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阮青青也不跟他客气,债多不压身,不差这一趟。她脱下他的外套:“你把衣服穿上,我不冷了。”

  骆平江抱着孩子,没接:“我也不冷,你先拿着。”

  阮青青便把他的外套折了,搭在一只手臂上,黑色布料柔软微凉,她用手指轻轻扣住。

  曾曦在他背后比划:他居然一夜都没走,青青,他帮了我们大忙,我们一定要好好谢他!

  阮青青:好,找机会。

  曾曦:要不要邀请他来参加我们的中秋节晚会?

  阮青青:他是外人,可能不太方便。再说他也不一定愿意来。

  曾曦看着她的神色,不再表达了。

  三人刚走出急诊室,迎面看到郑涛带着中心的一个阿姨,和一个老奶奶,走了过来。

  原来郑涛早上酒醒后,知道了这件事。中心的值班阿姨也联系上了豆豆的家人,不过他的父母都在外地打工,家里只有上了年纪的爷爷奶奶。

  这不,奶奶终于从城郊乡下赶来,想把孩子接回家照顾两天。郑涛就领着人来了。

  豆豆也醒了,看到奶奶就流眼泪,伸手要抱。奶奶眼睛也红了,一把接过孩子,心疼得不行。

  如果不是家里条件有限,孩子的亲生父母在外地又生了一个,不愿意再带这个孩子,老伴儿身体也不好,两老更不懂怎么培养聋哑孩子,奶奶又怎么舍得把亲孙子放到中心全托呢?

  好在中心收费便宜,又办了许多年,也靠得住,孩子放在这里,他们也放心。

  阮青青把接下来要吃的药,还有注意事项,都一一交代给奶奶,又说:我回头把这些都写下来,让员工发短信到你手机上,每天提醒你。

  奶奶连声道谢,郑涛在一旁,话说得是极为漂亮的:“大婶,你放心,我们中心那是很负责任的,你看,她们两个整夜都在医院陪着孩子,这还是我亲外甥女。你要放在不负责任的中心,孩子烧坏了都不知道。”

  奶奶又是一迭声的感激涕零。郑涛便安排一起来的那个阿姨,送她们出去。

  这时郑涛才重新看向他们三人,目光在骆平江和阮青青身上滑过,露出一丝玩味。阮青青只当没看到。

  郑涛笑道:“骆老板,你怎么也在这里?”

  骆平江答:“昨晚正好路过,下着大雨,她们两个打不到车,顺手帮忙。”

  郑涛笑:“这顺手……顺得可真是……”

  不过他没再往下说,又客套感谢了骆平江几句,这才非常亲切地看向阮青青和曾曦:“你们忙了一晚上,辛苦了,赶紧回去睡觉,剩下有什么事我会处理。”

  阮青青点头。

  “对了。”郑涛从拎着的公文包里拿出个文件袋,递给她,“这是咱们两个门面之前的租赁合同,还有终止出租的协议,另外还有两个员工离职。

  先给你看看,什么问题也跟我说。回头咱俩都要签。门面还有一两个星期就到期了,这事儿还挺急的。”

  “好。”阮青青接过。

  郑涛:“我还有事要忙,你们先回中心。”

  他们说话时,曾曦落在最后,看着手机屏幕,心怦怦跳,又飞快发了条信息出去。

  等出了急诊楼,曾曦停步,脸上泛起红晕:青青,先回去吧,我的一个老乡正好在附近,我去见了他,再回去。

  阮青青知道曾曦的父母也是在外地打工,一年才回来看她一次,每次也是匆匆见一面就走。

  但是曾曦长大了,就一直很想去广东找父母,也去打工挣钱。

  只是那边一直没松口,她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机会。听曾曦这么说,阮青青明白了:是你爸爸妈妈那边来的老乡?

  曾曦顿了一下,点头。

  阮青青:你待会儿一个人回去没事?

