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怕再拖也拖不过三年了!”

这一日一早,镇中客栈掌柜便到镇前隘口处,指挥着伙计扛来了百余袋大米,一边埋锅煮粥,一边和伙计随口感慨,“这施粥的队伍一眼看不到头,只有越来越长,或许三年都拖不下去,年内若是皇帝殡天,当即便要大打特打。”

原来镇中虽然有仙师划下的禁制,不许外地流民随意入城,但城中百姓代代过得安逸,风调雨顺家有余粮,还可被别院挑走服役,日子就没有过得差的,遇到天灾人祸的年头,往往在隘口施粥。这些年来已成惯例,仙师对此也是听之任之,只是这些流民不可在周围筑城,因此这些流民若是日子能过得下去,也不会在附近游荡。这几年来流民越来越多,宁可忍耐冬日严寒,甚至倒毙山头,也都不肯离去。便是这从未离开小镇,见识十分有限的掌柜,管中窥豹,也可看出宋国的局势的确已是十分不堪。

“也不知我们凌霄门的仙师有多少凡心偶炽,下凡应劫。”

“自然还有许多门阀是请不动仙师们的,便只能去寻些装神弄鬼的江湖术士来了。我听前些日子住进来的周公子说,如今宋国门阀,倘若无有供奉仙师,便根本不会有势力甘心依附。便是深心里对仙师并不真正尊敬,也要求来供奉在身边,否则旁人都有仙师,各有大威能、大神通,一旦开打,便要争先恐后地灭了没有仙师的门阀,唯恐自己动作慢了,被旁人占了便宜。”

在这些凡人眼中,筑基修士的威能便已是超出想象了,足以用‘大威能’来形容,那主持放粥的伙计摇头叹道,“这些门阀别看如今强弱不同,其实最终谁来称王,谁来称霸,还是要看背后的仙师。若是有个公子得了我们凌霄门陈仙师一脉的青眼,休说当日势力如何,但我看他就是最后登基的那个人!”

他们说起镇内局势,还有那天下大事,便连流民们也都听得入神。这群流民中有个身量瘦小的汉子,却流露出和旁人那痴迷向往不同的神色,哂笑道,“不论何人得势,兴亡皆是百姓苦!我等黎民,不过是仙师们偶起凡心的玩物而已!”

他话中讥诮之意十分浓厚,惹来掌柜不悦,叱道,“仙师们自在山中静修,又何曾干涉人间大势,如今施舍给你们的米粥,也是因仙师垂怜方才有余粮布施,你这人不知感恩,反而编排起仙师来了,你骨头若硬,自去乘着乱世做一番大事业,何必在此领什么米粮?”

掌柜所言也是有理,更何况他布施米粥,在流民中声望极隆,众人不论真实心意,都纷纷附和掌柜,唾弃那矮汉。矮汉也不辩解,面上流露一丝不以为然,仿佛心中自有坚持,照旧站在队中,没有离去。这掌柜到底也是心软,虽然对他不满,但却并未将他驱离,给他盛粥时还格外盛得很稠,没好气地道,“吃饱些!吃饱了便好出山去做大事了!也强似在此耍嘴皮子!”

众人都哄笑起来,那矮汉接过粥碗,走到山道旁狼吞虎咽,没多久就将一碗粥都吃完了,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旁人都看不大懂,只有一名少年走到跟前,笑道,“兄台,你这画的是宋国南部的地图么?”

那矮汉抬眼看了他一会,道,“不错!这是我从家乡一路逃荒来此,沿途中眺望所见。”

他面上有些不平之色,大声道,“我家乡原本也是山明水秀,一方乐土,便正是因为门阀倾轧,互相攻伐之时,偶然伤了其中一个门阀供奉的仙师,为了帮助仙师尽速恢复,便将附近十余个乡村全都杀戮一空,制成血丹给那仙师送去。兴亡起伏,对门阀来说不过是到手权势的多少,对仙师们来说不过是一段历练,一场游戏,但对黎民百姓来说,却是生不如死的浩劫。哼!门阀的野心与仙师的高高在上,一旦结合起来,我们百姓的日子又该是多么苦痛!”

四周流民多有类似经历,虽然不敢附和,但面上隐隐也现出认可,那掌柜的在远处听闻,虽然依旧不以为然,却也未曾开腔。这矮汉虽然面目平凡,但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气质,叫人不敢轻慢以对,甚至隐隐会深思他提出的观点,好奇他必然暗藏的志向。只是这志向想来一定十分狂妄,或者对仙师相当不敬,因此这些流民却并不敢问他。只有那少年笑道,“那我问你,若你也成了门阀,想要逐鹿天下,那你会招揽仙师么?”

矮汉愣了一下,仔细思忖了一番,却又冷静了下来,摇头道,“想要逐鹿天下,非得招揽仙师不可,因此我并不会争霸天下,只会找到有这样潜质的王者,尽心尽力地辅佐他。此人要和我志同道合,拥有一样的志向,但却更懂得妥协,也比我更有权势底蕴,由他出面来招揽仙师,争霸天下,而我将成为他的志向,只要他瞧见我,便会知道自己心中真正的想法,从未淡去,即便是一时不能实现,但代代相传,终有一日,王朝递嬗要和这些隐世仙门完全割裂开来。”

他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缓缓道,“为人处事,切忌高估自己,不知历经多少代的王朝传承,才形成门阀礼聘仙师的传统,我等若是急于毕其功于一役,很可能只是短暂的颠覆,不过数代便会被传统反扑。唯有暂时栖身其中,将天下占据之后,又将我们的志向往下流传,直至深入人心,方才有一丝成功的可能。”

那少年笑道,“但即便是成功,你也看不到了。”

那矮汉大声道,“那又如何?凡人虽只活百年,但只要心中的夙愿圆满,意志传承,便犹如未死一般!便是为此抛头颅洒热血,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他们两人一问一答,都是极为悖逆的言语,由不得旁人指指点点甚至面露忌惮、嘲笑,掌柜的也在锅边不断摇头,唯有那少年没有丝毫慌乱,面上反而现出微笑,道,“你还不错,配做我的祖宗。”

这话简直毫无道理,令人颇为迷惑,矮汉眉头才是一皱,只见那少年伸手一拍他后心,将他提起,往上只是一跃,便即消失不见,片刻后云端一股庞大气机猛地绽放出来,激得风云变色,远处山巅道宫中那金钟连珠介响了起来,掌柜细听一会,面露惊容,倒退几步几乎坐倒在地,尖叫道。

“八十一声,金钟八十一响……有元婴仙师到访!”

第342章 暂寄之子

既然已穿越回一千八百年前,谢燕还坠入南株洲时,那么阮慈是否可以扭转乾坤,至少改变阮氏族人被周氏屠戮一空的命运?

阮慈却是毋需尝试,便知道此计断不可行,道祖的时间线,以自身为锚准,自身以外,一切都是虚无,因此能令自身成为自身的因果线便最是要紧,她在万千种可能择选了如今这个可能,成为了如今的自己,那便必须接纳自身经历过的一切苦痛波折,倘若更易命运,那么这个阮慈便不复存在,会有另一个家族完满,却又因种种原因走上修行,走到如今的阮慈来取代她。但不论如何,这条时间线都会灰飞烟灭,并非只是稍加更易这么简单。

甚至因为她来到此地,取代谢燕还独斗众真,又使得谢燕还被青剑重伤,阮慈还需将谢燕还送到宋国京城,将子母阴棺放好,倘若错过这个机会,时间线又无法自行愈合,她回到自己的时间之后,或许便会感到自身存在之基时时动摇变化,因这一段过去未曾分明,又给了敌人可乘之机。

顺着感应寻到先祖,阮慈将他收入自身内景天地之中,将气机放出,驾临凌霄门别院,这凌霄门不过只是茂宗,以南株洲的修为水准,茂宗根本培养不出洞天真人,元婴真人便是门内最高修为,只是大长老在元婴境中的修为更为精深,神通也更强而已。这些偏远洲陆的元婴修士,不论是阮慈还是谢燕还,都丝毫不放在眼中,甚至是对上苏景行等人,都不会有什么胜算。在凌霄别院处主持的也不过是个阴神修士,法力气势都无法和阮慈相比,对她也自然是诚惶诚恐,只当她是中央洲陆因谢燕还之事而来的高修,小心奉茶之余,也不免暗地里打探其出身来历,想要知晓其究竟是何立场。

阮慈已修得感应法,对人心的把握只有更加精到,因道,“我是上清门修士,听闻谢孽日前在小竹岛现身,可有是事?”

