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这话自有底气在,那少年也被她逼得滞了一滞,不由请示望向身旁女子,那女子微笑着对他摇摇头,还未说话,阮容已是将阮慈按下,起身款款道,“这位师姐,既然有意称量我的修为,又何须婉转请托,令他人出头?这非名门所为,师姐想要和我较量,小妹自当奉陪。”

她对那女子做了个手势,女子微微思忖片刻,也是欣然起身,拔出一柄匕首,笑道,“刀剑无眼,师妹可要小心了。”

此女修为亦是筑基后期,以阮容此时修为,只怕很难胜过她,阮慈有些着急,心道,“这怕是容姐生平第一次正经斗法,且看她怎么应对吧。唉,此地已是无垢宗地盘,门内洞天神念也很难覆盖,若是出了事可就不好了。”

但见阮容面上含笑,似乎智珠在握,也就略略定下心来,退到一旁,随二女一道飞出茶楼,往坊市之外行去,一场斗法,竟是这般便已撮合而成。路上阮慈望了齐月婴几眼,齐月婴亦是会意,传声说道,“这是放鹤堂此行护道,她也不过是被推出来的第一枚棋子。”

放鹤堂亦是盛宗,阮慈微微点头,已知这一行绝难善了,而且这一战便是赢了,也未必就好,就不知阮容是会故意示弱,还是做别的打算了。

第138章 剑使之能

无垢宗到底是盛宗底子,纵使山门极为古怪,但护山大阵占地不小,从坊市往外,隐约可见道路阡陌,想来这大阵远处可以通往凡人国度,倒是上下浑然一体,不似上清门、金波宗,山门、坊市、凡人国度是分作三处。众人轻易便是寻了一处无人山头,落了下来,齐月婴道,“我等修道人切磋,总不能任意妄为,便以此山为界,若是殃及山外生灵,便算是输了。”

她伸手一指,山中顿时鸟鸣兽吼,不知多少无知鸟兽被她摄了出来,往灵兽袋中而去,这灵兽袋乃是以灵力量度,这些凡间走兽,便是装多少都不以为意。

她是金丹修士,修为应当是在场诸客中最高,众人自然不会反对,放鹤堂那女修士也是笑道,“没想到上清门下如此心慈手软,考虑得这么周到,倒不似平日作风。”

她瞧了阮慈一眼,似乎是在讥刺她在金波宗内所为,阮慈心中却是一动,暗忖道,“月娘果然心思细密,她知道我在绿玉明堂因英英闹出的不快,便先把鸟兽驱走。”

阮容仿佛也想到这点,美目将阮慈看了一看,有些笑意,拔剑跃上半空,笑道,“请明道友赐教。”

明娘子看了看那柄宝剑,并没有立刻上前,阮慈在阮容身后遥遥道,“明道友,你怕我姐姐使的是东华剑么?”

她语气里有些嘲笑味道,明娘子受她挤对,只能跃上前去,叫了一声‘道友小心’,侧身掐诀,众人顿觉凌人气势扑面而来,她那匕首荡漾出阵阵宝光,仿佛将四周天地之间,所有气势全都掠夺到了自己刃尖,便是阮慈,也不由得叫了一声‘好’,对齐月婴赞道,“不愧是盛宗护道,到底是有点名堂。”

齐月婴也是大为紧张,密密望着场内,显然阮容稍有差池,她便要动手分开两人。她心思虽然细密,但也正因为过于细密谨慎,总显得有那么一点儿过分焦虑。

明娘子这一刀,和沈七拔剑一斩颇有相似之处,只要气势胜过,一剑斩下,毫无消耗,修为被压制那方,连还手机会都没有,立刻就会被取走性命。阮容笑了一笑,却似乎是察觉不到凶险之处一般,素手一翻,左手托出一面小磬来,她将宝剑还鞘,屈指轻弹,一股宁静之意顿时漾开,将匕首宝光压制,众人被那宝光刷过,也觉得心中一片宁恰安稳,提不起那争强好胜之念,缓了一缓,面上这才变色。

那少年失声叫道,“这是上清门的风波平小磬,你师尊竟给你带来了?”

他顿了一顿,又道,“你竟能驱使得动!”

言下颇是诧异,便连阮慈心中也不无惊异:此宝稍经阮慈驱使,便可以将威能广播至此,绝非法器,必定是仿风波平制作的法宝。以阮容筑基初期的修为,竟能驱动法宝,实为异数,便是阮慈,筑基期内难逢敌手,也没想过给自己寻几件法宝来使用,法宝不但所费特昂,稀少珍贵,而且修为不足强行驱使,往往事倍功半,还不如称手法器来得合适。

然而阮容使这风波平小磬,却是得心应手,一敲之下,面色仍是自如,却已将明娘子进攻之势破坏殆尽,那明娘子倒也干脆,立刻转为守势,退后道,“剑使原来有如此法宝随身,那还打什么呢?我奈何不了你,你奈何不了我,便按平局算如何?”

倒也不是她胆怯,只是修士相斗便是这般,气势场中的争斗实在才是主要,像这般的斗法,旁人都会约束自身气势,令两人在场内单独相争,而明娘子修为胜过阮容许多,气势也更是旺盛,阮容占不了场中优势,但有小磬护身,明娘子也很难将优势化为胜势,若是生死相搏,当然不会就这样算了,但对斗法来说,已足够收手言和。

她已露出退意,阮容却反而不肯罢休,玉容微现笑意,左手又是一翻,小磬收走,一口小钟在掌心露出,她悠然道,“道友且慢一步,我未说奈何不了道友。”

言罢屈指一弹,钟身轻颤,‘嗡’地一声闷响,那安宁平定之意转瞬为动荡波折、风波狂浪的灵力波涛取代,向着明娘子席卷而去,阮容素手托钟,稳稳立于风暴中心,身后衣袂纷飞,仙姿楚楚,望如神仙中人,那明娘子却是脸色骤变,狼狈无比,往后疾退而去,避开那波涛最盛之处,手中拔出一根长笔,在空中连点数下,将那汹涌来袭的气势疾退,又连书七个定字,却也只是稍减波澜,终究是退无可退,在场中退入死角,被那动荡波涛袭身。

因事前说好,以此山为界,气势场便也无形以山界为线,此时那明娘子已是逃到山界边沿,众人目力不及,但仍可观见那气势波涛,将明娘子气势包裹进去,也陷入那不安动荡之中,无形间竟仿佛听到体内骨节摩擦,道基颤动发出的咯咯声,令人十分不适。阮慈心中亦是暗叹,“这风波起钟果然亦是杀伐至宝,若是本体敲响,岂不是要引起空间风暴?一般筑基修士对决,总是将气势对峙和灵力转运分开,先在气势场中分出高下,再于实在之中试着运用灵力驾驭气势,竟不能同时博弈。而这风波起钟一旦敲响,那不安之意乃是同时而发,虚实顿时陷入混沌风浪,界限都没有那样分明。这的确是金丹才能试着驱动的法宝,真不知容姐是如何将其敲响,而且还接连御使二宝,这法力吓死人了。”

和风波起钟的威能相比,众人更在意的也是阮慈想到的这点,那少年面色已是发白,喃喃道,“风波起……她竟能同时驱用两件法宝,难道……这就是剑使?”

他望着阮容的眼神中已满是畏怯,见阮容在遍地烟尘之中,遥遥看来一眼,神色不喜不怒,往后退了几步,竟是叫道,“剑使,在下错了,剑使大人大量,万勿和我计较!这寒水泽,我便不去也罢了!”

说着竟是转身化光而去,遁光奇快无比,转瞬间撞入护山大阵,便是想留都来不及。倒让阮容始料不及,微微摇摇头,面上微露笑靥,又是令人好一番惊艳——修士之中,俊男美女实在并不稀有,但若有人能和阮容一般,筑基初期便可驱动两件法宝,又执掌宇宙级灵宝,那在绝世姿容之外,更添一层摄人心魄的动人仙气,也实在是理所当然。

比试至此,还怎样继续下去?待到钟声余波散去,明娘子缓缓飞回时,七窍犹见血痕,显见受伤不轻,也是爽快认输,道,“小觑师妹,是我不对,现下要返回师门疗伤,来日若有缘重逢,再当讨教。”

她从人群中叫出一名少女,两人一道飞走。余下众人都上前恭喜阮容,阮容面露微笑,一一回应,阮慈却是叫道,“还有谁要来比试的,快都说了,不然我们就要把小动物们都放出来了。”

其实她对这些野兽的死活倒也不怎么在意,但齐月婴忖度她心意,方才这般操办,阮慈自然也要领她的情。

宋太子微微一笑,说道,“慈姑,这就打跑了一个,哪还有人敢上前来?”

