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头微喜,笑道,“果然!”

董双成亦是赞道,“慈师妹占卜之术,果是灵验。”

两人当下也不废话,阮慈随手取出恒泽面,戴在脸上,化成一个长得和栗姬十分相似,在此地常见的彩衣小姑娘,董双成缀在身后为她掠阵,两人一前一后,顺着感应寻了过去。

第187章 幽微黑影

以阮慈、董双成的修为,在望月城这蕞尔之地,真可说得上是随意化现。阮慈心念一动,不过是转瞬间便在城中街道一角浮现身姿,在神念之中,董双成在数百丈之外遥遥跟从,手中剑丸紧扣,随时可以出手,以剑修之能,这数百丈也便犹如咫尺。

以她们两人修为,只怕这安国之内都是难寻敌手,艺高人胆大,虽说那晦暗气机胆敢擒走何僮,定然也有所依恃,但阮慈仍是丝毫不曾畏惧,在热闹人流中左顾右盼,便把自己当做随家人来望月城赶集的乡间小丫头一般,看似被望月城热闹集市迷住,四处游览,实则是顺着感应,逐步靠近。感应中那晦暗气机寄宿之人,其左右屋舍街坊,乃至和她交谈的乡人,都已在神念之中现出模样,虽然神色木然,色彩也不够清晰,但和眼见所差已是无几。

因阮慈驾临望月城,仆僮部曲都汇聚此地,举办盛宴之故,四里八乡也陆续有安国大族来贺,又或者是前来贸易,只有来的,没有去的,这几日望月城中比之前更为热闹,也有不少本城居民乘势做些小买卖,那幽暗气机便是寄宿在一位在自己门口架了一条横板,卖些灵食的中年妇人身上,这妇人年约四旬,长相十分和气,收拾得也甚是朴素,看着便惹人好感,听左邻右舍口中称呼,也是极熟稔的,一家几代在此地至少居住了百多年。

她卖的多是灵药饮子,以家常果蔬调味,放些最便宜的灵花灵草,饮子中也有些灵气,更散发芬芳香气,因售价低廉,生意颇旺盛,许多孩童都聚在摊子旁喝饮子。阮慈此前在别处还都未看过这种灵食,不免多看了几眼,那妇人便对她招手笑道,“小娘子,来,来喝一碗,便当是我送你。”

这也是她招徕生意的手段,若阮慈是寻常女童,必然有大人跟随,哪好意思真白喝了一碗饮子便走,多少总要再光顾些。阮慈故作嘴馋,挪到摊子跟前,神念扫过木桶、瓷碗乃至这妇人周身,都未发觉什么不同,这妇人甚而不能感应道韵,只有粗浅体修功夫,看她把木桶搬上搬下,并不吃力,但也仅限于此,并无其余出奇之处。

虽说江湖走老,胆子越小,但阮慈有东华剑镇压,连情种都不管用,更何畏其余?接过一碗饮子,怯怯道,“谢过大娘。”

便小口啜饮起来,那妇人手中收钱,招呼着生意,也不在意,过了一会得了空方笑道,“小娘子,你大人呢?”

阮慈道,“他们在后头,我跑在前面。”她还在寻找那晦暗气机,但此时已不复见,却不知是否那恒泽面遮去容貌,她又以敛息之术,将体内气息密密包裹,只露出凡人气息,因此未能触动灵机,招来感应。

那饮子按说滋味应该不坏,但阮慈不喜凡间饮食,只是慢慢喝着,拖延时间,那妇人又笑问她今年多大,从何处来,都被她敷衍过去,左右又有人笑道,“小丫头,你莫和家人走失了,快回去寻吧。”

那妇人忙道,“你可别乱走动,只在这里等着,他们往前寻找,自然会找过来,若是不成,我再抱你去寻道宫仙师们。如今城里来了真正神仙,必定能为你寻到家人,你勿惧怕。”

如此妥帖周到,显是个善心娘子,阮慈点头正要道谢,只听得身后一阵欢笑,转头看去时,庄姬和几个小丫头一起冲到摊子边上,争先恐后地叫道,“大娘,我要白心草饮子!”

“大娘我要黄花饮子,给我一朵漂亮些的黄花可好!”

都是七八岁的小娃儿,正是调皮时候,你一言我一语,好生吵闹。那妇人一边打水,一边指着庄姬对阮慈笑道,“你瞧,这小丫头便是随仙师来的,本是庄国人,从庄国到安国,等闲也要走上一年,她随着仙师们,十数日就到了,还是走得慢了,仙师们的本事可大着呢,一会若是你家人还不来寻你,便叫这小姐姐带你寻仙师去。”

看来庄姬这几日时常在街头玩耍,已和众人混了个脸熟,阮慈做出怕生的样子,点了点头,偷眼瞧着庄姬。庄姬对她咧嘴一笑,拍拍胸脯,她在阮慈面前怯生生的,到了街头很野性,“小娘子莫慌,包在我身上。”

说着,便拿了一个碗,仰脸去接那妇人为她添的水。阮慈跟着瞧去,这一瞬仿佛时间都流得慢了,只见那清凌凌的井水,犹如碎玉烂银,从勺中泼出,便有一滴犹如微尘一般的水柱中,藏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黑气,再仔细看去,仿佛是一道符文。

果然占卜不假!

阮慈伸手向那黑气捉去,那符文竟极有灵性,在水中一闪,便要化为无形,阮慈不怒反笑,叫了声‘来得好’,指若莲花绽放轮转,掐诀拈去,无形间已锁住那符文所有去处,她入道以来,并未修过完整道统,所有对敌手段都是从意修中得来,可谓是五花八门,也亏得阮慈天生颖悟,无论是南崇洲屈娉婷,还是第五苍那些阴损手段,一并连平日里看旁人出手时偷师的招数,都是兼容并蓄,这一招便是从灵远识忆中而来,北幽洲亡魂有些极为狡诈,又难捕捉,灵远等弟子最擅长便是捉摄气机,定拿魂魄,此时对付着小小符文,还不是手到擒来。

那符文终究势单力薄,一闪一冲,俱不奏效,被阮慈捏在手中,这感应要比此前不知明晰多少,阮慈神念之中,刹那间便映出一股阴柔气机,犹如薄雾黑烟一般,极为擅长隐匿,但一旦被阮慈读去,望月城中顿时再无容身之地,气势场中,犹如多了一轮大日昭昭,四处照去,无数黑气好似受不得日晒,从百姓囟门涌出,在这些熙攘人群一无所觉之中,汇聚到阮慈身侧,往庄姬身上冲去,不片刻就将她浑身笼罩,而庄姬依然捧碗待水,那第一滴水,还未落入碗底!

‘叮’——

水滴轻落,发出细微声响,那黑气往庄姬鼻孔中直钻入去,庄姬却浑然不觉,接了一碗水,欢喜道,“谢过大娘——啊!”

这一声惊呼,却是见到身边那彩衣小丫头,不知何时已化为尊贵无比、神秘莫测的少女主君,不由骇然而呼,正要见礼时,表情却逐渐凝固,由那惊骇缓缓转为神秘,竟是露出了一丝成人化的奸狡微笑,幼小身躯后退数步,骤然化作一股黑烟,往天边飞去,刹那之间已是鸿飞冥冥,不知去向。

变生肘腋,街坊众人此时都还不知发生了何事,才刚转头看来,只见街中又是一道遁光如烟乍起,跟着黑烟直飞出去,一转眼一道白光,如剑如电,从不远处拔地而起,也往那方向追了过去。集市中这才是一阵大哗,不知多少人搁下手中事务,翘首盼望天空,纷纷道,“这是!这真是神仙手段!”

“这便是金丹真人么!”

不少顷,道宫中又有数道灵光闪出,可见一猫一鹿,都是通体洒落灵光的祥瑞仙兽,在空中狂奔了几步,这才化为栲栳大的遁光,依附最前方一道锋锐无匹的遁光而去,众人都是一阵骚动,又等候了半日,见再无人追出,道宫中反而传来几声咆哮,仿佛有猛虎在其中啸叫,将城中浮动人心气势镇住,这才各自慢慢收心办事,却也不免纷纷议论方才这一出好戏,都道定是仙师斩妖除魔,也不知编排出了多少故事,从此在此城流传,逐渐隐入传说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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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阮慈这里,虽被那遁光走脱,但心中却也并不慌张,虽说那遁光速度极快,幽幽渺渺仿佛随时可能隐没在空中,但这黑烟寄托之体乃是庄姬,她在气势场中便不会失却感应,而且这黑烟明显不是修士正体,庄姬只是一个孩童,未曾开脉,精炁极为有限,而阮慈则是法力无尽,便是两人遁速相同,追上其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你们小心些!”

她还往后传信,“把守心灵,此子有魔门神通在身,可以寄宿人心阴暗角落,只跟在我身后,不要贸然接近,若被它凭依到你们身上,那就不好打了。”

众人皆是各自传言道了声明白,秦凤羽急急传音道,“小师叔,此人为何寄宿在庄姬身上?可是早有伏笔?”

“这黑影法力有限,我们一行人中唯一没有修为的便是庄姬,且连日来都在街头玩耍,盯上她也不稀奇。”阮慈心中也早有答案,因道,“庄姬不知喝了多少符文下去,才能让他转眼间侵夺心智,凭依附体——这人这是逃往哪里?”