这阴神修士道号黄生子,亦是眉眼通透之辈,听闻此语,便知道阮慈和谢燕还乃是雠敌,顿时肃容道,“确有此事,听闻此人在小竹岛独斗众真,纵横捭阖,无人能挡,便招惹来天罚降下,这天劫劫力非凡,星图此前亦是一度晦暗难明,连镇守南株洲气运的宝蟾大人亦是韬光隐晦,暂避锋芒。直到数日前,迷雾方才逐渐澄清,但小竹岛上空依旧是雷光闪闪,劫数依旧未完,或许那谢孽已经陨落在劫数之中,也未可知。”

阮慈摇头道,“谢孽实力强劲,绝不会就此陨落,将来或许还会在南株洲有一番大作为,我卜算得知,此事和宋、楚、梁三国有关,那小竹岛中气机已然渐淡,或许谢孽已经是渡劫成功,又或者是在劫力中受了重伤,金蝉脱壳,在小竹岛布置大阵迷惑尔等,暗中则遁入这三国疗伤。我远来是客,也不愿让你们太下不来台,南株洲盛宗不过四家,想来你们这些宗门,来来回回婉转委曲,总是和这四家盛宗有关,毋需多言,你速去回报门主,让他们联络盛宗,分派人手,随我在这三国立下大阵,将谢孽封锁,让她来得去不得。”

她语气虽大,但黄生子却丝毫不觉得过火,盛宗弟子,自然只和盛宗弟子交接,找上凌霄别院,不过是此地恰逢其会而已,当下便道,“道兄所言,乃是理所应当,不过兹事体大,还请道兄展示信物,通姓道名,在下也好和上宗回话。”

阮慈随手掏出九霄同心佩,激发王真人留在其中的气机余韵,冷笑道,“我乃上清紫虚天门下弟子,我们门庭一向冷落,我的身份也不难猜,你只管传话便是。”

这气机阴柔委婉,余韵却是绵绵不绝,在这高广敞轩中激起余韵涟涟、清光阵阵,乃是正大光明的洞天气象,黄生子虽不识上清道法,但只看阮慈展示洞天气象,口称上清洞天,未有丝毫气运反噬的痕迹,便知道此事绝不会有假。修士到了元婴、洞天层次,许多低级计策已是不会起效,便是魔门弟子也不能信口雌黄,比如苏景行如果要冒称自己是太微、上清弟子,便必须真正将其门下弟子转化为自己魔奴,附体其上,方才不会受到门中气运反噬,而元婴真人即使未修感应法,也会受到虚数启发,对谎言隐隐有所感觉,因此他深信不疑,当即起身动用法器往上禀告。

阮慈这里,激发王真人气机时,心中却也隐隐一动,感到在那北方重洋之外,即便有重重大阵阻隔,依旧有一股旺盛气机轻轻一震,这便是洞天真人对己身气机的感应,王真人从未来过南株洲,他的气机却在此地现身,他心头自然而然便浮现警兆。只是这究竟又是何意,想来要令他多费好一番参详了。

除非是灭洲之战,否则洞天真人绝不轻动,上清门出动元婴真人追摄谢燕还,亦是合情合理,也让南株洲诸门如蒙大赦,南鄞洲覆灭不过是数千年前的事,南株洲迄今仍受到余波影响,洲中频繁爆发灵炁,瘴疠较此前更加广阔。阮慈在凌霄别院闲来无事,观望洲陆星图时,黄生子便指着幽冥瘴泽道,“此处瘴气,便是受南鄞洲波及,数千年来逐渐蔓延。三日前谢……谢孽在小竹岛渡劫,这处瘴气也似乎有所感应,骤然往外喷发,幸好左近已然没有门派居住。只有一两个凡人小城,如今都被淹没其中,只怕其中的凡人,都被转化为黄泉鬼差了。”

这幽冥瘴泽便是数百年后,徐少微和太史宜打斗时误入的瘴疠,到了那时,瘴气还会更加浓郁,既然能困住太史宜,想来应该是大道法则极为特殊的绝境。如若和幽冥二字有关,其中应已是生出黄泉,和北幽洲联通,阮慈道,“灭洲之战,影响深远,便有大洲法阵隔阻,也不是数百年数千年便可将余韵消化。”

她语气淡然,仿佛不值一提,黄生子不由侧目,对阮慈又多添了几分畏惧,试探着道,“当日中央洲陆众真的风采,晚辈也是仰慕不已……”

阮慈颔首道,“昔日躬逢其盛,也是有幸。”

居然是曾有份参与灭洲之战的高人!黄生子更是谨慎畏惧,又为阮慈指点了一些洲陆之上的名胜幽秘,不敢有丝毫保留,对南株洲来说,上宗高修看上了什么,自便取去,能和南株洲留下一份香火情分,南株洲无论如何都不会亏的,只怕高修看不上眼。

他虽在元婴真人中法力不高,也无甚斗法神通,可算是空有境界,但胜在为人油滑,善于逢迎。但见阮慈打量坛城,便道,“此处乃是南株洲对外的一处关口,往日宝芝行越洋商队来往此处,都是在坛城停靠,说到此处,也有奇闻异事,传闻数万年前,那一代宝芝行大掌柜恰好动了雅兴,要祭炼一处洞天法宝,这法宝可以容纳须弥,另有许多妙用,也是要借用商队穿渡大洋时引动的空间灵机,方才跟随宝船来到此处,恰好在法宝祭炼的要紧时分,周围灵炁忽然猛地震动起来,令这法宝功败垂成,本可再炼,但大掌柜笑道,‘南鄞洲出事,坏我灵机,败了兴致,此宝便不要也罢’。说罢便将此物随手扔在坛城边上,此后宝芝行商队再来,也不从坛城停靠。”

他说出此事,本是为了吹捧中央洲陆的修士出手豪奢,连耗费无数宝材炼制的法宝也可随意弃置,见阮慈流露聆听姿态,又说得更加仔细,向坛城点去,笑道,“此宝从此便悬浮在坛城一侧,如今我们都叫它——”

“宁山塘。”阮慈喃喃念诵,望向那小小一点如尘埃般的浮岛,仿佛望见了千年后的自己。“此宝流落南株,怎是因为败兴,分明是有意厚赠,留待有缘……”

她微微一笑,仿佛瞧见那时间像一条穿越回环的大河,河中无数小岛,载沉载浮,隔着千万年时光,彼此的目光偶尔交汇,却都向着同一个方向游去,在这么不可计数的时光之中,又有多少人奋勇向前?便如那凡人矮汉所说的一般,便是此生无以得见,但只要夙愿圆满,意志传承,又何惧今生虚掷?

修士比之凡人,也不过只是偶然能抬起头来,瞧见河中同道往前的身影而已。修士与凡人,看似已然并非同种,但其实又何曾有过丝毫不同!

心念过处,气机转动,不知不觉间,感悟又多一重,对自身道途似乎更加明晰坚定,黄生子感受到气机变化,对阮慈更加敬畏,叹道,“道友不愧是高门弟子,道心纯粹,言谈间便可顿悟,吾辈自叹不如。”

他自知元婴已是侥幸,万无洞天之望,道途到此而终,也不敢向阮慈请教道妙,唯恐浪费了难得机缘,待阮慈兴尽不再观览,便将别院中的几位师弟师妹派到阮慈身旁服侍,也是指望偶然得些指点的意思。阮慈随意点了一位筑基小弟子,问道,“陈余子,你同门师弟妹都在这里了么?”

陈余子果然胆大心细,虽然阮慈修为极高,但他年少,见识短浅,倒不如师兄那样畏惧阮慈,点头笑道,“上真,凌霄门本代弟子虽然不多,但也有一千来个,哪能个个都在这里。不过因此地灵气恰好适合筑基弟子汲取,因此我们这些小弟子中得到师门看重的,多数都会来这处别院修行。”

阮慈笑道,“是么?那么你柳寄子师弟呢?难道他是例外不成?”

陈余子面现疑色,思忖半日,方才行礼道,“上真明鉴,或者是上真在来此途中,遇到了别家弟子,言语中发生误会。晚辈刚才已仔细想过,柳寄子这名讳极为陌生,我们凌霄门内弟子并无此人。”

第343章 再下一盘

柳寄子,柳寄子,果然是一名寄子……如今距离阮慈出世只有八百年光景,其时柳寄子已经在三国镇守了许多年,修士在三国轮值期间,几乎不能修行,他真正修成金丹的时间只会比八百年要少。便是在上清门内,五六百年就修成金丹,也是令人刮目相看的天才弟子了。阮慈本人修成金丹也用了四百五十年,倘若其是在这一时点之后被收入门内,这般的进益速度,根本不会被派到三国来当牢头。其必定是南株洲外某一势力的落子,甚至根底可能来自琅嬛周天之外。

在洞阳阮慈的过去中,柳寄子收了阮容为徒,洞阳阮慈的过去虽然是被强行捏合因果而成,但也不会纯然无的放矢,总是和现实有所影射,如这一世阮容在南株洲寻得洞阳遗府,修了一门妙用无穷、花钱消灾的大神通,这便可视作是洞阳道祖在阮慈身侧所落一子。即便阮容和她总是同出一心,但只要有了这个基础,洞阳道祖便可自行繁衍出许多种可能,譬如阮容最终不甘于只做替身,皈依洞阳道统,偷天换日,窃来东华剑种,又杀了阮慈,真正成为东华剑使。

阮慈灭杀的时间线中,这样的结局数不胜数,有些差异过大,阮慈死得太早,死时还未掌握道韵,被她轻易灭杀。有些则是和现在的她分歧得相当晚,败亡之机藏在未来,杀她的人或许是阮容,或许是王胜遇,又或许是苏景行等等,这些未来有些是被洞阳道祖编织出来,有些是真实的时间线演绎,她只能灭杀在她掌握道韵以前便即分歧出去的时间线,越是靠近现在的自己,这些时间线便越难收束。依旧潜伏在阮慈周围,时时扰动实数,这也就是元婴修士常说的心魔入侵。

心魔,本质就是无数负面未来想要落入实数的一种衍射,魔宗修心魔,也等如是在修行时间功法,辨别引动虚数中的时间线干涉本主。是以魔门大道,一样是包容万象,并不只是通往混乱、毁灭几道。阮慈晋升元婴之后,对宇宙本质认识得更加分明。亦是知道在洞阳阮慈的时间线中所见的东西,不可以不重视,但却不能全当真。

如那宝芝行,在洞阳阮慈的过去中,是她的师门,柳寄子是阮容之师,邵定星一脉是上清门和她交好的唯一一脉。这并不能说他们都站在洞阳道祖这边,要知道宁山塘可是黄掌柜特意掷在南株洲,等她来取,自从阮慈掀起万古思潮,宝芝行暗中立场早已有了倾向,这只能说他们都和洞阳道祖有一定的渊源,是可能会被乘虚而入的破绽。将来或者要在这几点上多加防范,但倘若因此就对这些未来中牵涉到的人事生出戒备,反而是坠入雠敌阳谋之中,其只需继续编织未来,将阮慈身边所有人都囊括进去,届时阮慈又该怎么办呢?

