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明毓挥挥手,让婢女们不必在跟前伺候,才淡淡地看向尹明芮。

  尹明芮在她的视线下,手指蜷缩,不自觉地低下头。

  “你总是有些小心思,偏又要拐弯抹角,我和四娘尚且能包容你,旁人凭甚宽容于你?得罪了人还自以为聪明。”

  她话说得不留情,尹明芮霎时脸色难看,泪蜷在眼圈里,双手攥成拳,抵在腿上,微微颤抖。

  尹明若小心翼翼地看看二姐姐,又看看三姐姐,缩了缩肩膀,噤若寒蝉。

  尹明毓严肃地警告:“我不理会你,你就该适可而止,不要再这么没有眼色,还有你那些小心思,藏好了别教人发现,否则吃亏的是你自己,记住了吗?”

  尹明芮垂着头,咬紧嘴唇,不让眼泪留下来。

  尹明若见状,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三姐姐的袖子,轻轻扯了扯,小声道:“三姐姐~”

  尹明芮抽噎了一下,到底不是不知好赖的人,纵是难堪,还是弯了下梗直的脖子。

  尹明毓缓了神色,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甩开,动作略显豪放地擦掉她脸颊的一抹泪,说:“想问什么就问,别在一家子亲姐妹面前耍心眼儿。”

  她一软了语气哄人,尹明芮这委屈劲儿便彻底涌上来,哭哭啼啼地哽咽。

  尹明毓今天顶着烈日出门走动,已经耗尽了她储存的力气,耐心告罄,抓起尹明芮的手,帕子强塞到她的手里,让她自个儿擦去,然后便不管了,三下两下拆下头饰,任一头青丝如瀑般垂落,舒坦地瘫倒在榻上,闭目养神。

  尹明芮哭声一顿,不可置信地眼神控诉她的冷血无情。

  尹明若一见两位姐姐之间的气氛大变,顿时弯起眼,脚步轻快地坐到桌边,招呼尹明芮,“三姐姐,来啊。”

  尹明毓微微睁开一只眼,瞧见尹明芮挪腾步子过去,抬抬手,支使道:“给姐姐倒杯茶。”

  尹明芮气愤地瞪她,身体却极诚实熟练地倒了一杯,不情不愿地送到她手上。

  尹明毓慢悠悠地啜了一口凉茶,喟叹道:“还是亲妹妹倒得茶甘甜……”

  尹明芮抿住唇,控制住嘴角,重重地“哼”了一声,坐下,直接开口问道:“听说是谢姐夫亲自送谢小郎君来的,二姐姐可见到他了?”

  尹明毓随意地点了一下头。

  尹明芮面上立时显出些激动之色,但随即神情一滞,又试探地问:“母亲召姐姐一人过去,是为何啊?”

  不想回答也不想撒谎,尹明毓看向她,保持沉默。

  尹明芮面色变来变去,最终还是没忍住,压抑着不甘的情绪问:“凭什么啊?二姐姐……二姐姐不是有韩三郎了吗?那韩三郎怎么办?”

  尹明毓眼神清明地看着她,直看透到她心里去。

  正在这时,晚膳的冷淘送过来,打断了尹明芮的情绪。

  尹明芮一跺脚,晚饭也不吃了,直接冲出门去。

  “这、这又是怎么了?”尹明若满脸的不明所以,实在不明白怎么几句话的功夫,三姐姐又不高兴了。

  “不必管她。”尹明毓淡定地叫她继续用膳,“咱们吃咱们的。”

  尹明若听话,虽是有些担心,还是老老实实地用完晚膳,才带着尹明毓给的点心,去东厢房看闹情绪的人。

  第二日晨间,三人一同去正院儿请安。

  姐妹三个在院里罩面,尹明若扯了几下尹明芮的袖子,尹明芮才磨磨蹭蹭地走到尹明毓面前,轻声叫道:“二姐姐。”