“好似是良国方向。”秦凤羽道,“是要逃出大阵吗?小师叔小心些,若他逃出去,便不要追了,良国附近正是鬼瘴爆发之时,污天浊地,最易隐藏,这人说不准便是借机潜伏进来的魔门弟子,或许就来自燕山!”

阮慈冷笑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玄魄门连比元山都进不去,此处还能让燕山来客潜入么?只是弄虚作假,让魔门弟子来背这个黑锅!”

在她心中,实则是最猜疑徐少微的,因她成婴时机所剩无几,要拿她去换那口阳气也不稀奇,也只有门内势力,才能在九国中动手动脚,不会惹来洞天震怒。这黑影不过是故布疑阵,吓阻她而已,又或者这本身便是一局,何僮便被藏在瘴气之中,若她没有及时寻到救出,也算她胆色不足、手段不够,若她能及时感应到何僮,那对方也就甘拜下风,宁可低头认输,了却此局,不再继续无意义的对立。因此阮慈并不攻伐这黑影,只是任其逃遁,在其后追逐,因这黑影此时遁逃,似乎没有耗用太多灵炁,还在消耗自身法力,若是迫他动手,那便是害了庄姬。

金丹级数的追逐,比起那缓缓行驶的法舟,不知又要快了多少,不过是两个时辰,便从安国、蔡国上空掠过,又经过数个国度,已是没入良国境内,不多时,便见到气势场中大片大片的污浊之力,又混杂了鬼哭神嚎的可怖啸声,虽在极远处,但已是令人隐隐有烦闷之感,再看地下良国,虽然还是青山绿水,但空中难免仍有淡淡阴霾,草木也没有其余几国那般生气盎然。虽有大阵阻拦,但在这瘴气爆发之时,空中依然不免弥漫着死气、鬼气、幽冥之气,偶尔还有五色光华闪过,想来便是此前上清坊市有人提起的时空之物。

阮慈追到此处,也发觉良国极高空中,空间有少许不稳迹象,仿佛有人从空间通道中被抛飞出来,一路下坠时留下的余痕。虽说不是空间裂缝频现,但若非身法灵活、感应敏锐,也很难在此处维持太高的遁速,只是那黑影并未受到影响,便是被空间裂痕穿过,也未有任何摇晃,显然其形态已在虚实之间,在此处倒是成了一个优势。甚而还在空中停驻一瞬,浮现庄姬面孔,悠悠转来,露出一丝讥笑,这才继续往前逃去。

阮慈冷笑一声,抖手往后抛出一辆飞车,叫道,“你们上车走。”

自己却是夷然不惧,仗着感应功夫,在那空间裂痕之中反而更提高速度,遁光几乎划出残影,刹那间便赶到黑影身后,笑道,“孽障,哪里跑!”

正说着,养盼环骤然在黑影之上现身,往下只是一罩!

第188章 魔影晶石

金丹修士斗法,法器也依然实用,便是元婴、洞天真人,也多有随身法器,虽然只需灵气便可驱动,但胜在耗用极小,若使用得法,可收大用。这养盼环当头罩下,不断翻转,道道残影,恍若是一个大圆笼子,将那黑影困在其中,看似残影之间还有些缝隙,但气势场中却可观照出,缝隙中一样遍布灵气,那黑影若要从中穿过,便可能被阮慈灵力黏上,便能逃出笼子,也难以逃出太远。

说时迟,那时快,那黑影狂笑一声,身形在虚实有无之间来回闪烁,竟是从笼中悍然穿出,丝毫没有沾惹灵力因果,反倒是养盼环被黑气一扑,光华顿时黯淡了不少,显然灵性大损,被阮慈一招,便化为原型,往手中投去。

“小心,它距离本体越来越近了!”

王盼盼远远叫了一声,董双成一声轻叱,脑后升起一道纯白光华,异军突起,刹那间仿佛将场内所有肃杀气势夺来,化为这堂堂一剑,向那黑影刺去,两人气势已是俨然锁定,在阮慈望去,两人间已是多了一条因果线,短而分明,只有一个意念,那便是此剑必中!

剑修令人畏怖者便在于此,任你百般机巧,我这一剑必中!

是生是死,只看这一剑之后,是谁能活着离开这气势场!

“难怪剑修出手时,敌人心中都会有此剑无法躲避之感……”阮慈也是思忖,“但恐怕……”

果然,那黑影似乎也知道自己被因果锁定,不慌不忙,身形突地变小下落,刹那间便现出庄姬身形,小女孩面若金纸,往下落去,董双成那剑光从她上空刺过,周游一圈,无功而返,而落往下方的庄姬体内又冒出层叠黑气,转瞬间又是一道黑影,大笑声中往外逃去,反倒是董双成收剑之后,面色苍白片刻——这全力一剑未能建功,锋锐之气反噬其主,她此刻也绝不好受,短时间内怕是无力再发一剑。

自阮慈出手以来,兔起鹘落,不过是数个呼吸之中,黑影已和两人分别过了一招,身后众人刚上了飞车,还未能赶到。阮慈见董双成不行,取出揽镜往上一抛,揽镜发出莹莹光华,在她驱使之下,镜光如电,追向那黑影照去,口中叫道,“你敢吃我这一剑么?”

话犹未已,一拍灵华玉璧,已是叫出九缕东华剑气,手持九霄同心佩,灌入灵炁增幅自己神念,那九缕剑气化为游龙彩凤,清鸣声中,向那黑影追去,便犹如九样法宝同时攻到,更有那揽镜紧追在后,发出灵光股股,照向黑影。

所有影、烟、魇类化身,都被镜光、烛光等法宝克制,那黑影显然十分忌惮揽镜,但此时若是再潜入庄姬体内,镜光若把庄姬定住,他也一样难逃阮慈之手,他闷哼一声,身上蓦地亮起一层血光,速度又快了不少,往前一蹿,和那青空似乎融为一体,只见到一个极淡的血影,往时空之物方向投去。

阮慈怒道,“贼子敢尔!”原来那血光之中浮现淡淡精炁,显然是用秘法抽取庄姬本源,以此补充法力。

交手至此,众人都知道此人必定也是金丹修士中的强横之辈,秦凤羽在车中大声疾呼,叫道,“小师叔!莫再迫他,否则庄姬没命!”

王盼盼却要直接得多,喵道,“小心诱敌之计!”

区区一个庄姬,性命还不值得秦凤羽如此着紧,只是她结丹之后历练多些,怕阮慈年少气盛,不肯听她相劝,因此只拿庄姬来当个借口。阮慈知道他们最怕自己出事,因此宁可纵走敌人,也不让她孤身涉险。但心中却有强烈感应,知道正主只怕就在时空之物附近潜藏,若被那黑影和正主汇合,且不说庄姬、何僮,只怕眼下几人都无法平安走脱。

固然此地是九国之内,犹在上清门羽翼之中,王真人等可以随时显化,但琅嬛周天不喜以大欺小,这黑影倘若是金丹修为,王真人恐怕也未必会出手,且阮慈虽不好胜,却也不喜倚仗旁人。更有隐隐感觉,仿佛自己拔剑机缘,就在前方,当下哪还顾得上身后提醒,叫了一声,“你们小心!”

内景天地之中,玉池浪涌,道基大放光彩,阮慈眼中仿佛现出无数景象,每一层都是当前世界,但却又是完全不同的角度,将这气势场中气运、因果、道韵等一切因素全都照出,甚至黑影体内的结构,也被她看得分明,那黑影以一块晶石为核,晶石藏在庄姬腹中,发出颤颤黑丝,那黑丝在气势场中四处蔓延,仿佛是蛛网一般,以此来侦测敌方行动,更可借助来攻气势,犹如蛛丝一般往前抛飞飘荡,只要蛛丝所在,那黑影便可快速遁行过去,犹如瞬移一般,这一招虽可从法力奔涌中看出,但它竟还没有动用,依旧藏了一招!