  曾曦:那能有什么事啊!

  她这么大了,已经算是中心的半个工作人员,经常一个人外出,市区也很熟,阮青青也不担心,点头:那我先回去了,你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阮青青转头看着骆平江,他已在车边站定,等着她。只有他们俩,她要是还坐后排就怪怪的了。阮青青只好上了副驾。

  “你可以睡一会儿,到了我叫你。”骆平江说。

  “没事,我不困。”

  也许是什么都忙完了,现在可以回去睡觉了,阮青青忽然觉得一身酸痛疲惫,没什么力气,脑袋也发晕发胀。她以为是因为整夜没睡,也不在意,恹恹地望着窗外。

  雨淅淅沥沥落着。车子不再像昨晚风驰电掣,行驶得很平稳,甚至在路上算慢的。

  骆平江也没说话。明明昨晚他们说了不少话,现在车上就剩下他们两个,反而格外沉默。

  阮青青觉得这样比不停说话,还要糟糕。于是她问:“你送完我之后,就回家睡觉吗?”

  “嗯。”

  她犹豫了一下,基本的礼节不能都罔顾,他这一晚帮了她这么多。

  她问:“要不要一起吃个早饭?我请你,我们边上有家粉馆不错。”

  骆平江眼望着前方,也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答:“好啊,谢了。”

  阮青青说:“终于是你对我说声谢了,虽然明明是我要请早餐感谢你。”

  骆平江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心情很好的样子。阮青青的心情也变得好起来。

  于是她又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骆平江打开车载音响,连上手机蓝牙,传出悠扬的音乐。阮青青觉得挺好,这样即使没人说话,也不会尴尬了。

  出乎意料,他听的是比较冷门且安静的民谣,但歌手的嗓音都极好,在这样宁静的早晨,每个声音都让人心中仿佛也有什么跟着缓缓释放。渐渐的,阮青青的心仿佛也听得软了。

第20章 陪伴(2)

  开了大概一半的路程,骆平江发现阮青青睡着了。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已经出来了,透过车窗照在她身上,呈现淡淡的薄金色。

  她歪头靠着,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双眼下一片青。嘴轻轻抿着,双手握拳放在腿上,有种孤独无依的味道。

  骆平江把音量调小,车开得更加平稳,神色寂静。

  “阮青青!阮青青,醒醒——”

  一个模糊而熟悉的嗓音,劈开阮青青脑中的迷雾,可她只觉得脑袋又乱又痛,勉强睁开眼,看到骆平江的脸就在眼前。

  他关切地盯着她,眉头轻蹙。

  阮青青也不知怎的,或许是身体太不舒服了,又看到这个让自己这些天心生不安的人,心中忽然就升起一股烦乱之气,烦乱至极,她的语气也变得很不好:“怎么了!你喊我干什么!”

  骆平江一愣。

  阮青青话一出口,再看清他的神色,也反应过来自己睡糊涂了,竟然冲他撒气!她连忙坐直了:“我……对不起……”

  一只手忽然落在她的额上,把她所有的话都摁回了嗓子里。

  “你在发烧。”骆平江急促地说,“摸着很烫,我送你去医院。”

  阮青青:“不、不用了!”

  她注意到,他们的车已停在托养中心门外,忙说:“我应该是昨天淋了雨,感冒了,又没休息好。不用去医院,我身体一直很好的,家里有退烧药,吃一顿,睡一觉就好了。”

  他不依,要发动车子:“还是去看一下。”

  阮青青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真不用,我现在只想回去休息,去医院又要折腾半天,好累。我心里有数,真的没事。”

  骆平江动作一顿,阮青青立刻松开他的胳膊。

  “这次真的谢谢你了。”阮青青解开安全带下车,“那我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结果他也下车,又走到她身边来。阮青青心想自己可能真的烧得有点厉害,全身一点力气没有,脚踩在地上软绵绵的,好像踩不实。

  她抬起一只手按住疼痛的额头,根本不知道自己脚步在晃。

  骆平江伸手扶住了她。手稳稳当当的,很有力量。

  阮青青脑子昏昏沉沉的只想逃:“不用,真的不用!你别扶我,别扶!咱们不能这样。”她想要推开他,却很无力。

  “不能怎样?”他反问。

  阮青青闭了嘴。她虽然脑子糊涂了,理智还在——说错话了。

  “别犟了,我扶你进去,你要是倒在半路,摔着怎么办?”

