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也不知僵持了多久,那客栈门外的走廊竟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店小二掌着油灯过来,见房间里轻烟漫出,顿时大吃一惊,大喊道,不好了,着火了!

他那样一慌,手里的油灯落了地,骨碌碌地滚到卫烟绡脚边。

卫烟绡只觉一股气流逆转,走火入魔,心痛如绞,一口鲜血喷出,迷阵亦因为外物的介入而散开,室内顿时清明一片。陶夜稀大喜,抽出早已准备好的短刀扑来,卫烟绡两手一按,借力站起。没想到她的腿因了刚才内劲紊乱的冲撞,穴位反而被破开,她已能行走自如,她挑起手边的木凳朝陶夜稀砸去,他侧身一躲,她便飞出窗外仓皇地逃了。

明月夜,稀星留残,初秋的萧索铺满长街。碎香绢原本最忌被人强行阻断,这会儿卫烟绡体内翻江倒海,只噙着一口微弱的倔气朝镇外逃去。忽见前方横出一道人影,她心中顿时凉透,喝道,主人,你当真要将我赶尽杀绝?

那人影愣了愣,唤道,烟绡?

星遗哥?她顿时松了一口气,身子一倾扑倒过去。段星遗连忙扶着她,她只说陶夜稀要杀她,求他暂时不要将她送回客栈。他们在一处破庙里落了脚,她软绵绵抱着他的腰,道,星遗哥,你要一直陪着我。

段星遗扶她在角落里坐下,烟绡,你还是喊我大师兄吧?她将嘴一撅,道,我偏就不跟沈月蛮一样喊你大师兄,你不爱听就别理我呀?段星遗刚站起来,她却仰着头来拉他,大师兄,我听你的,你不要走嘛。他微微一笑,我只是想把那边的稻草拿过来铺一铺,让你睡上一觉。放心吧,我会守着你的。

卫烟绡撒娇地甩了甩他的手,我就知道你对我好!话一说完胸口便难受得慌,面上黑气弥漫。段星遗屈膝来扶她,道,我替你运功疗伤。她摇了摇头,道,不必了,我又不是从前那个卫烟绡,你再怎么运功,我也不会好的。

他忧心起来,为什么?

她道,我必须杀人食怨气,否则,只会一天天虚弱下去。见段星遗抿嘴不言,她又道,可你不喜欢我杀人,我便不杀了。他愕然地看过去,烟绡?却不知应该说什么。她笑起来,道,但你要记得,我的虚弱,便意味着我主人的强大,你若是想对付他,最好是趁着他元神尚未恢复的时候。可是,你若杀了他,我便会成魔,但你杀了我,成魔的人便是他了。

段星遗想了想,道,烟绡,我一定要将你们都安然地带回濯香门,门主他们正在谋划剿灭邪气的办法,你们会没事的。

卫烟绡柔柔一笑,道,我相信你。

明月不知几时已被乌云覆盖,天空淅淅沥沥地飘起雨

丝来。这破庙屋梁倒塌,没有片瓦可以遮头,段星遗只见墙角还立着一株半死不活的芭蕉树,仅有的几片叶子恹恹地垂着,他连忙摘了最大的一片过来给卫烟绡支在头顶。她便又顽皮地笑了起来,道,大师兄,这片芭蕉叶分明可以遮住我们两个人,你却不进来,不是怕我吃了你吧?

段星遗嘴角轻扬,蹲下身来与她挤着,她一侧头便看见他灿若星辰的眼睛。大师兄?她的声音越发轻柔。

嗯?

她喜欢你吗?

谁?段星遗惊讶地看着她。她倩然一笑,指了指自己,以前的那个卫烟绡,她,喜欢你吗?段星遗笑着摇了摇头,她轻轻地将头靠在她的肩上,你这么好的人,她竟然不爱,你说,若不是我不成魔,就这样一直留在你身边,我一定是这世间最爱你的人吧?

&缘起

那一刻,段星遗的眼睛里凝出沈月蛮的倩影。他竟想起了她。因为卫烟绡的一句话。她和他兵分两路,这会儿也不知身在何处?倘若陶夜稀真像卫烟绡说的那么可怕,月蛮若再碰上他,岂不是很危险?段星遗的手轻轻震了震,芭蕉叶的边缘震落几滴沁凉的雨露撒在卫烟绡手背上,她睁开眼睛,怎么了?

他道,我担心月蛮。

她眼波一黯,道,你要去找她吗?留下我一个人?