在这仿佛凝固的时光之中,阮慈出手如电,在各层景象之中,压、切、点、断,压低气运,切断蛛丝,点掉因果,断去退路,刹那间将所有蛛丝全都斩去,又往身后推出一掌,令飞车改变方向,往后飞去,这般一来,众人心中对黑影的敌意,蓄势待发的攻击,便不会成为气势场中那股突出的气势,蛛丝也就无从借力飞扬。

至于阮慈自身气势因果,她无师自通,似乎悟到一门神通,从云子之中扯下一缕云气,拂过因果,当即便在气势场中化为无形,令那蛛丝无从借力。揽镜从身后直飞过来,颤动中洒落点点白光,将气势场照得通明,连一丝阴晦都无从容身。九道剑气封锁所有生门,把黑影围在四周,直到此时,那黑影才堪堪一颤,仿佛刚发现不对。时间流速,也直至此时,才刚恢复正常。

“时间法则!”那黑影似乎极是诧异,大叫一声,浑身发颤,像是又要使出什么神通,那九道剑气哪会给他机会,镜光一罩,剑气往周身一合,便是什么魑魅魍魉,在东华剑无坚不摧的剑气之下,也是烟消云散,此地距离那时空之物,不过是数十里地,也只是他几次瞬移的功夫,但这黑影终究是未能逃回那处,而是折损在了最后一步。

黑气消去,庄姬苍白小脸,渐渐显露,她原本神完气足,一望即知是个活泼聪慧的小姑娘,但此时形容枯槁,眼下黑青,仿佛已是病入膏肓,但毕竟是活了下来。阮慈将她定在空中,用揽镜一寸寸照过,镜光只在她丹田处打转,阮慈也是点头道,“知晓了,是在这里。”

便伸出手来,没入庄姬体内,捏住一块黑色晶石,缓缓取出,她这一手竟并未伤到庄姬躯体,小女孩依旧双目紧闭,阮慈见了也有几分可怜,随意弹了几滴灵露到她口中,叹道,“一会让天录给你看看吧,也不知能否养得回来。”

她将剑气收回,但揽镜却依旧在身侧逡巡,不断发出镜光,照向四周那昏黄色山水,此地望之已是殊非人间,反而颇有些幽、冥、魔界的味道,若有敌人潜伏其中,也是不易发现,既然庄姬已经救回,阮慈也就不再往前去了,她虽胆大,但却也并不傲慢,这黑影只是一道化身都如此难抓,本体若是潜在时空之物周围,还有上清内应襄助,她一人前往,便是不死,也讨不了好去。

因董双成有些轻伤,也回身上了飞车,众人如今是分成两波,阮慈在原地等候片刻,被她击回的飞车也赶了过来,众人纷纷下车,神色都十分郑重,更将气势尽量收敛,毫无把柄流露在外,阮慈见此,心中也是微微一宽:显然都是大有斗战经验的老辣之辈,不必她说,仅从回推飞车之举,便猜到了她的顾虑。

此处最生涩的便是天录,但他颇为擅长疗伤,那庄姬又是因果中人,阮慈本欲令他在车中留守,心念一转,便对它道,“你跟着董姐姐,走在我们中间,顺便带着庄姬,封她七窍,再喂她些丹药,她损耗甚重,也不知能不能活下来。”

天录心肠最善,闻言忙上前抱起庄姬,紧随在董双成身边,阮慈和秦凤羽一前一后,王盼盼跳到阮慈肩上,黄橙橙的猫眼往前方看去,幽幽说道,“那里好像藏了许多讨厌的黑耗子。”

它虽有金丹修为,但却极少出手,阮慈也不愿让王盼盼对上强敌,把它抱在手中抚弄了几下,道,“盼盼,你藏起来,到灵兽袋里去。”

王盼盼落入灵兽袋中,只要阮慈愿意,仍可查看外界,和她传音对话,只是不能动用神通,但同样也不会被外界伤到。王盼盼微微一怔,先道,“我能帮你照看身后……”

阮慈摇头道,“此人手段诡谲,恐怕有攻心之术,我怕它侵入你心灵之中,种下种子。”

她未说明的,乃是金丹修士之间,要种下心灵种子并不容易,譬如周知墨,筑基期的他要给众人种下魔念,便要装神弄鬼,削弱心灵防备。如阮慈、秦凤羽这样的一时人杰,想要找到心灵缝隙,那还不如直接杀了她们更快。但王盼盼魂体可能不全,这种神念有残的修士,本就是魔门修士最欢喜的目标,再次就是庄姬这样未曾入道,心灵开放的凡人,也是一道美餐,是以阮慈要天录封锁庄姬七窍,便是以免她稍后又被侵入,再度沦为凭依傀儡。这般经揽镜照过无恙,再锁住七窍,不但可以防住那魔门手段,也能锁住庄姬的精炁、神魂,有助于伤势恢复。

天录动作颇快,已将庄姬身上所有孔窍都用桃木塞好。踌躇片刻,将她背在身后,道,“慈小姐,她进不得人袋了。”

看来她生气已如风中残烛,经不得丝毫波动。阮慈轻叹一声,“因缘因缘,祸福之倚,谁可分明。”

她不再以庄姬生死为念,闭目感应片刻,气势场中,远远观照到一物,犹如极大雀卵,横卧在地,又好似半空蜂巢,密密麻麻的巢穴中有许多黑影蠕蠕而动,只是十分隐秘,想来便是王盼盼所说的黑耗子。

她原本以为黑影真身便是藏在雀卵之中,乃是个深谋远虑的魔门修士,但此时神念扫过,未有所获,反而发觉这许多蠕虫,心中也不免纳罕,暗道,“难道此物是别处坠落而来,散出黑影四处掠人而食,吞噬了何僮之后,也把他做成凭依傀儡,因心中有了何僮的一些识忆,便自然而然到了望月城潜伏起来,下一步便是要捕食何僮的主人,也就是我,背后却并无什么太深的阴谋?”

“至于上清门内,一直没有前来剿灭此物,乃是有人故意要给我设个难题,试试我的手段?”

不走到近前一探,甚么猜测都是无用,阮慈翻手握住寒霜剑柄,肃容道,“守好心灵,我们走,今日倒要探探这时空之物的真容!”

第189章 天魔巢穴

阮慈、董双成、秦凤羽,三人均非易与之辈,庄姬七窍已被封锁,至于天录,身为洞天灵鹿,自有护身之法,听说阮慈要众人守好心灵,便从怀中掏出一枚明珠,衔在口中,那明珠放出灼灼光华,将他周身笼罩在内,仿佛与外界隔绝了开来。想来他为王真人打理宝库,不知给阮慈送了多少好东西来,自然也是不乏护身法宝。

越是靠近那大雀卵,空间便越是龟裂,但尚未有空间裂缝,只是少许裂痕,像阮慈这般的法体,便是毫不设防,从中穿过,最多也只是感到稍微有些疼痛而已。众人已祭出法宝护身,也是无妨,一行人先后往大雀卵掠去,越是靠近,便越是能感觉到一股淡淡的邪恶气息从雀卵中往外蔓延,而雀卵本身,也似乎是一种熔炼了多重法则的莫名之物,看似脆薄如破损蛋壳,但从边缘也能看出,其中有许多大道法则正在缓缓蔓延修补,也正是这般法则之力,令雀卵上散发出五彩光华。

若说是有人熔炼,此物必定是特异无比的灵宝,如何会坠毁在此,若说是天然生成,这样邪异之物本不该在九国这般钟灵毓秀的所在诞生,便是良国之外的鬼瘴,也只是幽怨昏黄,和这巨大雀卵比都要少了几分诡异。阮慈凝神感应,却未在周围感受到任何生灵气息,可心中又有种感觉,仿佛何僮就在左近,她祭起揽镜四处照耀,又将洞犀烛燃起,瞿昙越赠她许多法宝,可阮慈此前总未用到,直到此次出门,遇到真正诡异敌人,这才知道有些趁手法器的好处。

洞犀烛可以照彻幻境,更会散发出淡淡烟雾,笼罩四周,若有人想要隐去身形接近众人,首先便要扰动这淡淡烟气。但周围死寂一片,只有蛋壳背后那若有若无的蠕动之声,秦凤羽也是祭出法器往四周查看,片刻后摇头道,“似乎没有人。”

众人已走到蛋壳左近,只见那蛋壳仿若一座小山,底部生根,往四面八方蔓延而去,长出许多和蛋壳同色的根须,仿佛和那空中淡黄鬼瘴互相滋养,无时无刻不在加深此地的异常,又给人以此物其实是一枚种子的错觉,但在感应之中,此地又并无太多不妥,阮慈试着用寒霜剑意刺向根须,便如同刺穿泥土一般,没有任何不同,剑意撤走,地面又蠕动着合上,仿佛从未受过损伤。

“这是时空之力。”秦凤羽轻呼道,“你的攻击被送往过去或是未来,又或者是转移到不知数千数万里之外,此物只怕并非金丹修士可以摧毁的。”

“法则之力可以克制。”阮慈道,引出一缕云纹剑气,往下一斩,此次那根须便干净利落地断落下来,“东华剑气无物不斩,追因溯果,宇宙中不论何时何地,都逃不脱这一剑。”

董双成面上顿时浮现出颖悟之色,却不曾开口继续讨教,毕竟此时并不合适。阮慈小手一翻,取出一个小玉盒,从那根须断面接了一滴汁液,又把掉落的根须收好,道,“这汁液也有时空之气,只是很淡,此物所含法则如此充沛,若不是旁人炼制的法宝,必定也是有来历的。”

天录摇头道,“《本元会法宝名录》并没有记载。”

他语调颇为肯定,阮慈也知道他在王真人藏书阁中做事,博览群书,见闻十分广博,沉吟着道,“走,去背面看看。”

众人以求把稳,并不直接越过雀卵顶部,而是从一旁绕过,一旦绕到背面,便见到无数细格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仿佛一个蛋形蜂巢被摧毁了一半,又好似一些小蜂钻到灵物卵中寄生筑巢,但不论如何,这灵卵已是被摧毁了一大半,只留下一些残骸,还有那格子中蠕动的黑影,散发出邪恶幽暗气息,彼此正互相吞噬,和阮慈手中那晶石非常相似。

这景象十分恶心,任谁见了都要皱眉,阮慈也不例外,嫌恶地道,“此物真是丑陋,藏身其中的必定不是好东西。”

三女都不愿靠近,天录反倒没什么感觉,走到近处仔细端详,那些黑影对他周身明珠光华相当厌恶,都蠕动着避开他的行迹。阮慈问道,“天录,可看出什么来了?”