柳寄子的来历定然是不简单的,阮慈早有心再见他一次,观望他的根底,只是他上回和阮慈见面时她还是凡人,此后却只和阮容有所来往。阮慈也不知阮容又见了他几次,出门游历,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两人间情怨纠缠,想来定有再见之日,也难说最后是善果还是恶果。如今既然寻不见他,只好暂且搁置此事,在别院中等候南株洲本地宗门回话。

黄生子往上报信倒快,云空门很快便差人前来款待阮慈,又盛情邀请她去山门做客。说来也是古怪,来者正是被谢燕还随手杀死的刘寅。阮慈还曾在他的内景天地中经过,她无心和太多上真周旋,免得惹来过多因果,便托词搜索谢燕还,只在凌霄别院等候,又对刘寅道,“阁下需要早日决断了,今日是只我在这里,倘若等得心急,那么上清门来的就不止是我了。”

她虽然语意悠然,仿佛云淡风轻,但刘寅却万万不敢等闲视之,忙道,“我等也在三国中仔细搜寻,同时亦有人去小竹岛查看境况,还请上使稍待。必定会让上宗有个满意的结果。”

时日一晃便是数月,阮慈设在小竹岛的大阵终于被人破解,南株洲众真已知谢燕还的确悄然离去,小竹岛上的动静只是掩人耳目。便不得不相信谢燕还的确如阮慈所说,逃入三国之中,阮慈又略言天魔感应法的妙用,云空门还未如何,凌霄门先着急起来,忙着将三国内所有下院都撤了出去,暂时借宿在云空门于坛城附近的一处下院里,便是不敢被天魔附体,南株洲古来便没有魔门,根本无有克制手段,倘若阮慈不可能赐下心法,谢燕还岂不是在南株洲随意肆虐,将凌霄门等门派化为魔窟?

洲陆之间远隔重洋,便是洞天真人也难以随意传信,云空门拖了数月,都未见谢燕还帮手现身,又倩人传话请托,问过宝蟾之主的意思,未得明确反对,便下了决心要依阮慈之言封锁三国之地,只是还有一点是极为难的,便是没有能将三国全数封锁,不给谢燕还留下一丝出入之机的超品大阵。

此事由阮慈而起,封锁三国也是她的主意,刘寅自然来向阮慈请教,道,“南株洲底蕴浅薄,地小人稠,彼辈威能通天,又精通天魔大法,无孔不入,自然也就无孔不出,鄙地修士实无应对魔修的经验,还请上使助我。”

他数月前刚在小竹岛被‘谢燕还’击退,对其经天纬地的气魄法力余悸犹存,更是畏惧那气象万千的劫力,只觉得谢燕还既然渡劫成功,那么现在的实力又要比在小竹岛时更加可怖。殊不知其实真正肆虐众真的人就站在他旁边,阮慈颔首道,“阵盘之事,自然着落在我身上,你们只需听我吩咐行事便可。”

她早已生疑,觉得封锁三国的阵盘不像是南株洲众真的手笔,如今身临其境,融会贯通,已知其中委曲。当下便暂别刘寅,往坛城飞去。不出半日,已是重临坛城之上,俯瞰那浮空坛口,又望向那宁山塘,一时不由感慨万千,半日方才将身形收束,化为凡人模样,往城中巷道落去。

此时的坛城虽然已经不是宝芝行停泊码头,但一样是周围几国商队必经之地,依旧是热闹非凡,熙熙攘攘,凡人和修士各自在城中来来去去,飞舟起落不定,好一派繁华景象。城中亦有不少人在议论小竹岛之变,凌霄门等三宗撤到坛城附近,也就把大量的消息带了过来。

以阮慈此时之能,神念一扫之下,小半个坛城的动静都瞒不过她,甚至无需特意运法,也可以隐隐觑见因果、气运之变,要寻个老丈实在是再简单不过,身形一展,已是重回她数百年后常走的街头,只见青石苍苍,街角檐头似乎已跳出时间长河,八百年来丝毫未改,便连那老丈的身影,似乎都已被烙印在了时间之中。

阮慈步步向他走去,不知何时,又化成了昔日那小厮模样,棋摊前诸多人客仿佛都突然想起急事,毫无所觉地呼应离开,巷子里只余老丈独坐棋摊之后,将斗笠一顶,笑看阮慈,问道,“小货郎,你从何处来?”

阮慈心下百感交集,搬开小板凳坐了下来,答道,“我从来处来。”

四周景色,犹如烟云淡去,老丈目中射出精光,向阮慈看来。

阮慈轻轻道,“我们下了很多局棋,都是你强邀我,老人家,今日我来这里,邀你再下一盘棋。”

话犹未已,眼前棋盘展开,她和老丈身入那天地棋局之中,四周云雾缭绕,恍惚间只见无数气机显化,坠入那无垠棋盘之中,化为诸多各含道韵的奇特棋子,老丈身后法相展开,乃是一尊顶天立地的多手多目巨人,此时周身眼目,全都次第睁开,望向阮慈,口中隆隆道,“那便再下一盘!”

他伸手采下一枚天星,往下一落,便只见一枚大星往阮慈方向砸来,一路擦带火星,仿佛只要落实其身,便是毁天灭地的大劫!

第344章 宇宙棋局

身在局中,自有无限感应,阮慈微微一笑,并不躲闪,反而展开怀抱迎了上去,口中笑道,“这是你的么?这是我的呀!”

随她话声响起,那大星上的毁灭气息逐渐缓和,王真人特有的气机缓缓浮现,落入阮慈怀中,无有一丝伤害,反而隐隐更增阮慈气势。楚真人咦了一声,对那大星投以异样一瞥,笑骂道,“没良心的臭小子,你可想清楚了?”

那大星上流光溢彩,闪过阵阵霞光,落入棋盘之中,为阮慈定鼎一方,似是对楚真人的回应,楚真人摇头叹道,“劣徒护短,徒增人笑耳。”

他伸手一抓,大星左近的虚空之中,又有几枚原本隐于虚空的小星子被吸引出来,投入他那一方。随手又是一指,又是数尊法相落入棋盘之中,刹那间将阮慈的气势敌住,他止住势头,向阮慈望来,示意她再落几子。

这都是为谢燕还破天一事出力的洞天真人,法相许多都是模糊不清,只有气机实实在在,天星棋盘上做不得假,倒也不必担心楚真人耍诈。阮慈伸手一指,一只蜘蛛从天而降,落入己方棋盘,份量十足,甫一落地,便吐出满天蛛丝,自己沿着一条往上爬去,消失在迷雾之中,棋盘上顿时蔓延出诡谲气氛,楚真人方的法相棋子都露出忌惮之色,楚真人叹道,“因果相连,你这一方人虽不多,但却都很有本事。难怪夺过了谢燕还的机缘。”

在许多条时间线里,谢燕还纵横天下,不论是小竹岛独战众真,还是南鄞洲拔剑斩去气根,都无有阮慈的身影。但天下间气数有尽,随着阮慈崛起,这些因缘不可避免地汇聚往阮慈之上,谢燕还的光芒难免黯淡失色不少!宇宙中凡是能成就道祖的修士,无不是从入道时起便极为特异,一路登临,气运滔天,总是能做到寻常修士难以想象的大事。越级杀人不过是最基本的威能而已,若是抛去谢燕还对这些大事的影响,再看其道途,便只觉出众而已,要说惊世骇俗,比阮慈又差得远了。

楚真人一脉的谋算,多数都寄托在谢燕还成道之机上,这盘棋迟早要来,阮慈道,“师祖,天星棋盘不论未来,只看现在过去,倘若你把未来也展望在内,我这里人又哪里少了呢?”

她伸手又落了一子,只见仙画展卷,一道法相悠悠浮现,只是尚且十分模糊,仿佛是未来投影,还有一盒宝匣,珠光宝气,映射的或是长耀宝光天秋真人,实则阮慈也不知自己招引来的究竟是何方友朋,气机牵引,她召唤的不过是未来所有可能叠加之中,几率最大的洞天法相。

双方接二连三地在此落子,阮慈对己方法相仔细端详,但在没有牵出道祖的情况下,林掌门和清妙真人的份量仍是十足,楚真人忽又布下一子,法相玄奥难言,似是无数不可名状的恐怖存在被强行杂糅进一人身躯之中,战局顿时从难分高下,变为向楚真人一方倾斜,楚真人却并无喜色,只是含笑望着阮慈。阮慈心有所感,点头道,“我知道啦。”

她自成就元婴以来,并未展露过法相,所谓的法相,其实便是己身所修大道的浓缩,如王真人所修大道,虽然未曾名言,但只看法相,便可知道是和天星有关,其实在琅嬛周天,他居然敢修持天星类大道,已是对洞阳道祖的挑衅。法相也会反映出本主如今的状态,因此修士斗战之中,也不会轻易展露法相,譬如魔主,其此时便正处于严重的天魔反噬状态,这一点从法相便可看出一二。

除此之外,法相还可施展许多法体难能办到的大神通,尤其是对虚数法相来说,更是如此。不过法相的威能,完全视乎修士对大道的感悟而定,因此许多元婴真人成就之后,并无法凝结法相,只有参悟道韵,择定己身修持大道,并有了一定成就,方才能展露少许法相。如楚真人这般威武巍峨,又或是如清善真人一般填充山海的法相,那都是站在琅嬛周天顶端的修士才有的威能。

阮慈虽然成婴未久,倒是并无这般顾虑,沉吟片刻,便知该如何展露法相,她将周身灵炁微微一震,大道感悟投入气势场中,只觉身后从无到有,迅速凝聚了一尊化身,发如云雾,鬓染星尘,袍带如游龙,面覆薄纱,并无任何非人异相,但双眸星光栩栩,仿佛蕴含三千大道,顶天立地,夺尽天地间所有灵机,甫一现身,便几乎令天星棋盘摇晃倾倒,这正是未来道祖法相,即便楚真人乃是积年洞天,依旧无法和她相较!