他和阮容适才应该已经厮见过了,和阮慈却还没打招呼,阮慈见到他,总也有几分见到故人的开心,只是来不及说几句话,阮容已去找来阮谦,众人亦是识趣,令他们兄妹三人走到一旁说话,其余人留在当地,齐月婴放出满天鸟雀,僧雨也赶来此地,和众人问些仔细详情。

兄妹三人久别重逢,欢欣自然不同寻常,但碍于场面,也不好过分流露,阮慈正要细问阮谦行止,阮谦道,“我的事,之后有空再谈,总之如今在寺内还算安稳,你们是怎么回事,真要去寒雨泽么?”

原来中央洲陆的佛门,全都起于一宗,因此素来友好亲密,阮谦此次倒不是因为要去寒雨泽,在这里落脚,而是和师兄弟一起来此挂单,要去寒雨泽的只是一群人中的两个而已。其余人都是预备在无垢宗左近行善修禅,也增添几分阅历,寻找那参悟的机缘。

佛门一脉,传承和玄门大有不同,但颇有些秘法最是神效,阮谦刚开脉时,心脉受损,这样严重的伤势,在炼气期内决计修不成无漏金身,这样的弟子,在盛宗内几乎只能黯然收场,最终做个外门管事,便是不错的结果了。但如今看来,阮谦气血平稳,修为也是不差,虽则面上病容挥之不去,但能和忘忧寺众徒出来历练,也可见在宗内受到重视。阮慈也很是为他开心,因道,“这寒雨泽是非去不可的,不过谦哥不必为我们担心,此行应当能够平安回来。”

阮谦却是大不以为然,皱眉道,“你们身在上清门内,没有听到外头风声,东华剑使第一次出门办差,只有二人随行,怕是不够。再者,容姑刚才也太无谋略,这些人邀你为战,一来是想看看你对东华剑气炼化得如何了,二来便是想要逼出你的底牌,好做相应的安排。那寒雨泽又不是甚么极为封闭的所在,要去,人人都可去,随时都可去,只看把守寒雨泽的宗门是否放人进来罢了。你在此地第一战,便是露出两件法宝,那么旁人自然知道要派什么样的修士来对付你了。”

这话也是正说出了阮慈的想法,这一战输了固然面上无光,传扬出去惹人笑话,但赢了也自有后患,比如刚才那少年,急着逃走,固然也是怕阮容随手就取了他的性命,但谁知道不是回山报信去的?还有放鹤堂明娘子,用自己的伤势,换出阮容两张底牌,看似狼狈,心中说不准有多美呢。

阮容叹道,“谦哥,这我也自然知道,不过大家若都在规矩中行事,这两件法宝也足以应付,令他们知难而退,也可免去之后许多麻烦。若是他们不按规矩行事,那师尊也自有办法应付,他们能够进来寒雨泽,难道我们上清就这样无人么?”

阮谦方才释疑,又问了几句阮慈在山中的日子,只是丝毫不提南株洲往事,也没有太细问,仿佛和阮慈不太熟稔,更不说自己如何到的忘忧寺,也不问阮容如何驱动两件法宝,谈了几句,便是扭头唤宋太子过来叙旧,阮慈见他如此,心下有些难过,暗想道,“谦哥怕也没有办法,唉,说是血脉相连,永不褪色,但数十年不见,其实的确也陌生了许多。”

想到阮容当日若没有被上清门携回中央洲陆,而是留在南株洲,姐妹俩数百、数千年后重逢时,千百年前那短短十几年的情谊,实在说来,怕也不似今日这般浓郁了。正是因为双方同在一门,虽然极少见面,但心中却知彼此正互相照应,此时她和阮容之间,才会远远比阮谦来得亲密。也不由是轻轻叹了口气,想道,“情浓时,便如同孟师姐对李师兄一样,百转千回,不改其志,情淡时,又好像一张纸一般,吹一吹就吹得不见了。终究修士之间,数百数千年不见也是常事,不像是凡人那样,日日相见、年年相会,便是有再浓烈的感情,数十年不见还能忍耐得了,数百年不见,回来也该忘光了吧。好似官人,算来也就三四年不见,他那好几张脸我都有些记不得了。”

虽有些介怀兄妹疏远,但时势如此,轻叹一口气,又换出笑脸来,走上前道,“太子哥哥,许久未见了,你也是要去寒雨泽么?我们正好同路一起走。”

宋太子微微一笑,冲她使个眼色,往阮容看去,阮容美眸波光流转,哼了一声,走到一旁去,便仿佛未见宋太子一般。阮谦、阮慈二人对视一眼,都是笑了开来,阮慈道,“嗳,姐姐还生你的气呢,你可和她赔罪了没有?”

几人说着,便在林梢坐下,宋太子将自己入道故事,一一说来,又兼向阮容赔罪,三人也是因此,知道了许多南株洲往事秘辛。

第139章 物非人非

“自从那一日天魔破阵之后,宋国变故频频,三宗上师搬来仙山浮阁,在国内各处拔除阵盘,开设下院,又为我国梳理灵气,令江河漫涌,田地重青,更是搬来许多奇禽异兽,又搬运山头,点化灵玉,不过是一年光景,宋国已是从里到外都是焕然一新,国人也欢欣鼓舞,对三宗上师,无不是顶礼膜拜……”

在宋太子娓娓叙事之中,宋国那天翻地覆的变化,仿若一幅画卷一般逐渐打开,这样极致的改变,不是修士当真也办不到。三宗上师考量得极是仔细,为宋国在平原之地,规划出千里沃土,再把水脉中灵玉点化,更借来异宝调理阴阳五行,带来无数作物、草木种子,家禽家畜更是不必多说,那荒芜了七百年的大地,不消半年便是生机勃勃,原本的符师如今则转为教授宋人打理田地、猎捕鸟兽,七百年来,这些功夫已逐渐失传,宋人如今只精通挖矿而已,其余营生都需要重新学起。

半年之后,各国商队陆续也到了宋京,以天价收购灵玉,携来相市的金银铜铁、宝材灵药,更是种类繁多。宋国百姓家中多少都有灵玉存储,当下都赚了个盆满钵满,三宗又在各地投放大宗商品,平抑物价,还由符师出面,拣选禀赋出众的幼童收入仙门。

在宋国百姓眼中,这年许日子,甚至是梦中都无法想象,不必再在漫天风沙之中无止尽地寻找灵玉矿,更不必煮玉为饮、持符为生,已是如获新生,谁知道这些改变了一切的仙师,更肯将他们收归门下?国内百姓顿时对三宗感恩戴德,极是虔诚狂热,便是三宗事先言明,三年后将有更多宗门前来收徒,但百姓依旧是以三宗为最高门第,无不愿为三宗效死。

但身为宋国皇族,太子知道得却要比百姓更多一些,血夜大变之后,帝后不再限制太子翻阅典籍,太子于私库之中,逐渐读到七百年前,宋国改朝换代以前的记载。从字里行间来看,当时宋国也正处于王朝交替之时,亦有许多练气士在人前显圣,纷纷匡助明主,这在当时乃是奇事,只因按往常规矩,凡人国度的变动,上宗总是冷眼旁观,既不扶助,也不打压。但这次兴替十分特别,宋氏老祖亦是在笔记中记载了和军师的对谈,军师便是凌霄门外门弟子,曾对他说过,“这便是为了争夺立下大阵的气运。”

宋国立国诸将,许多背后都有门派影子,太子道,“便是阮氏,传闻中也是相遇异人,蒙赠数件异宝,自然了,从描述中来看,这些异宝在修真界,不过也就是一些筑基修士随意可得的法器。”

三阮目光相对,都是想到了那件让阮氏家破人亡的厚坤佩,太子似是也想到了同一件事,微一抿嘴,道,“其实说是相遇异人,恐怕也是凌霄门弟子,那厚坤佩便是凌霄门常见的法器,阮氏在宋国最为根深蒂固,与皇室关系最为亲密,时而联姻,或许便是因为都受了凌霄门的扶助。”

他顿了一顿,又低声道,“不过,当时我心中便有一个疑惑,也问了凌霄门上师……我问他这厚坤佩在凌霄门内,是何时开始流行的,是否不超过七百年。”

三阮气息都是一窒,阮慈心中微跳,暗道,“太子果然聪明绝顶,我随在谢姐姐身边,才能略觉端倪,他却是立刻就想到了其中的纰漏。不能因为厚坤佩在凌霄门流行,便推定相助阮氏的是凌霄门人,也可能是谢姐姐暗中扶植阮氏,又在凌霄门中布子,这才有了厚坤佩的出现。”