他无言以对,正为难着,忽听见破庙外有窸窸窣窣的响声。卫烟绡嘴角一钩,苦笑道,不必了,他们来了。

那庙门外瞬间映出两道瘦长的身影。

陶夜稀和沈月蛮并肩走进来。段星遗扶着卫烟绡站起来,四个人以一种奇怪的格局彼此对立着,空气凝滞,雨也渐渐停了。

沈月蛮是在破庙附近遇到陶夜稀的,她仍是不肯相信陶夜稀已成魔神的傀儡,他说他看见卫烟绡抓走了大师兄,她忧心如焚,因而跟他一起来找。甫一跨进庙门,便见段星遗被卫烟绡挟持着,那女子的柔丝索已缠上段星遗的脖颈,将他牢牢箍着,他浑身鲜血,仿佛已命在垂危。

分明是幻象!

可是,沈月蛮哪里分得清。沙罗琴一横,纤指拨去,颤音如刀锋。段星遗已猜到沈月蛮定是又被假象迷惑了,当即将卫烟绡护在身后,抽出金刀相挡。卫烟绡有伤在身,不敢与沈月蛮力拼,只看着段星遗想尽办法阻止沈月蛮靠拢,可是却处处留手,怕真的会伤到她。这次沈月蛮已被那幻象侵蚀得深入五脏,她甚至不知道此刻正在跟自己交手的正是段星遗本人,反而只声嘶力竭地喝他,妖孽,快放了我大师兄!

一掌劈出,段星遗伸手来挡。

掌心相接!

她出尽了全力,他却只敢还她一半。他身子一沉,从半空飞落,体内真气乱窜,嘴角已有血水滑出。

卫烟绡惊喊了一声,沈月蛮,他是你大师兄!同时玉指捻过芭蕉叶柄,内力挥出,将那绿叶旋向半空,破庙里霎时又换了天地,变成白茫茫的凄冷一片。段星遗知道卫烟绡又在以碎香绢布阵,忍着疼喊道,烟绡,你还有伤在身,不可损耗内力!

话未说完,面颊便传来一阵暖热。

他顿时愣住了。

卫烟绡的柔荑捧着他的脸,在他的面颊上轻轻一吻,鼻间如兰的气息吹拂着他鬓角的发缕。星遗哥,你以后再也听不到我这样叫你了。

段星遗顿时心头一紧,伸手想挽留她,烟绡,你要做什么?

但那手却连她的衣角也没抓住。

身畔空荡荡的,仿佛就连那个吻,那个谜一样的女子,从来都不曾真实存在过。

迷阵突然散去。

破庙里刹那间恢复了宁静。

段星遗见沈月蛮匍匐在地,伤势也不轻,他急忙上前扶她,关切问道,月蛮,你怎么了?沈月蛮抬头来看,顿时露出喜色,大师兄,你没事了?

我没事。段星遗如释重负,向四周一看,陶夜稀竟不见了踪影,而角落里的芭蕉树下,则好端端地站着一个女子,虚弱的眼神,仿如穿越了千般劫难,落在他紧蹙的眉间。他犹疑着问了一声,烟绡?

女子轻叹道,是我。

--顷刻间,她便再也不是那个靠杀人食怨气才能存活的卫烟绡了。再也不是那个缠着段星遗耍赖撒娇,对他情话说尽的卫烟绡。顷刻间,她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

他们难以置信地望着她,都在等着她的解释。她幽幽一叹,道,之前那团邪气不肯离开我的身体,夜稀…或者说魔神想要收服它,只能杀了我。可是,方才,邪气自愿归附魔神,它不再霸着我的身体做屏障,我才算摆脱了它。

沈月蛮不免着急,问道,那夜稀如今呢?

夜稀…已经成魔了!

啊?沈月蛮闻言,惊呼一声,表情已然凝固。

卫烟绡望着段星遗,有道,他是知道大师兄你不忍心对二师姐动手,怕你们再打下去都会有性命之忧,所以甘愿牺牲自己来阻止这场纷争。沈月蛮摇头道,可是夜稀成魔了,魔神复活,他不也一样会对我们不利吗?