  这是主动缓和矛盾了。

  尹明毓看着她眼里的红血丝,知道她昨夜心绪不平静,若无其事地应了。

  然而去正院儿的路上,气氛还是有些不同。

  平常三姐妹之间,多数都是尹明芮说话,尹明若附和,尹明毓懒,偶尔插一句,或者有兴趣才多说些话。

  今日明芮始终垂着头不言语,尹明毓不受影响,还是一如往常,但尹明若焦急不已,不住地察看两人的神色。

  一段路走得煎熬无比,终于到了正院儿,尹明若竟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尹家三个男人,家主尹礼缙和长子尹明麒早早就去上职,通常晚上才能见到,次子尹明麟去年回乡参加院试,中了秀才,跟韩三郎一同回京,还在路上。

  尹明毓姐妹三人进堂屋刚行完礼,长嫂陆氏便带着长女尹姝、长子尹堂裕进来,她已经怀胎七月,本来被韩氏免了请安,因为谢小郎君到府,才特意过来一趟。

  陆氏性情贤淑,平常对她们三个庶出的小姑子们挑不出一点儿不好,但今日态度尤其热情,特别是对尹明毓。

  “好几日没见你们,还怪想的。二娘,避过这几日暑烈,一定去我院儿里坐坐,大姐儿和大哥儿也念叨你们呢。”

  尹明毓乖顺地应了,答应也不费事,左右做妹妹的,就得时不时去问候长嫂。

  陆氏周全,也没落下尹明芮和尹明若。

  可尹明芮敏感,即便笑着,心里却在意极了,她常常去陪陆氏说话,到头来什么都不是。

  而她的情绪,韩氏不关注,陆氏即便看见了,也没放在心上,众人的焦点很快便转到谢策身上。

  除了尹明毓,其他人与谢策皆未互相见礼,韩氏便耐心地引谢策与众人认识。

  谢家没有其他小孩子,谢策对尹家小姐弟极关注,除此之外,唯有叫尹明毓时,不用韩氏叮嘱,便软软地喊了一声“姨”。

  陆氏抓住调侃了几句,韩氏放纵,又有小孩子奶声奶气的说话声,堂屋里一片欢声笑语。

  尹明芮更加难受,紧紧攥着袖口,始终一言不发。

  大邺民间有个忌讳,说小孩子的眼睛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不能走夜路,白日里又热,是以早膳过后,谢家人就得带谢策回去。

  韩氏依依不舍,一直抱着谢策不愿意撒手,还是陆氏瞧童奶娘有些欲言又止,劝了婆母几句。

  道别时,韩氏又叫尹明毓到跟前来,让她和谢策说些话。

  尹明毓动摇归动摇,却是懒得讨好孩子的,是以对着谢策的小脸半晌,才极死板客套地说了一句:“小郎君,一路顺风。”

  对一个孩子说什么“一路顺风”,在场众人顿时无语。

  谢策这个小娃娃更是歪着头,茫然地看着她。

  尹明芮站在尹明毓后头,咬了咬唇,走出来,为姐姐打圆场似的对谢策温柔道:“小郎君,定要再来府里玩儿,三姨母送你个小玩意儿。”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只玉兔,递向谢策。

