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发鸡皮的那日,她便隐约觉察到,她的身体与内力都在衰竭,她已经时日无多了。但她必须用银蚕金线绣成陶夜稀的肖像,这大概是她今生还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没想到,当她拿起针线,第一针绣去,却很是艰难。绣布那么薄,竟然比厚厚的牛皮还难刺穿。天宫婆婆说,那是因为她这次要绣的对象邪气太重。“越是邪恶,绣其肖像就越受阻滞。”她只好带着银蚕金线离开了天宫岛。她想,这幅肖像就算自己最终无力完成,但至少还可以交给濯香门的人。天宫婆婆借风行船,将她送到岸边,这时,暴雨忽至,她只好在船里躲一躲,却不想,这一耽搁,来的人竟然会是他。

沈苍颢看紫衣女子僵立着,似乎一直盯着自己,他有点尴尬,问:“姑娘不必担心,我没有恶意。”木紫允如梦初醒,试探着问:“你叫什么名字?”沈苍颢苦笑:“我忘记了。”

木紫允心乱如麻,想知道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却不敢问。没多久雨停了,天边有一道彩虹渐渐清晰起来。沈苍颢看得欢喜,一时间忘了挪动身子。船篷里逼仄,他不动,她也走不了,她轻声提醒:“雨停了。”

“哦,是啊,雨停了。”他礼貌地走上甲板,“姑娘请。”

木紫允下了船,没走几步便觉得气虚难受,站在原地弯腰扶着膝盖,喘息越来越重。沈苍颢又过来:“姑娘是不是有病在身?需要我帮忙吗?”木紫允翻心一想,道:“少侠,可否答应我一个不情之请?”

“姑娘请说。”

“我有恙在身,能否请少侠护送我回渝州?”

沈苍颢微微一笑:“反正我也是个没有记忆的人,这尘世茫茫,还不知道何去何从,既然姑娘信得过我,我就陪姑娘走一趟吧。”

他总是喊她姑娘,因为她的声音还跟从前一样,并未苍老。但那却还是提醒着她,她隐藏在面纱底下的,是华发和皱纹,是丑陋和垂死。她虽然不知道在他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但看他孤苦一人飘零,她便是死也不能安心,所以她想把他带回濯香门,那样,她就算死了,也还有月蛮和濯香门的弟子可以照顾他,她便能少一些挂牵了。

沉梦醉相爱终老4

木紫允虚弱,骑不得马,他们的行程便一再拖慢。她每逢休息的时候都会绣那幅未完成的肖像,沈苍颢见像中男子年轻俊朗,便问:“他是姑娘的心上人吗?”“心上人?”木紫允一愕,银针狠狠扎进指腹,鲜血立刻从一个血点扩大,染透了她白色的手套。她却浑然不觉得疼,痴痴地把沈苍颢望着。

沈苍颢心急,撕了一块小布条,想给木紫允缠上,却忘了男女有别,鬼使神差摘了她的手套。

她“啊”的一声,将手藏进袖子里。

沈苍颢却看见了,那只手,瘦得只剩皮包骨头,满是斑点和皱纹。她泪盈于睫,却强作欢笑:“现在你知道了,这绣像中的人,怎可能是我的心上人,我只不过是个又老又丑的怪物而已。”沈苍颢连连道歉:“对不起,姑娘,我冒犯你了。”顿了顿,实在忍不住,又说,“容貌并不重要,我听姑娘的声音,就知道姑娘是一个温柔善良的人,这几日跟姑娘结伴,其实是我的荣幸。”

她凄婉一笑,道:“多谢少侠宽慰。”

他们又沿官道走了半日,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沈苍颢遥遥地看了看山下村落,道:“姑娘,我们得加快脚步了,否则,天黑之前到不了村庄,就只能露宿荒野了。”木紫允捶着腿道:“我走不动了,我看咱们只能在树林里歇一宿了。”沈苍颢忽然半蹲下来,将后背送到她面前:“姑娘,我背你走吧?这山林湿气太重,你身子本来就不好,要是夜里沾了露,兴许会更容易生病的。”