阮慈法相一出,胜负顿时极为分明,楚真人并不惊慌,一声轻喝,身后奇妙道韵流转,棋盘周围无穷星海再生变化,仿佛又晋升一层,来到一处奥妙无穷,幽暗晦明的世界之中。此处无有星光,只有无数道韵流转博弈,三千大道似乎都在此有所展露,更有许多道韵之中,仿佛环绕一处核心,因此运转得更有章法,在此处占据有利形势。

阮慈甫一现身,便受到几乎所有大道共同排挤,几乎无立足之地。但大多数道韵排挤阮慈,都只是基于本能,唯有几条大道恶意十分明显,其中一种大道更是霸道,其几乎无处不在,甫一发现阮慈,便将其围困,仿佛要断绝她和其余大道的融通,把她困死在这层面之中。

这不正是洞阳道祖对付琅嬛周天的手段么?阮慈望了楚真人一眼,见他望向自己,仿佛隐含称量之意,不由冷冷一笑,并指如剑,引动东华剑意,狠狠一指划下——

剑光一闪,四周天地崩塌,转眼间,二人又回到坛城之内,四周市声盎然,仿若根本没有查知方才还有一场亘古绝今的棋局,正在坛城对弈。棋摊老丈胸口起伏,似乎有些激动,喃喃道,“竟能得见青君真意……”

楚真人不知阮慈灭杀了‘青君之我’,更不知阮慈已将东华剑炼化为太初道韵的容器,他毕竟只是一尊化身,只知东华剑承载的道韵,威能已达到货真价实的道祖级别,连天星棋盘都无法承载,主动破灭棋局。竟误会东华剑意是生之道韵,阮慈已得青君真意降临,阮慈摇头道,“那不是青君真意,那是我的真意。”

楚真人本已伸手入怀,此时动作忽然一顿,望向阮慈,“此言当真?”

阮慈知道他本来已经打算取出阵盘,但依旧毫不犹豫地点头道,“自是不容丝毫虚假。”

楚真人面上竟现出一丝恳求,“这……你我之外,别无他人,便让我误会下去又如何?”

此时四周氛围,逐渐诡谲,仿佛只要她拒绝楚真人,所图谋的一切都会功败垂成,阮慈心中更是警兆频现,知晓这是时间线中的关键时分,倘若楚真人不肯给她阵盘,自己的时间线将有一段永远无法分明,会成为道敌针对自己的把柄。但她不为所动,依旧淡然道,“君子慎独,更何况此时还有两人?大道之途,戒慎恐惧,哪能留下一丝破绽?”

时间线无法分明,将来或可设法弥补,但倘若她亲口承认自己得了青君真意,那这个破绽将会永远存在!

楚真人凝视阮慈良久,似乎想在她身上找到一丝后悔、惊慌,却终究一无所获,他眼中掠过惊异,最终化为欢喜,畅笑连声,叹道,“老楚,原来这就是你的末路!”

交出阵盘的这一刻,便注定了楚真人的未来,在这一刻,他决定的正是自己应劫而死的结局。倘若阮慈无有展露令他心服的底蕴气魄,楚真人又何甘将自己道途,葬给一个不知底蕴,无有胜算的机会?

道途之争,就是如此残酷,楚真人一旦看到阮慈的潜力,又见她气魄开阔,执着道途,不为外物所移,便立刻放弃谢燕还,择定自己立场,选择了阮慈这条时间线,只是这样一来,他的未来也已注定,阮慈轻轻点头,低声问道,“甘心吗?”

楚真人洒然一笑,身化流光,投入棋摊上那棋盘之中,天星棋盘绽放万丈毫光,逐渐化为一枚古朴阵盘,唯留余音袅袅,“固所愿尔,只有欢喜!”

这样的大阵,琅嬛周天有能力布置的真人也不会超过十指之数,原来乃是天星棋盘幻化,方有这般威能!

阮慈拾起阵盘,心中百感交集,只觉过去似乎又澄清了些许,更有丰厚反馈,不断扑入法体之中,又被其当即炼化,但却并无喜悦之情,只觉人间沧桑,天道无情,不容丝毫侥幸。

在此处徘徊良久,遁光再起,一声清啸,绕着宁山塘徘徊数周,终是往宋国返回,再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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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盘得手,妙用无穷,凌霄门众真俱都如获至宝,一面参悟阵文,一面撤离三国境内所有修士宗门,又将符师派往各处村落,待得一切收拾停当,已是数年之后。这一日在宋京之外,阮慈将那矮汉从内景天地中放出,对他说道,“你在那处秘境中修行了三年多,已是无师自通,修得了一身本事,如今天下大乱将起,你将有一番作为,会遇到什么人,该当如何做,你心中其实也已尽知,只是一时还想不起,待到事发之时,无需心慌,会知道怎么办的。”

那矮汉已知自己遇到的正是神仙人物,忙问道,“未知仙师姓名?将来若有成就,也好让家下供奉牌位,时时祭祀。”

四周淅淅沥沥,已下起雨来,矮汉已修得一身气机,入雨不侵,但阮慈的秀发却被雨水逐渐打湿,贴在面上,激起微微萤光,她摇了摇头,没有说话,矮汉又道,“小的自幼家贫,只得小名,无有传姓,请问仙师贵姓,小的愿随仙师姓氏,永远铭记此恩。”

细雨之中,那修士看了矮汉一眼,面上似有一丝讶色,许久方才缓缓说道,“我姓阮。”

他转过身去,身形似乎有些变化,但矮汉却看不分明,只觉仙师忽然矮了一些,身形也纤瘦起来,比起此前的男子模样,更多了一丝妩媚风韵,他仰首向天,伸手掬着雨丝,话声轻轻,带着回响,“这是宋国八百年间最后一场雨。”

话音落下,身形化为雨丝,缓缓消融,透明屏障由雨丝而起,逐渐往外扩大,散发金光,将三国渐渐笼罩其中,立成大阵。阮宏呆立许久,忽地一拍脑袋,转头向宋京走去,他确实还有许多事要做,果如仙师之言,这些事待到时机,便会自然出现在自己脑海之中。

只是……

“对猫好些?”他挠着头喃喃自语。“这是什么意思,对所有猫都好些,还是要找到一只猫,对它特别地好些……”

第345章 返回现实

前尘种种,犹如潮水,在时光堤岸上拍打来去,浪尖浮沫,便不知是多少修士的恩怨情仇,一生抱负。如阮宏一般,曾做下偌大事业,扶持明主立国的人间豪杰,在时光长河之中,也不过是一点转眼便要破灭的水珠。在那浪涛奔涌的长河之中,实在是微不足道,但在其即将逝去的一瞬间,却凝固在了半空之中,发出毫光无数,只见一点微尘,从这水珠之中钻出,越变越大,未几便成就一位周身上下宝光大放、眉目如画、气象万千的白衣女修,那女修在空中回视片刻,宛然一叹,将手一撒,水珠当即便落入河中,消融得一干二净,再也难寻踪影。

此时她已离开过去,重回‘现在’,只是尚未从这时光河流所在的维度中彻底离开,还需找寻一物,阮慈将手一招,心头生出感应,只见远处浪花忽地翻涌起来,仿佛有一条大鱼正在打浪,随后又没了声息,片刻后忽然听到‘哗啦’一声大响,只见一条大鱼跃出河面,其身遮天蔽日,仿佛可载五岳,鳞片上星光满溢,仿佛倒映了亘古星光,在空中身形周折,又化为一只巨鹏,翼垂三界之云,将时光长河遮蔽得严严实实,放眼望去,视野之中,尽在其遮蔽之下。如是再三反复变换,最终突地急剧缩小,化为一条不过指尖宽窄的幼鱼,落入阮慈手中,欢快地蹦哒了几下,传递过一缕亲近之情。

“是你呀!”

阮慈心中亦是浮现亲近,笑道,“原来是你!”

那鱼儿摇头摆尾,似乎在说,‘就是我呀,你终于认识我了’,它身上星光还有些单薄,但气息远古莽荒,沾染厚重道韵,看来要成长到昔日阮慈所见那周游宇宙的模样,尚需时日,不过按王真人所说,便是那般模样,也只是宙游鲲的幼体,真不知其完全长成之后,又会是怎样的威能广大。此物天生便俱备时、空道韵,在时光长河中诞育,只怕寻常洞天,都无法奈何。

阮慈看它可爱,不由又想起当日在寒雨泽中嬉戏之乐,将它拿起轻轻亲了一口,又伸手招引,从河水中摄出那尾昼夜灵鱼。这昼夜鱼已是元气大耗,身形瘦削,显然已命不久矣,它得阮慈道韵时时灌注,又和洞天灵鱼灵机交融,方才有缘诞育宙游鲲这样的宇宙灵物,成功生产,已是耗尽了自己所有气运,得了大造化中的大造化,便是时日不长,也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宙游鲲鱼身弹动,用吻部轻轻顶了顶母亲的腹部,目露悲伤之色,恳求地望向阮慈。阮慈道,“你也知晓,有因有果,这是莫可奈何的事。”

宙游鲲一经出生,便是夺尽了父母灵蕴,非但昼夜灵鱼,就连宁山塘的洞天灵鱼也是气数将尽,这乃是宇宙大道中天然蕴含的至理,倘若父母不死,宙游鲲便永远不算是真正出生。那昼夜灵鱼长须舞动,振动灵炁发出一声低鸣,欣慰地望着幼崽,似乎在安慰它不必悲伤。气息逐渐衰弱,死气浮现,生机不断渡给宙游鲲,宙游鲲弹动不已,却又无法阻止,阮慈只静静看着,在生机渡尽的那一刻,伸手一指,刹那间仿佛时光倒转,那昼夜灵鱼周身灵韵不断回春,很快又回到了全盛时期,在这时光之力浓厚的川岸之上,便宛如阮慈在时间绝境中捕捉它时一般,游走于生死之间,时光不断翻转,距离真正的死亡只有一线,但时间线已被嫁接扭曲,在此之前便已自成循环,永远不会抵达真正的终点。

宙游鲲原本沮丧至极,见到母亲竟能不死,不由兴奋起来,游到阮慈脸边,和她挨挨擦擦,十分亲热,阮慈笑道,“好痒啊,别闹啦!”

