单,只在正中放着一张木桌,桌上仅有两杯清茶,再无他物。一位白衣人盘坐于桌前,手抚胸口,似在沉思冥想。他侧面朝着苏探晴,瞧不清脸上神情,只从那颈后长长白发认出应该正是炎阳道护法之首“白发青灯”郭宜秋。

  苏探晴不敢打扰,静立一旁。脑中疑惑越来越深,瞧起来郭宜秋似在练功打坐,但他明知自己将来拜会,又怎会偏偏在此时练功?何况以郭宜秋的武功,纵是练功的紧要关头,亦绝不可能对自己的来临毫无察觉。再走前几步来到郭宜秋的正面,心头猛然一震,郭宜秋面色苍白,抚在胸口的手指缝间隐隐渗出血迹……

  苏探晴再也顾不得许多,上前扶住郭宜秋,此刻看得真切,只觉脑中轰然一响,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郭宜秋满脸震惊,似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之事。他的身体虽还尚有余温,但口鼻间气息全无,竟是早已毙命!

  

第二十九章 浩气莫遣弹剑歌

  宜秋楼内,苏探晴扶着郭宜秋渐渐冰冷的尸体,一时竟不知应该如何应对这突发局面。他虽本为“刺杀”郭宜秋而来,但昨夜才与郭宜秋在弄月庄中相见,极敬这位老人蔚然仁厚、心机缜密,却万万料不到如今竟已横尸于此,心中的震惊实难以用言语形容。

  苏探晴心念电转:郭宜秋身体尚未冷却,凶手应该刚刚下手不久,带他前来的那名炎阳道弟子应该是郭宜秋的亲信,加之武功虽然不凡,但绝无刺杀郭宜秋的能力,应可排除怀疑。而这名炎阳道弟子显然得到郭宜秋的口令后方才在山道边相候,算来前后不过两三柱香的时辰,凶手应该逃逸不远,自己是否应该立刻通知萧弄月进行搜捕?但转念一想,刚才观察宜秋楼周围环境,应该只有下山一条通路,既然一路上并未发现其余人,凶手又如何脱身?难道是炎阳道欲嫁祸给自己?想到这里,迅快弹身而起,在宜秋楼内巡查。

  宜秋楼有上下两层,底层共有三间,朝南外间为会客厅,第二间是卧室,最后一间小屋乃是书房,苏探晴游走一番,并未发现人迹。再来到楼上,顶层是浑然一体的整间,几扇木窗皆以青布遮光,瞧不见其中虚实,推门进去是一间静室,看来应是郭宜秋练功之处,并无异样之处。细听四周静悄悄地并无一丝动静,整个宜秋楼中绝无埋伏,除了他之外再无别人,看来亦非炎阳道故意设下圈套引他入毂。

  苏探晴回到客厅,已从最初的震惊中渐渐冷静下来,望着郭宜秋的尸体陷入沉思。转眼瞅见桌上的两杯清茶只余半杯,分明是已被人饮用过,却猜不出来者是何人?心中更增怀疑。郭宜秋既让自己单独见面,为何又有他人来过的痕迹?而此人多半便是凶手,以郭宜秋的“青灯照佛”大法,对方稍有行刺之意必能先行警觉,除非是极其熟悉的朋友,才会没有任何防范心理。这个神秘人物到底是谁?

  苏探晴观察到郭宜秋垂下的左手紧握,扳开来有一些白色碎屑落下,看那些白色碎屑似是捏碎的蜡丸,除此更无他物。苏探晴正思索时,鼻中忽闻到一股淡雅的芬芳,判断出正是自己在宜秋楼外闻到过的味道,看来其中应该掺和了令人生出幻觉的药物。再拨开郭宜秋抚胸的右手,赫然露出一道极薄极细的伤口,除此之外全身并无其它伤痕。他细细察看,那是一记刀伤,因刀锋太薄,大量喷出的血液堵塞细细的伤口,反而不及涌出,因此外表看来血流并不多。从周围桌椅不乱的情势看,凶手得手后并没有远远退开避过郭宜秋的反击,显然对这一刀极有自信,算定郭宜秋中招立毙,再无出手的余地。而且郭宜秋的尸体保持坐姿,可见这一刀刺穿心脏后立刻收回,绝不多用半分力量……由此判断,凶手绝对是精于刺杀的超一流杀手。

  苏探晴缓缓闭上眼睛,脑中仿佛浮现出一副画面:一人与郭宜秋对坐言谈,忽拿出一颗蜡丸递给郭宜秋,郭宜秋捏碎蜡丸后迷药弥漫而出,刹那间刀光亮起,郭宜秋手抚胸口面露震惊之色,凶手从容离去……