卫烟绡道,暂时不会的。魔神复生之初,也是他最虚弱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到那邪气还在我身体里留了一些残念,告诫我,若是想铲除魔神,必须在九九八十一天之内动手,否则,魔神也不会趁着迷阵消散之前逃了,现在应该是他最受不得打扰,也最容易对付的时候。

言谈间,停了一会儿的雨又淅淅沥沥地落了起来。

天边曙光微透。

段星遗看卫烟绡脸色发白,气息不稳,问她道,你的伤怎么了?她勉强一笑,道,邪气到是带走了我的内伤,如今剩下的都是皮外伤了。

他嗯了一声,道,没事便好。烟绡,我想你赶回濯香门,将事情汇报给门主,我和月蛮继续追踪夜稀的下落。我们只有八十一天的时间,片刻也耽误不得。

卫烟绡望着他,涩然地笑了笑,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大师兄,二师姐,你们在此处一定要小心。

横波凝望,千般柔情,欲言又止。

稍后他们一同出了破庙,段星遗和沈月蛮向北行,卫烟绡便独自往南去了。快到街尽头的时候,她忍不住停步回望,但漫天的雨幕却越牵越密,将段星遗的背影涂抹得朦胧不清。她眼中顷时哀伤溢满。

大师兄,虽然这些人来发生的事情都像梦一样,我的言行举止都并非出自我本意,但是它的心跳与感知,却真真切切与我相连。

它那么爱你,为你将百炼钢都化为绕指柔,我又如何能幸免?

我多想也像它那样任性地挽着你的手,叫你一声星遗哥,但我知道,你的心里从来容不下我。

我曾今自问,情是何物?这世间?这世间男子最是凉薄伤人,我卫烟绡又怎会为情所困?但如今方才知道,原来,那个值得我倾心以待的男子,他一直就在我身边。他给了我璨如星河的美梦,我却怕他只是凭栏望断的伤痛。

九弦濯香令之天宫绣

已经第六天了。惨淡的晨光,映出木紫允眉心暗藏的焦灼,她倚在窗边,望着屋檐前灰褐的瓦当。少顷,她换了一身轻便的行装,连桫椤琴也不带,便匆匆地出了濯香门。

她还是决定去天宫岛。

天宫岛在最南端的海域,从渝州过去,大约需要十余天,但她不眠不休,第八天便提早到了。海岛上草木丛生,遍布水雾,岩石堆积的地方,显得尤其森冷。她小心翼翼地穿行其间,一心只盼着能看见沈苍颢的踪影。

犹记得,半个月前,沈苍颢一袭青袍站在月光里,清冷的月光在他的袍袖上洒开一片碎银。

他微微笑道:“我终于想到办法了。”

他说的是对付魔神的办法。两个月前,魔神复活,寄身在濯香门弟子陶夜稀的身上。如今,魔神虽然失了踪,但他们都知道,他不会就这样销声匿迹,这场仗还远远没有结束。眼下魔神的力量虽然只恢复了七成,可一旦过完九九八十一天,他就会彻底复元,到时候,他将彻底地占领陶夜稀的肉身,不仅陶夜稀复活无望,而且他法力倍增,势必又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濯香门要的,是一个可以将伤亡减到最小的办法,是一个既能铲除魔神,又能救回陶夜稀的办法。木紫允听沈苍颢那样说,不禁暗喜,道:“沈大哥,是什么办法?你赶紧说。”沈苍颢道:“我们可以向天宫婆婆求取一些银蚕金线,绣一幅夜稀的肖像。”

“绣肖像?”

“嗯,用银蚕金线绣成的肖像,可以令被绣者的肉身与魂魄相分离,魂魄会被暂时锁进绣像里,而肉身则进入假死状态。”

木紫允忙道:“也就是说,一旦我们绣了夜稀的肖像,他的肉身假死,魔神也会被困在他的肉身里,到时候,任是我们要如何对付他,他都无法反抗了?”沈苍颢轻叹,道:“正是这样。”

月色渐渐暗了几分。如今回想起来,当时他们既然有了对付魔神的办法,也算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可沈苍颢却愁眉难解,她问他是否还有顾虑,他却什么也不说。后来他坚持自己一个人去天宫岛,说是御空飞行,两三天就能回来。还说,天宫婆婆慈善温和,跟他有过几次照面,断然不会为难他。可是,她等了那么久,却连他的半点消息也没有,就仿佛陷在干涸的荒漠里,一颗焦灼的心,几乎被晒成了轻烟。

木紫允走得累了,靠在一棵榕树下休息。手一碰到树根,那树根竟立刻发出颤动,半空中袭来邪笑的声音。突然,树藤缠来,将木紫允的手脚缠住,一点一点裹住她的上身。她想以内力震断树藤,但那树藤却像铁链似的,不仅不断,反而将她越缠越紧,她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咔——

一道银光刺来,正打在榕树的树根上,顿时,邪笑变成哀号,继而消散无痕。树藤也溜走不知所终。木紫允如释重负,抬头一看,只见一个满头银发的男子,神态肃然地站在她面前。

她惊愕不已,半晌,才缓缓道:“鱼弦胤?”

