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临道:“我和周寅随大人一早从青州出发,准备回应城,但是半路被杨将军的近卫队叫住。大人和周寅又回去了,派我前来应城,说让戴大人您即刻押送重明鸟进京……”

众人默然。

即刻押送……现在人没了,怎么押。

戴王山晃了晃酒杯,又道:“杨将军的近卫队为何要将肖宗镜叫回去?”

李临嘴唇颤了颤,说道:“说、说是……是……”他顿了又顿,才勉强说完一句。“说是杨将军遇刺了……”

姜小乙双腿一软,坐到椅子里。

屋外的风吹得烛影晃动,一如众人起伏不定的心。

戴王山喝完杯中酒,站起身,曹宁忙道:“大人有何吩咐?”

戴王山:“你们回牢中,将剩余的酒菜收好,以作证物。我有些事要去做,不必跟随。”

曹宁:“是!”

戴王山离开房间,李临冲进屋,抓着姜小乙的肩膀。

“他们说的是真的吗?徐怀安当真背叛了我们?”他愤然道,“这个逆贼!大人待他恩宠如山!他竟敢背叛!”

姜小乙脑子一团乱,话也说不出一句。

戴王山来到后院,打开关押韩琌和徐怀安的柴房,这两人已经醒了。

韩琌逆着月光,看着戴王山。

“怎么,消息已经来了?”

戴王山笑了笑,评价道:“你主好狠的手段啊……”

韩琌:“我仍是那句话,你放过我们,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戴王山:“不。”

韩琌眉头紧蹙:“你……”不等他说完,戴王山魁梧的身躯蹲在他面前,冷冷道:“算上那个雨夜,这是你欠我的第二个人情,账得算明白。”

第88章 坐庄达人戴典狱~

等戴王山回去酒楼的时候, 姜小乙已经不在了。

戴王山问李临:“人呢?去找重明鸟了?”

李临:“不,小乙去青州了。”

一切混乱尚未理清,姜小乙的身体比脑袋更快做出了决定——留在这一点意义也没有, 她要去青州, 找肖宗镜。

冷冷的月高挂天边,姜小乙夹紧马腹, 片刻不停。

清晨,她来到青州边界,发现戒备异常森严。战争已经结束了,这样的戒严看起来很不寻常。士兵将她拦下, 姜小乙出示侍卫营的腰牌,得以进入。

驻守此地的将领带她去找肖宗镜,他们骑马进了一片山林,姜小乙小心问道:“杨将军当真遇刺了?”

将领沉声道:“刺客放了一把火, 将所有痕迹都烧没了。我们辨认不出尸首, 但是从数目看,与杨将军和他带进山的人数相符。”

马匹拐了一条山路, 姜小乙顿时嗅到浓浓的焦糊味,空中还弥漫着滚烫的热气。马匹不愿再向前, 姜小乙下了马,走进山谷中。前方有瀑布,水汽冲淡了热浪, 姜小乙用手扇了扇薄烟, 一抬眼,看到池边站着一道人影。

肖宗镜看起来与平常并无两样。

姜小乙走到他身后,他没有动,依旧看着面前的一座坟墓。

这墓有些年头了, 疏于打理,立了一个墓碑,但上面并没有刻字。这坟墓旁边,有一座刚刚挖好的新墓,里面放着一具烧得只剩碎骨的尸体。这尸体看起来异常“完整”,明明浑身都已经烧碎了,可这刺客却花费了大量精力,将骨头拼起,平平稳稳置于墓中。

“很奇怪吧……”肖宗镜低声开口。“这刺客。”

姜小乙嘴唇微动。

他又道:“我不知杨将军为何会带如此少的侍卫来此地,我也不知这刺客为何毁了尸,又要替人收葬。”

姜小乙的手指在衣角扯了又扯,最终还是说出了口。

“大人,徐怀安、徐怀安他……他把重明鸟救走了。”姜小乙总觉得这事会让肖宗镜大受打击,说到最后,声音轻得完全被瀑布所掩盖。

肖宗镜依然站在原地,姿态神色并没有半分改变。静了很久,他才再次开口。

“我不知道的事,实在太多了。”

杨亥遇刺,所率军队尽归其副将所管。为防再生变故,肖宗镜全程紧随,姜小乙自然也跟在他身边。

起初,肖宗镜忙于处理军中事务,并没有多言。他们在杨亥遇刺之地搜寻了几日,想找些线索,可这刺客手段利落,一片山谷烧得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剩下。粮草告急,他们无法再拖,最终决定班师。

在大军班师的前一晚,肖宗镜找到姜小乙,问道:“徐怀安如何劫囚?”