她索性放出元婴,化为鱼儿大小,和宙游鲲在河水上又嬉戏了许久,方才说道,“去罢,将来自有重逢的时候。”

像这样的生灵,本就不可拘于一地,道韵屏障也是困它不住,再者此地本就是时光长河,宙游鲲想要离开琅嬛周天,再简单不过,只需要顺流而上,来到琅嬛周天未曾被封锁的时间点,穿渡其中,回到过去,离开琅嬛周天以后再潜入时光河流,回到‘现在’即可。只是对这样的时空生灵,时间并无一定的顺序,现在过去,也没有什么要紧。它要漫游宇宙,遍历过去未来,不知经过多久,才能逐渐成长起来。

她伸手一抛,宙游鲲不再留恋,落入河水之中,掀起小小水花,随后消失无形。阮慈将昼夜灵鱼掂了一掂,笑道,“臭小子,有了娘就忘了爹。”

按说宙游鲲神物出世,父母都要凋零,阮慈借由昼夜灵鱼的特性救了它,实则也要付出一定代价,这毕竟是逆道而为,只是在她来说,随心所欲,并不在乎大道得失而已。该如何挽救洞天灵鱼,她也有些想法,只是神念扫过,却也微微诧异,昼夜灵鱼已极是衰弱,宁山塘却暂未受到太大影响,原来不是宙游鲲不念父亲,只是血亲联系,他知道父亲无事,自然不会过多顾虑了。

“这是为何?”

阮慈将天河岚宇缸取出,将昼夜灵鱼送了进去,宁山塘当即游上前去,对它好一番嘘寒问暖,又对阮慈摇头摆尾,传来一股亲近感激之意,俄而仰首一喷,吐出一团灵机,落入阮慈手中,阮慈将神念度入,片刻后不由微微一笑,道,“黄掌柜做事真是把稳。”

此中灵机,正是黄掌柜所留,但倘若阮慈未救昼夜灵鱼,宁山塘便不会赠予,黄掌柜在虚数中穿渡,所见未来无穷无尽,他无法确定此时的阮慈,是否还是同道中人,因此做此布置。这灵机已无甚特别,只是彼此呼应,倘若阮慈接触到了灵机,虚数中的黄掌柜便会知道她也无恙,这也等如是告诉阮慈,他在虚数之中,也还安然存在,并未被洞阳道祖寻出杀灭。

那灵机如雪花般缓缓消散,空中水汽似乎映射出海市蜃楼般模糊的景象,只见那变化万端,瑰丽无穷的虚数海洋之上,两名少年正在行走,前方一只小小的白玉蜘蛛正在领路。那两名少年已是长大了少许,面色机警,显得经历了不少风霜,人也越发灵活了。此时亦是感到有人窥视,俱都仰首望来,只是两边却看不清面上神色,只能模糊知道彼此依旧安好。

时空长河之上,独立一人,茕茕孤影,何等寂寞,在那虚数之中,千难万险,从无同类,只有数不尽的天魔相伴,又是怎样的煎熬考验,殊不知,万古之中,同道者众,俱在顶风迎雪,行走不辍,吾道不孤!

水汽缓缓散去,阮慈微微一笑,心境更加宽和平静,只觉隐隐有所了悟,将身一举,拔空而去,眼前景色变换,只觉一股绝大气势将她卷入,因果气运剧变之下,已是回到了实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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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那是——那是师尊吗!”

虚数之中,胡闵突地兴奋了起来,连声叫道,“再不会错的,我感应得到,那就是师尊,不是什么天魔幻化的陷阱!”

他虽然依旧没有修为,但灵觉经过这些年的磨练,似乎已变得极为敏锐,回首眺望那扭曲天幕之中含糊的虚影,长声叫道,“师父——师父!”

胡华也站住了脚,往里眺望,但片刻便收回眼神,叹道,“师父听不见我们。”

他奋起精神,笑道,“但知道师父无恙,也就够了。黄师父不是说了吗,只要能见到师父,就说明师父也没有出事。师父也就知道了,我们还活着。”

那白玉蜘蛛回身吱吱叫了几声,二胡俱都露出聆听之色,胡华喜悦道,“当真?虚数本源就在前方?那太好了!”

胡闵灵觉最强,神色却突然一暗,急促地道,“快走!洞阳道使又追来了,倘若他们又和魔主联手——”

他们不再说话,匆匆跑入前方暗影之中,掩去踪迹,不过是转瞬之间,只听得扑翅之声连绵不绝,一群遮天蔽日的玄色飞鸟从远处追了过来,更有不少冲入暗影之中,魔影憧憧,紧随其后,隐约还可感应到上清功法气息,掩盖其中,追着三人而去。原来这三人并非在虚数之中漫游探秘,而是正在躲避追捕,更是险象环生,随时都可能覆灭被擒,也不知还能坚持多久,是否真能走到虚数本源之中!

在虚数之中,一切因心而起,打斗规则也和实数不同,那阴影一阵震颤,片刻后胡闵三人突地跃了出来,仿佛是被什么东西喷吐出来一般,在空中滑行了许久,方才落到地面,胡闵心有余悸,回头看了一眼,后怕道,“太险了,倘若不是天魔突然反水,我们就真要被抓住了。阿华,你说魔主为何突然转了态度,开始襄助我们?”

胡华毫不考虑地道,“定然是师父在实数中做了什么,改易了时间线。”

他再不敢停下脚步,一边说一边拉着兄弟匆匆前行,“快些,快些,又要追上来了。”

“时间或还足够,但时间也已经不多了!”

第346章 元婴风暴

原来这就是元婴修士随时观照的景象么?

几乎是甫一回到实数,阮慈便被卷入了无形的风暴之中,尽管眼前还是闭关时那简朴雅致的洞府陈设,但却又分明观望到洞府之外,上清大阵之中,乃至紫精山外,整个中央洲陆东南方的灵炁变化。因果、气运、道韵,便犹如天边云朵一般,随时变化,若是平常,应当是宛若清风拂面一般,随虚数中莫名的改变而有少许起伏,但今日恰逢阮慈成就元婴归来,又兼收束时间线,如此巨量的改变,顿时让实数之中风波大起,宛若飓风在中央洲陆,甚至是整个琅嬛周天之中来回扫荡,不知多少因果之云被扯碎吞噬,而实数之中亦是受此影响,天色阴沉,乌云压顶,阮慈此时方知,原来修士晋级时引动的天象,或许便是自身引发的因果气运之变,在实数中的映射。

虽说从前已能窥见因果、气运、道韵三重维度的景象,但还需要静心运法,方才能觑见一隅,此时阮慈的视野已是开阔了不知多少,从虚返实时,一俟踏入气势场中,便觉那气势场都微微一沉。这飓风分明是以她为中心,往外狂卷而去,周围那些隐隐约约的巨大法相,有些在风暴中不断茁壮,气势越发端凝深沉,犹如渊海,有些则得到一些又失去了一些,大致上实力未有太大变化,但有些却是被飓风卷走了许多莫名物事,气势难以避免地衰落了许多。这应当是其致力于实现的未来恰好被阮慈收束,实力也因此难免受损。

因她此行是前往一千八百多年以前的南株洲,收束的时间线也和谢燕还有关,是以近在上清,远至燕山,都有洞天真人因此气机大损。此中兴衰也瞒不过人,凡是局中修士都有所感应,气势场中,只见一尊法相脱颖而出,在紫虚天内和王真人天星法相并肩而立,虽为元婴法相,但气象瑰丽、身姿实在丰盈,竟不逊色于寻常洞天多少,只是和王真人相较还有些微不足。只是其面罩白纱,难以望见容颜。那天星法相微微一震,向它传递过一缕莫名之物,片刻后法相周身便笼罩云雾,令人难以窥视其中真容。

至于原本环绕阮慈气机的紫虚气运,此时则缓缓退却,不再护住外来气机的窥探,由她自己和外界勾连交流,阮慈能感到诸多法相真人的气机向她探来,其中有友善欢悦的,也有谨慎刺探的,更有隐隐带着敌意的。种种不一而足,但真意均都难以遮掩。是以力量层次越强,谋算能够起到的作用就越来越少,在这个层面,一切立场都难以伪作。譬如徐真人,他虽看似中立,但气机因阮慈收束时间线衰弱了不少,便说明其深心中乃是支持谢燕还破天而去,是以谢燕还得利的时间线被阮慈收束之后,其在未来或能获得的益处便不复存在,洞天真人乃是过去未来许多可能性的集合,徐真人平白损伤了这些未来,除非将来有人能逆转时间线,否则这损失是永远无法弥补的。甚至连斗法威能,都会因此被损伤许多。

至于王真人,其本是低调自守,那闪耀大星几乎均隐没于云雾之中,便是得了好处,也瞧不太出来。阮慈试着向其伸出试探气机,那大星心领神会,为她演绎了几种变化,令阮慈知晓了法相真人之间气机交往的种种讲究,方才将四周气机一一回应。令其余真人隐约能领略到她的力量层次,但却不至于探知过多,以至于无意间泄露了自己的什么隐秘。

她几次进阶,无不是周天瞩目的大气象,只有这一次动静似乎最小,但其实对周天的影响远比前几次大得多,只是其余金丹真人还没有时间线这个概念,层次越高,便越能感受到时间线的变动。此次因果气运的风暴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缓缓消散,既然此消彼长,法相真人们的实力又有变动,那么自然气势场中也要重分主次,其中更是少不得那玄之又玄的气运因果博弈。

这种博弈,短时间内分不出赢家输家,而且此时损失的气运似乎也不会马上落入因果之中,但在未来某一时日,一样要付出代价。元婴真人即便拥有法相,也多数都托庇在洞天真人羽翼之下,不会参与博弈。只是阮慈身份特殊,王真人主动放开遮护,才能略微品味到这种博弈的本质——这种博弈,赌注实则是未来的可能性。洞天真人都是可能性的集合,而此时的博弈,影响到的是未来可能性的增加和减少。