木紫允失神地望着他,宽阔的后背,沉实的双肩,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温柔。也是她无法抗拒的贪恋。她伏了上去。她依稀嗅到他的颈间那股熟悉的气味。这段路要是可以永远,永远这样走下去,一步天长,一步地久,走到沧海,走到桑田,到最后哪怕化成两具交缠的白骨,但至少,谁也不会孤寂。

她忽然悲从中来,眼泪滴落,穿透白纱,落在他的后肩上。他察觉到,奇怪地转了一点头过来:“姑娘,你怎么哭了?”她连忙掩饰:“刚才树上好像有几滴露水滴下来了。”他不再多说,一直背着她进了村,找了一间客栈落脚。

第二天清晨木紫允刚起身,沈苍颢就来敲她的门:“姑娘,你猜我刚才在大堂里看见谁了?”

“谁?”

“就是你绣像中的男子。”

木紫允脸色大变:“他在这里?他有没有发现你?”沈苍颢看她紧张成那样子,不解地摇头:“好像没有。”“我们必须立刻走!”“走?”“别问那么多了,从后门走!”木紫允拉着沈苍颢,慌张地出了客栈。后门外拴着几匹马,她解了其中一匹,沈苍颢却有顾虑:“姑娘,骑马会折腾得你很难受的。”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有你在,你会照顾好我的,是不是?”

他一愣,认真地点头。

马儿一直出了村,向西狂奔。经过一片石林的时候,她终是支撑不住,骨碌一下从马背上滚下去。幸亏他救得及时,将她抱住,她才没有在石头上撞得头破血流。她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腕:“带这幅绣像,还有这些金线,绕道去渝州,交给濯香门的人。”

沈苍颢忧心忡忡:“为什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客栈的那个人,为什么好像令你很害怕的样子?”

木紫允似乎能够感觉到远处渐渐弥漫过来的杀气,她担心魔神很快就会找来,带着她这个累赘,他们谁也走不了。她忽然从袖子里拔出匕首,抵在自己的胸口:“我现在没有时间详细跟你解释,总之,这幅绣像,比我的性命还重要。要是半个月之内,绣像到不了渝州,我必死;要是绣像落在刚才那个人手里,我也是死。所以,你若是你不肯帮我,我倒宁可现在就自刎在你面前!”

沈苍颢没有办法,只得依从木紫允的意思,独自骑马走了。木紫允踉跄地跑上官道,向着另一个方向跑,只盼着能引开魔神,为沈苍颢争取多一点时间。可是,她却没想到魔神已经猜出了她的意图,并没有追她,还是紧追沈苍颢而去。

沈苍颢策马疾驰,忽然头顶一道玄光劈来,他飞身从马背上跳起,那可怜的青鬃马被玄光击中,瞬间倒地毙命。沈苍颢回头一看,见绣像中的少年从树冠上飞落,风吹得他的袍袖鼓起,他周身都是阴邪之气。

“将绣像和银蚕金线交给我!”

“你到底是谁?”

“沈苍颢,你这么快就忘记我了?”魔神冷笑,“哦,对了,我想起来,你现在不是天神,只是个凡人,还是个失忆的凡人。”沈苍颢大惊:“你?你认识我?”魔神只道:“交出我要的东西,也许我还能不杀你,留着你多活几天,让你看看我是如何颠覆这人间的。”沈苍颢知道来者不善,也不肯辜负木紫允的嘱托,眼神一凛道:“休想!”

两个人同时向半空跃起,如两道奔腾的巨流,瞬间撞击在一起。

一时间,走石飞沙,打得难分难解。

沈苍颢如今是肉体凡胎,并非魔神的对手,几个回合下来便气喘如牛,身体也有多处轻伤。魔神冷笑道:“濯香门那群不知死活的东西,以为可以用银蚕金线算计我,他们也太小看我魔神归蟒了。我就算少了三颗元神,也一样可以知道你们在背后玩些什么花样!”