那厚坤佩,不过是谢燕还袖子上的一段花纹所化,对谢燕还来说,或许是天魔种念的种子,或许是暗中依附谢燕还的弟子相认的依据,当时她打破大阵,令灵气狂乱,又借助诸洞天来袭之力,破空而去,阮慈事后想来,道韵屏障岂是易与,便是真灵想要逃出,也要大费周章。在恒泽天外,清善真人以宇宙级灵宝全力一击,还要借着道奴在虚数之中的侵扰,才令道韵屏障露出一丝孔隙,谢燕还不过是元婴修为,便是练得秘法,将肉身献祭,但也无法跨越元婴和洞天之间的界限,若非灵气龙卷、洞天攻袭这两股大势相助,她也是逃不出去的。

再细思一番,谢燕还若真罪不容诛,以上清门擎天三柱之力,焉能奈何不了一个元婴修士,她和掌门因果相连,绝难藏匿行踪,而且谢燕还叛师在前,阮慈无法想象一个洞天真人诛杀不了元婴弟子,便是当时王真人还未成洞天,但至少楚真人、徐真人、秋真人等,也足以敌过燕山魔主之势,至少对上清门来讲,谢燕还叛门之后,立刻将她杀死,重新入局培养剑种,这才是最合适的做法。毕竟谢燕还可能被任何一个门派延揽,却独独不可能回到上清门。

洞天攻袭且先不说,暗中扶助三宗,令其布置大阵,明为困敌,暗为相护,在因缘际会,那时机最恰当的一点,将东华剑付予剑种手中,破阵而去……若说这其中桩桩件件,都是谢燕还和王盼盼亲手安排,这倒似乎也未必,但谢燕还必定是推动了最初的因果,才有了血夜惊变时,阮慈所见证的惨剧。

“所以谢姐姐才对我说,她对我没什么恩义……不过当时我的回答也没有错,说不准当时阮氏始祖,便是因为谢姐姐才能存活下来,繁衍如今,若没有她,七百年后阮家人不会死,但没有她,七百年后也不会有阮阀一族。”

她脑中周周转转,将那前因后果想了一遍,只得出一个结论,“谢姐姐逃离周天,看似无一人相助,或许只有魔主在背后暗中支持。但仔细想来,追杀她、囚禁她的所谓玄门中人,所作所为,又岂不是在暗中配合,大开方便之门?”

“是否……是否是因为那位道祖不愿琅嬛周天有真灵逃脱,是呀,是呀,仔细想来,除了那些甚么也不知道,浑浑噩噩、不辨恩仇的凡人以外,但凡开脉修道,生在琅嬛周天之中,死了也是投入虚数,至死都不能离开周天。这……这未必是常态,恩师……不,王胜遇也对我说过,凡是修炼天星道统的修士,一定修为之后都要穿渡到宇宙中去观察星数,那就可见在别的周天,即使是有道祖庇护,修士往来周天应该也是很自由的。”

她偶然还是很生王真人的气,又仗着离宗甚远,有东华剑镇压,且周天之中,再无一人和自己的因果牵连比王真人更深,随她修为增长,自己思绪也较为安全,便不叫王真人尊称,以名呼之。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瞬,便又想道,“那位道祖封锁周天往来,甚至连虚数之中都派道奴看守,究竟是为什么呢……谢姐姐要穿渡出去,是否便和这严密的封锁有关?”

“盼盼……盼盼是很不喜道祖的,我原来当她只是不愿在我身上看到道祖落子,让谢姐姐回来时得剑希望变小,但其实若谢姐姐能够回来,得剑不得剑又有何紧要呢?难道盼盼会希望谢姐姐战力更强一些,便盼着我还剑之后,陨落当场?”

“不,盼盼绝不是这样的猫儿,它有时候很无情,但其实挺心软的,谢姐姐若能回来,是需要东华剑去做什么事么?”

思绪纷纷,却也只是一瞬,面上丝毫不露异样,还装着好奇的模样,听阮容追问道,“那些所谓上师又是怎么回答你的?”

宋太子对她微微一笑,似是在打趣阮容,分明不愿原谅他,却还是禁不住搭腔。不过他素来很有风度,并不吊胃口,而是低声道,“上师说,若我不是禀赋这般厚实,又是宋国皇室,早被凌霄门定下,要献给中央洲盛宗。光是这么一问,便已经活不成了。”

这样的恐吓,其实无异于也是一种回答,三阮都并非愚钝之辈,闻言默然相对,阮谦叹道,“局中有局、谜里见谜,红尘种种,如云似霭,俱是灵台浮尘。”

他究竟身入佛门,此言大有禅意,宋太子也不由跟着叹了口气,轻声道,“我当时也是这般想的,仙人手段,岂是凡人所能尽知。我不过是比陌间百姓、深闺贵女多了一丝见识而已,若要细究,便是连谁恩谁仇都分不清,便是想要追究,也无从问起。三宗也好,那魔头也罢,对我们宋国百姓,到底是有大恩,还是有大仇,便是现在我也不晓得,已过去了四五十年,我父母料来也已不在,那片土地上生活的百姓,又有谁还在意这些恩怨呢?”

他提及深闺贵女,阮慈也不由想到自己入宫觐见那天,她和太子一道用饭,彼此那几番交谈,那时她以为太子懂得许多,现在想来,其实他心中也满是迷惘,确实只比自己多知道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点,想来那一天,他望向窗外的目光里,也一定有一些无法和心上人结为连理的遗憾,还有对这世道的疑惑。

若说阮容心中还对宋太子抱有怨怼,阮慈却从未怪责过他什么,如今更知道太子其实已经尽力保护阮家,阮家命运,不是任何一个凡人能够扭转,她柔声道,“便是太子哥哥,如今也不再是凡夫俗子,过去的事就忘了也罢。”

宋太子看了看她,又望了阮容一眼,又笑了笑,道,“已是忘了许多,如今只一意修行,恩师说我心中求道之念极是纯粹,因为我离国登舟之时,心中便是想着,做凡人的滋味实在一点不好,连自己喜欢的姑娘都娶不到,连她的家人都无法保护,这般无力的感觉,此生再不愿体会,我等修仙问玄,为的不就是将自己在意的东西,握在手心么。”

他虽然并未盯着阮容,但这话显然是对她说的,阮容香肩微颤,低垂着眸子,叫人瞧不清面上神色,阮谦对阮慈使了个眼色,两人会意一笑,起身走到一旁,阮慈回首看了几眼,见阮容已抬起头来,和宋太子说话,两人距离不似刚才那般疏远,不免窃笑道,“难道前缘早定,如今恰逢玉露,又发新枝?”

阮谦也偏头瞅了几眼,却不如阮慈这样心无挂碍,而是叮咛阮慈道,“此行万万要极为小心,你不知有多少人要在寒雨泽中对剑使下手,这可能是剑使结丹拔剑以前,改变局势的最后一次机会,是以许多势力都是投以重注,那寒雨花不采也罢,你们还是保命要紧,待到花期结束之前,随意抢上几朵交差即可,你千万记得我说的话。”

他终是不自觉露出当年那以兄长自居的语气,令阮慈颇为怀念,但心中也是一动:“谦哥在忘忧寺显然地位不高,连寒雨泽都去不了,他怎能知道这么多门派的动向?”

她注视阮谦片刻,阮谦对她微微摇头,阮慈也便会意,随意应诺了几声,便问道,“是了,谦哥,你在无垢宗挂单,可曾觉得不适?无垢宗诸位大和尚行事实在有异寻常。”

正说着,那僧雨和齐月婴已飞掠到附近,僧雨蹲在地上,似乎在仔细检查山头损伤,又飞上来和齐月婴说了几句话,齐月婴面有无奈,勉强点头,递给僧雨一个乾坤囊,阮慈正看得稀奇,阮容和宋太子也掠过来寻他们,四人便一道和齐月婴会合,阮慈问齐月婴怎么回事,齐月婴道,“刚才僧雨师兄来估摸了一下山头水土损失,算出了我们要赔付的灵玉。因放鹤堂道友已经走了,只好全由我赔给他们。”

说起数目,不过是数百灵玉,众人都感到匪夷所思,这山头并无灵气,也不是什么要紧所在,几百灵玉,对金丹修士来说更不当回事,更何况无垢宗这佛门盛宗。阮谦答阮慈刚才疑问,道,“师兄们也是议论纷纷,据闻无垢宗百年前还不是这般模样,反正我们忘忧寺不是这般行事。”

百年对修真界来说,只是短短一段时间,无垢宗的变化看来尚未传开,到底这是在人家山门大阵里,也不好过多议论,只是略谈几句便罢了。宋太子、阮谦逐一告别,去寻各自师门,便是故亲相逢,到底也不比师门亲密,如此匆匆一晤,便要再度分离。

此行目的已达,阮容到底也御使了两件法宝,齐月婴已是急不可耐,要带她回法舟中休息,阮慈也不敢耽搁,一行人回到舟内,折回西北方向,往寒雨泽而去,阮容调息了数日,这才功成出关,阮慈立刻找她谈天,第一句话便是问道,“容姐,你和太子私下都说了什么?你原谅他了么?你们、你们重新在一起了么?”