天录犹疑道,“这东西……似乎是域外天魔的巢穴?因为琅嬛周天并无天魔入侵,记载十分稀少,我也是在一本上古典籍中偶见记载。传说在那些没有道韵屏障的大天,有些种类的天魔入侵之前,便喜欢这般掷下巢穴,这巢穴犹如鸟卵,天生蕴含无数规则,有时空、因果、大小、轻重等等,极难摧毁,也很难防备。一旦落到大天之中,便会寄宿在灵脉之上,魔念四处寻找宿主,扑进人心,便可汲取精炁神念,生出魔石。”

众人都不禁看向阮慈手中那黑色晶石,天录也是好奇地看了过来,又道,“魔石生出之后,若没有及时取出,便会和修士内景天地生长在一起,将其转化为魔奴。魔奴可以在几种形态中切换,我们刚才所见应该就是那魔种在左右腾挪。不过书中并没说凡人能否生出魔石,而且它在城中寄宿了许多人,或许不乏开脉修士,他们能否生出魔石。”

修士对敌,信息素来是最缺乏的,敌人当然不会一五一十地和你摆开架势,自报家门。有许多猜测都要运用感应来寻找答案,就如同阮慈随意翻检名册,寻找敌人踪迹,看似仿佛儿戏胡闹,实则是在冥冥之中,顺应感应而为。此时也是如此,仿佛答案不知不觉间便浮现心头,阮慈摇头道,“似乎没有,或许这魔念本来只够生出一颗魔石,只是它十分狡诈,分散潜伏保存实力,想要扑到修为最高的那个人身上,却被我寻到,这才仓促间在庄姬体内运化了一枚出来。”

又皱眉道,“这巢穴是如何经过道韵屏障被扔进来的?魔念又逃出去多少?此事需要向恩师禀报。而且不都说天魔混乱不堪,介乎虚实之间,根本就没有人性吗?可我看他刚才和我对敌时,又是冷笑又是说话,一点也不像是才从庄姬体内运化而出的魔石。”

天录道,“这便说明这巢穴中的魔念,此前已吞噬了见识在庄姬之上的修士,同巢天魔,不管相距多远,只要一团魔念扑上人身,此人生平所有见识都会立刻和同巢所有魔念共享。他们彼此也在不断攻伐吞噬,不断变强,倘若第一人只吞了庄姬,那么所有魔念都会获得庄姬的见识,第二人便可设法吞了开脉修士,回头又吞噬了第一人,如此一步一步,别看最开始只能吞噬凡人,这巢穴若是完整,到了最后一步,或许连元婴修士都能吞噬。”

琅嬛周天虽有魔修,但那终究还算是修士范畴,魔修的情志喜怒,都和真修没什么区别,这蜂巢天魔,听得众人心中都是发寒。秦凤羽道,“既然有时空法则在身,会否是亘古时扔出,直到此时才落入天中,虽有道韵屏障,但因果却在道韵屏障产生之前便已缔结,因此还能落进来,只是到底有道韵屏障阻隔,是以在穿渡之中,受到损害,才变成了此时这般模样?”

只这一句话,便显得她大有见识,不愧是名门高弟,一般金丹修士如董双成,哪里能将法则因果之力了解,更道出这般推测?只是略有心得,已算不俗了。阮慈心中其实也是一样的念头,点头道,“或者也和道韵屏障无关,只是时空穿渡时出了差错,这法则之力并不浓厚,想要从亘古穿渡至此,以它威能是做不到的,受到损伤也很自然。”

她本身就经历过多次穿梭,自然更有体会。天录也道,“大概是因此,魔念在穿渡时暴露在外,十不余一,又受了重伤,这才现形化为黑气,否则天魔大多都是无形无质,一旦落地生根,立刻飞遍大天寻找资粮。不似此物,被困在此地十余年,似乎也没恢复什么元气。”

九国之中虽也有几个金丹修士,但良国身处鬼瘴边缘,等闲不会来此探险,而那些筑基修士,便是在上清坊市中听闻了此事,想要前来历练,也要翻山越岭,十余年间能来百多个都算不错了。不过阮慈也未掉以轻心,皱眉道,“至少已跑到安国去,还害了何僮。”

何僮此时虽还活着,但定然和庄姬一般,已是凝结魔石、前路无继,而且他被魔念附身之后,捉月崖、望月城两处,对天魔而言便是秘密不存,难怪天魔要去望月城潜伏窥伺。阮慈此时也知为何感应到何僮,却又寻不到他的所在,那天魔定然是化为黑影,把何僮藏了起来。此时就在这蜂巢中蠕动爬行,瞧着和旁的黑影没有任何区别,若非受到攻击,否则不会放出原身。

事涉天魔,她不会无故逞强,全由自己收拾首尾,但恼这天魔觊觎自己,侵害了两个仆僮,气得柳眉倒吊,冷笑道,“好,藏起来我就找不着了么,把你们全都杀死,不就自然出来了?”

她伸手一拍灵华玉璧,玉璧上所有云纹游龙全都飞出,在空中回转啸叫,说不出的气势磅礴,阮慈伸手一指,剑气大盛,那游龙往天魔巢穴上只是一落,她一边驾驭游龙,一边激发九霄同心佩,增幅神念之余,也正要和王真人细说此事。

正当此时,只听得一声惊呼,董双成大叫道,“楚郎,你——你!”

只见那蜂巢之中,黑影受剑气所迫,纷纷游到一处,汇聚成一个人形,那郎君长相隽逸,眉眼带煞,虽然长大少许,但阮慈还是能够辨认出来,正是在坛城和董双成相斗的楚九郎。

第190章 失手成擒

看来楚九郎的确和这良国的时空之物有关!

若说此事纯粹出于巧合,只怕未必,说不准那南株洲洞府中的空间通道,便和蜂巢天魔也有一定关系,至于这空间通道的落点为何会在寒雨泽,又和大玉周天那两个至今还没有寻到下落的修士,乃至和柳寄子有什么关系,这都并非此时阮慈所能知晓的,她应变极快,双手掐诀,剑气游龙纷纷往楚九郎袭去,口中喝道,“小心!天魔已得金丹识忆!”

蜂巢天魔,一人吞噬金丹,所有天魔都会在瞬间拥有金丹识忆,等如此地有无数金丹修士,上限由天魔能分化的数量决定。当然了,法力来源也是楚九郎的内景天地,分化得太多,把楚九郎灵炁耗干并不划算,是以数量仍是有限,但也不可不小心从事,金丹法力加上天魔那变幻莫测的手段,所能激发的威能远远胜过同样数量的人修,还要提防被天魔扑上身去,比如第一个有危险的便是心系夫君的董双成。

秦凤羽深知斗法精要,先不忙着协助阮慈,而是向董双成扔去一根红烛,叫道,“点燃此烛,护持心神,他随时化身来迷惑你!”

这种幻境却是无形无影,除了受术者,旁人无法发现端倪,也是魔门的拿手好戏,董双成面白若纸,接过红烛,却并未点燃,并指成决,从额头往下虚空抹过,脑后剑丸升起,如同一轮明月,放出灼灼光华,从额前滚落,滴溜溜一转,将周身点得通亮,蓦然化作一股白烟,随在董双成指尖,往魔影攻去。

“剑心通明!”天录在旁掠阵,也不由叫道,“好!董小姐,这剑心通明最是克制魔头,羽小姐快照它!”

阮慈虽说法力深厚、手段无穷,但手中法宝,除了东华剑之外,却没有太拿的出手的,揽镜和洞犀烛都只是上乘法器,若说照破虚妄、定住魔念,这样的法器众修士设法都会备上一件,秦凤羽也是会意,知道此时自己从旁协助最是便宜,伸手一指,只听身后虚影中一阵嘈杂鸟鸣之声,随后一只公鸡展翅跃出,飞上秦凤羽肩头,趾高气昂地昂头长叫。

雄鸡一唱天下白!这些晨鸣鸟类,无不有唤醒生机,照破邪妄之能,而且尤以鸡类最是能效,因其伴凡人而居,每日里报晓打鸣,唤醒人族,叫声中无形便含有气运!这神鸡仰首一鸣,黑影蠕蠕而动,竟是受到震慑,便连空中弥漫的鬼瘴之气都往后退却,不再为蜂巢魔卵提供养分。阮慈精神一振,叫了声好,分神驾驭游龙,将那黑影迫在一处,令其在气势场中无从逃遁,只能迎上董双成刺来那一往无前、剑心通明的一剑!

董双成平日里心中杂念颇多,缠绵爱恨,再加上其金丹只有八转,虽已是一时之选,但在阮慈等人面前,总觉有些平庸。直到此时出剑之后,所有杂念却仿佛全是一洗而空,面上无悲无喜,那白烟缠缠绵绵,在气势场中已然锁定黑影,但实数之中,来势却是温柔弥漫,如一道烟雾将那黑影淹没,杀意极是纯粹,剑光之中竟隐隐有一丝毁灭法则。令人不由刮目相看,秦凤羽便是叫道,“好剑法!此剑已登堂入室,有一代大家风范!”