  时间还早,院子里很安静,孩子们应该都还没起,只有一角的厨房,有人在忙碌。骆平江扶阮青青到了房间门口,她掏出钥匙开门。

  阮青青的父母在市里有一套房子,但是太久没住人。她也宁愿住在这里,那套房子里有太多记忆。

  骆平江扶阮青青坐下,她又开始赶人:“你回去吧。”

  “哪里有热水?”他继续置之不理。

  阮青青没吭声,他已看到桌上的电水壶,还保着温,他拿起个杯子,接了杯温水,递给她,又问:“有没有温度计?退烧药在哪里?”

  阮青青指了一下抽屉,他找出来,先把温度计递给她,说:“去床上躺着。”

  阮青青没动。

  骆平江说:“去,盖着被子,不然我不走。”

  阮青青「腾」地起身,虽然腿还因为发烧有点软,步子却很快,爬上床,一把扯过被子盖住自己,把温度计夹在腋下,看着地面,不看他。

  骆平江像是看不到她的冷脸,环顾一周,她这个房间还带了个独立卫生间,他找了个小盆,拿了她的一块小毛巾,去洗手间接了温水,再把帕子拧干,递给她。

  她一把扯过,搭在额头上。

  骆平江干脆在旁边坐下,一双手肘搁在大腿上,背朝前躬着,眼睛看着地面。

  过了一会儿,阮青青掏出温度计,看了看。他抬起头:“多少度?”

  “38度4。”

  “吃药。”骆平江把退烧药和水递给她,她坐起来,接过一口闷了,复又躺下,被子遮住半边脸:“温度也量了,药也吃了,你真的可以走了。”

  他真的起身,离开房间,带上了门。

  阮青青闭上眼。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额头上的凉帕子、柔软床铺还有退烧药起了作用,阮青青感觉舒服了一点,只是头还是又重又痛。

  可是没过多久,门再次被人推开,骆平江端着两个碗,走进来。

  阮青青怔怔望着他。他端来的是小米粥和两个包子,说:“吃点东西再睡。”

  “哪儿来的?”

  “你们厨房做的。”

  阮青青虽然没胃口,却也很清楚必须吃点东西才能好得更快,她坐起来,接过粥。

  很快喝完,骆平江又把包子递给她,她摇头:“不想吃,吃不下。”

  他也不勉强,放在边上:“睡吧。”

  “那你可以走了吧?”

  他的嗓音里竟有了丝笑意:“嗯,别操心了。”

  阮青青倒头就睡,转了个身,背对着他。

  好一会儿,身后一直没有动静。迷迷糊糊间,阮青青听到一声门响,心想终于走了,她慢慢吐了口气。

  阮青青再度醒来时,屋里一片昏暗,窗帘不知何时被人全部拉上,门也是紧闭的,一时辨不清天光与时间。她转身,吃了一惊——墙边椅子里,还坐着个人!

  骆平江靠在椅子里,头往后仰着,靠在墙壁上,一动不动。

  那姿势一看睡着就很不舒服,但是他双眼紧闭,呼吸均匀。

  屋里昏暗寂静,而她大梦初醒,就在这个小小的封闭空间里,看着曾经全世界都找不到的那个人,此刻安静地守在她身旁。

  不知过了多久,阮青青因为喉咙发干,忍不住咳嗽了两声,骆平江身体一动,睁开眼,坐直了。

  两人无声对视。

  阮青青拿起杯子,低头河水。

  骆平江:“好些了吗?”