第140章 修士之情

“怎会有这般荒谬的想法。”

阮容也是啼笑皆非,犹如当年一般,对阮慈白眼相对,责道,“你这心境,如何还是这般的不沉稳……再者,这岂非是天方夜谭?我是掌门嫡传,宋太子在流明殿亦受师尊重视,都是筑基九层、洞天有望之选,我更是身负东华气运,这般身份,如何能和外宗弟子谈情说爱,将那因果扰乱?”

她从前暗伤自己不能嫁给宋太子时,便是明知这亦是形格势禁,又哪来此时这侃侃而谈的淡定从容,阮慈笑道,“你说的这些,确实也都是真,但我只听出一个意思,那便是姐姐心里已经不欢喜他了。”

阮容随手抄起榻上的竹夫人,向阮慈丢来,怒道,“你就专爱和我胡搅。”

以两人此时身手,这竹夫人万无砸中的道理,阮慈伸手一指,将竹夫人定在半空,阮容双手掐诀,在气势场中和阮慈争斗起来,要用法力将竹夫人纳入自己控制之中,两股灵力在空中你来我往,还要顾着不可将竹夫人损毁,两人抢着抢着,倒是抢出趣儿来了,那竹夫人在房中飞来飞去,齐月婴开门进来,就见一个竹夫人扑面而来,她伸手要拿,竹夫人往地上一落,猛然飞入阮慈手中,她得意道,“容姐,我算到了月娘来后的变化,我赢了。”

阮容已又是那贞静从容的模样,伸手拿起茶杯,轻呷一口,淡然道,“这竹夫人,最终不还是砸在你身上了吗。”

这游戏怎么算赢,两人的确没有明确约定,刚才竹夫人落入阮慈手里,势头的确也很沉猛,说是砸去的也并无不可。阮慈想了一转,本不是好胜的性子,也就一笑了之,指着阮容道,“你只是不愿答我的话罢了。”

阮容白她一眼,齐月婴笑问道,“什么话儿呢,可是在说无垢宗的事?”

两姐妹也自然就不提宋太子,谈起阮慈在无垢宗的见闻,齐月婴道,“此事的确蹊跷,从前我等出门历练,也有结识无垢宗道友,甚或上门拜访,无垢宗山门倒的确是那般模样,他们庇护四国,并不主动收徒,四国之中,自然有虔诚弟子前来朝圣,遇有因缘禀赋皆厚实的便收入门下,其余百姓也都善修佛法,只愿来世能重回此地,四国内佛宗林立,百姓一生之中,总有数年要入寺修行,可以说是一方佛国小净土了。佛门盛宗治下多是如此,确实要比我们玄门庇护的国度要平和许多。”

在中央洲陆,没有法阵维护,没有仙师清理妖物,凡人国度根本无以为继,因此这庇护的确是实实在在的一层关系,并非收取一些供奉,维系名义上的尊崇关系便叫庇护,但玄门很少干涉凡人国度的兴衰更替,譬如上清门庇护的九国,便时有改朝换代之举,九国之间也一样养兵练兵,更大量培育体修、低阶修士,一来维护边境,时常要跨越护国法阵出外击杀妖兽,减轻法阵所受压力,二来也可觅机扩大国土,削弱其余国度的实力。因此虽然是凡人国度,一样是兴衰不住、动荡不休,唯有能有后代不断入选上清门仆僮的家族,能兴旺得长久一些,但亦少有万年来常兴不败的家族。

若是从前,阮慈难免要生出疑惑,但此时经历多了,却也知道对宗门来说,这般动荡并不一定就坏,如佛门治下一般,亦未必就是好。便是凡人,也要视生平遇合与性格而定,佛门治下如此安定,那出生时的地位,大约一辈子也难以变化,若是生为贱业,想要改变命运,便只能往灵山朝圣,久而久之,信民自然虔诚无比,将灵山视为唯一归宿,甚至轮回之后都想要回到此地。倒不像是上清门治下九国,若是能人,自然可以找到机会改变命运,便是对修士仙师,也是狡诈提防,将其看做是可以博弈交易的存在。而这般的代价,自然便是愚钝颟顸之辈,怕是难以存活繁衍。

这两种日子究竟孰优孰劣,阮慈说不上来,她自己是在动荡中出生,也是在动荡中获取了这般因缘,但也因为动荡失去所有家人,对这动荡既有反感,又有眷恋,至少动荡意味着生机,而那佛门净土之中,除非所有人都能修行超脱,否则又何尝不是对底层最大的不公。

这些种种思绪,也是如今有了这些见识,才能滋生,阮容却和阮慈不同,生来没有一日安宁,因此虽不解无垢宗的变故,但却对佛门小净土十分好奇向往,道,“也难怪百姓们都想要只在此地轮回,我在门内,听婢女们说起九国的日子,一样是动荡难安,能托生此地,对百姓们来说,已是大幸。”

齐月婴微微一笑,道,“小师叔说得是。”

阮慈却是不以为然,但要细说解释,又觉得阮容未见她所见之事,会这么想倒也正常,便道,“姐姐日后见得多了,便知道也不是这样简单的。”

话音刚落,又觉得不对,回味一番,忙‘呸’了一声,“我最讨厌别人对我说这句话,怎么如今倒自己说起来了。”

阮容接口道,“可见这话是听着不中听,但说的时候很畅快的。”

众人均发一笑,齐月婴又道,“虽是山门如此,无垢宗因所持本经的关系,一向也比较朴素,但当时听人说起,山门内也少不了浮山飞阁,几个菩萨境高僧,亦建有小净土,入口便在大阵之内。如何此次前往,所有小净土入口全都掩去无法感应,菩萨高僧,一样在禅房中打坐居住。就不知他们是出了甚么变故,又是要修甚么特殊法门,这才改弦更张至此。”

又取出一枚玉简,将阮慈今日所言全都记录其中,尤其是她交还僧秀所见,其余人也的确未曾参与,道,“此事还要早些报给恩师为好。”

阮慈提醒道,“别忘了僧雨问你要场地费的事。”

齐月婴道,“这个倒是早几日就飞剑传书告知了的。”

她将玉简附上飞剑,推窗送出,回身言道,“我等出门在外,虽说每日报平安书信,师门未必都看,但在做弟子的来说,只有过分疏懒,哪有过分殷勤的呢?”

这一语说出,阮容还可,阮慈却是不禁见贤思齐、自惭形秽,想到王真人对自己,自然比齐月婴的师父对她要好,但自己出门以后,别说请安书信,便是只言片语都未曾捎回,偶尔想起师父,也没什么好话,不仅有些惭愧起来。起身道,“明日月娘发信以前,告诉我一声,我也给紫虚天写封信去。”

回到自己房中,提笔想了一回,却是连墨都干了,也不知写什么好,只好草草书就一篇,道,“恩师在上,弟子很好,恩师好么?天录好么?英英好么?我那些仆僮从人可还听话?弟子在外见了许多新鲜事,不过师尊应该都曾见过,只是未与我说,因此我也就不说了。也有许多感悟,但师尊应该都经历过,所以一样也就不说了。”

咬着笔杆想了半日,又添了一行字,“我在无垢宗坊市买了一罐禅茶,师尊应该也喝过的,但我还是买了。无垢宗有许多变化,但月娘都在玉简中说了,师尊应该也能知道,我就不多言了,免得师尊嫌我啰嗦。”

说到这里,实在无甚可写,好歹也勉强凑了半页,便算是写得了。换了一张纸来给天录写,却是倚马千言,洋洋洒洒写了十几张纸,光是英英就问了一整页,好容易收住笔锋,将信封好,寻到齐月婴交代过了。想要回房调息,又因为这封信寄出去之后,心里便不由多了一份对回信的期待,心绪一时也是难平,回房片刻,还是忍不住去找阮容说话。

在飞舟之中,灵力随时变化,调息倒还能勉强,但却不宜修行,因此筑基修士多数不会远行,楚真人所说‘金丹之后,琴棋书画总要学会几样’,也是因此。修道人又无需睡眠,一旦出门,动辄数月,长则数百年的行程之中,总要有些喜好打发时间。否则便和阮慈这般,只能觍着脸抱着门板,探出一双眼鬼鬼祟祟地瞧着阮容动静。

阮容盘膝榻上,正是闭目养神,晾了阮慈一会,方才没好气地道,“进来罢,怎么还是这般朽木尘梁样子。”

在宋国,因没有水,并无烂泥,煮玉为饮、烹稻为食,更无扭股糖这样的吃食,说人没形没状,多数是说像那无人居住的空屋之中,倒地歪软的梁木。这在宋国是极可惜的事儿,因为梁木都要从别国运来,还要加持符咒,十分难得。阮容这遣词造句,如今非阮慈、阮谦、宋太子三人不懂,便是宋国此时,五十年已过,山清水秀,时移世易,如今的百姓哪里知道这词儿?