她这次出来虽也设了千句之法,但见到这般好剑,却还是忍不住出言称赞。

那黑影虽被锁定,但却依旧不急不忙,面上如烟五官扭动,现出狡诈笑意,周身气势正要转变,又要和此前被追击时一样,现出楚九郎元身,以此逃脱气势锁定,但秦凤羽何等敏捷,法力一催,雄鸡再鸣,天边远处大日光芒似乎都因此强盛了一丝,那黑影被鸡鸣声扰乱,一时竟动弹不得,被那白烟裹住,只听得刺耳摩擦声不断传出,仿佛金铁正在互相挤压,那白烟往里狠狠绞动,不断有黑气逸出,气势场中更是惨叫连连,不知有多少天魔,死在这一剑之下。

片刻之后,白烟法力用尽,往后逸散而出,重新化为剑丸飞回董双成手中,那黑影却已是小了一大圈,董双成方才那一剑,竟是斩去了它近两成魔力!

此时我方攻势已尽,敌方生机渐生,那九条剑气游龙所成的逼夹之势似乎也逐渐到了尽头,有衰竭之意,隐隐露出了一股通道,那黑影最善腾挪,一见孔隙,立刻钻去,却不知这是阮慈所设圈套,刚钻到一半,剑气又是大盛,夹杂无数毁灭、终结之意,将黑气斩落,化于无形。

偶有一丝黑气掉落在地,秦凤羽伸手一指,雄鸡立刻飞上前去,如同吃虫子一般,低头一啄,仰脖一吞,惨叫声中,又有一股气势消灭,原来这魔影心机深厚,看似只有一缕,却寄宿了大量生机在内,若是被其逃脱,则其只要静待时机,照旧有恢复旧观的一日。

三女联手,这魔影便是合了楚九郎在内,却也无可奈何,这也是楚九郎出身南株洲,又是盛宗弟子,未曾经过多少厮杀,临阵经验十分匮乏的缘故。它遁逃不成,已失先机,此时便又被变换后的气势锁定,只好借最后一点余裕,猛地换出楚九郎真身,叫道,“双成,你勿杀我!”

董双成歇息片刻,法力已复,面上毫无波动,望着楚九郎的眼神便仿佛望着一个死人,剑丸再起白烟,向楚九郎飞去,楚九郎俊颜现出一丝落寞,低声道,“你心中果然从未把我当做夫君,始终都还念着三哥。”

秦凤羽叫道,“董道友别信它!天魔已得他识忆,此人再不是——”

话还没有说完,白烟染上楚九郎面孔,将他寸寸包裹,看似温柔环抱,在气势场中,却能看到这白烟在毫不留情地消杀楚九郎体内所有生机,避开其防御强处,专从弱点下手,她和楚九郎乃是双修夫妻,对其功法自然最是了解,此时杀他也最是狠辣,白烟钻入体内,向内景天地灌去,竟是要一剑将楚九郎法体杀灭在此。

阮慈也不知楚九郎真灵是否还存活世上,还是已化为天魔,见董双成丝毫幸念不存,下手如此狠辣,也不由微微咋舌,她运足目力往楚九郎丹田瞧去,神色却是一动,提醒道,“他的那枚魔石不在那里,杀他也是无用!”

董双成虽然晋入剑心通明之中,再无情念挂碍,但亦没有完全失去理智,听阮慈这样一说,神色微微一动,便将剑丸往后一扯,将楚九郎拉了出来,问道,“此时塞他七窍,还有用处么?”

她那氤氲剑气,犹自萦绕楚九郎体内,黑影已被逼得存身不住,从楚九郎七窍中涌出,往阴暗之处流去,不再有和三女对抗之念,甚至还隐有讨饶之意,但阮慈哪里吃这一套,九条游龙化为囚笼,将其困在内部不断围杀,那楚九郎倒在地上,已是生死不知。天录皱眉道,“寻常法器都不行,董小姐或可试试己身剑意凝形。”

董双成待要依言行事,望了阮慈一眼,面色一动,道,“慈师妹,你用剑气封他罢,我和他乃是双修道侣,恐怕他能化我剑气。”

阮慈心中也有些担心此点,闻言暗叹董双成这十几年历练下来,果然老成许多,也是当仁不让,伸手又扯出一缕剑气,笑道,“我先把他体内魔气全祛除出来。”

她手持东华剑,正是这所有阴魔邪气的克星,剑气入体,在楚九郎奇经八脉、内景天地中遨游畅通,又逼出一缕缕细微魔气,被那大公鸡啄去吃了,阮慈这才将剑气化为小团,塞住周身所有孔窍。又将揽镜照在楚九郎上方,如此便有深藏魔念,只要稍一异动,也会发觉。

虽说天魔狡诈,但此物巢穴不全,三女占得先机,便未露出一点破绽,偌大的强敌也是轻松取胜,此时终于稍微放松下来,阮慈冷笑道,“你若把何僮还有那两块魔石交出来,我能饶你此刻不死,否则,便现在就死在这里罢。”

秦凤羽、董双成也不闲着,一人引那白烟在蜂巢中萦绕,一人持着红烛照去,那公鸡极是灵性,摇身一变,化为拇指大小,跳到蜂格之中,它也是精乖,一旦发觉异样,立刻大声鸣叫,秦、董二人立刻跟上,将黑气驱逐出来,给它啄食。不多时,已是又啄杀了十余缕黑气。被阮慈困在樊笼中的黑影连声惨叫,气势更加衰落,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不片刻,又从体内分出昏迷不醒的何僮,还有两块魔石来。余下一小团,缩在樊笼一角,显得极为凄楚可怜,哪还有此前那滔天凶焰。

阮慈吐出一口长气,见何僮竟还是有些生机,并非油尽灯枯的模样,仿佛未曾被耗用过本体精炁,也是心中微奇,思忖一番,又点头道,“它只怕还想用这个身份,混入望月城,倒因此给何僮留了一线生机。”

至于楚九郎,虽也失踪十余年,但黑影在这十余年间应当并未和人动过手,也不用耗费他本源力量,看似伤势沉重,但本源精炁仍是圆满,只要真灵未失,日后当可无恙。三个被黑影寄托的宿主里,唯独庄姬伤势最重,阮慈也是微微一叹,招手道,“天录,你来料理何僮。”

此前她神念多用来驾驭九条游龙剑气,饶是阮慈神念深厚,但一道游龙剑气便如同一件低阶法宝,同时驾驭九件,且还因为道韵不合,不能如臂使指,消耗也甚是可观,此时黑影只余少许,三条剑气便可困住,她这才收回其余六条已消耗不少的剑气,腾出手来稍作调息,只等一会神念恢复些许,再激发九霄同心佩的通信之能,联络王真人来收拾残局,处理这蜂巢魔卵。

虽说此地魔念,都被阮慈众人消解,但魔卵毕竟矗立在此十余年,又最善潜藏,谁知还有多少魔念流窜在九国之中,以阮慈看来,这些魔念须得着落在这蜂巢魔卵上处置。但此事却非金丹修士所能,至少也要元婴修士,才能炼化这邪异之物了。

心中正是思忖这许多后事,手中也不闲着,一面用法力接引庄姬,让天录可以去救治何僮,也不令她躺在地上,免得受了那污浊之气侵染,另一面也是将那两枚魔石摄来,又将庄姬那枚取出,因道,“也不知这魔石和宿主有什么关系。”

说着,便本能地用心一看,想要看出这魔石和宿主的因果联系,倒是忘了此时神念不足,动念之下有丝眩晕,闭了闭眼,方才自失一笑,待要再看时,却见那三枚魔石逐一亮起,身后突然也多了一物绵软依靠,庄姬那幼嫩嗓音呢喃道,“主君……随庄姬去罢。”

阮慈神色骤变,翻手就要将身周这四物甩出,但此时已失时机,魔石莹亮之中,蜂巢魔卵缺失的那一大半亮起虚影,顷刻间魔石消去,魔卵完全,正好将众人笼罩在内,化为一个色做五彩的大雀卵,滴溜溜地转动起来,越转越小,很快化为鸡子一般大小,在空中三跳两跳,裹起周围昏黄鬼瘴之气,往空中某处只是一撞,撞开一处五彩通道,坠入其中,眨眼间便没了踪影。

片刻后,那通道自行弥合,此处空荡荡的,再无一丝法力痕迹,能证明阮慈众人曾来过此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空中忽地传来一声长叹,却仿佛是楚真人在虚实之间传来叹息,只是长空渺渺、鸿飞冥冥,此处万里无人,又有谁能听得分明?

第191章 燕山风光

中计了!

但……这又怎会?且不说旁人,便是她自己感应,焉能没有示警?庄姬的确是凡人身份,因果气运都没有任何异常,这、这……

便是她找不出破绽,难道王真人看不出端倪么?此处是九国之内,依旧是上清门大阵之中,谁能阻止真人前来援护?难道这魔卵并非天外之物,而是门中某真人与其余宗门里应外合,草蛇灰线、万里伏脉,只是为了将她诱到此处,掳出宗门?

王真人便是因此没有及时赶到将她救下?