十六年前,生鬼渊一劫,沈苍颢的身世也被揭开。他并非普通人,他的真身,是木神华卿的兵器镇幽塔。他不得已被召回天庭,跟随华卿斩妖除魔,离开人间十六年。而当时来召唤他的,便是鱼弦胤。

鱼弦胤素来深沉,寡言少语,原本就多年不能展开的愁眉,在看向木紫允的时候,皱得更紧。他道:“那是树妖,他被我所伤,暂时不能作恶了。”木紫允站起身:“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看鱼弦胤似有犹豫,立刻轻竖柳眉,急道,“你是不是知道沈大哥的下落?”鱼弦胤道:“他在天庭。”

“天庭?”

“嗯,他是在来天宫岛的途中,被木神华卿带走的。他现在被软禁在木神府,暂时哪儿也去不了。”

“软禁?”木紫允大惊,“他犯了什么错?”鱼弦胤惊讶:“你不知道?”木紫允翻心一想,道:“难道是因为魔神复活,天帝要怪责他?可是,我们已经在想办法补救,他来天宫岛,也是为了铲除魔神,才来找天宫婆婆的啊?”

鱼弦胤却道:“不,那件事情他已经尽力了。天帝派他下凡来镇压佛舍利塔,他镇塔失败,导致魔神复活,那是冥冥中自有定数。但是,对付魔神,并不是他此次下凡的任务,他原本早就应该返回天庭了,可他执意留在你身边,便是违反了天规,所以木神才会将他禁足。”

木紫允便想起有一次,她问沈苍颢,如果你迟迟不回天庭,会不会受到追究。沈苍颢一脸淡然地告诉她,不会,她真的信了,她没想到他当时说的那些话都是在宽她的心,其实华卿早就不止一次传唤他,要他回天庭复命,他不肯走,全是因为他想留在她身边保护她,怕她会受到魔神的伤害。

九重天,天宫凉。

他的心一定也如她这般,悲然凄酸。她泪盈于睫,担忧地问:“那他们会如何处罚他?”鱼弦胤道:“木神一直很器重他,他若是肯悔改,木神可以代为向天帝求情,天帝应该不会多加责难。”顿了顿,又说,“但他似乎,不愿悔改了。”

“不愿悔改?”

“他想脱仙籍,剔仙骨,做回一个凡人。”可是,剔除仙骨,就犹如一个人接受千百种酷刑,稍有抵受不住,就落得灰飞烟灭的下场。鱼弦胤说,三千年来,有不少的神仙都因为眷恋尘世,想做回凡人,但真正熬过了那一关的,却只有两个。他说:“我怕,沈苍颢未必会成为第三个。”

木紫允想了想,问道:“其实你也想帮沈大哥的?你来找我,就是因为你已经想到了办法,对不对?”鱼弦胤望着她,他的声音,就像一川寒雪,皑皑地覆盖在她身上。

他说:“只要他能忘记你,他自然就会安心地留在天庭了。”

遗忘的办法,正好可以借助天宫婆婆的银蚕金线。鱼弦胤说:“忆在魂中,既然你来了这里,就正好借金线绣一幅他的肖像吧。”一旦肖像绣成,再用专门清洗记忆的奈河之水浸泡,肖像由金色褪为无色,前世今生,种种记忆,便会消失无痕迹。木紫允问鱼弦胤:“但那样的话,沈大哥的肉身跟魂魄也会分离,他岂不是会变成没有行动力的活死人?”