  苏探晴脑中闪过无数江湖知名杀手的资料,以他所知,能这般从容不迫刺杀堂堂炎阳道护法之首郭宜秋的,不过三五人而已。除了师父杯承丈与自己外,那位擎风侯手下的超级杀手严寒亦有此能力。但既能与郭宜秋品茶相谈,又可从秘道离去的,便只有许沸天谈起炎阳道中那位“影子杀手”或有可能,难道就是那个江东去?但“影子杀手”既然是炎阳道的秘密武器,自然深得信任,为何要杀郭宜秋呢?苏探晴不由后悔未能朝萧弄月多打听一下江东去的情况,不过江东去既然是炎阳道中极重要的神秘人物,只怕萧弄月也未必肯告诉自己。

  苏探晴百思不解,忽想到“断腕”计划中郭宜秋诈死之事,自己为“刺杀”郭宜秋而来,炎阳道会不会提前安排好郭宜秋替身的死去?而且宜秋楼乃是炎阳道最为重要的地方,任何人想要偷偷潜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何况以郭宜秋之能,如何会无声无息被人暗害?一念至此,心头重又浮起一丝希望。

  苏探晴又想到而宜秋楼内书房的布置与弄月庄观渚楼极为近似,或许秘道口亦藏在那里。当即放下郭宜秋的尸体,来到书房中,照萧弄月开启机关之法手按砚台,先朝左边旋转并无异常,再往右边一旋,果然身后的书架发出隆隆响声,缓缓移开一条缝隙。苏探晴往里看去,黑黝黝地不知有多深浅。鼻中闻到一股火把燃烧的味道,显是有人刚刚从此离去,苏探晴不敢大意,先打着火石燃起火熠,在秘道口轻轻一晃,秘道中静悄悄地并无动静,又看到火苗窜动,知道秘道中通风极好,不会有窒息之虞。当下右手执玉笛,左手拿火把,跳入秘道中。

  秘道皆以坚强的花岗岩石筑成,道壁十分光滑。苏探晴深知宜秋楼内处处机关,手抚两壁轻敲而行,刚刚走出几步,便发觉壁内中空似有古怪,全神贯注凝神观察,在墙壁上发现了一个手掌大小凹下的太极图形,以手按之,稍一用力,石壁格格轻响,露出一间石室。石室中有桌椅床铺,床上挂着纱帘,一人仰面躺在其上,长长的白发从床边垂落下来。

  苏探晴心中怀疑不定,轻声唤道:“郭前辈。”那人毫无反应。他上前几步掀起纱帘,只见赫然又躺着一位“白发青灯”郭宜秋,但他全身僵硬,早已死去多时。

  苏探晴倒吸一口冷气,他刚刚看到郭宜秋的尸体时尚心怀侥幸,希望死去的只是替身,此刻再看到这情形,已知此人才是假扮郭宜秋的炎阳道弟子,而客厅中被杀害的正是郭宜秋本人。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炎阳道虽早早安排好了“断腕”计划,摇陵堂亦随时随刻不忘除去炎阳道,擎风侯这条老狐狸恐怕根本就不相信自己,派自己来金陵不过是个幌子,真正执行刺杀的却另有其人。

  苏探晴望着这位死去多时的炎阳道弟子,他的面色安详,脸上似还带着一丝从容赴死的微笑,只可惜他并不知道,他的死却已没有了任何作用。苏探晴恭恭敬敬地合掌深施一礼,口中毅然道:“这位兄弟尽可放心,‘断腕’计划绝不会失败,苏探晴在此立下誓言,必将刺杀擎风侯以慰郭老前辈与你的在天之灵!”转身大步走出石室,往秘道深处行去。郭宜秋之死已激起苏探晴的冲天斗志,这一刻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死擎风侯,以浪子杀手的方式继续完成“断腕”计划!

  秘道笔直朝下,看来郭宜秋平日足不出户,皆是靠着秘道行动,昨夜去弄月庄想必亦是由此而行。苏探晴知道凶手离开不久,加速疾行,一路上却再无异常。走了二柱香时分,一道石门拦住去路,秘道已至尽头。推门而出,耀眼的阳光扑面,已到了山脚下一片荒地,应该是位于金陵城的东郊。

  忽听山顶上锣声大作,想必炎阳道已发现了郭宜秋被刺杀之事。苏探晴苦笑一声,目前他已是杀害郭宜秋的最大的嫌疑人,只怕过不几天炎阳道就会发出通缉自己的榜文,连萧弄月也不会相信自己。

  苏探晴目前最担心的是林纯是否已经被东方天翔救出弄月庄,他心知经此变故,弄月庄必会加紧防卫,凭自己一己之力想从弄月庄中救出林纯绝不可行,只有去那山神庙中等候她的消息。略略思索一下,先借着树木隐藏身形,沿着山麓走到另一边山脚,找个山洞匆匆易容一番,把自己打扮成客商模样,认清方向,施施然往金陵城中走去。