适才打斗虽然也激烈惊险,但阮慈心中从不觉得自己会有性命之危,在山门之中,什么事都不算大事,直到此刻,心才真正悬到了半空,诸般思绪一起涌上心头,行动却也丝毫不慢,将那天命云子和东华剑一起激发,这两样灵宝都有护身之用,此时云雾缭绕、剑意翻涌,从头顶往下滚滚而落,果然有许多无形黑影,在惨叫声中被逼出体内,却原来魔气不知不觉间已经侵入体肤,她竟浑然不觉,可见这魔法有多么可怖。

此时她五感蒙蔽,浑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气势场中也是一片昏茫,但内景天地依然牢固如旧,虽然四周灵炁已绝,但持定心神,将这不知长短的时日看做是另一尺度,也就不觉得这等候有多难熬,反而微觉庆幸,如此一来,便可将此次失手被擒,前后许多关节想通,还有那神念滋养,并不需要外界灵炁,倒是可以乘势修炼《太上感应篇》的第一章 节,若是敌人竟有大法力将她滞留在此成百上千年,那便是说明这正是她修炼《太上感应篇》的机缘。

要知道延缓时间,即便是修士感应中的时间,也不是一桩容易的事,修为越高,其身在时间中前行的大势也就越强,要遏制住这股势头,维持越久,需要的法力就越高,并且一旦没有把握住尺度,或许会遭到时间法则反噬,这也是为何凡间屡屡有黄粱一梦、烂柯观棋的传说,但修真界中,却少有听说这样的传奇。

自然了,若是大能摆弄时间法则,那么低阶修士也没什么招架之力,或是被困在时间之中,眨眼间便流失许多寿数,又或者在意念中独处数百年,实际却只过了一刹那,在旁人看来便是瞬间就苍老陨落。但琅嬛周天不喜以大欺小,而且阮慈心中也知道如何应付这样的手段,只要修士始终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那么己身时间的流逝,便会和实数中的法体保持统一。譬如她来回穿梭时空,在劫力中渡过了不计其数的漫长时光,但因在己身来看,时间的尺度也可以调整,那么回到实数法体之中时,便只渡过了那么短短一段时光,仿若是偷天之功一般,刹那间修为便有了大进。

此时也是一般,阮慈并不去想时间流逝,只是一心蕴养神念,参悟《太上感应篇》,恍惚中只仿佛渡过了极短一段时间,便觉得头顶东华剑微微一跳,大量纯净灵炁传递而来,便知道这魔卵大抵是离开空间通道,来到另一处所在,且魔卵材质,也不足以隔绝天地灵炁。因此尽管身处禁制之中,但依旧无法阻挡东华剑汲取灵炁,向她渡来。

阮慈见此,更不着急,索性将对同行众人的担心置之度外,重新闭目修炼起来,但她能安心,敌人便安心不了,见这隔绝五感的禁制并不足以扰乱阮慈心志,那充塞了气势场的昏瘴之气,反而逐渐散去,阮慈虽然并未睁眼,但已能感觉到自己在一架飞车之中,飞车四周禁制重重,她神念稍一刺探,便晓得这至少是元婴级的困敌禁制。

飞车之中,还盘膝坐着一人,其人气势莫测,一时如日中天、气势极盛,一时又中正平和、不卑不亢,更有一时谦和冲盈、皎皎如月,面目却极为模糊,而且修为明显在她之上,阮慈能窥视此人而没有受伤,一是她修为高明,二来也是那人有意约束。

在这人下首,还侍立着一位女童,正是庄姬,但她依旧是凡人修为,并无丝毫法力在身,阮慈心中颇是纳罕,睁眼望去,问道,“庄姬,你是专为我托生在那处的么?”

庄姬并不答话,面上现出成人般的狡诈之色,便犹如那魔影还在她身上一般,阮慈这时突地全想明白了,叹道,“我懂啦,那黑色晶石只是假象,魔影不知不觉间,已是蔓延在九国之中,从那村长请我收徒,再到望月城端倪显露,全都是你们的诱敌之计。”

“但这并非最大的圈套,最大的圈套,乃是在我感应之中……我初识感应,却是漏算了这一点,感应便和因果、气运一般,也是可以博弈的维度,我能通过感应获取信息,你也可以操弄感应,诱惑我入你毂中,你也会感应法,而且修为比我更加高明,你有三种气势,犹如三面,你是……太史宜!”

话音落下,身前那盘坐男子如同被烟雾笼罩的面容逐渐清晰,长眉入鬓、英武中又有一股凶蛮之气,却是在南株洲曾见过的太史宜。他身量颀长,盘膝而坐时,更显一双腿修长无比,极是好看。阮慈叹道,“《天魔无相感应法》、《天魔种念法》,果然高明,佩服之至。”

只是太史宜乃是元婴巅峰,距离洞天也只差一个机缘,却遣出庄姬这个化身前来对付自己,是否有些以大欺小的嫌疑?阮慈眼神落到庄姬身上,太史宜也看了过去,启唇道,“此是我弟子化身,他也在金丹境中,你身负东华剑,金丹之后可以拔剑,已算是我辈中人,我便是亲自出手对付你,也不算以大欺小,只是我燕山门下,却也不屑占这个便宜。”

他声音低沉雄浑,极具阳刚魅力,阮慈心中忽而想道,“这人应该不会有什么女化身,不过也许他平日里这般雄健,便是为了让大家都相信他不会有女化身,私下便可遣出美人化身,肆意妄为。魔门众人最是狡猾,个个奸计百出,谁都不会例外。”

她这般胡思乱想,太史宜却是毫无异色,阮慈便可肯定,两人虽然在车中相对,距离如此接近,但太史宜并不能看破她心中所想,也是微微松了口气,问道,“掳我前来的魔卵,是燕山法宝?”

太史宜道,“紫虚天那头鹿说得不错,那是亘古以前落入琅嬛周天的一枚魔卵,只是还未落地,便被燕山祖师捕捉炼化,炼成了一件秘宝,也是燕山十八部天魔令中的法幽令。此令炼成之后,也没有出手几次,所有典籍一概无传,你们能认出来历,已属不易。”

他对阮慈倒是有问必答,尽显大能风范,阮慈点头道,“这么说来,此次法幽令化身魔影,幻为魔石,潜藏人海之中,待我进入九国之后,便拨动感应,推动因果,诱我收下庄姬,前往良国,待到三枚魔石集齐,所有魔影全都回到法幽令附近,当即便还归本真,裹挟我穿越空间,以庄姬和你的因果联系为锚准,跳跃到了太史令主身侧。看来这也是一部有洞天灵宝威能的天魔令了。”

燕山十八部天魔令,并非都是洞天级数的灵宝,否则再算上门内的洞天真人,其势岂非要盖过擎天三柱?不过这法幽令的确厉害非凡,光靠令灵便可将阮慈诱入局中,甚而连王真人都不曾发觉端倪。不过,再是如何神通广大,也要有人把它接应到九国之内才行,阮慈说到这里,双眼微微眯起,狐疑道,“法藏令主分明还未曾晋入洞天,此时便要把那口纯阳之气渡给徐师姐了么?”

太史宜和徐少微的风流韵事,虽未广泛流传,沦为谈资,但在两宗上层之间已并不是什么秘密,太史宜丝毫没有局促之意,淡淡道,“她既然已助我燕山取得东华剑使,燕山自然守诺付予阳气。小剑使,你心中虽然憎恨她,但你回山之时,她已成就元婴,你也不能奈她如何,倒不如少些怨愤,多谢自省为好。”

徐少微也是为了自己道途,她非得要那口纯阳之气才能成婴,若是顾全大局,坏的便是自己的前途,阮慈对她之举,说不上怨愤憎恨,只有些技不如人的不服,只是她还有一事不解,“可令主也没有晋入洞天,我听闻你要成就上法洞天,非得保全那口阳气不可……”

太史宜不以为意,道,“那便成就中法洞天即可,将你带回燕山,血祭东华剑,此中气运,足够我借此成就。”

阮慈不料太史宜竟对徐少微深情至此,连成就上法洞天的机会都肯舍弃,一时说不出话来,连‘血祭东华剑’都顾不得吃惊,太史宜扫了她一眼,冷笑道,“你在想什么?”

阮慈道,“我没想到法藏令主也是个痴情种子。”

太史宜不屑道,“胡思乱想,这又和痴情有何关系?周天多了一个中法洞天,一个战力能和洞天相较的元婴真人,怎么算也比只得一个洞天划算许多。你性命之忧,便在眼前,却还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儿女之事。”

阮慈笑道,“旁人说要我血祭东华剑,我或许还会害怕,既然是燕山魔主拿了我,我担心什么呢?琅嬛周天所有剑种,都被谢姐姐收进东华剑中,这秘法定然是魔主传授,杀了我,你们又找谁来持剑呢?”

这话的确不假,此时天下间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怕只有阮慈和燕山魔主,还有太史宜这同样修持了天魔法的谢氏心腹,太史宜也并不否认阮慈所说,薄唇微翘,似笑非笑地道,“剑使所说,不无道理,但或许我们燕山,就是希望东华剑无人御使,琅嬛周天气势衰弱呢?”

阮慈闻言,也是一怔,一时竟无从回话,太史宜见她语塞,‘哼’地一声冷笑,探身将车身一推,那车壁顿时化为乌有,只余顶盖,由飞车变作乘舆。

车壁一去,啾啾鬼哭之声,顿时往耳中灌入,但见车窗之外,黑云惨雾、骷髅横飞、绿光莹莹,在那飞车之下,乃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血海,无数残肢断臂在其中载浮载沉,处处可见幽影在空中穿渡,五色光华时而闪现,竟是随意打开空间通道,穿行不休。更有一股冲天压地的无边瘴气,充塞在天地之间,将气势场填得满满当当,令人恶心欲呕。

庄姬欢呼一声,跃入空中,身躯片刻间便被瘴气化去,只余一点黑气,幻成人面,对阮慈微微点首,随即穿入空间之中,消失不见。阮慈游目四顾,沉吟不语,太史宜见此,也不由得哈哈一笑,身下魔气一卷,和那空中魔云化为一体,声若焦雷滚滚。

“剑使,初次前来北冥燕只山,也让你开开眼界!赏一赏这虚实之间的大好风光!”