沈苍颢忘了前因后果,听不太明白,只知道自己不是魔神的对手,便想摆脱他逃走。谁知魔神袖中玄光再射出,从他的耳畔擦过,他被余力波及,顿时飞出好远,背上背着的绣像掉了。魔神想捡绣像,沈苍颢飞扑上去,将他双腿抱住,他恼羞成怒,一掌对准他的天灵盖拍下!

啪!

一颗石头飞来,打在魔神的手臂上。

他的动作略有停顿,沈苍颢便趁机挪开身子,扑去重新把绣像捡起。他刚站起来,立刻有一个人过来拉住他,那个人单手好像握了一个什么东西,在两人面前一划,同时,魔神的玄光刺来,却好像撞上透明的保护罩似的,一下子被弹开,并没有伤到他们分毫。

沈苍颢惊讶不已,看了看自己身旁半路杀出的同盟,见他虽然容貌年轻,却是满头银发。

他因为失忆自然不认得鱼弦胤了。鱼弦胤却是在风神庙窥得沈苍颢有危险,所以冒险来救他。只是他没有想到,天帝似乎早就算准了他不会安分地留在风神庙,所以封住了他身上的仙法,他离开天庭才发现,他除了还能使几招凡人的功夫,全身上下,就只剩下一枚随身玉佩还能用。

那玉佩,叫做佛岫。

佛岫玉可以结防护罩,将受保护的人隔绝在武力之外。饶是魔神再神通广大,他的任何攻击,都不能靠近鱼弦胤和沈苍颢一丈范围以内。沈苍颢还来不及说谢,鱼弦胤便带他躲进树林,撇开了魔神。鱼弦胤道:“我们必须赶在魔神之前,找到木姑娘,否则,魔神极有可能用她来要挟我们。”

沈苍颢和木紫允一直以少侠姑娘互称,彼此都没有问过对方的名字:“木姑娘?你是说跟我一起那位姑娘?”又问,“阁下又是哪位?”鱼弦胤看沈苍颢茫然的样子,心中不免惋惜,只好说:“个中细节,等找到木姑娘,由她向你解释吧。”

§

凤凰涅

好在他们还是比魔神快一步找到了木紫允。木紫允虚弱地靠在树下休息,先是看见鱼弦胤,而后又看见他身后跟着的沈苍颢,顿时热泪盈满,情不自禁地扑上去将他紧紧抱着:“你没事!太好了!你没事!”

沈苍颢一僵:“姑、姑娘?”

鱼弦胤以佛岫玉将木紫允也收护进来,简单地解释了事情经过,木紫允看沈苍颢还是尴尬着,也有点不知所措,只好故意走去跟鱼弦胤说话:“看来,我们必须尽快绣成夜稀的肖像。”

鱼弦胤打量着她:“你身子虚,还是我来吧。”

木紫允想到鱼弦胤几次不顾天规下凡来帮他们,心中感激,也不免替他担忧:“你这次已经在受罚了,却还硬闯,不怕天帝再加重刑罚?”

鱼弦胤若有所思道:“所谓天机,都是由他掌管,我想,如今发生的一切,他或许早就算到了。他要是真的不给我机会下凡,我又怎么可能闯得出去,或许,这就是命数吧。我跟沈兄一样,我们的命里,总该是有这样一劫的。”说着,他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沈苍颢,小声问,“你不打算将实情告诉他?”