阮慈心中柔软,挨着阮容坐了,伏在她膝上出了好一会神,才问道,“容姐,你如今心里真是一点都不欢喜宋太子了么?”

阮容道,“你怎么就惦念着此事不放了?如此在意,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有了些甚么事儿?”

阮慈转转眼珠,笑道,“我都成亲了,哪里没有事儿呢?”

阮容还未知详细,阮慈便将自己和瞿昙越的事删减捏造了些许,说给她听了,又道,“这越公子娶了一百多个夫人,也不多我一个,能和我连上因缘,将来自然便可以与姐姐合作,我成亲时固然并非十分情愿,但因果已立,他毕竟也照拂我不少,若有机会,还是要将他引见给姐姐。”

出行在外,谁知道有没有大能暗中关注,阮慈这话说得滴水不漏,阮容听了也道,“难怪前几日月娘突然说起玄魄门的事。”

她眉头微蹙,显然不喜玄魄门作风,旋也叹道,“入道以来,只觉得修者的人伦婚姻,与我们凡人都是迥然有异,想来这也是一桩了。婚姻之约,在凡人来看,自然希望双方情投意合、长相厮守,开枝散叶,对修者来说,却仿佛只是结盟所用,婚姻双方所结因果,想来要比友朋牢靠多了,要说有什么情念牵扯其中,却是未必。有情,因缘便更加紧密,无情,因果也仍在那里。”

阮慈道,“正是如此,我有时也想,修者已处处不同于凡人,那情念最终是否也有一日将修得不同凡人,否则,凡人的情念,对修士来说,其实处处都是妨碍。对凡人来说,喜欢一个人,便是盼着能时时和他一起,一旦离开,相思之苦便很是扰人,看那诗文中记载,甚么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甚么为伊消得人憔悴,竟是连正事都能妨害。但对修士来说,一闭关便是数十数百年,而且修行之时,心湖不染纤尘,物我两忘,方能入定,若是重情之人,怎能如此?怕不是修为难以进步,终是中道陨落了?”

她对此事也是早有疑惑,因为这和情种入神、情种入命又是矛盾,孟令月身带情种,便修到了筑基期中,按王盼盼的说法,情种入神,修到元婴境界便可炼成慧剑斩断情丝,可见情种似乎也不怎么妨碍修行。

阮容笑道,“人家那多是借情言志,那些闺怨诗词,你当真是写给女儿家看的么,凡人臣子都是自比怨妇,写给帝王看的……人无情固然少见,但若是不能和欢喜的人在一起便牵挂成这样,一年要多死多少凡人呢?以我所见,尚不至此吧。”

她沉吟着道,“至于说修士之情和凡人不同,此言倒是不错,像是我和宋……”

她顿了顿,失笑道,“看来太子持净口咒时,我还是凡人,如今连真名都念诵不出了……我和他相识时都未入道,彼时情窦初开,相互爱慕,他又是宋国最好的夫婿人选,或许也是有些虚荣作祟,自然是希望能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亲事不成,自然也十分失落,因情生怨,又迁怒于他,但其后各有际遇,生活都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相继入道之后,逐渐将他忘怀,此次再见,旧情已忘,只有些许余韵连绵。其实这般收场,也未必不好,便是真的两心相印、海誓山盟,又能如何,双方各有抱负,我要为阮氏报仇,他也有师门恩义,身在局中,想要脱颖而出,便自然总有许多事做,也是难得闲空,更难得凑巧。难道真能放下一切,长相厮守,甚么雄心壮志全都忘记,只活这数百年?”

两姐妹相谈,不说全然推心置腹,但也少了推诿矫饰,阮慈听着阮容语中些许伤怀,也觉颇有道理,更心虚起来——她当然也要了却阮氏因果,更要把剑还给谢姐姐,但对她而言,修行却并非只为了这两件事,想登临上境,自是因为想去上境看看。而阮氏之祸到底是因她而起,这般念头,在阮容这充满责任感的话跟前便显得有些自我。

但阮慈虽然这般想,却又也是不会改的,更不会向姐姐坦白,也不好劝姐姐略放松一些,只道,“不错,或许对我们修士来说,并无深情可言,所谓情字,最浓也不过就是希望因缘相连,彼此安好,出关时能因缘际会、相聚片晌,说到长相厮守,却无此可能,只是两心相知,便是圆满了。”

阮容也觉得她说得不错,道,“或许便是因此,修者才将婚姻之义悄然变迁,变成了另一种盟约吧。甚么一生一世一双人,几乎未有可能,便是两心相知,也不过是相知那一刻的圆满,此次相会,的确相知,可下次相会,谁知道这期间是否经历了怎样的奇遇冒险,心境又有什么变化,是否此情已尽,移情别恋,是否心中已不再以情爱为念,只投身于修行之中,专情于道……这都是谁也说不清的事,凡人一生,不过百年,修士却是千年万年,乃至寿数无穷,便是再好,看上千年或许也就厌烦了,此刻心中的惦念,又有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消失不见呢?”

她话中不知为何有了些许怅惘幽怨,却又仿佛盼望地道,“便是十分渴望,却又不能在一起,那折磨多半也就是数百年罢,久久不见,自然也就慢慢淡忘了。”

她对阮慈终究并无多少防心,不知不觉,便被套出话来,阮慈心中暗道,“看来姐姐的确惦记着一个不能在一起的人,而且这人不在门内,至少不在七星小筑之中,那便不可能是掌门了。”

她心中略安——其实便是阮容当真倾慕掌门,她也不觉得就有多么不妥,不乐见此事只是因为阮慈不喜掌门罢了。又追问道,“那容姐怎样晓得自己喜欢上太子的呢?”

阮容扫她一眼,嗤笑道,“我就说罢,你心里果然是有事了,而且未必是那越公子,只是将他做个幌子瞒着我。”阮慈能看穿她的心思,她对阮慈的狡黠性子又何尝不是了如指掌。

戳了这么一下,见妹妹把脸藏起,缩在她腿上,心中到底泛起怜惜,长指轻轻刮着她的脸颊,道,“这事我却也不能教你了,只能让你再听一遍那讨厌的话罢,等你日后经历过了,便知道不是这么简单的,该明白时,你自然就明白了。”

阮慈呢喃起来,埋怨道,“别用指甲刮我,好痒呀……”

阮容柔声道,“路还远着呢,你便假寐一会儿呢,还记不记得,以前在家的时候,你总不老实午睡,偷偷爬上来闹我,我们厮打过了,你就又是这样在我身上赖着睡着了。”

阮慈不由也笑起来,在阮容膝上揉了揉眼睛,当真打了个呵欠,闭上眼安宁了一会,又随手一指,在身上变出一床绣被,赖在阮容身上喃喃道,“容姐给我盖被子……”

阮容噗嗤一笑,将那绣被提到阮慈脖子下头,严严实实裹起来,把阮慈裹成个大肉虫子似的,在榻上一拱一拱,“就你爱娇,瞧我过几日不好生收拾你……”

说着声音渐渐弱了,又在阮慈身上缓缓拍抚起来,待阮慈呼吸转为匀净,这才无声一叹,支颐望向窗外,美眸之中,渐露些许愁绪,又蚊声说道,“有时候,我当真羡慕你……”

飞舟在空中疾驰,齐月婴站在舟头,查看四周,满面警觉,一晃便是数月过去,时日悠悠,自无垢宗出来之后,一路上平安无事,这一日法舟终于缓缓停了下来,众人都涌上舟头,赏玩周围风光,却是寒雨泽终于到了。

第141章 寒水沼泽

“到了到了,寒雨泽到了。”

“各位若要往孤舟泊的,可往南面飞个三日便是了,我这里有愿力路引,只是二十灵玉!”

“遥山坊市在哪个方向啊?此处地磁是否有些混乱?”

“这便是寒雨泽了么?”