开脉修士比拼的是法体,筑基修士比拼的是灵气,金丹修士开始比拼灵炁神通,元婴真人便开始比拼对维度、道韵的理解,洞天真人之间,比拼的则是无穷无尽的可能。洞天真人拥有越多样,越强盛的未来,则实力越强,神通越广。不过这两者往往不能两全,便以阮慈为例,将来她若是灭杀了所有时间线中的自己,只留下这么唯一一条时间线,尽头正是自己的合道,那么她就只有一种未来,但实力也是极强。倘若有一日,她拥有无数种可能,但每一种可能的结尾都以合道告终,那么想来其实力定然是又要攀升到某个不可思议的境地,或许只有永恒道主在自己缔造的宇宙,方才有这样的威能。

对元婴修士来说,其尚且不能完全掌握自己的时间线,因此并无参与博弈的资格,但阮慈是亲自收束时间线,方才晋升元婴,又惹来了这样的因果风暴,便是洞天修士也不敢轻易在博弈中拣选她作为对手,倒是纷纷流露礼让之意,让她在气势场中占去一块令自己舒服的地盘。阮慈也老实不客气,在王真人之畔找了一处坦然坐定,更是居中调和风暴,梳理因果,令风暴早日平息。

她崛起之时,前来刺探的多是一般洞天,真正如清善真人、林掌门等,都是在旁矜持等候,待阮慈出手调理风暴,方才不约而同呼应配合,此时阮慈方知为何只有金丹真人四处走动拜访,原来法相真人之间,彼此只是在气势场中灵机一触,便可交换许多信息,甚至连对很多大事的立场都是一望即知。还有为何众人都知道清妙真人被林掌门封在洞天之中,原来气势场中隐隐仍可观照到她的气机,只是正处于有无之间,极为微妙,为了维持清妙真人的这等状态,掌门身后并无自己洞天的气运,只是和上清门本身的强盛气运锁定,而将自身洞天的气运锁给清妙真人,用以供养,否则少了自身洞天供养,清妙真人只怕早就无法维持现在这一刻的状态了。

气势场中,微妙委曲极多,这般看来,洞天真人其实并没有真正的隐秘,只有无穷的可能等待探索,只是时间极其有限,无有一个法相真人会沉迷在旁人的可能性中而已。阮慈也只是浮光掠影,略微观照一番,大量精力依旧用在调和风暴之上,她成就元婴,在实数中用时极短,反而这活儿没有数百年恐怕不能算完。不过这也不意味着她只能专心此事,无暇他顾,一来调停风暴,本就是难得的修行之机,二来王真人穿渡过来的灵机之中,也包含了数门功法,可以拟化分神,代她出面理事,这也是元婴真人常用的手段,修士亦是只有到了元婴,对这世界的本质有了更深的理解,神念又增强了不少,方才足以支撑化身出外行走。

以阮慈此时修为,想要修什么样的化身都无有不成的,如王真人那样,斩出一个因果独立的金丹化身,也不是不能办到,只是她身份特别,对这样的化身格外警惕。也只是随意拟化了三个分神,其一自然是前往王真人处,和他谈玄论道,请教些元婴境界中的要义。另一个则是出门往燕山去看看那头几个仆僮的情况,第三个便是要收拾门内因果,栽培门中弟子,为自己聚拢一番势力。正所谓厚积薄发,之前做了这么多铺垫,便是为了此时伏笔,谢燕还破天而出,尚且有那样多门人追随,阮慈想要领导周天应对大劫,自然也需要自己的一套班底。

第347章 羽翼机缘

紫虚天剑使成就元婴,虽然无有异相,但气势场中变化如此煊赫,毋需刻意宣扬,早已成了门中议论纷纷的大事。剑使入门不过千年,便已修成元婴,这样的速度让绝大多数人都望尘莫及,虽然少在人前露面,脍炙人口的大事也不过只有一桩,风采似乎较当年的谢孽还有些逊色,但谢孽已破门而出数千年,新一代弟子口中,却已是只知阮慈,不知谢孽了。

剑使出类拔萃,其羽翼扈从自然而然便会得到照顾,阮慈在门中友朋不多,林娴恩等南株洲同乡已算是沾亲带故,不过如今已有过半故去,筑基成功之后,若是无有机缘结丹,大多寿命在千年左右,期间出门游历、寻找机缘、斗法受伤,都会折损寿元,林娴恩算是南株洲诸多弟子之中,除了阮慈、阮容两姐妹以外唯一还留在内门的弟子,刚修到筑基巅峰不久,正在积攒宝药,准备结丹。

除却剑使这样传说中的人物以外,诸多弟子在破境时难免都会炼丹求宝,以便增加些许胜算。林娴恩筑基七层,修道千年才修得圆满,其实寿元已过大半,便是成就金丹,品级也不会太高,境界只能止于此而已。她座师对她一向是不远不近,并未特殊宠爱,近日听闻剑使成婴,这才亲近了少许,将林娴恩叫到座下,赐了些宝药,道,“我知你在锻造一柄宝扇,抑制你近日常起的无名邪火。这邪火大概便是你的灾劫,一旦渡过,则金丹便如同坦途,往日里我不做声,不过是因为道途一切,还是由你自身经历所得更多。只是前些年中部战火频仍,竟是耽误了你,眼看时机便要过去,还是速速回去炼宝闭关,勿要耽误了。”

林娴恩心知肚明,师父这话或许也并非全然是假,不过下赐宝药也定然和剑使有关,否则倘若每个弟子都要这般扶持,又哪里照顾得过来?不过即便如此,阮容正在闭关,阮慈出关未久,况且其一向不在门中,自己多年来承蒙照应,却并未有所报偿,也是羞于再领厚赐,其师这些下赐也的确是解了林娴恩燃眉之急,忙跪下谢恩道,“弟子愚钝,未有长进,让恩师操心了。”

她师父笑道,“起来吧,其实你也算是大有机缘之辈了,天赋亦是甚厚,只是跟随你们前来中央洲陆的南株洲气运,已被阮氏姐妹瓜分殆尽,你争不过她们,也就耽误了自身修行,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不过也无需灰心,既然争不过,便附其骥尾,一样不乏好处。你比起当日同来,却被别门收去的,又要好得多了,不妨去打听一番,他们在各自宗门也定然是庸庸碌碌,无有出头的气运机缘。”

林娴恩不防还有这么一说,连忙细问究竟,方才知道所谓气运汇聚,这一代既然有了阮慈这个光芒万丈的剑使,那么上下数千年中,那些出类拔萃的修士若非是她的羽翼,便要做她的道敌,倘若只是萍水相逢,又或者交情不深,便注定了成就有限。一时间又是惊讶,又是感慨,收下宝药之后,连忙说道,“大阮闭关之后,弟子因和捉月崖管事并不如何相熟,倒是少了走动,听闻恩师此言,也不敢自误,结丹以前,定要带着几个同门前去拜访一番呢。”

她师父含笑道,“去罢,你一向是个懂事的,我也知此事不在你,捉月崖从前是一只猫妖在管,并无真正可以做主之人,如今她府上管事倒是正经做事之人,性情又十分温柔可亲,最是稳妥不过,你此次前去,休要太过冷傲,须知此女亲子正在还真天吴真人门下修行,其出身并不差呢。”

林娴恩本就是最善解人意的性子,哪敢在紫虚天门人跟前摆谱,更何况她师父也只是元婴真人,在门中无有洞天依恃,而吴真人乃是洞天高修,那管事又是阮慈身边的近人。宰相门人三品官,哪敢怠慢?当下又和师父谈了谈捉月崖诸事,便带了师父门下最得意的小弟子,前去捉月崖拜访。

到得捉月崖前,只见那洞府如今亦非从前气派,山脚下便矗立界碑,一路往上,俱是修筑了步道回廊,许多仆僮妖姬正在其上行走欢笑,手中或是拿着香花,或是拿着仙草,还有不少开脉弟子在石阶上来回走动,观那石阶颜色,显然是被下了炼体禁制。因剑使修为进境极速,到如今都未收弟子,这些小孩儿自然都是仆僮名分,虽然如此,却是个个神色昂然自在,并无半点卑微小心。林娴恩不由暗自点头,心中叹道,“如今门内大势,十分中倒有四五分都归给了紫虚天,掌门和徐真人相形之下,似乎倒都显得黯淡了。”

她此次前来,带的是师父的关门弟子孙亦,天赋要胜过林娴恩许多,入门四百余年便修到筑基八层圆满,将来至少元婴有望,其人亦是人情练达,极能奔走呼吁,撮合大事。虽然已超出林娴恩许多,但和她的关系却十分融洽,便可见一般,此时见到这一幕,也是流露钦佩,笑道,“我辈一向自诩英豪,出门行走,也少有挫折,但今日来到捉月崖,方才知道自身渺小,原来天下英杰气象,该当是如此才好。”

他身旁有人笑道,“你看了这一幕,又是作何想法呢?”

孙亦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虽然钦佩,但大丈夫亦可取而代之!”