第192章 魔念万变

阮慈虽未亲历旧日宇宙,但也隐约知道此地乃是虚实屏障最为薄弱之处,只看那些修为低微的魔头,都可随意撕开空间裂缝,穿行其中,便可知道此处的虚实屏障有多么脆弱。恐怕在此处,心中所想,说不定转眼便会成真,但也算不上是什么好事,或许在投身其中的同时,自己便不知不觉化入虚数,又或者沦为了在那虚数之中潜伏已久的魔头资粮。

庄姬、太史宜先后都跳下乘舆,唯有阮慈一人独坐莲花蒲团之上,周围鬼影憧憧、鬼哭啾啾,就连太史宜身下魔云之中,也有无数鬼面浮现,做出种种动人心魄的骇异表情,仿佛要勾动阮慈心中的忧怖畏惧,借此钻入心灵之中,种下魔念。但这些许魔头,对阮慈历经千锤百炼的神念心智,又算得了什么?她居于乘舆之中,左顾右盼,眼神扫过鬼面魔头,凭它做出什么古怪模样,最多也只是博得一笑,便将眼神移开,又去饱览北冥洲的稀世风光。

太史宜叫她开开眼界,此言的确不假,阮慈也算是见过许多世面了,但如北冥洲这样,处处可见异象,虚实间随时转化的所在,依旧是叫她觉得光怪陆离,目不暇给。只见那广袤血海之上,时而是瑞气纷呈,仿佛有异宝出世,但从中爬出来的却是青面獠牙的恶鬼,落入血海之中,重新化为残肢断臂,时而又是婴儿哭声阵阵,仔细看去,在那血海上方,仿佛是修士内景天地破碎,留下生平回忆,化作画卷流落此地。

只是在此地,虚实界限已然十分模糊,那婴儿哭了半晌,竟是翻过身来,从画卷之中爬出,化为实在,但眨眼间又落向血海,那藕节似的手臂在空中不断挥舞,瞧着叫人不由得牵心挂肚,几乎要抢下去将他救起。

阮慈盘膝而坐,目注那坠落婴儿,面上现出一丝天真笑意,就仿佛看了一出好戏一般,兴致勃勃,却并无干涉之意。只见那婴儿落入血海之中,却并未被血海消融,而是激起一个小小漩涡,那漩涡越卷越大,不片晌就在血海中激起滔天巨浪,只听得邪异梵唱之声,从血海中传出,那婴儿不知何时,已现出佛陀法相,金身沐浴血色,缓缓升起,瞠目向阮慈望来,喝道,“不仁不慈,枉为剑使,还不授首交剑!”

说着,一掌缓缓印来,在空中逐渐生长,仿佛这一掌便能将天空遮蔽,阮慈在这掌中,甚至连掌纹都无法填满,她垂目望去,只觉得自己身处掌纹沟壑之中,那沛然莫测的无边法力,已是在气势场中,将她完全锁定,这一掌,避无可避,若是被它印实,只怕要道基破碎,立刻便是重伤陨落,掉入血海波涛之中,化为那惨白手臂,不会有第二种可能。

这浴血邪佛修为至少在元婴期以上,倘若阮慈不能拔剑,怎都逃不过这一掌,她转头望去,太史宜不知何时已悄然隐没,天地间仿佛就只有阮慈和这邪佛一掌。只是这一眼之间,手掌便又扩大了不少,那掌纹沟壑,宛若大江大河,从下方托上,将那乘舆片片化为乌有,阮慈盘膝而坐,垂眸望去,嘴角微微翘起,轻声道,“庄姬,我认得是你。你是庄姬。”

只这一句话,那邪佛巨大身躯,应声化为乌有,庄姬那细小身躯现在空中,面上大为惊愕,呆呆向阮慈看来。待要说话时,却又惨叫一声,向下落去,阮慈望着她道,“你从此后便只做庄姬罢。”

这言语之中,似乎含有无形束缚,庄姬闻言更是着急,仿佛有一股力量,在皮囊之下左冲右突,想要挣脱出来,却又被庄姬躯壳束缚,最终仍是惨叫着落入血海,那女童肉身,当即消磨,但片刻后却又立刻再生出来,令皮囊中的魔念,永远都处于被血海消磨躯壳的痛苦之中。

不知何时,身下乘舆,身旁魔云又回复原样,太史宜双手抱胸,俯视庄姬,竟也毫无怜徒之情,而是哈哈笑道,“有趣,有趣,你也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未来道祖面前,哪容你卖弄神通?”

庄姬身上白骨,烧黑了又生,在血海中翻滚不休,挣扎着叽叽叫道,“徒儿知错,请师尊怜悯,唤我真名。”

太史宜对阮慈,说是敌对,但却也不乏尊重,闻言并不立刻答应,而是望向阮慈,似在询问她的意思,阮慈想道,“初到宝地,还不知魔主要如何炮制我,多卖个人情也好,一道化身魔念,也没必要追究到底。”

便是微微点头,太史宜见此,才冷笑一声,喝道,“返尔元身,勿再作怪,胡惠通你这孽徒,去罢!”

阮慈听闻真名,心底微微一震,仿佛对‘庄姬’的感应和掌握,又多了一层,这才知道真名有多么要紧,也是有些纳罕:要知道这真名既然如此要紧,也有许多方法防护,譬如那净口咒,便可让说出的话语难以捕捉因果,比如她虽然知道秦凤羽等人的真名,但她们诉说之时,也是持了净口咒,因此阮慈此时感应,只是比其余不知真名的朋友清楚了少许而已,但太史宜说出胡惠通真名时,却并未持咒,以至于阮慈此时对他掌握颇深,将来若是修了相应神通,要将此子任意摆布,怕也不难。

太史宜掳她到此,是为了自己能成就洞天果位,这一层已是分说清楚。但似乎也不想结下死仇,话里话外,颇多提点,此时更将胡惠通真名奉送给她,

阮慈也早默查体内,自己乾坤囊也好,身侧灵兽袋中的王盼盼也好,都是安然无恙,只是王盼盼魂体有缺,也不知是否因此,在此地始终处于沉睡之中。也不知是否它从来都是如此,若是这般,也就难怪她对北冥洲总是含糊其辞,原来她自己都是从未见过北冥洲的景象,总是处在沉睡之中。

至于秦凤羽等人,想来已被囚在别处,是否已没了性命,被制成魔奴,便不好说了。阮慈原本不问,乃是因为不辨敌我,也怕太史宜知道她关心同伴,便借此破绽,入侵心灵,此时见有些路数,方才试探道,“贵徒只是一缕魔念,便可幻化这元婴修士,更在九国之中兴风作浪,潜伏在无数凡人心灵之中不说,更是吞噬了南株洲盛宗修士,须知对方也是天才弟子,可见燕山人才辈出,法藏令主收了个佳徒。”

太史宜冷冷道,“胡惠通确实有些本事,不过那终究只是一缕魔念,最多也就是在楚荀心中种下种子而已。”

他提起楚九郎真名,阮慈心中已觉不妙,果然,太史宜其后便是微微一笑,随意道,“他这缕念头,想要将这样一个金丹真人炼成魔奴,没有数百年的苦功,怎能做到,更何况你那仆僮,也是个辣手角色,楚荀不得不临时改道,落入阵中,助他布置,方才将法幽令重新激发,布置成了你们看到的模样。他也算是有些气运,从中已是谋取了不少好处。此次面见魔主,更不知要得什么赏赐了。”

阮慈已知这楚荀必定是在南株洲就已被魔念侵染,只怕和天舟登岸有关,太史宜修有《天魔种念法》,只要散出魔念,无形间侵染些南株洲弟子,各奔不在话下。心中也是暗叹魔宗手段,问道,“倘若胡道友足以料理局面,楚荀本来要做什么的?你们让他带董姐姐来,是为了对付我么?”