  “嗯,感觉好多了,烧应该退了。”她摸了摸额头。

  “量一下温度。”

  “烧退了你就走吗?”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因这一句话变得凝固。

  他答:“烧退了我就走。”

  阮青青拿起温度计,再次测量。

第21章 陪伴(3)

  他起身,去拉开了一半窗帘,光线透进来,亮堂堂的,外头一片寂静。

  阮青青看了眼手机,原来已是下午三点多,孩子们应该都在午睡,难怪这样安静。

  骆平江:“你以前……一直住在这里?”

  “不是,我以前和爸妈住在市里的房子,偶尔也会来这里住。”

  骆平江眼里闪过意味难辨的笑意:“所以你不是沅县人,当时也不在那里念书。”

  沅县,就是阮青青那年发洪水的老家。

  阮青青的心里咯噔一下。

  “是啊,你怎么知道?”她轻声说。

  骆平江伸手摸了一下双颊,似在沉思:“因为我后来知道沅县只有一中教育质量不错,去过三次。而且你老家那片房子也拆迁了。”

  阮青青的心跳忽然变得乱糟糟的,许多年都没等到的答案,今日竟似就要得到。她问:“那你呢?当时属于哪里的部队?”

  他说:“江西。我们是临时被抽调来湖南的,一完成任务就走了。”

  两人都沉默下来。

  阮青青抬头笑着说:“时间过得真快啊,已经五年多了,那天在饭店我都没认出你。以前我就很感激你,现在你又帮了我好几次。以后,如果有用得上我和慕昀两个的地方,一定要说,我想要报答你。”

  微光中,骆平江清清冷冷地说:“不必。以前是职责所在,现在是人之常情。”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看到屏幕上的名字,她就像看到了一条出路,可隐隐又有胸口发闷的感觉,她接起,嗓音异常柔和温顺:“慕昀。”

  陈慕昀的语气温暖亲热:“老婆,在干什么?”

  “唔……我刚睡醒。”

  “午睡?”

  “没有,之前有点发烧,吃药睡了一觉,现在好了。”

  陈慕昀紧张了:“发烧?怎么搞的,没事吧?”

  “没事。”阮青青清清楚楚地说,“你别担心。”

  对面的人站起来,拉开门走出去,门「哐当」一声带上,很响。脚步声远去。

  陈慕昀:“什么声音?”

  阮青青也有点恍惚,答:“没什么。昨天……我没事了。”

  她拿出温度计一看,说:“36度5,烧退了。”

  陈慕昀松了一口气:“烧退了就好。我……还在外地,要不我请个假,提前赶回来陪你?”

  阮青青立刻说:“不用,我没事的,你工作重要。”

  “那好吧,你好好休息,有不舒服一定要给我电话。我尽快赶回来。”

  怀城郊区,一间花草繁密、景色幽静的民宿。

  陈慕昀挂了电话,走到阳台,望着田野,心中犹豫。现在如果开车回怀城,天黑前就能到。

  “祝我生日快乐、祝我生日快乐……”娇甜快乐的歌声从身后传来,阮清苓只穿了真丝吊带睡衣,露着肩膀胳膊和大腿,端着个小蛋糕,笑盈盈向他走来。

  陈慕昀立刻把她拉进屋子,拉上窗帘,语气严厉:“就不怕被别人看去?”

  阮清苓嫣然一笑:“外面哪有人啊?哥哥,占有欲这么强啊!”