林娴恩先还不觉有异,仿佛此人的出现自然而然,此时方才缓缓醒觉,回头一看,见到一名少女,端丽非凡,约莫只有筑基修为,手中把玩着一枚小草,站在崖边笑望二人,面上有一层莹莹光辉,仿佛不似真人,正是阮慈化身,忙要行礼问好,阮慈笑道,“都是故交,何须客气?娴恩姐你这师弟倒很有志向,我颇喜欢他的性子。”

又笑道,“洞府中正好也有客人在,倒是巧了,走,一道认识认识。”

说话间,足下灵炁展卷,将两人带入洞府之中,果然高朋满座,而且来路各异。有欧阳真人门下的金丹弟子迟芃芃、七星小筑的金丹弟子齐月婴、捉月崖总管王月仙之子荀洋。荀洋如今已修到筑基初期,是在座修为最浅的一个,却无人小看他,因他筑基九层,气运十分旺盛,其母又是阮慈身边近人,将来成就恐怕并不在小。

能被带入洞府之中,便说明是阮慈心中许可之人,如孙亦便是得了阮慈的眼缘,众人交谈起来也觉亲近,又说起一向和阮慈交好的秦凤羽、阮容,阮慈道,“容姐还在闭关,只怕不到金丹巅峰是不会出关的。她和我气运相连,我既然已经元婴,冥冥中她修行也会更加顺利。至于羽娘,她闭关已久,日前已经出关,修为突破到金丹中期,正欲出外游历,我有件事想托她为我去办,正好你们来了,便一并麻烦你们也好。”

她语气谦和,实则众人所求的正是机缘,这元婴真人的请托,哪有不藏着机缘的?众人忙道,“素来承蒙照顾,若有差遣,自然是万死不辞。”

阮慈笑道,“不过此去至少要有金丹修为,林师姐、孙师弟要加把劲了。至于荀洋,你先回去好生修行吧,下次有事我自然叫你。”

她冲林娴恩二人微微一笑,伸手一挥,自有两团莫名之物飞到二人跟前,林娴恩福至心灵,并不捉拿,只是诚心接引,那莫名之物绕着她缓缓盘旋几圈,便投入她内景天地之中。林娴恩只觉得周身一震,有一股说不出的感觉,品味半日,却也不知这是什么,忙虔诚请教阮慈,众人也都露出聆听之色。

阮慈笑道,“这是些许气运,我观你二人修行勤勉,禀赋也是厚实,奈何气运有些不足,是以常有瓶颈阻道。这些气运可以持续数月,足够铺平尔等到金丹的道途,不过破关之时,杂念丛生,没有大智慧也难以修得圆满,这却只能是靠自己了。”

原来元婴真人威能竟然如此神奇!竟连气运也可随意驱使,众人都是好一阵惊叹,林、孙二人自然感激万分,阮慈道,“你们且先回去修持破关,数月后不论成败,都给我送个消息。届时我自然给你们送信,此次要去的地方,奥秘非凡,人数还是多些为好。”

连阮慈都觉得奥秘非凡,众人不由一阵兴奋。迟芃芃嗔道,“阮道友啊,你修为上去了,也开始学着故弄玄虚了么?到底我们要去哪里,为何你不能真身前去?”

阮慈笑道,“此去倒也不远,其实你我也都听说过那处地方——芃芃,你还记得比元山么?”

第348章 执子之人

比元山那处秘境中暗藏有东华残余,此事阮慈久已知道,倘若她择选了生之道韵,那么此事倒也简单了,金丹之后自然会前去比元山收取残余,再炼东华,只是她金丹时另择道韵,拔剑机缘便是应在了阿育王境,金丹境界中,并未遇到瓶颈需要前去比元山找寻。如今成就元婴,倒不再适合亲身前往,那处秘境本质上是涅盘道祖的法体残余,对灵炁变化十分敏感,正所谓贵人出门惊风雨,元婴本体降临,会带来大量灵炁改易,在因果、气运交织而成的虚数大网之中,便仿佛是重物移动,也会带来不可避免的变化,因此修士修成元婴之后,不会轻易出门,洞天真人更是常年坐镇宗门,凡事都派弟子去做,只以化身在旁提点,只有少数情况才会亲自出动,那便往往是上使干涉实数、灭洲之战这样的大事了。

如李平彦之师这样,前往外洲寻找机缘的元婴真人,虽说罕见但也不是没有,往往是应运而去,总有自己的一番际遇。不过比元山一行,阮慈推算之中,却是不必亲身前往,她既然已经灭杀了青君阮慈,东华剑和生之道韵的联系便逐渐稀薄,这些东华剑意之中,倒是有不少依旧蕴含了东华剑本体的炼器碎片,对她修复残剑是极有帮助的,至于其余的生之道韵,萃取出来不论是自行使用,还是赠予仆从,都是可行,也不必留在比元山中,让其处于任何人都可以谋取的状态,反而给将来留下隐患。

她如今修得元婴,王真人对阮慈的谋算更是绝不反对,阮慈本体依旧在紫虚天中修行,和王真人一南一北,占去了洞天中灵机最旺盛的两处,二人在洞天之中也不必特意化身相见,灵机勾连交融,心意随时互通,此中之乐,也不知胜过多少闺房之密。更何况互通有无之中,二人道韵互相激发,更可以取长补短,王真人在洞天境界,视角更加高屋建瓴,许多不可言传的奥秘,都在双修之中被阮慈无形间领悟,而阮慈道韵更可演化开天辟地时那万物尽在其中的先天景象,虽然并不能完全复原,但至少可得几分神韵,对王真人这不能随时随地仰观天星,却偏偏修持了天星大道的修士来说,更是裨益无穷。

如此双修,虽未刻意探索,但对彼此的隐秘、心意,却是均都有模糊感悟,倘若待阮慈晋升到洞天时,如此密切地双修,更是有助于二人修持,也会让两人对彼此再无隐秘可言,对过去未来所有可能性都有所感悟。琅嬛周天的修士婚姻,在筑基、金丹期间几乎纯粹是利益的结合,但到了元婴往上,洞天境界,道侣关系却又极为稳固,且和爱慕之情没有太大关联。修士渡过情劫之后,很多人都不会再动真情,因自身大道修持的关系,已是摆脱了男女爱欲的影响,心中的情念,更偏向大道之志,纵意豪情等等,也有些修士坐拥美姬娈童无数,只为悦目取乐,但无论如何,这都不会动摇道侣之间的关系。便好似林掌门和清妙夫人,林掌门如此艰难地维系清妙夫人最后一线生机,自然也不只是单纯地为了男女之情,甚至他们当时联姻能有多少真情在其中,也都还不好说呢。

在阮慈而言,晋入元婴,情劫已完,却不代表情意告终,她和王真人因果纠缠,乃是举世难寻之厚,或许只有她和谢燕还之间的牵连能够媲美,但她和谢燕还乃是你争我夺,她不断在损害谢燕还曾有的有利可能,而王真人和她却是互相成就,两人道途相连,因果随双修越来越深,又有男女之情,又有道侣之利,只怕唯有在王真人身边,才能真正安下心来,展露那么一丝小女儿情态,更不必患得患失,双修越久,便越是缱绻沉迷,这也是她自身择选之故,倘若她择选了瞿昙越,此时便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因她想到瞿昙越之故,冥冥中一线因果悄然挑动,便是相隔了不知几千几万里,又有多少大阵阻隔,依旧能模糊感应到扶余国方向的一丝动静,便仿佛是瞿昙越抬头看了阮慈一眼。元婴以前,亦是绝难有这么生动的画面。王真人和阮慈心神相连,自然也感应到了这么一幕,便传出一缕心绪,所问的自然也不是什么男女小事,而是问道,“此时你已成就元婴,真正入局,那末玄魄门和小寒武界一事,你打算怎样办为好?”

他传渡过的思绪极为复杂,阮慈刹那间已是心领神会,她从金丹晋入元婴之后,虽然自身还是道祖博弈的棋子,但在琅嬛周天,也已经正式进入下棋人的行列。

若把琅嬛周天的局势比做一盘棋,那这盘棋有资格落子的修士其实不少,盛宗上法洞天,便是最为显要的棋手,其余洞天多数只能偶然落下一子,而元婴修士则无有落子的资格,但也并非无事可做,而是要为自己打磨棋子,也要择选阵营,到得元婴境界,方才能勘明天下大势,做出自己的选择。虽然不能发声,但在气势场中却可择善从之,他们的选择也会增添棋盘中诸方势力的气运因果,令到结果出现偏移。

而像是阮慈这样身份特殊的修士,虽然才是元婴,但不论是实力、因果还是气运,甚而是诸方的期望,都算是有了落子的资格,只是如今这一子落下,后续如何发展都要有所盘算,仓促为之,只怕反对自身有害。要知道天下间不知多少修士,正等着她初试啼声,倘若第一子便落得不好,难免要失了人望,而人望,也是气运的一部分,甚而是至关重要的一部分!

这一子该如何落的好?是征伐玄魄门,收回小寒武界,还是任其遨游虚空而去,为琅嬛周天留下一线生机?倘若征伐玄魄门,其中的巨量气运,是由阮慈自身吸纳,还是借助其培育羽翼?若是任由小寒武界脱离而去,只怕魔门弟子有些也要人心浮动,想要随之远走了,此例是否可开,此风是否可长?

心中一旦着意此事,仰观天际,眼前顿时现出一方棋盘,其间各方落子明明白白,并无遮掩,想来便连玄魄门掌道也能随时瞻仰,并居中使力。

因太微门要一统天下,所持立场必然是一以贯之,绝无犹豫,清善真人绝不许任何一人脱离周天,唯有如此,方能维持周天上下同心协力的大局势。而燕山在这件事上态度竟十分暧昧,暂且持子未落,不知是否魔主和天魔令主的态度有所矛盾。至于青灵门,其以气运之见,似乎是以为若由玄魄门破天而去,或可以为琅嬛周天的修士续一脉天外气运,或许将来能收到大用,不过这大用还需玄魄门修士心向故土方能奏效,这也只是其静中参悟,究竟机缘为何,却也不知所以然。

上清门于此事尚未发表主见,阮慈参悟片刻,推演中却觉自己不论如何落子,能引动的风云气运都还是太小,便是算上王真人那份,也根本无法和清善真人、臻元真人相较,不由大感出奇,忖道,“难道王雀儿法力如此不济么?”

刚如此想,便觉得头顶微疼,仿佛有人轻敲了一下,随后才是一段思绪传来,王真人道,“你我在门中并无职司,名不正则言不顺,虽然各方真人也会予以支持,但却并无法动用宗门本身积累的雄厚气运,自然和其余两大宗门无法比较。”

阮慈这才了然,她或可寻求林掌门的支持,不过如此一来,照样是林掌门落子,阮慈只能做那个择选阵营的人,这却又非她所愿了,思前想后,此事还要着落在十大弟子之上,只要被评为十大弟子,便可动用宗门气运,若是十大弟子之首,那便是宗门下一代的领军人物,浸淫越久,好处越多,对宗门气运的影响也就越大。不过这在其余弟子,只是供其吞吐气运修行,而阮慈却又不同,只消一个名分,她便可借此撬动宗门气运,在棋盘上落下第一子!