只见浩浩大泽,将天边所见之处全都注满,放眼望去,不见山峦,好似来到汪洋大海之上,那水域却又平静异常,倒映天光,便仿佛有两处青空,上下相接,更有甚者,天空仿佛在北面陡然弯折起来,北面望去乃是一面明镜,倒影着来处风光,仔细看去,才知是水面竟然在此流向天边,直入云霄,水面平静无波,若非筑基修士已有一定眼力,竟难以辨别这承天接地的水镜究竟是从何处起,又往何处去。只有那晶莹蓝天、如絮云朵在四面八方铺陈开来。在这水天之间,唯一的异物便是半空中一艘艘舟船,还有那舟船停泊的浮空码头。就像是一粒粒芝麻聚在米粒之旁,而舟头众人,便好似芝麻上的尘埃。

上清门众人,便是在那码头附近等待停泊,更赏玩着绝境风光,自从半月以前,法舟便已飞入水域之中,此番出行,几乎都是沿河而走,虽然河水涛涛,不乏宽阔之处,但因飞舟飞得很高,还是能看到两岸风光,半月以前开始,便算是驶入湖中,往左右都再看不见岸边,阮慈当时还好奇问过齐月婴,这般该如何寻路,得知飞舟可以按地磁之力辨明方向,此时到了寒雨泽外的浮空码头,才知道原来各处绝地,都是自有讲究。

齐月婴此次出门,携来人口众多,身侧那驾舟仆从也乘势就道,“此处虽然无甚出产,但却自然成为一个浮空坊市码头,便是因为到了这一处,因接近中央洲极北,地磁之力已有些许纷乱,四周又无参照,只有如镜水域,久而久之,自然生成迷途瘴气,修士若是独自飞行,水天之中,只有自己和倒影,很容易便不辨方向,甚至被那倒影迷乱心神,坠入天然幻境之中,甚至无法施法,落入水中。”

这码头浮于高空之中,距离大泽甚远,齐月婴往前飞去,在树立起那如镜水壁之中招出一股,只听得咯吱之声,不绝于耳,那一股探出水柱,立刻被冻结成冰棍,众人都不由啧啧称奇,那老仆笑道,“这寒雨泽,又叫寒水泽,只是极北之地寒水甚多,寒水泽也有许多,之后修士才逐渐改名而已。不过此泽依旧是极北之地最大的寒水湖,此地的寒水之精质量也是上乘。便是这寻常寒水,若能装上一壶带到那些火行之地,也能卖出高价,不少商队便是专做两地之间的买卖,在火行之地卖寒水,在极北之地卖煤精石。”

虽然修士不惧寒暑,但此地天气的确已经十分寒冷,阮慈童心偶发,将法衫衣领和袖口都幻出了毛皮,还在耳上套了两个白绒护耳,呵出一口白气,笑道,“这寒水在湖中为水,离水成冰,问,水冷还是空中冷?”

阮容道,“你也落入湖中,不就明白了么?”

她将那冰棍摘下,运起灵力又化为寒水,只见一泓清泉,在掌心焕发流光,微微荡漾,似乎较寻常清水要更厚重一丝,隐隐透出寒气,阮慈伸手接过,品味片刻,笑道,“原来水中更冷,冷到这水都还不算太冷,结不了冰。”

齐月婴乃是金丹修士,神念自比他们强上几分,一扫之下,含笑点头道,“这寒水泽内,只怕有一丝冻绝法则,是以水中冰点更低,正是小师叔说的道理。”

那驾舟老仆也对阮慈投来赞赏眼神,道,“不错,是以两位小姐入泽之后,定要小心寒水侵体,从水中上来寻路回码头时,也要仔细不要被这瘴气迷了神智。筑基修士体魄还不够雄健,落入水中,可能会被冻伤。

阮慈虽自幼生长在宋国,但幼年便随王盼盼一道游历南株洲,又曾多番入梦,虽说是惊鸿一瞥,但也遍历各国风情,在筑基修士之中,也算是见多识广,那北胡洲、南崇洲和南株洲一般,虽然也颇多险境,有许多人迹罕至之处,但瘴疠之地却没有中央洲这么多,简直是没有大阵的地方,处处都是别样瘴气,而且避瘴之法也各有不同,避瘴符都不能通用,令人大感不便。听说这天水相映,都能繁衍出迷途瘴气,不免也是一叹,道,“又要学那避瘴咒了么?那愿力路引又是什么?”

老仆道,“这瘴气倒是无咒可避,灵台清明即可,便是瘴气入体,那也无非就是落入水中而已,在本周天没什么大不了的。”

齐月婴笑道,“如此说来,在别的大天便有什么了?”

老仆笑而不语,阮慈道,“我猜若是那些防范得并不周密的大天,这般虚影相对,若是修士迷失心神,可能会被天魔附体虚影,借此凭依,将那修士转为影子,而天魔成为修士本体。”

齐月婴和阮容均未想到这点,闻言都是诧异,那老仆大声喝彩,道,“慈小姐真是蕙质兰心,不错,听说外间大天,的确要防范天魔藏身虚数,乘虚而入。只是我们琅嬛周天不知多少年没有外人进入,是以也就慢慢没有这些讲究流传。不料慈小姐竟能推断而出,可见天赋。”

齐月婴对那老仆使了个眼色,老仆微微一怔,显然不能会意,仍旧大声夸赞阮慈。阮容倒是微微一笑,阮慈看在眼里,便知道这老者大概是精怪之属,对人情世故还不够精熟,她道,“我出门野得多了,也认识了一些魔门弟子,知道得自然多一些,自己想想么,也就明白过来了。”

又问道,“老丈是……”

老仆挺胸笑道,“我乃主君昔年随身法珠点化而成的器灵,主君带我走遍千山万水,我也因此略略有了一番见识。”

器灵虽然罕见,但在本方宇宙却也并不冷僻,青君就是神器生灵得道,不过她原本就是宇宙级灵宝,为道祖执掌,寻常器灵没有这般起点,而且法器是否生灵,和品阶并无关系,端看主人祭炼层数,还有倾注的心血,使用的次数。越是高阶灵宝,反而越难生灵,一般法器、法宝若是生出器灵,身价便是百倍、千倍地增长,盖因器灵修炼,便等于是祭炼法宝本身,能够助本体提升品阶。不过便是如此,也很少有人交易器灵,因其对主人往往是忠心耿耿,一旦被抛弃,极有可能郁郁而亡。阮慈并未想到这老仆居然是法珠成精,不免也是高看了一眼,笑道,“原来是师伯随身爱宝,失敬了,难怪如此见多识广,又如此熟悉地理。”

老仆笑道,“我对慈小姐也是颇觉亲切——”

他要再说下去,阮容蹙眉道,“图叔,你还未答慈姑的话呢,这愿力路引又是什么?”

众仆闻言,神色各异,齐月婴也是仿佛有会于心,图仆怔了一怔,倒也未曾驳斥阮容,话锋一转,便道,“因此地磁力混乱,又没有什么物事参照,是以这寒雨泽附近的遥山宗便令弟子在这码头散播愿力种子,此愿便是将得到种子的人引到遥山坊市去,专由坊市伙计所发,因愿望十分强烈,此间又没有甚么别的神念扰乱愿力,得到路引的修士,细心捕捉路引和愿主之间的因果联系,便会不知不觉被引到遥山坊市,到那时灵玉奉还一半,因此路引在这里卖二十灵玉,其实也就是收十灵玉的价。”

众人听了,都是绝倒,但细思之下,又是合乎情理,阮慈笑道,“那若是修士买了路引,跑到寒水泽里去,死在了里头该怎么办?愿修发出宏愿以后,若不完愿,修为终生不得寸进,难道那伙计就不再修行了么?”

图仆笑道,“所以这路引多数都是绝道修士所制,这也是他们提升修为的办法之一。若是真有这样倒霉事发生,那也就认栽了。”

各地风俗不一,便是小小路引,都有这样的新鲜故事在,阮容听了也觉得有趣,招手叫小贩过来,买了一枚路引,笑道,“等我们从寒水泽出来,便到遥山坊市去瞧瞧,叫他们做做我们的生意。”

阮慈却觉不妥,眉头微微一皱,只是并未开口,偶然往一侧看去,只见身旁法舟之上,一群人簇拥着一名面带病容的高个少女,也正听着他们说话,见阮慈望来,对她微微一笑,拱手行了一礼,转身往码头行去。阮慈忍不住对她背影做了个鬼脸,哼道,“偷听人说话还这么明目张胆的么。”

众人谈笑中不涉机密,也就未曾布下隔音法阵,不过修士交谈,声音自然收束,不是凝神细听很难飘到别人耳中,只有阮慈这话故意说得大声了些,那少女转头看来,面上依旧带着莫测高深的微笑,两人对视一会,少女突然拉下眼角,吐出长舌,刹那间眼球爆出,面带血痕,对她做了个鬼脸,长舌抖动,发出许多怪声!