鱼弦胤道:“绣像褪色后,你再将他的绣像销毁,他的魂魄自然就回到肉身去了。”他说着,停顿了好一会儿,才问,“你真的想清楚了?他忘记了你,也许还能活得轻松自在,但你却要永远记着他。”

木紫允抬头望着天际流云,柔声道:“我等了他十六年,记了他十六年,再等,再记,这辈子,下辈子,几生几世又何妨?我不要他为了我冒险,他能安然地活着,我便心满意足了。”

海风清幽,低哀地吹着。他们一边走,偶尔交谈几句,终于到了天宫婆婆的绣庄。天宫婆婆豪爽大方,一听说他们的来意,便将银蚕金线给了木紫允。随后鱼弦胤便去了奈河取水,而木紫允则暂住在绣庄里,开始绣沈苍颢的肖像。

一针,一针。一线,一线。

她几乎是每绣一针,眼泪都会落在绣布上。一双亮若星河的眼睛,渐渐被磨灭了最后一点微光。

鱼弦胤取回奈河水的那日,肖像也快绣成了。只差最后鬓角的那几针。绣布上的沈苍颢,栩栩如生的眉眼,似隔着夜空星河,遥遥只在梦里。木紫允痴痴地凝视着,手指抚摸上去:“沈大哥,今生无缘,你忘了我也好。”就连鱼弦胤也不禁动容,又问了她一次:“你真的不后悔?”

木紫允摇摇头,便又拿起针线来绣。突然,屋外院子里一声炸响,火光与白烟腾起,她一惊,手上的动作略有迟疑,向外一看,门口正闯进来一个人,朝着她大喊:“紫允,不要再绣了!”

“沈大哥?”木紫允惊愕地看着他,没想到沈苍颢会强行闯下天庭。木神华卿派了仙童看守他,他却无意间从仙童的嘴里得知鱼弦胤的计划,所以强行闯出木神府,甚至打伤了不少阻拦他的天兵天将。

他不要忘了她。若是要他在没有她的记忆里独自逍遥,他倒宁可放手一搏,哪怕拼得粉身碎骨,也要争取仅有的一线希望。

木紫允将心一狠,对鱼弦胤道:“拦着他!”鱼弦胤虽然也有犹豫,对沈苍颢不能下重手,但那绣像原本就只剩下最后几针,他们一推一挡的工夫,木紫允已经足够将肖像完成。她收了针,纤指一弹,内力从指尖发出,打在银蚕金线上,线一断,沈苍颢突然觉得身体发僵,轰然倒在地上,闭上眼睛的时候,眉宇间全是痛意。

木紫允痴痴地望着他,两只拳头越握越紧,紧得好像要掐断自己的脉络。她猛地转身将那瓶奈河水倒在绣像上。一瞬间,清水铺满了整张绣布,原本耀眼的金线,顷刻就变成了阴惨惨的灰白色。她朱唇轻颤,无声呢喃,反反复复反反复复,都是他。沈大哥。沈大哥。沈大哥!

犹如陷在幻梦之中的沈苍颢,依稀听见有一个女子的柔声低唤,可是,他看不见她。后来还有琴声飘来,那琴声幽婉,像醇酒一般,听着听着就醉了。他含着笑,躺在开满小黄花的草丛里。

木紫允问鱼弦胤:“可以了吗?”

鱼弦胤点头。木紫允便拿起剪刀,正想一刀将绣像剪开,忽然又见窗外一道闪电划过。鱼弦胤的脸色也微微变了:“不好…”原来,木神华卿知道沈苍颢不仅擅离天庭,而且还打伤了府里的侍卫,这会儿正怒气冲冲带着人来捉拿。

祥云五彩,杀气腾腾。

华卿站在云端,俯瞰着死寂的院子。鱼弦胤刚跨出去,却见一道彩绳飘来,将他绑了个结实。那彩绳如灵蛇一般迅速地蜿蜒进屋,将昏迷的沈苍颢也缠了起来。华卿大袖挥起,一阵疾风撞来,将木紫允推开三丈远。他将彩绳一扯,鱼弦胤和沈苍颢瞬间便被卷入云层,消失不见了。

待华卿离开,天宫婆婆闻声过来:“木姑娘,刚才发生什么事了?”木紫允挣扎着起来,正想说,忽然吐出一口鲜血,一步踉跄栽进天宫婆婆怀里,昏了过去。等她醒来的时候,她只觉得浑身酸软无力,好像就连心跳都有点过缓,天宫婆婆坐在床头,用一种痛惜的眼神看着她:“你醒了。”

她想了想,问:“婆婆,绣像可还完好?”天宫婆婆指了指桌上:“在那里。”她踉跄过去,拿起剪刀便要剪,天宫婆婆却拦着她:“等等!你过来看看。”说着,拉着她走到镜前。她抬眼一看,一瞬间,错愕变为惊愕,甚至惊恐。镜中的自己看上去已是个年过七旬的老妪,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满脸皱纹。她大叫一声,将菱镜扣上:“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天宫婆婆痛道:“我想,一定是你在绣像的时候,掉了头发在上面,你没有注意,将头发跟金线混在一起,绣进这幅肖像里了。当奈河水浸透绣像,也将你头发上的寿轮洗去,你才会一夜变老。”

“那…我应该怎么办?”