  那玉兔通身翠绿,雕工极好,活灵活现的,一看便极容易讨小孩子的欢心,比尹明毓敷衍的团扇强上百倍。

  谢策也确实多看了几眼,但这孩子生在谢家,吃用皆精,根本没有伸手,还是童奶娘瞧尹明芮尴尬,示意婢女接过来。

  尹明毓看向不露声色的嫡母,心下一叹,继续当她的木头美人。

  谢家人告辞后,韩氏的脸色倏地冷下来,冷冷地瞪了尹明芮一眼,才让她们姊妹回去。

  尹明芮霜打了似的,强忍着眼泪,一回西角院儿便躲回了屋子里。

  尹明毓无奈地摇头,拦住要跟上去的尹明若,留她一人消化。

  另一边儿,谢家的仆从护卫护送谢策回到谢府,谢老夫人姜氏和谢夫人许氏早就在府里等候。

  谢策这个宝贝疙瘩一进屋,谢老夫人便是一番上下打量、嘘寒问暖。

  完事儿后,谢老夫人才叫童奶娘上前来,问起他们在尹家的事儿。

  童奶娘知道老夫人想听的是什么,便有繁有简地将在尹家这一日夜的事情说了一遍,其中着重说的是尹明毓和尹明芮两姐妹。

  从昨日韩氏特意召尹明毓过去开始,到尹明毓在嫡母前面十分柔顺,以及谨小慎微不敢抱谢策,再到她与谢策接触时的生疏和今日告别时的话语,种种,全都尽量细致地复述下来。

  至于尹明芮,则是围绕“一只玉兔”讲述。

  谢老夫人和谢夫人瞧见婢女手里那只玉兔,皆神色平淡,并不多关注,只说起尹明毓。

  “这尹二娘子性情如此木讷,且笨嘴拙舌,与策儿也不投缘,恐怕不堪为谢家主母,景明这样的人品,若娶她为继,太过草率。”

  谢老夫人挑剔,顾着身份和修养,才没有对小辈儿说出更刻薄的话,但谢夫人与婆母对视,眼里是相同的涵义。

  她们都觉得尹明毓“小家子气”,谢钦气质斐然,便是刨除亲人的私心,也值得更好的,尹明毓显然配不上谢钦。

  “我孙儿的婚事,怎能这般轻慢?”

  谢夫人理智尚存,迟疑道:“这尹二娘子还算恭顺……”

  “哪家媳妇不对长辈恭顺?”谢老夫人态度坚决,“不妥。”

  谢夫人本心里也不甚满意,便不再多言。

  晚间,谢家父子下职回府,谢老夫人又让童奶娘重复了一遍尹家的事儿,而后不满道:“谢家主母乃是阖族要事,不妨再挑一挑。”

  谢家主不苟言笑,并未表态,转问谢钦的意见。

  谢钦冷静道:“成王府请我宴饮的帖子,已婉拒三次,父亲的诸多同僚亦是几次三番提及我的婚事,如今的局势,为谢家考量,早些定下人选为好。”

  谢老夫人和谢夫人默然。

  陛下年迈,皇子们想要拉拢谢家,谢钦的婚事便是个极大的突破口。

  成王的女儿渭阳郡主多番对谢钦表情,京里闹得沸沸扬扬,必定有成王的推动。

  谢家不站队,是以当初选了政见相合,同出江南的尹家嫡女,而如今为了谢策选择尹家庶女成为继室,极为顺理成章。

  且……谢钦忆起些许旧事,再想起尹二娘子规矩守礼的模样,清冷道:“安分守己便足够,我不需要多事的妻子。”

第4章

  京城几十里外,一个十几辆马车的车队匀速向京城行进。

  打头的一辆马车里,坐着两个少年,着青色长衫的是尹家二郎尹明麟,着赭红锦袍的则是韩三郎韩旌。

  两人同岁,尹明麟月份稍大些,不过只秀才功名,韩旌则是已经高中举人。

  表兄弟二人关系极好,并未因功名的差距而生出矛盾来,其因便是两人的性情,尹明麟心宽,知足常乐,而韩旌虽天赋出众,却并不倨傲,反倒率真。

  此时越是靠近京城,韩旌便越是坐不住,时不时便要朝马车外望去,神情皆是迫不及待。

  尹明麟见他这模样,打趣道:“傍晚便能赶至京城,现下你就是望破天,也飞不回去。”

  韩旌眼神乱飘,最后在他促狭的眼神下腼腆一笑,反驳:“表兄离京一年多,难道没有归心似箭之感吗?”