姜小乙道:“他给我们下了药,我们都晕过去了。”她自责道,“大人,都是我太疏忽了……”她是真的没有料到徐怀安会背叛侍卫营。

肖宗镜语气未变,又道:“就这样劫走了?戴王山呢?”

姜小乙:“他这月余都在酒楼里寻欢作乐,什么都不管。”

肖宗镜:“寻欢作乐?”

“没错。”姜小乙愤愤道,“他三五天才去一次大牢,对韩琌之事根本不闻不问,韩琌逃走,与他不尽心不无关系。”

肖宗镜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了。”说完,起身准备离开。

姜小乙:“大人……”

走到营帐门口,肖宗镜回过头,露出了这几日唯一一次,算不上笑容的笑容。

“只可惜今年的杏花已经来不及了,明日班师,你早些休息吧。”

这一夜,山谷里刮起了风。

姜小乙睡得很不踏实,她做了一个混乱的梦,梦中铁马冰河,沧海明月,呜咽的风飘忽不定。只可惜清光照不亮黑夜,最终吞没了整段青州之行。

回到天京城,又花了一个月的时间。

永祥帝召开了盛大的仪式,他亲自吊唁杨亥,文武百官全部跟随。

天京城内举办了一场气势恢弘的葬礼。

葬礼当中需有祭祀之物,杨严命人将周璧押来,准备在全城百姓的注视下,将之斩首。

周璧貌不惊人,周围人议论纷纷。

“这就是青州军首领?怎么看着像个卖包子的。”

“哈哈哈,想来是运气好,趁乱叫他给混起来了。”

姜小乙默默站在人群中。

杨严问周璧:“逆贼!可还有话要说?”

周璧临死也不见慌乱,淡淡道了句:“可惜了,这片土地再无可能争夺真正的‘天下’了。”

杨严蹙眉:“什么?”

周璧静默,杨严冷哼一声,刽子手上前。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懂得他的野心与渴望。

周璧忽然像听到了什么,抬起下颌望向天空。姜小乙心中一紧,拨开人群,踮着脚看过去。刚出人群,周璧人头已经落地。周围传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那颗人头在地上滚了又滚,最终停下。他的脸刚好朝向东南,眼睛迟迟不肯合上,依然看着天。

就好像是有谁等在白云外。

身旁有人挤来,姜小乙腰间一咯,低头看去,是那把如今已归她所有的,从南海夺来的银色短刀。姜小乙愣了愣,再也看不下去,转身离去。

葬礼结束,朝廷开始论功行赏。

原本主帅必是头功,但现在杨亥死了,这头功空了出来,各方势力毫不意外开始争夺。

有人提议给肖宗镜,被刘行淞一派阻止,他们列出肖宗镜两宗罪过,一是杨亥遇刺与他“擅离职守”不无关系;二是侍卫营内出了叛徒,放走了朝廷要犯,他作为首领理应担责。又有人恰时指出,十人小队早期能够进入青州城,靠的乃是密狱的暗线,戴王山或可受此头功。这论调一出,杨严一派又不愿意了,里里外外挑刺,一众臣子吵得脸红脖子粗。

最后,还是肖宗镜主动向永祥帝请罪,不要封赏。

一次朝会从早开到晚,最后众人协商来去,这头功竟莫名其妙落在了郭技头上。据他所言,他在南方小城血战丹木基,所率军队损伤惨重,险些全军覆没,浴血拼杀之下,才最终取得了胜利。