木紫允道:“告诉他又能如何?我已是将死之人,我不想他为我的死难过。你能不能也能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鱼弦胤向来不多言,便顺了木紫允的意思。他们便重新起程,向渝州而去。沈苍颢好几次追问木紫允,有关他们和魔神的恩怨,也追问她是否早就认识自己,但木紫允说一半留一半,对于彼此之间恋人的关系,却绝口不提。

过了两日,他们到了离渝州城五百里的凤凰镇。

刚在客栈里安顿下来,那客栈外却风风火火地来了一个人。看木紫允在走廊上心神恍惚地站着,来人噔噔噔上楼,一面走一面喊:“木姑娘,我老婆子可算找到你们了!”木紫允很意外:“天宫婆婆,您怎么来了?”

天宫婆婆一笑起来,眼尾的皱纹根根分明,她道:“我想了好多法子,终于找到了另外一个救你的办法,所以特地赶来告诉你。”鱼弦胤和沈苍颢闻声也出来了,天宫婆婆一看见沈苍颢,更加高兴,指着他说,“你在这里就更好了,因为,只有你能救她。”

沈苍颢愕然:“我?”

天宫婆婆拿出一幅用银蚕金线绣成的肖像,正是绣的木紫允,只不过肖像只绣了半身,绣布的下半截是空白的。天宫婆婆对木紫允道:“用他的血,为像中的你画上胭脂,你便能恢复如常了。”

木紫允不解:“就这么简单?”

天宫婆婆笑道:“不简单,这世上除了他的血,还没人能救你。”

“为什么?”

“因为,只能用心爱之人的血,方能让你还原如初。”

——心、爱、之、人。天宫婆婆这四个字一出,沈苍颢就像被点了穴似的,愕然地看着木紫允。木紫允不知从何解释,只能躲开他的视线。

天宫婆婆又道:“但我看你们是用了佛岫玉的,他的血要想救人,身上的佛岫玉护身就必须解除。”木紫允一听,担忧道:“魔神可能随时都会出现,沈大哥不能冒这个险。”沈苍颢听她称自己沈大哥,一时间心念百转,好像想了许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他看了看鱼弦胤,鱼弦胤好似内心有愧,不敢与他直视。

良久,他嘴角一钩,似笑非笑地对木紫允道:“婆婆说的是真话吧?你跟我之间,断然不是你说的泛泛之交。你果然…一直在骗我…”木紫允以为沈苍颢是在埋怨她,心中焦急,正欲解释,却又听他对鱼弦胤道,“解除我身上的佛岫玉护身吧。”

“沈大哥!你——”

他回头来看她,淡淡一笑,道:“你骗我,一定有你的苦衷。我知道你跟鱼兄都是我的朋友,对我从没有恶意,所以我还是要救你的。不过,你欠我一个解释,等你好了,再慢慢地把所有的事情告诉我,不能再隐瞒我,你能做到吗?”恍惚间,她仿佛又看到了从前的那个他,倜傥、从容,有明月的高雅,有清风的温柔。她泪凝于睫,道:“沈大哥,你也要答应我,你要安然无恙,你想知道什么,我再也不会骗你了。”

少顷,鱼弦胤将佛岫玉反转,在沈苍颢的额心一点,护身便解除了。

众人只觉得客栈里一道阴风袭来,心中忽然生出不好的预感,却见天宫婆婆一把将沈苍颢扣住:“跟我走!”说着,两个人从窗口掠了出去。

“婆婆,你要把沈大哥带去哪里?”木紫允急了,和鱼弦胤也跟着跳了出去。等他们追到山崖上,远远地,就已经看到天宫婆婆将沈苍颢丢在一道黑影面前。崖高风烈,那黑影背风站着,嚣张且邪魅。

天宫婆婆扼腕一叹:“对不起,我也是逼不得已。”

原来,天宫婆婆虽然真的是为了救木紫允而来,但她在来的路上遇见魔神,魔神看见她带着木紫允的肖像,严刑逼问,她不得不说出实情。魔神便以法术伤了她,威胁她,要是不按照他说的去做,他便不给她治伤,任由她三日之后痛苦而死。天宫婆婆没有办法,只好顺从了魔神。

魔神的掌心发出三道玄光,将沈苍颢紧紧地缠着,指着赶来的木紫允,道:“想救他的话,交出绣像和银蚕金线。否则——”说着,手一动,玄光便将沈苍颢勒得更紧,沈苍颢动弹不得,脸色煞白。

木紫允大喊:“住手!”