“将绣像逆着顺序,一针一针拆开,找到那根头发,再用佛前贡香将它烧去。”

“拆了绣像?那沈大哥会怎么样?”

“一切就当没有发生过,他会醒过来,也不会忘记你。”

木紫允一想:“不!不可以!”天宫婆婆问:“这幅拆掉,你还可以重新绣一幅,为何不可以?”木紫允道:“我们没有时间了。木神已经将他带回天庭,我不能让他有机会向天帝请求,他受不住那样的酷刑的。我必须让他尽快忘记我。”说着,重新拿起剪刀,不顾天宫婆婆的劝说,狠心剪了下去。

沈苍颢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破烂的茅草棚子里,天很阴,像有一场暴雨。他揉着昏昏发痛的头,踉跄地站起来,棚子外面忽然冲进来一个老乞丐,推了他一把:“滚开!看你衣着光鲜的,怎么竟然跟我这乞丐抢地盘。你是什么人?”

沈苍颢一愣:“我?我是谁?”

老乞丐哈哈大笑:“原来是个傻子。”

谁能认得,曾经仙风道骨、宛若皎月的天神,到如今,却变成了没有记忆的凡人。这已经是木紫允剪碎绣像之后的第五天了。绣像一碎,沈苍颢在天庭醒来,他忘了前尘种种,但别人却没忘记他之前闯下的祸。他留恋尘世,此罪一。他硬闯凡间,此罪二。他打伤天兵,此罪三。三条罪加起来,他纵然不用向天帝开口,天帝也决定将他贬为凡人。幸运的是,纵然剔仙骨的酷刑那么惨烈,他还是熬下来了。

他成为了第三个在酷刑之后的幸存者。

鱼弦胤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手里的念珠轰然落在地上。他不知应该高兴还是难过。若早知道沈苍颢可以熬过这一关,他和木紫允又何必那样多此一举。如今,他们同在下界,可他却忘了她,这阴错阳差,何尝不是自己一手造成的?他想着,一拳打在蒲团上,蒲团哗地四碎飞溅。

他也因私闯凡间而被天帝处罚,天帝罚他在风神庙打坐三年,静思己过,可他心念难平,如何能静思?他眼中有一道婀娜倩影萦回不散,良久,他幽幽一叹:“冰越,是我错了。他们是你牺牲性命也要保全的两个人,可我却让你失望了。”

一念至此,千回百转。

满天满地都是他曾深爱过的女子。

当年,靳冰越和木紫允同属红袖楼,沈苍颢以红袖楼主的身份,带领七个绝色倾城又武艺超凡的女子,周旋于正邪之间。因缘际会,他们被魔神追杀,困在鬼云潭的紫竹林。魔神只要再吃掉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便能够冲破束缚,离开鬼云潭。靳冰越为了救大家,甘愿将自己奉献给魔神,沦为了魔神的腹中餐。等鱼弦胤得知这个消息,他已经连她的尸首也寻不到了。

这些年,孤独一人,思之不得,辗转痛苦。

有时候,看到沈苍颢,就好像看见了靳冰越生命的延续,那是她崇敬过,听从过,也争吵过,怨恨过的男子,多年来,刀光剑影一起走过,他的身上,有和她相关的过往,太多太多。他对她来讲,其实很重要。那么,对自己而言,也一样。

正想着,一声闷雷惊断了思绪。而在凡间,行人寥寥的渡口旁,密密匝匝的雨也落了下来。沈苍颢被老乞丐赶出了茅草棚子,迷迷糊糊地走了一阵,被这大雨浇得心烦意乱,忽然见岸边泊着一艘小船,急忙过去,问:“船家,可否容我避一避雨?”船上有女子的声音传出来:“请自便吧。”

沈苍颢毛着腰钻进船篷里,见一个紫衣的女子戴着斗笠,背对他坐着,斗笠边缘的白纱垂到肩上,将她的头遮着。他说了声:“多谢姑娘。”女子的背影忽然一颤,僵着身子慢慢地转过来看他,他看不清她的脸,可她却将他看得一清二楚,她心中有什么轰然碎裂,比漫天雨丝还散乱。

是她。木紫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