姜小乙站在杏树下。

五月了,一树嫩绿,看起来倒是欣欣向荣。

她觉得,这次回来后,侍卫营安静了许多。这很奇怪,明明徐怀安以前话也不多,他的离开却带来如此大的变化。

所有人都像私下商量好一般,绝不在肖宗镜面前提及徐怀安三字。如果是以前的谢瑾,定会对此事大发雷霆,但因为谢凝的消失,他的话也变少了。

姜小乙看见很多次,肖宗镜独自坐在营房中,桌上放着待理的事务,和一盏清茶。他经常分心,看着茶水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戴王山倒是活跃依旧,他找到姜小乙,接连催促她有关观果的事。姜小乙明确告诉他:“现在我真的没办法,我的人不见了。”

她没有说谎,这次姜小乙回京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达七。

但达七不见了。

姜小乙自然不知道,达七离开天京城已经几个月了。他担心文鉴成父女,当初从韩琌那问到他们的下落后,不久便出发了。

后来姜小乙又去找徐梓焉。

然后她惊讶地发现徐梓焉也不见了。

绿柳说,他也走了几个月了。

夜幕降临,姜小乙立于朱雀大道,周围人流窜动,灯影绰绰。她恍然发现,原来世间许多的缘份,都在命运不知不觉的操弄中,烟消云散了。

立夏过后,天越来越热,燥热的暖风带来了两个不好的消息。一是藏匿许久的钱蒙终于有了动静,他离开深山,带兵向齐州进发;二是南方发生了瘟疫,中心似乎是一座叫洛水的小城。

消息传到天京,满朝文武的注意都放在钱蒙身上。

众人都认为,齐州尚有驻军,还能撑一段时日,朝廷只要立即派兵驰援,钱蒙便是腹背受敌,定不久矣。

这次朝会只分出一点时间给洛水城。

据说这次瘟疫与水源有关,郭技与丹木基决战洛水,死了太多人,尸首堵住河道,无人处理,加之今年天气又出奇的热,尸体纷纷腐烂,污染了源头。

“陛下不必担心。”上奏官员说道,“丰州驻地已经派兵将瘟疫区域围住,任谁都不能出来。”

永祥帝道:“围住?”

“陛下,青州刚刚结束战争,若传来瘟疫,再生动乱,朝廷恐怕分身乏术。围住疫区,不使病气蔓延,乃为上策。”

永祥帝:“那疫区百姓……”

官员顿了顿,道:“启禀陛下,瘟疫目前影响三城,都是弃城,民众所剩不多。”

永祥帝沉默许久,缓缓道:“减免此地赋税,发放钱粮物资。”

官员:“是。”

说了几句,又回到了钱蒙身上,最终讨论的结果,乃郭技领主帅位,带兵前往齐州。

下了早朝,肖宗镜回到侍卫营,意外地遇到了戴王山。

戴典狱笑眯眯道:“下官来找大人讨杯茶,不知大人赏脸否?”

一张方桌上摆了两盏清茶,戴王山还真品了起来。

“肖大人怎么没去兵部?”

“我为何要去兵部?”

“自然是讨论出征之事。”

“此次出征,我不会随行。”

戴王山一顿,笑道:“肖大人还真是放心郭将军啊。”

肖宗镜不言,戴王山看着他愈瘦的脸颊,淡淡道:“你是想去洛水?”

肖宗镜挑挑眉,道:“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这满朝上下,最了解我的人就是你。”

戴王山叠着腿,晃了晃手中的茶盏,忽然冒出一句:“肖大人,我有没有跟你提过,其实我爹也做过官。”

肖宗镜:“哦?”

戴王山:“不过与令尊肯定没法比,我爹只是个小小的村官,管百十户人家。我爹跟我不一样,是个又蠢又笨的老好人,所有村民都能骑在他头上。我九岁那年,庄稼歉收,村民不愿缴粮食纳税,逼着我爹少报各家田亩。我爹不敢,他们就在我家门口倒泔水和粪便,每日每夜又哭又闹。后来我爹实在没办法,只得答应。在他前往县城的那日,我偷偷去了闹事的一家,剥了他们一家六口的人皮挂在村口的树上。等我爹回来的时候,每一户的粮食都已准备好了。那年灾荒,靠着我爹存粮分粮,硬生生撑过去了。”

“肖大人,”戴王山的手指点在桌面上。“现在大黎就是那个村子,洛水就是那一家六口,下官的意思您能明白吧?”