  她把蛋糕放在茶几上,两人坐下,她双手捧着脸,那样子要多可爱有多可爱:“我真的好开心,今年你依然陪我过生日。”

  陈慕昀低头笑笑,掏出打火机,点燃蛋糕上那根蜡珠,说:“许愿吧。”

  “要先唱生日歌。”她坐到他怀里,两人很有仪式感地唱完生日歌,阮清苓一脸满足地闭上眼,说:“我的明愿是——陈慕昀事业一帆风顺、步步青云。”

  陈慕昀心中感动,搂着她,重重亲了一口。

  “暗愿是……不告诉你。”

  两人分食蛋糕,阮清苓看着他的脸色,问:“怎么啦?有什么事?你有点心不在焉。”

  陈慕昀望见她清澈关切的眼睛,再想到自己承诺过会陪她一整天,更何况刚刚两人在床上更是前所未有的激烈畅快,他说:“没事啊。”

  阮清苓却猜出来了:“是不是……她那里有什么事?”

  陈慕昀这才说道:“刚跟她通电话,人发烧了,不过现在已经好了。”

  屋里忽然就安静下来。

  陈慕昀吃着蛋糕,忽觉味如嚼蜡。

  阮清苓搂着他的脖子,说:“哥哥,哥哥,你如果担心她,就回去吧。我没事的,生日已经过完了,我已经很满足很满足了。

  我说过的,自己要的不多。不过,我会在这里再住一晚,明天回学校,免得浪费住宿费呀。”

  陈慕昀看着她不说话。

  阮清苓很用力很灿烂地笑着,又小声说:“你要是觉得亏欠我……大不了,你走之前我们抓紧时间……再来一次。”

  陈慕昀胸中气血翻涌,在她的臀上狠狠掐了一把,说:“小滑头,你这个样子我怎么走?我还是男人吗?不去了,她说没事,应该就是没事。她和你可不一样,独立得很,也不用我操心。”

  ——

  当骆平江的车驶离时,另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在距离托养中心一条街的路口停下。

  曾曦下了车,脸上染着红晕,看了眼车上的人,鞋尖胡乱踢了踢路面。

  那人单手搭在车窗上,用熟练的手语问:真不用我送你到门口?

  曾曦连忙挥手:不用不用,这里就好。

  那人含笑不语,像是看透了她的羞涩心思。曾曦的双手背在身后,身体原地晃了晃,举止间既有少女的青涩,又有孩子般的童真。

  曾曦:谢谢你今天请我吃饭,还陪我去坐摩天轮。我从来没坐过。

  那人:那我还要谢谢你前几天给我指路,后来又陪我钓鱼,否则我一条鱼也收获不了。

  曾曦莞尔,双眼亮晶晶的。那人非常温和的望着她,他的脸在阳光下闪着生动光泽。

第22章 世间(1)

  骆平江至今还清楚记得那个晚上,那个女孩的音容笑貌没有随着时间流逝模糊,反而清晰得像刀刻在他心头。

  遇到她之前,他的感情生活一片空白,连一点波纹都没惊起过。

  家里条件不好,母亲常年生病,父亲操劳得像头老黄牛,勉强供他读完高中。

  而他从小学起,学习之余,就帮着做家务、捡垃圾、打零工挣钱。

  所以,哪怕骆平江长得好、人缘好、性格疏狂,学校一堆女孩子追,他也从来没接受过谁。

  因为他很清楚,年少的所谓「爱情」都是薄纸折的花,一撕就破。背后,是他那个负重累累的家。

  直到骆平江考上警校,情况才有好转。因为他的优秀,警校减免学费,还给予生活补助。

  他还年年拿奖学金。毕业后,他更是进入最精锐的一支武警部队,勇猛机警,屡屡立功,前途可期。

  不过,他不耐烦战友的七大姑八大姨给介绍。单身久了,早已习惯和尚般的苦修生活,对于爱情,他的心中反而有了某种洁癖。

  五年前的那个雨夜,当他驾着冲锋舟,来到那栋房子前,漫天风雨里抬起头,看清了她的脸。

  其实并没有惊心动魄的感觉,只是眼前一亮,只是心头一荡,就像总是埋头跋涉于荒原上的人,抬头看到了一株清新的花;