燕山要擒她,算来从何僮失踪开始,已是准备了一百多年,其中小手段应当不会太少,只是阮慈本人一无所知而已。太史宜随意道,“董女曾和你交往,还有她那师兄,都和你有因缘联系,正可蒙蔽你的感应,这般得用的筹码,怎会任其在南株洲逗留?楚荀心中对他小嫂,早已是情根深种,只是他素来仰慕兄长,凡是心中情感翻腾,无法平静之人,空隙都是极多,魔种种入,不过数年便已纠缠生长,无需主人催动,自会催促他暗修魔功,在恰当时机,为我们送来这二人。”

又冷笑道,“可惜了,你姐姐情系凌霄门一个姓柳的修士,我们本来也要将人拿下,但他似乎别有根底,早早便没了音信,否则,你们两姐妹都难逃脱,早在寒雨泽便被我燕山擒走。此次倒是让功劳落到了我身上。”

阮慈心中一跳,这才知道魔门能耐,听太史宜这般说,早在天舟靠岸那三年内,燕山便做了这许多布置,太史宜看似被徐少微纠缠在南方瘴泽,其实早有分魂在外办事,又或者差遣座下魔头,布置了这许多后手,即使当时没有带回剑使,但此刻依旧将阮慈掳来,也不过是晚了四百年,还因此让上清门大长老陨落,细数下来,竟是稳赚不赔。

她失手成擒始末,如今已是分明,太史宜借助因果、混淆感应,终于将阮慈得到手中,直到将她带进北冥洲,这才放开禁制,可见若是在中央洲陆,她一旦苏醒,王真人等定然可感应到她的下落,前来相救。阮慈此时法力已复,暗中催动九霄同心佩,可惜感应之中,仍是一片昏茫,九霄同心佩在此处似乎也受了蒙蔽。心中不禁暗叹,知道此时远隔大洲,又是在北冥洲这最特殊的洲陆,只怕此佩也不管用。索性问道,“现在人到手了,究竟要拿我做什么,令主可否略加启示,却不要再说什么血祭东华来吓我了。”

太史宜望了她一眼,冷笑道,“你又知道这并非实话了?我便先斩落你一条胳膊,让你瞧瞧燕山的厉害。”

说着,随手一挥,一道魔气幻成匕首,朝着阮慈直插过来,竟是刹那间便到了眼前,根本就没给阮慈留下反应的时间。

第193章 未来道祖

太史宜到底是元婴真人,距离洞天也只差了一步,阮慈一个金丹初期的小修士,便是根底如何深厚,也无法跨境界和这般修士争斗,这一刀斩落下来,冥冥中似已注定要斩落阮慈一条手臂,甚而在瞬息之间,阮慈已是看到了时间长河中的一小段因果,便犹如望见了自己的某种未来,太史宜这一刀之中暗藏天魔之气,斩落手臂之后,天魔气侵入内景天地,阮慈修为难有寸进,无奈之下,只得毁去道基,转为器修,倚仗东华剑生机疗伤。

在这段未来之中,其余人的面貌皆是模糊,唯有自己法体和那段天魔气最是清晰无误,阮慈心中自然而然有所明悟,知道若自己什么都不做,便会是这般收场,或许太史宜出手之时,想要的便是这样一个未来。若是换了旁人,他也能得手,毕竟元婴真人一击,快如闪电,等闲金丹怕是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便已被卸了一条胳膊。

但阮慈却又怎是旁人能比,既然能将时间视为尺度,又曾见过王真人多次在最后一刹那方才出手,把时机之妙把握到了极处,那么对她来说,便从来没有来不及的时间,但即便如此,也不是说她就必然能躲过太史宜这一击,若是没有办法应付,便是把这一瞬间无限拖延,最终也还是要身受此刀。

心念电转之间,想到此地虚实屏障如此薄弱,也有了一丝计较,微微一笑,回道,“放肆!道祖法体,怎容伤损!”

虚实界限,在此已是模糊,心中所想,有可能立刻成真,胡惠通不过金丹修为,但可在血海中幻化浴血邪佛,所击出的那一掌,货真价实便是元婴修为,若不是被阮慈叫出皮囊赐名,点破真实,她真就要被胡惠通击中。胡惠通所想的元婴修为,尚有可能是他的幻想,但阮慈说自己是道祖,此言却绝对不假,未来道祖,也是道祖!

此言既出,虚数中道韵翻涌,一股幽渺难测、玄之又玄的道韵席卷而出,刹那间将阮慈笼罩,不过片刻,便可见一位白衣女子,含笑在血海上空趺坐,黑发垂落如瀑,唇边含笑似悯,姿容绝世,要比此时的阮慈更多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让人难辨芳龄,抬眼望来,声音如蕴金玉,时有回音,“放肆,道祖法体,怎容伤损?”

她并未出手,但话声之中,仿若包含了不容违逆的威仪与法则,犹如天谕纶音,那匕首受其威势所慑,哀鸣一声,化为魔气就此散去。太史宜面上倒是现出凝重之色,往后退去,魔云缓展,低声唤道,“阮慈,阮慈?”

虽说他应该是从庄姬处得知阮慈名讳,到底隔了一层,效用不会太高,但到底是修过天魔感应法的修士,此时语调幽渺,充斥了一股动摇人心的味道,便是旁人听了,也不由得要被勾起万千心事,陷入迷惘之中,但道祖面上,却依旧含笑不语,只是盈盈向他望来,一指点出,念诵道,“太史宜,助我离开此地。”

太史宜面色一变,面上有一道虚影摇摇欲动,竟是连神魂都要被道祖唤出躯壳,连忙长啸一声,啸声中隐含狮虎吼声,声波中竟探出一只雄狮头颅,在他肩上留下一道血肉模糊的伤口,他这才醒觉过来,摇身一变,现出那悲、喜、怒三头,六臂向下压去,竟是硬生生将那蒸腾血海,往下压制得平静无波,便连气势场中动荡不休的昏黄气息,也随之澄清了不少。

道祖面上笑意更深,深深向太史宜望来一眼,面容上水波荡漾,随着那昏黄气息淡去,终究是再难存身得住,化为虚影,往上逐渐越变越大,越来越稀薄,终究渐渐消散,只余下阮慈重坐在蒲团之上,口中那‘道祖法体、怎容伤损’,才刚刚说完了最后一个字。

这番交锋,玄之又玄,不是在这虚实交映之地,根本没有可能出现。两人一时谁都没有说话,太史宜收回法相,盘膝坐入魔云之中,不言不语,闭目调息。阮慈低头反复看了看自己的小手,又试着往外点了一下,尝试了几次,都未能唤回道祖法体,便知道此法并非是自己所能运使如意,需要一定的机缘,因也是若有所思地道,“这昏黄幽冥之气,便是虚数法则么?”

也唯有在虚数之中,所思所想能够这般轻易地成真,因虚数之中因果错乱,时间也并不联系,如涅槃道祖,就曾让果在因前,而阮慈刚才,等如是在某一段可能的未来中,借来了那段时间的自己,但要说她是如何在虚数中找到那段未来的自己,却又不得而知了,只能推测那昏黄气息,正是和虚数交通的媒介,那黄气正是由血海翻波之中逸出,因此太史宜平定血海,令黄气不继,她也就无从再照映虚数,道祖法体,自然崩散。但太史宜也受伤不轻,只怕燕山其余弟子,也不敢再借血海黄气,幻出化身来袭击她了。

这血海无穷广大,太史宜也不过是平定了一片海域而已,两人在乘舆上行了半日,血海又重回复旧观,只是四周穿渡魔头,要比之前少了许多,也再不敢逗引阮慈,她眼神过处,俱都挪开眼神,不敢和她对视,哪还有之前凶焰?阮慈简直不是被擒来此地,而是变成了燕山上宾一般。

但要说太史宜就没有其余手段对付她,那也是虚言,阮慈表面冷冰冰的,对太史宜不假辞色,心中却是暗忖道,“若不是胡惠通启发了我,方才我不可能唤出未来法体,既然已知这黄气才是关键,之后在魔主面前,也有了死中求活的资本。而且他语中带有暗示,什么叫做‘或许燕山便希望东华剑无主’?难道魔主之所以支持谢姐姐破天而去,便是要营造眼下的场面?东华剑所有剑种都被收入剑身,我再一去,周天中再无剑种,东华剑无人御使,势将黯淡下去,这才是魔主想要的结果?”

大能对弈,周天为局,四五千年方才落下一子,也是常事,若是魔主从三千四百年前起便在等待今日,阮慈也不惊奇。只是她实在不知魔主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思忖了一番,便又道,“真是奇怪。”

太史宜并未睁眼,只是哼了一声,问道,“奇怪什么?燕山中,多得是奇怪的物事,你腰间那只猫,不就是奇怪得很?若不是在燕山,它也生不出来。”

王盼盼说自己是北幽洲的大妖怪,看来已遗忘了自己真正的诞生地,阮慈轻轻抚了抚灵兽袋,道,“我入得山中,所见的确稀罕,但却并不奇怪,世上万事万物,无不是遵循道理而生,此地所有魔头魔气,也一样秉持虚数道韵,在别处少见,但要说有悖常理,却也未必。”

随她所说,四周血海似乎波浪都稍微平定下去,气氛中也少却了不少令人心旌摇动的诡秘,原来这血海之中,竟蕴含了一些天然幻阵之力,择生人而噬,被阮慈道破以后,这才逐渐消褪。太史宜冷哼道,“果然是未来道祖,再被你多看几日,我燕山岂不是没有秘密可言了?”

阮慈道,“虽有些本事,但如何与你们相比,还不是被你们擒来了么?”

话虽如此,但依旧有些得意,她自知聪颖,只是长久以来,总要韬光隐晦,此时如宝剑出匣,正是得意之时,难免也有几分卖弄之意。口中虽说着自己失手成擒,但也不以为意,又道,“我只是奇怪,燕山崛起,看来只是近来的事,远非上清、太微两大盛宗那般久长,但任谁都看得出来,魔门弟子,最是难以对付,一个魔门弟子,或许难以敌过玄门弟子的精英,但落到凡人或是低辈弟子之中,却几乎是难以抵敌,而且魔门功法,以战养战、越战越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