想到十大弟子,便不由要想到如今的十大弟子首座邵定星,阮慈因此想起破关时所见,便对王真人道,“恩师啊,有件事尚要请你明示呢,这邵定星和丽真人师徒,会否是洞阳在上清门内的落子呢?”

以两人此时的关系,阮慈破关时所见所闻那些惊天动地的往事,王真人几乎或多或少都有感应,他也并不吃惊,知晓阮慈所说,乃是洞阳阮慈的一生之中,唯独和上清门邵定星有所来往,那么邵定星和柳寄子一样,身上似乎都寄宿了可疑因果,他颔首道,“若非如此,他也做不上首座之位,只是其本人尚且毫不知情,且对周天大劫之密一无所知,丽真人一脉数千年前的行动颇多可议之处,或许会在十大弟子之争上生出事端。此次前去比元山,你要小心了。”

阮慈不禁若有所思,一径推算起来,她倒并不担心林娴恩破关之事,有她气运荫庇,二人禀赋不薄,再不会出事。不过倘若她看好的羽翼在比元山中纷纷折损,这对她也是不小的打击。

元婴弈棋,数百年方才是一个回合,眼下一切都还在布局阶段,数年时光展卷即过,林娴恩和孙亦果然顺利结丹,一行人纷纷重会捉月崖,阮慈又赠他们不少法器,都是合用之物,众人便整顿行装,一道往比元山去了。

第349章 凤阜血气

此次出行,除却阮慈化身之外,洞天门下便共计有紫虚天吕真人门下秦凤羽、七星小筑玉真人门下齐月婴、蛰龙天欧阳真人门下迟芃芃,俱都是大有来历的人物,林娴恩和孙亦的底蕴便难免显得单薄了些,好在这几人并非争强好胜之辈,齐月婴本就温柔稳重,迟芃芃在下院镇守多年,那处虽然太平,却少机缘,虽然结丹极早,但如今不过是金丹二转,她几经浮沉,心性也颇多长进,更不会随意欺凌同门。唯有秦凤羽,平素不太说话,看着十分冷艳,她是紫虚天亲传,和阮慈关系最是亲近,众人也不敢随意扰她,只得供起来敬而远之罢了。

阮真人这尊化身,也不过是金丹初期修为,她尚有数尊化身外出办事,听闻有一尊化身要去到北方寒雨泽一带寻人,能派出这么多尊化身往外历险,至少也都有金丹修为,便是在元婴真人中,也是法力深厚、根基坚牢的表示,更兼修有感应功法,神念这才能支应得来。不过众人也并未因此放下心来,这其中江湖经验最少的孙亦,也曾外出游历过数十年,深知化身在秘境之中并不牢靠,若是落入那些可以遮蔽神念的禁制,化身便会迟缓不少,甚至还会自行消散,除非阮慈能斩出因果独立的化身,不过这般神通,对本主损耗甚大,这一尊化身显然并不是这般。

除此以外,从上清门一路往比元山,途中当真没什么险恶能拦阻众人,绿玉明堂对金丹修士来说,便犹如后花园一般,众人来到金波宗,金波宗众人自然极力奉承示好,阮慈并未露面,只遣了几名妖仆随林娴恩前去宗门,找李平彦洞府问好传话。林娴恩见此,便知道阮慈和金波宗并不亲善,只是同李平彦有交情而已,自然也不敢对金波宗假以辞色,摆出上宗架子,不论金波宗那几名金丹修士如何婉转示好,又奉上厚礼,只是摇头不纳,去往李平彦洞府处,听闻其日前曾经出关,那时已是金丹中期,但很快便离宗远游,寻找机缘,便放下礼物,当即回转。

阮慈众人都在法舟之中等候,林娴恩回来稍一学舌,阮慈已是知晓,点头道,“李师兄一心道途,门内诸事总未参与,他脚步虽慢,但却走得很稳。”

又笑道,“这些年金波宗气运逐渐削弱,他们长老也是急了。”

她所说的乃是元婴、洞天级数的博弈,这群金丹弟子又是好奇,又不敢细问,阮慈也不多讲,她不愿和金波宗走得太近,只是因为金波宗是被丽真人扶持起来的宗门,而丽真人似乎婉转与洞阳道祖有关,这其中只有李平彦一人可以令她放心,这里头有许多首尾需要收拾,只不过现在暂且还腾不出手来罢了。一切只待十大弟子之争以后,再见分晓。

若说丽真人要借金波宗对众人出手,倒还不至于,此处便等如是在上清门厅堂之外而已,王真人举步可至,当真要动起手来,那是自取灭亡,最多借机掺点沙子,但阮慈没有露面,派去的林娴恩众人身上又带了一样法宝,是她晋升元婴后,秋真人处送来的秋毫镜,此镜和瞿昙越曾经送给阮慈的揽镜功效相差仿佛,只是多了一样神通,便是可以照出气机变迁,真可谓是‘明察秋毫’,落入阮慈手中,更是借其禁制,还可观望气运因果之变,阮慈令众人中法力最弱的林娴恩去,不无试探之意,但林娴恩好去好回,身上倒没多出什么不该有的东西,可见金波宗,或者说其身后的丽真人还是十分谨慎,并未贸然出招。

除此之外,一路并无波折,众人很快便从金波宗一路南下,来到凤阜河畔,只见那一条大河弯弯曲曲,铺向远方,河水略浊,波涛汹涌,灵炁旺盛活泼,更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在河中不断遁行转化,惹得河中水妖不断追逐吞噬,往下游而去。

当日初到此地,只是筑基弟子,仅能看到河水大势,连河中的水妖都难以察觉。如今迟芃芃等人再到此地,已是金丹修为,便可察觉到水面下的隐晦气机,迟芃芃面色一变,道,“原来这一段河水中便有金丹妖物暗藏,当时我们还顺着河道走了很长一段时间。”

阮慈笑道,“这些水妖等闲也不会上岸伤人的,有更诱人的东西藏在里头,他们瞧不上筑基弟子那些血肉。”

迟芃芃道,“那我们在河边……”她突然想起众人周身涂抹的凤凰明砂,这才明白过来。秦凤羽凝望河面,道,“他们仿佛在追着什么,但我感应不清,那东西……好诱人。”

她平时惜语如金,难得开口,反倒引起众人重视,纷纷放出神念,全力感应,却都并无所获,齐月婴道,“小妹感应到些许气息,似乎带了血气,但却似是而非,但似乎这血气和河水中一点天然浊气有些勾连。”

她伸手摄来一团河水,灵炁运转间,水汽蒸腾不见,只余一滴纯粹的水精,但这水之菁华蒸腾到一定程度便不再继续,齐月婴歉然道,“小妹只能做到这里了,似乎要再萃取下去,那浊气也会随之消散不见。其与河水完全融为一体,或许便是我等将其饮用下去,也留不下来呢。”

阮慈笑道,“凡人喝了这水,便会因为浊气而死,至于我们,虽然不至于就死,但若将浊气留在体内,也不会好受的。轻者妨害道途,若是修为浅薄,可能还会因此受伤。”道祖残余,哪里是这么好消受的。

秦凤羽欲言又止,阮慈笑着传音道,“你有话便说吧,这不是什么没要紧的话。”

秦凤羽修行速度不如苏景行、阮容,但也不算慢,此次闭关出来,初入金丹后期,也开始圆满金丹关隘。这其中便有一道关隘,是当真能令她为难的,便是要其将这多话的毛病全然改去,非是必要,再不开口。这可着实难倒她了,便是一天给个百句之限,也比这‘非是必要’来得强,如今她每说一句话以前,都要再三思量,衡量这话是否必要,居然九成九以上都是可说可不说,便是不开口也影响不了什么。

此时也是一样,秦凤羽沉吟片刻,方才简洁说道,“此前我虽然也走南闯北,但居然未曾来过此处,只怕正是应了此气机缘。”

阮慈颔首道,“这血气乃是凤阜河精魂所化,非有大机缘不能承受,此河中妖物繁盛,远远胜过他处,大多是追逐血气而生。只要能吞噬血气中的一缕,便可成就元婴妖王,不过其陨落之后,照旧要将血气归还回去。这血气在河中上下游走不定,水族也跟着迁徙追逐,这一段河道还是狭窄,最多只到金丹修为,若再往下,则多有元婴妖物出没。”

她话说到此处,秦凤羽已知其意,如今血气在前,这机会稍纵即逝,机缘到了,便不可再犹豫不前,点点头微一咬牙,便纵身入河,追逐而去。只见河流之中浊浪翻涌,刹那间已有十数头金丹水族围上前去,这些水族不在乎岸边过客,但一旦入水,便是侵犯了它们的地盘,自然是要先合力杀了秦凤羽,再说其他。

河水中的浊气能隔绝神念,众人也难以探明战况,只有阮慈立在舟头,望向河水,双目闪闪,唇畔含笑,不知在想些什么。其余人都不敢打扰,孙亦望向下方,颇有些艳羡,但自知修为,却是不敢兴出追随秦凤羽而去的念头。林娴恩看了他几眼,低声道,“各人各人的缘分,勿要眼热。”

孙亦恭声道,“师姐说得是。”他知道师姐素来小心稳当,虽不以为然,但却也感激其照拂之心。

这番追逐,只怕是旷日持久,不会在朝夕间分出胜负,阮慈笑道,“我们不在此处等她了,往前走罢,她顺流而下,一路打斗,我们跟着她走一段。”

正说着,只见前方河水猛地爆出一团水雾,雾中血气弥漫,不少妖物翻着肚皮浮上水面,天边乌压压的,是许多妖鸟闻着味道飞了过来,都对妖物尸体虎视眈眈,只是被众真气势所慑,不敢上前。阮慈瞟了一眼,轻轻一皱眉,道,“水下已经动真格了,水上还有恶客,羽娘艰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