  就像总是清醒不肯做梦的人,也有了刹那的恍惚和心摇。

  她上了船。

  她非常紧张。

  她总是找他说话。

  她抓着他的裤腿不肯放手。

  他是来营救人民群众的,军人的职责警醒他必须对单身少女保持距离。

  于是起初他冷冷淡淡,敷衍沉默。可她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干脆搂着他的腰。

  骆平江僵硬之余,到底心怀不忍,忍不住就和她交谈起来。

  她果然很快就放松下来,到后来,甚至大胆追问他的年龄姓名,眼睛里闪着羞涩而勇敢的光。

  当时他想,得,还真是给点颜色就开染坊。

  他和女孩从来没有那么多话,那夜却像被上天打开了某个开关,两人一直聊一直聊,刮风时在聊,下雨时在聊,浪把小艇撞得摇摇晃晃时在斗嘴,天光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时就小声说话……

  明明她还是个高中生,明明他们才第一次见面。

  明明他心里清楚,那夜之后,他们不会再见。

  后来,阮青青还唱歌给他听,是一支流行歌曲。在江水的淅沥声中,她的歌声带着某种安宁缱绻的味道。唱完时,两人有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那是骆平江这辈子听过的,最动人,最清澈的歌声。

  一路上他们聊得太投机,愉悦、冲动、暧昧、试探……但又有某种相似的害羞,以至于船行到目的地,还没有问过对方的姓名和联系方式。

  后来,他们到了江边的一块临时安置点,骆平江站在艇上,望着她一溜烟冲下船,抱住一对中年男女,肯定是她的父母。

  他在心中打定主意,等她待会儿想起他,回过头,他就走过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悄悄告诉她自己的电话号码。

  谁知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她的身影渐渐被人群遮住,骆平江急了,刚想跳下船去找,旁边的战友把他一拉:“平江,你怎么还在这儿?集合了!有新任务!”

  险情面前,时间就是生命,任务重于一切。骆平江又回头望了一眼,人群中的她还没回头,掉头就把船开走了。开进洪流中,和他一模一样的几十艘救援艇中。

  ……

  后来,他立的功越来越多,军衔一步步上升。也给他介绍女朋友,可他想起那个晚上,总有些不甘心就这么错过。

  工作本来就忙,训练任务也重,这么一踟蹰,不知不觉,就踟蹰了好几年。

  后来就出事了。

  一次执行任务时,他带着小队,支援当地民警,抓捕一群歹徒。

  为了保护两名群众,他一人面对数名歹徒,全身被砍中数刀,抢救了两天两夜活了下来,左手落下终身残疾,立下个人二等功。

  ……

  上级留他,哪怕不能再呆在一线部队,留在武警系统做文职也好。

  他却义无反顾地走了,离开部队。

  上级说,你啊,一身傲骨,只认死理,不肯将就。

  前年冬天,骆平江回怀城的第三天,手上的绷带已经拆了。

  天空下起了雪,整座城市清寒宁静。怀城本就不大,用腿走,以他的速度,一天也能把市区逛完。

  于是他开始漫无目的地走,想要走遍这个他幼时生长、少年离开、青年退守的城市。

  后来,他走到一条相对僻静的街上,他知道前头有个聋哑儿童中心,只是从没进去过。

  今天他突然有冲动,想要去看看。他自嘲地想,大概是因为,现在自己也是残疾了。

  隔着数百米,骆平江停下脚步。

  一个女孩从大门走出来,拎着两大袋垃圾,放在门口等人来收。

  女孩穿着白色羽绒服,牛仔裤,这样阴郁的天气,她看起来却干净清新如初。

  女孩长高不少,大概能到他耳朵根了。神态看起来也成熟了不少,她长大了。

  骆平江静静望着她。

  这些年,知道你在人世间,却不知你在哪个方向。

  直至阮青青走回大门里,骆平江也没有上前一步,和她打招呼,或者让她看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