肖宗镜嗯了一声。

戴王山看了他片刻,站起身,他走到门口,侧过脸,沉声道了句:“肖宗镜,你是真不适合当官。”

肖宗镜忽然哈哈两声大笑。

“肖某自然是比不了戴典狱。”他靠到椅子里,举起茶盏,好像敬酒一般。“本朝吃满,没准还能坐个连庄呢。”

话中有话。

戴王山嘴角一拉,拂袖离去。

肖宗镜望着敞开的大门,笑容渐浅,许久许久都没有动。

不多时,门口探出一颗小小的脑袋。

姜小乙扒着门边,小心看过来。

“大人……”

肖宗镜勾勾手,姜小乙走进屋。

“大人准备去哪呢?”

“洛水。”肖宗镜轻声道,“没人看管,丰州官员不可能给灾民发放钱粮物资。”他放下茶盏,看着对面那盏已经凉了的茶,又重复了一遍。

“我要去洛水。”

第89章 emmmm……

姜小乙顺理成章与其同行。

他们走得很急, 肖宗镜到底放心不下前线战事,计划半月之内将疫区钱粮发放完毕,然后由洛水直奔齐州。

他令周寅和李临先去齐州待命, 他与姜小乙赶往洛水。

离开的那一日, 姜小乙又一次站到外院的杏树下。深宫的风吹落片片绿叶,姜小乙凝视着叶子落在地上, 再环视这安静的侍卫营,忽然感觉有些陌生。

肖宗镜从营房出来,二人一同离去。

走到门口时,姜小乙忽然感觉身后有声呼唤。她回过头, 暖风吹起,灿烂的日光洒在青石地上。姜小乙灵识不满,看这世间本就与常人不同,在这一刻, 她感觉到这营地在与她告别。

“……小乙?”

姜小乙回眸, 肖宗镜等在前方。她心中忽生慌乱,说道:“大人, 要不……我去丰州监督发粮,您直接去齐州吧。”

肖宗镜:“怎么突然说这个?”

姜小乙也不知道。

肖宗镜笑道:“耽搁不了几日的, 放心吧。”

姜小乙担心的不是这个。

她担心的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们快马加鞭,花了六日赶到丰州, 将粮食物资备齐, 押往洛水。平定了青州,南方一带较为安稳,他们一路颇为顺利,没遇到什么阻碍。

洛水和周围的两座城都被驻军围了起来, 范围很大,肖宗镜找到驻军将领,询问瘟疫情况。

据这位将领所言,此次病疫乃是血疫,不过比预想的轻很多,血疫不易传播,感染的多是些身子骨较弱的老幼妇孺,死者十之四五。

“而且城中似乎有个颇有本事的郎中,救了不少人。”

“郎中?”

“没错,是之前抓住的从洛水逃出来的人说的,好像是个和尚。”

肖宗镜点点头,将粮食按照三座城池的民众数量进行分配,亲自前往边界发放。

前几天,根本没有人来。

肖宗镜有些奇怪:“城中已经没有余粮了,他们为何不来领粮?”他思忖片刻,又道:“是不是我们离得太远了,他们看不到?小乙,你去挑些身强体壮的年轻士兵,将粮车再向前推一段。”

这次他们离洛水城只有不到百丈距离,城墙上偶尔出现的人影都看得清清楚楚,可还是没有人来领粮。

肖宗镜蹙眉道:“到底怎么回事?”

姜小乙望着空荡荡的大门,轻声道:“大人,把粮食放下,让士兵退后吧。”

肖宗镜恍然。

他们把粮食放到城门口,这里还堆积着许多已经腐烂的尸体,姜小乙无意一瞥,见到一具穿着鹅黄色裙子的女尸,因那裙摆颜色过于鲜艳,不禁微微一愣。

“不要靠太近。”肖宗镜把她拉了回来。

姜小乙:“没事的,他们不是说了,年轻力壮的不易得这病。”

肖宗镜:“你算年轻,哪里力壮了?”