  尹明麟爽快地点头,“自然思归,我还娶妻心切,不像表弟,婚事还未有着落。”

  韩旌一时无言,不由自主地瞟向手边的木匣,眼神泛起期待欢喜。

  尹明麟手里一把折扇故作潇洒地扇,瞥见他的小动作,又是揶揄一笑,却也没再调侃他。

  傍晚,马车终于缓缓停在尹家大门外,还未彻底停稳,两人便按捺不住地钻出来,跳下马车。

  “阿娘!”尹明麟激动地喊了一声,便向韩氏拜下。

  韩旌在姑母身后迅速扫了一圈儿,没瞧见心上人,有些失落,向姑母行礼后转身去后一辆马车扶母亲下来。

  韩氏与韩夫人姑嫂见面,诉了一番思念之情,便引着众人进府。

  尹家长嫂陆氏与尹明毓三姐妹全都在内宅等候,一见舅母韩夫人纷纷上前行礼。

  韩旌的眼神不受控制地落在尹明毓身上,而尹明毓起身与他目光对上之后,稍一顿,随即颔首一礼,便移开视线。

  韩旌忍不住用目光追逐她,没有得到更多的关注和回应,雀跃的心渐渐收紧,回落……

  少年的心轻而易举地被牵动,也完全藏不住心事。

  陆氏和尹明毓几个姐妹向舅母见完礼,就该是尹明麟和韩旌向陆氏见礼,但尹明麟已经躬下身,他还在走神,显得十分突兀。

  尹明毓嘴角的笑浅了些,垂下眸,表现出极规矩守礼的姿态。

  还是尹明麟察觉到不对劲儿,侧头看过去,轻轻咳了一声。

  韩旌一下子回神,脸倏地红透,匆忙双手交叠,向陆氏问好。

  陆氏若无其事地请他和尹明麟起来,笑着恭喜两人,三言两语便将方才的尴尬气氛带过去。

  韩夫人瞧见儿子青涩的模样,眉间有些忧愁,再一看尹明毓事不关己的冷漠样子,又有些不舒服。

  而韩氏之所以没让尹明毓姐妹三个出门迎,便有要避嫌的意思,见侄子这般,稍一沉吟,便吩咐尹明毓姐妹三人去安排晚宴。

  尹明毓瞬间领会,立即便向嫡母和舅母告退,带着三娘子和四娘子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今日为舅母三人接风的晚宴,韩氏确实甩手给了尹明毓,但是尹明毓也没有费心,转而分派任务给两个妹妹,她只坐在旁边偶尔提醒一句,既省心又省力。

  此时亦是这般,尹明毓坐在房梁下,一把团扇摇啊摇,期间时不时伸出团扇对着两个干活的人指指点点,支使得尹明芮和尹明若团团转。

  “三娘,菜品把控好,细心一些。”

  还没从受挫中走出来的尹明芮闷闷地应了一声,召来膳房的管事。

  “四娘,再跟婢女们确认一下上菜顺序,和摆放位置,各人的忌口和喜好不要乱了。”

  尹明若认真地点头,照她吩咐的去做。

  “三娘……”

  “四娘……”

  “三……”

  “四……”

  每一次开口的间隔,尹明毓都卡的恰到好处,完全没有多浪费一句话,也没给众人混乱的机会。

  偏偏她就只是动动嘴皮子,还要念叨几句“累”,还嫌弃任劳任怨的尹明芮和尹明若“不懂变通”、“事倍功半”……

  即便姐妹两个早就习以为常了,还是很无语,但就算是尹明芮也没有丝毫抱怨,主动请教她怎么“事半功倍”。

  晚宴顺利进行,男人们在前院,女人们在后院。

  尹明麟和韩旌都求仁得仁,尹家下职回来的父子俩很是为两人高兴,让人多上了几壶酒,一时半会儿不会结束。

  女眷这边,结束的稍快些,韩氏教其余人散了,只留下嫂子韩夫人说话。

  “嫂子,我先前去信给你和兄长……还没告诉三郎吗?”