魔神得意地道:“怎么样?你交还是不交?”

木紫允僵立不动,一眨不眨地盯着躺在地上的沈苍颢。静静的,整座山峰都静得好似一幅没有生气的墨画。风吹着她的白纱,她一步一步走近他,含泪缓缓道:“沈大哥,我与你,相识在十几年前。那个时候,我将你看成我生命里的王者,对你崇敬、顺从,你有如天神,我却怯懦得不敢向你表达爱意。”

魔神不耐烦了:“住口,我没心思听你们叙旧。”

木紫允不理,又道:“十六年前,我们在鬼云潭除去了这只孽障,可是,你却也被天庭召回。烟初冷,流水桥头空盼,明朝抱琴与谁弹?这十六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盼着你的归来。还有我们的女儿,月蛮,她也已经长大成人了。每次她问我,爹还会不会回来的时候,我都告诉他,不管爹能不能回来,他都跟我们在一起,因为他在娘的心里,也在月蛮的心里,他是这世间最英勇、最伟大的父亲。”

天宫婆婆和鱼弦胤就算看不到木紫允此时的表情,但听她如泣如诉的声音,也早已被她的痴心打动。就连沈苍颢的眼里,都隐隐有了泪光。她又道:“沈大哥,我其实从来就没有奢望过能与你白头皓首,过平平凡凡的日子。十六年了,我能再见你一面,已经是莫大的幸福。如今你虽然不记得我了,但是,我知道,倘若你还有记忆,你也一定会赞同我今日的决定。”

鱼弦胤不禁担忧:“你要做什么?”

木紫允回头来看他,莞尔一笑,道:“鱼弦胤,我现在将绣像和银蚕金线托付给你,请你务必将它们带回濯香门,也请你解除我身上的佛岫玉护身。我要跟沈大哥一起,同生、共死。”

鱼弦胤惊愕:“不可以!”

木紫允道:“如果今日我交出绣像,就算能侥幸救了沈大哥,却也是陷他于不义,而我也不能原谅我的自私。所以,我只能跟他一起死,这样我们都能无愧于天地。”

鱼弦胤愣了愣,便又想起了当年的靳冰越。她死时他虽然不在场,但他想,她必定也如此刻的木紫允这样,纵然疾风骤雨,也能从容优雅。他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好一个红袖楼!好一个濯香门!我鱼弦胤此生,能结识你们,就算不做神仙又有什么好遗憾的?木紫允,你放心地去吧,我便是死也不会辜负你的嘱托!”说着,佛岫玉一出,解了木紫允的护身。

木紫允从容上前,道:“魔神,让你失望了。”

魔神气急败坏,一拳打在木紫允的胸口,掌风过处,吹落了她的斗笠,白纱之下苍老的面容忽然暴露出来。她匍匐在地,惊恐地看向沈苍颢。沈苍颢错愕地望着她,一眨也不眨,但那眼神之中却无责备,反而是心疼。

魔神再一拂袖,将沈苍颢也扯起,摔到木紫允身边:“你们想死,没那么容易!我会好好儿折磨你们!鱼弦胤,你要是忍心看到你的朋友生不如死,你就一辈子躲在佛岫玉里面别出来!”说着,掌心真气凝聚,向木紫允和沈苍颢射去。

突然,一道身影挡在两人面前,只听哧的一声,有如裂帛,那身影钝重落下,他们异口同声:“婆婆!”