姜小乙撇撇嘴,却也无处反驳。

放好粮食,他们重新退到百丈外,这里刚好有一间由驻军临时搭建起来的茅草棚。肖宗镜命其余士兵全部退回防线外,他与姜小乙等在小屋内,观察城门情况。

一直到第二天傍晚,才有一个人鬼鬼祟祟从城门出来,试探着拿了一袋粮食,又匆忙跑了回去。

姜小乙道:“有人拿粮了!”

这一幕落在肖宗镜眼中,却明显沉重了许多。

“他们害怕官兵,”他低声道,“百姓不信任朝廷。”

姜小乙:“开了头就好了,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他们发现粮食少了很多,很多民众都趁夜将粮取走了。

肖宗镜稍稍放下心来,说道:“再等两天,粮食取完我们去下一座城,全部发完就可以前往齐州了。”

就在他们认为此次发粮要顺利完成之时,事情发生了变化。

命运与他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那夜,肖宗镜坐在小屋的木桌旁,借着昏暗的油灯,正在看齐州地图。姜小乙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昏昏欲睡。她歪着头,半睡半醒的视线刚好对着肖宗镜的后颈,她眯起眼睛看了好久,慢慢坐了起来。

“大人……”

肖宗镜回头,姜小乙愣愣道:“你脖子上是什么……”

“脖子?”肖宗镜有点奇怪,伸手摸了摸,忽然觉得后颈有些痒,不禁抓了抓。姜小乙下了床,走到桌边。肖宗镜手掌张开,指尖沾着血迹。姜小乙靠近了看,发现他脖子后面起了一块铜钱大小的圆疹,他刚刚轻轻一抓之下,整块皮竟然都掉下来了,血流不止。姜小乙忙撕开衣裳帮他包扎。

“大、大人……?”

肖宗镜倒是镇定许多,一顿之下,迅速拉开姜小乙,道:“你先离开这里。”

姜小乙声音打颤。

“大人,这、这这……这该不是,该不是……”

肖宗镜笑道:“放心,没事的。听我的话,去边界军营等我。”

姜小乙被他推出屋门,他道:“不要向外传此事,以免造成混乱。”姜小乙脑子一片空白,手足无措。肖宗镜看出她过于慌乱,又道:“这样吧,你先带人去另外两座城放粮,回来的时候我差不多就可以来找你了。”这话多少安慰了姜小乙,她点头道:“好……我这就去放粮……”她一转身,又被肖宗镜拉住。他手掌紧了又紧,叮嘱道:“小乙,粮食一定要发到,但是你千万千万要小心。”

姜小乙用力点头。

“是!”

姜小乙觉得,这是她活到现在,老天与她开过的最荒唐的玩笑。

发粮的所有人,包括她,和那些酒囊饭袋一样的将领,还有那些并无武艺傍身的,混吃等死的士兵们,他们谁也没有感染此疫。

只有肖宗镜。

姜小乙找到正在营地休息的驻军将领,问道:“这病、这病得上,几时能好?”

将领道:“那就不知道了,要看自身状况,身体好的自然恢复得快,差的就惨喽。血疫死状极为恐怖,到最后浑身毛孔都会渗血,人像在你面前化掉一样,真是看一眼两三天都吃不下饭。”

姜小乙彻夜未眠。

她兀自安慰自己,绝对不会有事的,全天下也找不出几个比肖宗镜身体更好的人了,他正值盛年,身经百战,四方神都不是他的对手,区区小病算得了什么?