  韩夫人叹气,“起初怕影响三郎乡试,后来耽搁的久了,便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韩氏歉疚道:“虽说两个孩子的事,咱们只是私底下谈过,可到底是尹家出尔反尔,兄长和嫂子便是怨怪,也是我们该得的。”

  “哪能怪你们,谁能想到明馥……”

  剩下的话,韩夫人没说下去,她确实有几分不满,但尹家这么打算,也情有可原。

  韩夫人见小姑子眼中闪过悲痛,又叹了一声,握住她的手,道:“只是你也瞧见了三郎对二娘的心意,我也希望她嫁进来,日后能督促三郎上进,真的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三娘和四娘呢?”

  韩氏冷静道:“那是谢家,三娘、四娘不堪为配。”

  韩夫人闻言,沉默下来。

  尹家不想断了和谢家的联姻,其中好处无须赘述,就连作为姻亲的韩家也会收益匪浅,韩夫人来京前,丈夫再三叮咛,不可让三郎坏事。

  然做娘亲的,怎能不偏心儿子,“我实在怕三郎拗不过来……”

  韩氏沉思稍许,幽幽道:“解铃还须系铃人……”

  姑嫂二人对视一眼,有了想法。

  接风宴结束后,韩家母子两人一并去尹家为他们准备的客院休息。

  韩夫人挥退下人,叫住浑身酒气的儿子,直接了当地说:“你准备的礼物,莫要再送了,二娘的婚事,尹家有旁的打算了。”

  韩旌的醉意顿时尽散,追问:“娘,您说什么?何为‘旁的打算’?”

  韩夫人按下不忍,又说得更加清楚:“二娘跟韩家无缘,你就当两家从来没提过婚事,莫要做多余的事情坏了她的名声。”

  “什么叫‘没提过’?!怎能言而无信?”韩旌攥紧拳,手背上青筋暴起,“我去找姑母问清楚!”

  “你回来!”

  韩旌不听,冲动地继续往门外走。

  这时,韩夫人在后头提高声音,喊道:“是要与谢家的谢景明议亲。”

  韩旌骤然停住,鞋底和地砖擦出响声,之后便是一片死寂。

  韩夫人道:“你再是不知事,也该知道,这是门好婚事。”

  谢家谢景明的风采,见之难忘,韩旌也曾不止一次向这位没大几岁的表姐夫请教过学问,更是每每提及便钦佩不已。

  谢景明确实极好,可他还是不甘心。

  最终,韩旌没有冲动地跑出去,而是脚步沉重地走回客房。

  韩夫人心疼地看着他落寞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良久,召来婢女,命人准备了一份礼。

  第二日,韩家母子就向韩氏辞行,他们要回到韩家在京中的宅子。

  韩旌一改常态,穿了一身月白的长袍,许是夜里无眠,气色不佳,看起来有几分文雅书生的模样。

  韩氏和韩夫人借口有话要说,让年轻人们暂且去园中转转。

  尹明毓很早便被嫡母叫到正院说话,此时站在院门口,举起团扇遮在头顶,飞快抬头看了一眼日头,便对尹明麟、三娘子、四娘子道:“这天热的人发晕,我去桃树下乘会儿凉。”

  她从小就总找地方躲懒,尹明麟也习惯,摆摆手让她走,又招呼三娘子和四娘子往另一个方向去。

  韩旌跟在表兄三人身后走了几步,脚步越来越慢,直到被落下很远,似乎没人注意到,便从小厮手里接过木匣,转身沿着尹明毓方才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尹明毓靠在粗壮的桃树干上,听到脚步声,缓缓抬起头。

  韩旌止于礼,站在丈余外停下来,静立片刻,勉强扯起嘴角,道:“表妹,我买了许多江南的小玩意儿,想要送给你……和三表妹、四表妹,险些忘了,特地送过来。”

  尹明毓看向他手中的木匣,道谢:“有劳表兄了。”

  她的客气话让人倍感疏离,韩旌揉搓了一下下摆的布料,又攥了攥拳,还是鼓起勇气,大胆地问:“表妹,我心仪你,不知你是否对我有意,我……”