  城中表面上一如平常,但不少炎阳道弟子三五成群,在城中来回巡视。苏探晴在城中闲逛,暗暗运功留意探听炎阳道弟子的说话,才知郭宜秋死讯已传遍炎阳道,目前暂由萧弄月代行盟主之职,淡莲谷与弄月庄的人马已一齐出动,务求找到自己。不由暗叹一声:按理说萧弄月本应将郭宜秋的死讯秘而不宣,但只怕他初见郭宜秋的尸体亦分不清楚真假,所以将消息散布出去,此刻炎阳道人心惶惶,若自己回洛阳不能一举除去擎风侯,炎阳道从此再无与摇陵堂争雄的实力。

  眼看已过午时,苏探晴来到一间酒楼,寻个靠窗口的座位,要了一壶美酒与二碟小菜,自斟自饮。

  酒楼正对玄武湖,微风徐送,湖岸芳草茵茵,长堤柳丝低垂。苏探晴却根本无心欣赏旖旎风光,看似凭窗独饮的商客,内心里却在思考着下一步的行动计划。他心机缜密,虽知金陵城绝不可久留,但一来要留到晚间去山神庙中等候林纯,二来炎阳道必会立刻封锁金陵来往的道路,白天出城惹人怀疑,反是留在城中较为安全。他知道郭宜秋已死,纵然找萧弄月解释清楚亦于事无补,反而会将“断腕”计划全盘暴露,倒不如宁可背上行刺郭宜秋的罪名,利用凶手尚不知郭宜秋另找替身之事,给擎风侯布下一个圈套……

  过了一会,忽听人声喧哗,却是几名炎阳道女弟子入酒楼巡查,当先领头一人正是梅红袖。梅红袖乍望见苏探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朝他缓缓走来。苏探晴微微一凛,知道梅红袖对自己比较熟悉,千万不能露出破绽。故做好奇瞅她几眼后望向窗外,浑如毫不知情。

  梅红袖径直来到苏探晴桌前站定,欲言又止。

  苏探晴但觉心中怦怦乱跳,竟是毫无来由地一阵紧张,面上却不露惊惶之色,拱手一礼,故意压住嗓音,以金陵口音道:“这位姑娘有何指教?”

  梅红袖听到苏探晴的口音,微微一怔,脸上露出极古怪的神情,轻声道:“这位先生似乎有些眼熟,可在何处见过么?”

  苏探晴强自镇定道:“在下记忆中从未见过姑娘,却不知姑娘为何如此说?”

  梅红袖低下头,歉然道:“先生莫怪,小妹认错了人。”说罢带着几名炎阳道弟子转身匆匆离去。苏探晴虽感觉梅红袖神色蹊跷,但见她离去暗舒一口气,信心大增,既然梅红袖都看不出自己的易容,其余炎阳道弟子更应该无法认出他。

  眼看将到傍晚,苏探晴结帐出了酒楼,信步往西郊外走去。他自从少年时被杯承丈收徒后再未回过金陵,此刻重回故地,眼前景物渐渐熟悉起来。

  前方道上缓缓走来一位乞者,那是一位老人,佝偻着身子,手拄木杖,乱发遮住半张面孔。来到苏探晴面前,伸出手来:“这位大爷行行好,可怜一下吧……”

  苏探晴只觉这语声熟悉,定睛一看大吃一惊,老人虽是皱纹满面,却仍可依稀认出当年的模样,竟正是从前在村中教书的郭夫子。

  苏探晴连忙扶起老人,颤声道:“老人家可是姓郭么?你可还认得我?”

  老人睁开混浊的双眼,打量了苏探晴半天,摇摇头道:“小姓郭。恕老朽年老眼花,不识大驾。”苏探晴当年不过八九岁,十余年过后早已容貌大改,郭夫子自然认不出来。

  苏探晴想到昔日郭夫子在学堂中讲“君子不受嗟来之食”,如今却沿途行乞,若非迫不得已何以至此,本想问问郭夫子何以落到这般田地,奈何心头一酸,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将身边所有的碎银掏出来递给他。

  郭夫子乍见这许多银两,吃了一惊:“这如何使得?老朽……不能要。”那苍老的语声中似乎还依稀可辨当年的一份清傲。

  苏探晴柔声道:“学生昔日曾受先生授育之恩,这些银两务请收下,权做学费,也好让先生安渡晚年。”

  郭夫子颤巍巍地就要拜倒在地,苏探晴连忙扶住他:“无需多礼,先生曾教我‘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如今不过些许银两,又怎及授业之恩的万一?”

  郭夫子涕泪横流,怔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苏探晴叹道:“先生育人无数,我只是其中一个不成器的学生而已,何必知道姓名。”其实他的名字亦是郭夫子所取,只是怕连累了他所以才隐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