阮慈惊得呃了一声,齐月婴也不由讶然皱眉,上前几步将阮慈、阮容遮护在后,那少女这才变回原型,对阮慈奚落地一笑,转身扬长而去。图仆看了看犹自停驻在当地的法舟,转头对众人说道,“那是太微门的人。”

太微弟子竟如此调皮捣蛋,也是出人意表,阮容先吓了一跳,其后回过神来,便是笑个不住,回到舟中对阮慈说道,“你可是被比下去了。”

阮慈也自问虽然无法无天,但没有这般幼稚,摇头叹道,“江山代有才人出。”

又道,“这般也好,她只怕以为我们姐妹不和,若是有心针对,便会利用这点来做文章。”

阮容面上露出欣慰之色,笑道,“我们姐妹之间,默契依旧不减。”

她不让图仆说下去,自然不是不愿见到图仆对阮慈大加赞赏,而是别有因由,其实齐月婴此前担忧图仆夸赞阮慈,会引来阮容不快,便是有些过分多心。容、慈二人自幼便被家人拿来比较,此事更成阮容母亲心结,对这些事是再熟悉不过。于阮慈而言,她只是调皮,并不好胜,阮容也是自幼颖慧,觉得有许多东西都比凡事争先要重要得多。齐月婴这是将阮容看得小了,阮慈也知道姐姐不让图仆说下去必有因由,只是不便在外提起。

至于那路引,阮容要买,只是因为不将寒雨泽一行看得太重,以三人安危为第一,见阮慈不喜,此时就问道,“你老实对我说,此次在寒雨泽中,是否有必取之物?”

阮慈道,“那寒雨花王,自然是非得不可,也有些缘由,只是不好言明,我也多是猜测。此行也许有险,出来后更也许不能往遥山坊市而去,虽说是绝道修士,但倒也不必如此轻忽他的功行,沾上无谓的因果。”

阮容颔首道,“这是我想得浅了。”

便喊来仆僮,将路引递过,道,“你且带几个人去遥山坊市瞧瞧,若有甚么稀罕灵茶,为慈小姐买一罐回来。”

又挑眉望着阮慈,道,“怎么还爱喝起茶来了。”

阮慈便知道自己在无垢坊市买茶,惹来阮容留心,她便理直气壮地道,“这是我孝敬师尊的,容姐难得出门,也不买些手信讨好一下掌门师伯。”

阮容不为所动,道,“我好生修行,便是对师父最大的孝敬。只有素日里不听话的弟子,才要花样百出,讨师父的欢心。”

她便打发阮慈道,“既然你要孝敬恩师,那还是自己去买诚心些,且去码头上逛逛罢,也放我清静一会。”至于她自己,身为剑使,在这众修云集的寒雨泽,自然是深居简出,不会随便踏出法舟。

阮慈知道姐姐是令她松散一番,不免有些扭捏,被阮容赶出静室,这才和齐月婴招呼一声,要下船去逛逛。

齐月婴对阮慈行事,一向是不敢指点,此时也未曾反对,只是为她指了两个寡言仆从相随。阮慈道,“也不必如此,我自有灵宠随身,不会毫无还手之力。”

她是想着,王盼盼一路藏身灵兽袋内,难免也是气闷,知她不敢和掌门一脉照面,便借着这个机会让它出来松散一番。齐月婴有些踟躇,但依然艰难从命。阮慈跳到码头上,待走过一条街,便将王盼盼放了出来,王盼盼在地上追着尾巴先跑了几百圈,这才跳到阮慈肩头,对着她的耳朵大声喵道,“走!我们去酒楼吃寒水鱼去,水域越冷,灵鱼便越是味美,若不是我,你要错过多少口福!”

阮慈弯腰摸了它几下,王盼盼站在她肩头,顾盼自豪地望着来往诸人,一人一猫一路走去,颇为引人侧目,阮慈说些路上见闻给她听,亦是着意讲了无垢宗的事。

王盼盼听阮慈说起,也是惊奇,绿眼珠转来转去,一语不发,只是沉思,过了一会正要说话,神色忽地一动,转头道,“太微门怎么派他出来了……”

此地气势场中,自然不少金丹修士的灵压,阮慈不知灵机,自然也不晓得那些灵压都代表谁,王盼盼这样说,看来太微门来的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她急问道,“是谁是谁?”

又想起刚才遇到的鬼脸少女,忙对王盼盼说,“我刚还遇见太微门一个极淘气的女孩子——”

话音未落,她迎面撞上一股熟悉气机,一位貌美女子笑盈盈地道,“哦?天下还能有人比我们娘子更淘气么?”

阮慈面上一喜,笑道,“官人,你怎么来了——还幻做了女身!”

第142章 夫人相会

瞿昙越几次和阮慈相会,都是长相不同的少年郎,修为从炼气到筑基期不等,此次前来,却是金丹修为,身着一袭红衣,面上笑意盈盈,风流婉转之处,不让阮容,更是把阮慈比成了个小丫头,两人站在一处,说不出的赏心悦目,惹来不少眼神垂注,瞿昙越也不在意,挽起阮慈的手,笑道,“还不是怨你?也不给我送信,只能就近择一化身赶来,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阮慈此次出门,并未想到借重瞿昙越势力,毕竟她也只是为阮容护道,且此前已迫瞿昙越为她杀了一名元婴真人,招惹来的因果纠缠,干系不小。此次再找瞿昙越,难免有过分索求之感,再说也容易养成依赖。不料瞿昙越感应到她的行程,想来也就推算出众人要前往寒雨泽采花,故此忙命化身前来,阮慈也感他盛情,仰首笑道,“我没想着请你来的——这次有许多人一起,不太方便和你在一处呢。”

瞿昙越在她鼻尖上点了一下,道,“小没良心的,藏甚么呢?难道他们还不知道么。”

阮慈心道,“正是知道了,且不怎么喜欢你,才不好一起走么。”

虽说正魔有别,但琅嬛周天对魔门并不如何反感,按说玄魄门和燕山天然敌对,燕山又与上清门关系僵冷,门内不该如此冷待瞿昙越,但就阮慈看来,徐少微和太史宜关系便是不差,而齐月婴的劝告也代表七星小筑态度,倒是王真人立场暧昧,似乎有结交玄魄门的幽微意思在。她此次是随七星小筑一脉弟子出门,便不好喧宾夺主,强要齐月婴和瞿昙越同行。

她犹豫片刻,不知如何说明,但瞿昙越是何等工于心计的人物,观其神色,已是明白过来,微微一笑,主动为阮慈解围道,“无妨,我和同伴只在你们左近跟随,此次在寒雨泽中,必定难免争斗,你们上清门只派了那个金丹小修过来,定是不足的。”

又瞧了王盼盼一眼,笑道,“你这爱宠,怕是在掌门一脉跟前也不好现身,若是嫌灵兽袋气闷,也可以跟我们一道走。”

王盼盼和阮慈自宋国到如今,几乎少有分离,阮慈虽有些心动,但也颇犹豫,望了王盼盼一眼,王盼盼毫不考虑,摇头道,“我自然在你身边护着你。”

她绿幽幽的猫眼打量了瞿昙越一会儿,喵道,“喂,你这小子,还带了什么同伴来?该不会是要抢亲吧。”

阮慈心中也是一动:此次寒雨泽回山之后,也许她就不会再出山行走,而是闭关结丹,按世间说法,金丹期可以尝试拔剑,而一旦拔剑之后,那宇宙级灵宝的威力,会令剑使立刻成为震动一方的大人物,也不再有被迫改换门庭的可能。瞿昙越和她如今的因缘虽然深厚,但剑使若是叛入玄魄门,声势自然无疑更高。

瞿昙越啼笑皆非,凤眸微转,白了王盼盼一眼,却也洒落万种风情,道,“你说什么呢?我这便将我那同伴叫来,给爱宠大人验看一番。”

王盼盼在南株洲曾困住他的化身,坏了瞿昙越大事,令他无法直接将阮慈带入玄魄门,此后阮慈每每前往相会,都不令两人见面。不料瞿昙越对王盼盼依旧如此客气尊重,竟然口称大人,他是阮慈见过最没有架子,性子也最好的元婴大修,但越是如此,阮慈心中便越是不敢小看了他,暗想道,“若他对我下了情种,便是为了此时将我带走,那这段日子,必定一心催动,我一会对他,要显得和上次有些区别……嗯,不过他到底有没有给我下情种,有没有催动?情种对我无用,必定反噬,可官人对我好虽好,我却并不觉得他有什么真心,也无非都是利益。”

这虚空之中对情种的揣测,除非瞿昙越自己承认,否则注定不会有答案,横竖阮慈的应对也不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损失,也就是随意一想,便是成真,也只是多了一丝捉狭快意而已。正是寻思间,集市上又走来一位英武侠士,身量极高、气度不凡,来到瞿昙越身边,揽住她纤纤柳腰,笑道,“越儿,这便是你提到的那位小夫人?”