天宫婆婆嘴含鲜血,笑容凄楚:“木姑娘,我老婆子活了大半辈子,却还没有你一半的勇敢。倘若此刻我还贪生怕死,助纣为虐,我就算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你们…快走!”说着,她奋力一推,将木紫允和沈苍颢从悬崖上推了下去,同时掏出怀中木紫允的绣像,也一并抛下了悬崖。

魔神气得一掌拍在天宫婆婆的天灵盖上,天宫婆婆轰然倒地。一枚枯叶飞起,飘落在她的嘴角。

而她,始终含着笑。

§星河

天宫婆婆曾经借风行船,如今,也能借风力将沈苍颢和木紫允送到安全的地方。沈苍颢醒来的时候,见四周绝壁高耸,蔓草丛生,木紫允在他身边不远处,还没有醒,苍老的眉目紧锁着,仿佛已愁苦不堪。

他刚一起身,就见怀里有东西飘落。

低头一看,是天宫婆婆带来的那幅绣像。像中的女子,清雅绝美,仿如一朵遗世独立的白莲。

他又再看看昏睡的她,想着她在山崖上说的那番话,心湖之中,乱云疾风,吹皱阵阵涟漪。他抬起手,咬破食指,在像中女子的面颊上轻轻涂抹。片刻,就见地上躺着的木紫允青丝渐成,皱纹也消失了,白皙红润宛若少女。他惊讶地看着,这时,她的身子动了动,幽幽醒转。

稍作调息之后,木紫允便把所有的事情毫无遗漏地向沈苍颢梳理了一遍,从彼此十几年前的相识,到他如今为何会失忆,都说得一清二楚。

但他却趁着他经过山谷的时候,催动乱石砸下来。乱石属于自然,并非武力,鱼弦胤顿时自顾不暇,一时大意,竟弄丢了银蚕金线。银蚕金线落入魔神的手里,这样一来,绣像也没法完成了。鱼弦胤只能回天宫岛,希望可以找到新的金线。

然而,魔神也早就算计到了这一点,所以一把火烧了绣庄,鱼弦胤来的时候,只看见焦黑一片。

沈苍颢听到这里,失望至极,看着昏迷不醒的木紫允:“难道我们只能放弃了?”鱼弦胤道:“不。绣庄被烧,金线被毁,可是银蚕还在。”

“银蚕?”

“它就在绣庄东面的一座山洞里。只是,山洞外有一只巨型的黑蜘蛛,是守护银蚕的,除了天宫婆婆,任何人都无法靠近它,就连魔神也拿它没有办法。它打伤了魔神。我的佛岫玉对它来讲,等同无物,我还险些被它吸光了我的血。”

沈苍颢似有猜疑,“吸血?”

鱼弦胤道:“是的,黑蜘蛛吸了我的血,我的血液里染了它的毒液,如今我已经变成了半仙半魔的怪物,每到天黑的时候,我就会失去常性,四处捕杀岛上的活物,也像黑蜘蛛那样,以吸血为乐。”说着,他掏出佛岫玉,又将护身对沈苍颢和木紫允施上,再道,“魔神受的伤并不严重,他很快就会回来的,我也很想在他回来之前拿到银蚕,可是,我对付不了那只蜘蛛。”

沈苍颢想了想,道:“或许我有办法。”

鱼弦胤忙问:“什么办法?”

沈苍颢跪在木紫允身边,温柔地替她擦去面颊上的污渍:“当蜘蛛遇到猎物的时候,它必然会用它的八只脚将猎物紧紧地缠住,而那个时候,也就是它防守最弱的时候了。”鱼弦胤摇头,“普通的猎物,只要一被它的蛛网黏到,就会立刻动弹不得,它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瞬间将其杀死。”

“那么,如果那个猎物是一个会武功、能与它周旋的人呢?”

“人?”