与其乱担心,不如先把他交代的任务完成。

姜小乙强迫自己忘了那些事,专心赈灾发粮。她带人将另外两座城的物资全部发放完毕,又花费了七日。

她迫不及待回到洛水,掀开本营的大帐。

肖宗镜并没有回来。

她去那小屋寻他,走在路上,姜小乙手脚冰凉,心跳得极快。她眼前视线已些许模糊,见了许多不该见到的影子。她知道这是元神不稳的征兆,她已很久没有经历过了。姜小乙站在小屋门口,深吸一口气,指尖放在门上,似推未推。

门竟然被风吹开了。

“啊……”姜小乙猛然捂住嘴。

肖宗镜倒在木板床上,床上污秽一片,他的身上,脸上,处处都在流血。

姜小乙灵识猛然震颤,心口收紧,她见到了鬼影——那女孩蹲在床头,正静静看着他。

屋外银光闪过,空中响起惊雷之声。

肖宗镜眼角血红,望着她的影子,他想说话,但已经说不出口了。

姜小乙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要昏过去,她用力一抓自己的脖颈,抠出十道血印,再次打起精神。

“大人……你等我,你等我一下!”

留下这句话,姜小乙冲进雨中。她跑进洛水城,到处都是尸首,弥漫着恶臭。“有人吗!”她站在雨中,四下呼喊:“有人吗?有没有人!”

没有人出来。

姜小乙眼尖,抓住躲在门后的一个老者,老者大叫一声:“官兵来了!官兵来了!”他用力推了她一把,姜小乙纹丝不动。

“郎中呢!”她急切问道,“那会配药的郎中在哪里!”

他没有回答她,拼了命地挣扎,姜小乙轻而易举将之制伏。

“你告诉我那郎中在哪!我给你钱,你要多少我给你多少!”

老者惊弓之鸟一般,用嘶哑的嗓音大喊大叫。

“官兵来了!大伙快躲起来!快躲啊!”

姜小乙眼睛一热,忽然之间委屈得要死,她抓着老者衣领,颤声道:“他是来救你们的,是来救你们的!我求求你了,你告诉我那郎中在哪好不好?”

谁知这老者受到严重惊吓,竟直接晕了过去。

姜小乙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浑身湿透,雨泪不明。

小城角落,有人匆忙跑到一间院子里,将刚刚看到的情况与屋里的人说明。

“有官兵进来了,说想找郎中。”

一听“官兵”二字,正在缝补衣裳的薛婶浑身一震,抽搐起来。谢凝把她扶到一旁,为她服下安神的药丸,回头又问:“找郎中做什么?”

那人道:“我也不知道,我是远远听到的,那人一直在说,他们是来救我们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旁边又有人道:“救我们?这血疫是因何而来的?瘟疫爆发,又是谁第一时间围住城池,不让我们出去的?若不是小师父医术惊人,我们早就死绝了!还等他们来救?”

谢凝道:“或许是那些放粮的官兵中有人感染了疫病。”

“难道真要帮他们?”周围人纷纷反对,“小师父身体越来越差了,带他出去,万一出事了,我们剩下的人怎么办?绝对不能出去!我们吃过一次亏还不够吗?”

谢凝低头,薛婶拉了拉她的手腕。

谢凝轻声道:“好,你们不要担心,我们不救他们。”

头顶又是一声惊雷。

姜小乙回到小屋,肖宗镜依旧倒在床边。她一脚踏入房内,他摇了摇头。

姜小乙还是想进,肖宗镜胸口一声怒音,用力向外摆了摆手。

姜小乙哽咽道:“大人,要得病早就得了,哪能等到现在呢。”

肖宗镜怔住,姜小乙来到他身边,拉住他的手。肖宗镜脸皮深紫,一碰就流血,双眸更是见不到眼白,恐怖骇人。但姜小乙一点也没觉得可怕,只能感受到了浓浓的茫然与苍凉。

他努力地张嘴,好像要说话,姜小乙将耳朵凑过去,听他艰难道:“我死以后,你离开这里,想去哪就去哪……三年之内,不要再回天京城……”

姜小乙不言,肖宗镜想催她应声,可手上已经没了力气,只抖了两下。

姜小乙终于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肖宗镜放下心来,他见她太过难过,又反过来安慰她。

“不要担心……”

姜小乙:“你都这样了,还不用担心吗?”

肖宗镜可能也觉得自己这话有点离谱,竟不自主地笑了笑,结果笑到一半又呕出几口血来。姜小乙抱着他,帮他顺了顺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