瞿昙越笑道,“正是,娘子,这是崇公子,你便叫他一声大哥好了。”

他修为自然在阮慈之上,也是金丹期中,但阮慈很难估量仔细,此时心中更是充满怪异情绪——虽然知道她这官人的后宫之中,男女皆有,而且修士之间,伦理也不似凡间那般固定,要灵活得多。但就这般把男夫人带到自己面前,阮慈依然有丝尴尬,眼神顿时左右漂移,不知该看向何方。咳嗽一声,叫了声‘崇公子’,到底也没有依着瞿昙越的吩咐,搞什么兄妹相称。

瞿昙越心细如发,如何看不出她的僵硬,和那崇公子相视一笑,道,“你去把我前日买下的那件火鼠裘取来。”

待崇公子离去之后,才对王盼盼道,“这便是我的同伴了,本和他约好了在极北处游历,此次匆匆赶来,也不好就将他抛下,此番多少也是个助力,灵宠大人可放心了?”

王盼盼却是没阮慈这样慌张,将那崇公子仔细看过,又听了瞿昙越的解释,这才轻哼一声,跳到阮慈臂弯里舔起尾巴尖儿,阮慈拍了拍它,对瞿昙越歉然道,“猫儿的脾气都有些大的,官人别和它计较。”

瞿昙越笑道,“怕不是物似主人形,这一哼,哼出了娘子的心声?”

阮慈道,“你是怕我吃醋么?我心里却还好呢,倒是那崇公子,看着豪侠爽气,我瞧着他心里是有些醋意的。”

说是未曾吃醋,但却又侧过了半边身子,仿佛离瞿昙越疏远了些,瞿昙越看在眼中,美眸笑意更深,颔首道,“确实如此,这也是我做得不好,这一身本该陪他一世,却又受本体呼唤,前来护你,他本就是个爱吃醋的性子,虽说也识得大体,但难免有些小脾气。”

阮慈也是好奇越公子怎么将一百多位夫人都哄得服服帖帖的,听瞿昙越露出口风,便不记得要装吃醋,那转过去的身子又转了回来,双眼瞪得大大的,问道,“什么叫做这一身本该陪他一世?你有几身呀?”

瞿昙越笑道,“自是无穷无尽,随想随化随去。”

阮慈转了转眼珠子,道,“这怕不是道祖境界?我不信你。”

两人一边说一边闲步,瞿昙越指点些新鲜灵材给阮慈看着,只是阮慈再不肯和他把臂而游,两人隔出了一小段距离,瞿昙越道,“若是道祖境界,便是随想随化,永远驻留。我这功法别有特异,化身的确较同境界修士更多些,不过待你突破到了元婴,便就知晓了,元婴要维系筑基、炼气化身,几乎毫无损耗,只是对神念有些要求,便是金丹化身,也不过是法力消耗略多一些,只要神念可以支持,幻化出多少都不妨事的,真正令修士慎重化身的,乃是因果机缘牵连。”

“不过我功法之中,有一法门,能将因果局限于化身之中,便如同眼前这尊化身,和崇公子相伴一世,得他深情,也还他此身情谊,若是他不能破境元婴,两人便可以逍遥一世,也不算是辜负了他的真心,若是他登临上境,寿元较这化身更长,待这化身大限到来,也就是道侣缘尽。”瞿昙越叹了口气,有丝黯然地说道,“这也是世间常见之事,我便不知送走了多少道侣。”

阮慈问道,“那……若是崇公子半途陨落,你这尊化身该怎么办?收回化身时,所有的情感一道回归,那你心中岂不是要爱着许多人?”

“等你有了化身,便知道了,不是这么回事,”瞿昙越有丝好笑,摇头道,“记忆自然是都在的,但有些东西便随此身化去,该带回去的带回去,该忘的,从一开始便没有记得。”

阮慈大约有所了悟,眼珠子转了转,“那这对崇公子似乎有些不公平。”

瞿昙越淡淡道,“此身的确将真心付予,这一世不会改易,只要他一直活下去,对他而言,又有什么不同呢?”

死了以后的事,也和崇公子无关了。阮慈想了一会,挑不出什么毛病,但也知道这功法不会和瞿昙越说得这般简单,起码并未提及崇公子若是欲破境而不能,向瞿昙越求助之后,事情该会如何发展。齐月婴说瞿昙越的夫人彼此关系融洽,而崇公子对她就隐有醋意,七星小筑自然不会说谎,但看来瞿昙越的夫人之中,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崇公子此刻自然是雄心万丈,但若是修为遇到瓶颈,无论如何也突破不了,大限将至,便是挚爱道侣,也将离他而去,到那时道心动摇,会否又是另一般模样,也就说不清了。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崇公子若是最后也对越公子百依百顺,又或是和其余夫人们和睦相处,性情改换之间,情种定然起到重要作用。瞿昙越一定是情种能手,而魔门手段,细思的确让人毛骨悚然。阮慈又想了一会,其实还有许多想问,但知道瞿昙越未必会答,只问了最想得知的问题,“那若是崇公子修行精进,又得了天大机缘,修为竟超过了你,又会如何呢?”

瞿昙越艳容有一丝呆滞,一瞬间仿佛有另一人从眼中看出,不再是瞿昙越对她那一贯的和气体贴,淡淡道,“那便是我此身将会代替主身本体,侵吞所有修为因果,成为化身噬主的结局。”

阮慈微微一怔,竟无法立刻答话,瞿昙越微微一笑,那熟悉的表情又回来了,“这便是修持此法必然要面临的风险,不过娘子大可放心,化身噬主,条件极是苛刻凶险,几乎可以不做此想。”

他也没说化身修为会不会增长,如果不会,那对本体来说的确不用担心。只需要在崇公子修行超过本体之前,把化身收回便可。而且说不定瞿昙越另有秘法影响崇公子这些夫人的心志,这魔门功法的确诡谲难测,阮慈也不由是听得入神,忽又想起一事,“那这么说起来,我们在南株洲成亲时,因果是寄托在你那尊化身身上,可那化身当场就死了,这岂不是说——”

瞿昙越面上突然现出狡黠微笑,“不错,若你当时便知道我这门心法的讲究,或是能摆弄因果联系,甚至有人对你言明此点,那便可掐断你我之间的牵连,但可惜当时你尚未开脉,那姻缘便如同一条红线,一头连在你身上,一头却是空空荡荡,只要我再幻化一个分神到此,便可寻到线头,再牵了上去。”

这婚事到底是他强迫而来,阮慈开始并不情愿,因此瞿昙越多少有些占了便宜的自得,阮慈却不怎么在意,思忖着道,“不对呀,但第二次相见,那化身修为依旧粗浅,我去恒泽天那次,去金波宗那次……这都是你见我的第五座化身了,难道你我的红线,一直都还在那开脉弟子身上,什么时候他寿尽而亡,你我自然缘尽?那……那我岂不是赚了?连你的人情都不用还。”

瞿昙越先警告道,“哪有这么说的,你自己答应了帮我办三件事,可不能就此赖账。”

又含糊地道,“这法门只是能将因果局限,又不是必将因果局限,之后线头便转到了我本体身上,你我因果自然和本体相连,再说,除了第一次以外,和你相见之后,我哪一次不是将化身千辛万苦地送回山门,带回情念绮思,这又和旁人不同。你虽未见过我的本体,但和我本体直接交往,也没什么区别。”

阮慈粗听之下,也还罢了,细思却是奇道,“等等,按你说的,因果若不相连,此身化去,情念一同埋葬,那已是因果相连,情念又何须化身回归才能传递?只有一开始红线黏的依旧是化身,才需要这般传递吧?”

瞿昙越笑道,“是么?反正你大可安心,你我如今本体相连,除非杀了我,否则灭杀千万个化身,也难断绝因果。你便回去和你那些亲友们这般说了便是,叫她们还是劝和不劝离,别再离间你我好些。”

之前阮慈一句话未答,他竟是就已猜到了门中有人反对这门亲事,才和阮慈说了这许多,阮慈心道,“这人在顾左右而言他,红线另一头绝不是南株洲就连上本体,那是什么时候连上的,为什么连上?因为我道基十二,还是暗中也有情种反噬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