“比如说,我。”沈苍颢笃定地看着鱼弦胤,“只要我能令那怪物分心,鱼兄你就可以肆机抢走银蚕。”

鱼弦胤当然不肯:“这样做太冒险了,万一…”沈苍颢打断他,“万一我有何不测,就请鱼兄务必将木姑娘送回濯香门。”说着,他不等鱼弦胤回答,便将木紫允抱起,朝着山洞的方向走去。

鱼弦胤愣在原地,望着沈苍颢远去孤清的背影,心中有各样的念头浮起。良久,鱼弦胤快步跟上沈苍颢,清晨的日光穿透丛林,将他们的影子交叠在一起。鱼弦胤对沈苍颢笑了笑:“既然沈兄主意已决,我鱼弦胤必定舍命相陪!”

§荻花

鱼弦胤自己并不知道,他和沈苍颢的对话,其实已经被黑蜘蛛听得一清二楚。从他被毒液侵蚀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沦为了黑蜘蛛的傀儡,他们之间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他的一举一动,黑蜘蛛都了若指掌。而且,这座海岛上,但凡被鱼弦胤吸过血的活物,无论最后是生是死,也都间接变成了黑蜘蛛的傀儡。

包括木紫允。

沈苍颢将她放在岩石可以遮挡的地方,与鱼弦胤并肩走出,那黑蜘蛛一嗅到陌生人的气息,顿时警戒起来。

沈苍颢与鱼弦胤互看一眼,同时飞身过去。

几番恶战。

可是,黑蜘蛛既然已经识破了他们的计谋,当沈苍颢故意露出破绽的时候,它便不为所动,它只是不断地用蛛丝攻击他,几个回合下来,那些蛛丝已将他紧紧缠住。鱼弦胤挥剑欲砍断蛛丝,却被蜘蛛用两只脚前后攻击,腰间佛岫玉跌出,啪地碎成灰,护身之咒也顿时解散了。

黑蜘蛛身子一动,发出一种诡异的声音。声音在海岛上空弥漫,岩石背后的木紫允忽然指尖颤了颤,竟然慢慢地睁开了眼睛。随后,她像一具行尸走肉般,朝着黑蜘蛛木然地走过去。沈苍颢被蛛丝缠住,动弹不得,大喊:“木姑娘,不要过去!”鱼弦胤也受伤不轻,一时间无力阻拦。

黑蜘蛛身子一晃,蛛丝吐出,将木紫允的纤腰缠住,她的脚步越快,眼看着便要碰到蜘蛛的螯肢!

沈苍颢突然大喊:“紫允!不要!十六年前你受魔神掌控,我连和你道别的机会也没有,难道如今你还要再抛下我一次?”

倏忽之间,风吹荻花,漫天紫絮。

木紫允的脚步停住了。

那一声紫允,仿佛天籁,吹散了她体内所有的魔障。她的目光穿透漫天的荻花,堪堪地接上沈苍颢眸中的晶莹。

他如梦初醒,眼泪溢出:“紫允,我想起来了!”

他全都想起来了!

生死关头,他终于记起,自己从前是如何深爱着她,又是如何被她无悔地爱着。这是一场奇迹。没有谁能解释当中的原因。只知道,这奇迹唤醒了他的记忆,也唤醒了她被迷惑的灵魂。

两个人的眼中,只剩下对方喜极而泣的身影。

木紫允忽然劈断了连着沈苍颢的蛛丝,转身扑入黑蜘蛛怀里,那蜘蛛本能地便将八条腿合上,将她牢牢地缠着,她以内功将它吸住,让它一时间动弹不得。她回头大喊:“你们动手啊!”

沈苍颢得以挣脱蛛丝的束缚,几乎是和鱼弦胤同时飞去,一左一右,将那黑蜘蛛的八条腿砍了个粉碎。

沈苍颢接住木紫允下坠的身子,手一碰去,才发觉她的后颈已被黑蜘蛛的螯牙咬破,鲜血从后背一直染到前襟。他的理智瞬间崩塌,号啕大哭起来:“不,紫允,答应我,你一定要撑下去。我们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如今终于可以在一起了,你不能有事!紫允,不要离开我!”

木紫允勉力一笑,轻抚上他的脸:“沈大哥,你终于记得我了…我…我终于…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