  尹明毓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他,韩旌心跳极快,脑子有些空,停顿一会儿才找回思绪,继续道:“表妹若是愿意,我一定不会负你,我去求姑父姑母。”

  他说完,期待地看着尹明毓。

  尹明毓从他的一双眼里看到了炙热和真诚,不管以后誓言会不会不变,他此时一定是真心实意的。

  这一腔热血,勇敢的让人羡慕。

  也许他长至今日,唯一的愁绪就是此时的少年情愁。

  尹明毓想,她无论选择谁,都能吃透规矩礼法,甚至利用规矩礼法最大限度地让自己过得好,但陪一个少年长大,显然与她的期望不符。

  “表兄……”

  韩旌站得更直,期望地看着她。

  尹明毓声音放轻放柔,道:“表兄还是穿红色好看。”

  韩旌提起的心一顿,不上不下地吊着。

  尹明毓直截了当道:“表兄,我对你无意。”

  韩旌神情瞬间苦涩,“表妹,若是我年少有为……”

  “若是如此年轻的举人之身还不算年少有为,实在有些眼高于顶了。”尹明毓认真道,“表兄不必妄自菲薄,若实在有不甘,大可金榜题名、故剑情深,好到让我日后想起来便后悔。”

  韩旌静了片刻,摇头,“我还是希望表妹能顺遂。”

  尹明毓一怔,笑开来,屈膝向他一礼,“我自会如此,望表兄亦然。”

  韩旌握着木匣的手因为用力泛白,而后力一泄,弯腰将木匣留在原地,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尹明毓目送他离开。

  其实嫡母和舅母的担心皆是多余,韩三郎确实是赤子之心。

  只是不合适罢了。

  韩家人走后,尹明毓将舅母送的礼原样还给嫡母。

  韩氏打开后看见里头多了一只玉镯,一切尽在不言中。

  没过几日,尹家便开始和谢家正式议亲。

第5章

  尹、谢两家私底下已经就婚事达成默契,不过正式议亲之前,谢家老夫人姜氏和夫人许氏在谢家设宴,请了些亲朋听戏,借此机会仔细看一看尹明毓。

  旁人不知道两家的打算,他们彼此却一清二楚。

  尹明毓察言观色的本事是多年练就的,谢家两位夫人不着痕迹的打量,她全都有所感觉,但是并不在意,只跟在嫡母韩氏身后,柔顺浅笑,丝毫没有刻意表现自己的意思。

  她就当一个质感尚可的花瓶,除了规矩礼仪仪态挑不出一丝毛病,在谢家宴请的一众女眷娘子里,没有绝世的姿容、非凡的气质、过人的才能……

  而在来赴宴之前,韩氏对她没有提什么要求,宴上对她的态度也如常,不亲近也不冷漠,偶尔与尹明毓说话,语气也很平常。

  唯一溅起的一丝水花,便是韩氏平静地告诉众人,尹明毓从小由她这个嫡母教养长大,视若亲女。

  这代表着,尹明毓这个庶女在尹家享有的资源与嫡女无差。

  当场便有夫人问韩氏:“尹二娘定亲了吗?”

  韩氏的答案模棱两可,并没有直接回复,但她今天带尹明毓赴宴的目的已经全都达到。

  尹明毓对自个儿的表现也基本认可,回程时还在心里默默地自我表扬一番。

  谢家宴后没几日,谢家便请了媒人,两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京城诸家还未反应过来之时,初步完成了订婚的一系列事宜。

  谢家谢景明的婚事,从他头婚便备受关注,娶妻后京中女子们对他的热情稍减,等到元配去世,又迅速复燃并且越烧越烈。

  元配定然要家世人品皆不俗的娘子,可继室不同,很多原本肯定没有希望的小娘子,也忍不住幻想一二。

  可就在这个时候,尹家庶女摘下了这个硕大鲜美、独一无二的桃子。

  尹二娘是谁?一个普普通通、从未有过存在感的庶女,她凭什么?

  这是满京城所有女子的疑问。

  自然也会引起某些人的恼恨。

  成王府的渭阳郡主为人刁蛮霸道,一直对谢钦表现出势在必得之势,只是谢家权势非同一般,成王还想拉拢谢家,不愿意她将人得罪狠了,渭阳郡主这才没有弄出“捉婿”这样的事儿来。

  她不会怪谢钦,理所当然地迁怒到尹明毓身上,便打算趁着谢钦和尹明毓成婚之前的时间,教训尹明毓一二,最好能够让她和尹家知难而退。

  为此,渭阳郡主特地在成王府准备夏日宴,下了帖子给尹家,邀请尹明毓去做客。

  只邀请尹明毓一人。

  尹家收到请帖,第一反应便是:来者不善。

  当今陛下如今活下来的儿子只有三子,长子成王秦钺,三子平王秦锐,嫡五子定王秦锡。

  成王年已三十有五,是当今陛下的第一个孩子,他出生时当今正随开国皇帝在战场上征伐,当今对他颇有几分愧疚,是以对成王多有偏爱,连带成王的长女渭阳郡主,亦是宠爱有加。

  昭帝未立太子,成王居长,这些年动作频多,对天子之位有所企图,且在朝中经营多年,拥趸众多,行事作风越发霸道,颇有几分提前享受登顶权势之态。

  平王的母妃出身勋贵忠国公府,忠国公府是为大邺开国立下赫赫战功的两公之一,深受开国皇帝和当今的重用,也是平王最大的倚仗。

  与两王相比,定王在朝中经营的时间短,母后出身的凤州张氏在世家之中只是平平,始终处于两王的强压之下,难与争锋,每每成王或是平王发难,都只能隐忍不发。

  谢家、尹家结两姓之好,稳固联合,为的便是保家族在权力交迭之际顺利延续。

  婚期定在仲秋,只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此时最紧要的是婚事结成。

  是以尹家父子三人商议之后,尹父让韩氏替尹明毓婉拒了渭阳郡主的请帖,理由是现成的:备嫁,不便外出。

  这事儿传到西角院儿,尹明芮的意难平瞬间消减大半,开始担心起尹明毓:“二姐姐,这平白无故得罪了渭阳郡主,日后她会不会为难你?”

  尹明若亦是愁眉不展地看着尹明毓。

  而尹明毓手指轻轻点着桌上的册子,难得的,眉头微锁。

  尹明芮见了,以为她也担心,便和四娘子一起安慰她。

  她们正说着“婚事已定,只能放宽心”,“嫁到谢家成为谢家妇,谢家会护她”……尹明毓眉头一松,道:“算了,只能如此了。”

  尹明芮、尹明若对视一眼,附和道:“姐姐正该如此想。”

  尹明毓看向两人,轻叹道:“我这屋里的东西,全都是我多年的积攒,舍弃哪个,都教我心如刀割。”

  尹明芮、尹明若:“……?!”

  尹明若确认地问:“二姐姐……在为难这个?”

  “哪能不为难。”尹明毓似是极无奈又释怀道,“我本有些犹豫,倒是两位妹妹劝了我,日后嫁去谢家,便是谢家妇,再难回来住,全都带走也合情理。”

  尹明芮忽然生气,胸膛起伏,“你定是早就想好了,偏要栽到我们身上,那点儿家当儿,也值当你分斤掰两的?”

  她说完,气冲冲地甩门而去。

  尹明毓缓缓转向尹明若:“她说……‘点儿’?”

  尹明若无法言说,只能尴尬地笑笑。

  而尹家会婉拒,并不出众人所料。

  渭阳郡主也早有预料,将尹家婉拒的回信随手一扔,两天后,又派人送另一封提前准备好的请帖到尹家。

  这一封请帖,连措辞都没有变,只落款时间稍有修改。

  西角院儿里,尹明芮当即尽释前嫌,匆匆来找尹明毓,一进屋便焦急道:“二姐姐!这可如何……”

  提前到的尹明若睁着一双震惊、呆滞的眼,缓缓回头,看向三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