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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搞笑的是一个缺了下颌骨的头骨,它带着古风部落,一个生活在半山谷半地下的地方,但仍然算得上是火山河络的一个分支的标志,头骨上刻的是:该救我时你们在哪儿?

恕我进入永恒的梦幻状态了——这是火环城收集到的最古老的头骨,它脆得像纸,磨损得很厉害,上面的铭文几乎无人能识,是由行脚商疯舌罕罗混杂在米袋子里带来的。疯舌发誓他是从一座完全废弃的河络城市里找到的,但是誓言——大家都明白,总是被用来遮掩谎话。河络绝不会放任祖先的头骨在废弃的城市里磨灭,他们离开的时候,一定会把它们带着身边。

疯舌罕罗发现的古老头骨,如果真的是被丢弃的,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座城市里生活的河络全族覆灭,无一幸存。

这些头骨古老而神秘,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从来没有一支河络部落拥有这么多的头骨,这也从侧面说明了火环城的移民城属性——在过去的六百年间,它收纳了数十个部落的游民。

火边突然起身的巨影吓了云胡不归一跳,以为面对着一个巨人,等他定下神来,才发觉夫环的身材并不高大,刚才那一瞬只是变幻的炉火带来的幻觉。

熊悚光着上身,赤着脚站在地板上,赤裸的上身肌肉凸起,虽然身高不足,却还是会让人想起一只熊。

他的头发棕红,留得很短,胡子也修剪得很短,硬扎扎地丛生在粗犷的脸上,一双红眼睛里满是好奇。他身材矮小,却好似在俯瞰对手,丝毫也不掩饰对人类异族的蔑视。

这就是熊悚明知云胡不归是刺客,却让他独入盘王殿的原因吗?

他们隔着火炉相对而立,炉火染红了熊悚的双眼,让他看上去暴躁莫名。云胡不归没法长时间不看眼前的这盆火,即便他的视线转向别处,也会很快被吸引回来。

熊悚开口喝问:“来此何事?”

“我是带来消息的使节。”云胡不归告诫自己要耐心,要说服眼前此人,而不是激怒他。

“不,你不是信使,你是天罗,”熊悚阴沉着脸说,“六年前,在锁龙河,我杀死过一名天罗。”

“我是信使。”云胡不归坚持说。

“有何区别?”熊悚冷哼一声,粗声粗气地问,“天罗带来死亡,信使带来噩运——什么坏消息?”

“战争。”

“战争。”夫环重复了一句,好像在咀嚼这个词的意味,他低头拿起一根火钳摆弄炉里的火,捅起大串的火星。

“战争和机会。”火炉腾起的热量让云胡不归皱了皱眉头,他望着河络王宽阔的背上晶晶亮的汗珠,“我受龙噙者之命,前来征召火环城出兵。”

他知道眼前的矮个子熊悚一点也不陌生“龙噙者”这个名字。

六年前,这个矮子中的巨人曾在锁龙河与龙噙者并肩作战,那一阵他们以少胜多,击溃了蛮舞月奴横扫天下的近卫骑兵“赤鸟飞羽”。

锁龙河之战,是改变人世间格局的一场大战,也是龙噙者踏上皇帝之路的起点。

熊悚的眼睛里满是不信任:“你太年轻了,龙噙者为何会派你来传话?因为你容易上当?什么都不怕?——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我的脸不劳你费心。”云胡不归冷冷地说。

“可你是天罗,不是吗?天罗什么时候开始为龙噙者卖命的?”熊悚厉声说。

“我还不是一名正式的天罗,”云胡不归有点烦躁了,“但很快就会是了。世界和你隐居之前的情形已经大不相同了——我是来送信的,你到底要不要听呢?”

“请坐吧。”熊悚的脸上露出一副残忍的表情,语音转而轻柔,让人想起捕鼠的猫。他摆了摆手,露出一副姑且听听的表情。

云胡不归四下张望,却没找到可坐的地方。

他不知道河络历来不备凳子,他们习惯蹲在地上,“请坐”对他们而言是句客套话,也是句嘲弄异族的话。

“先说说外面的状况,人类世界又乱成什么样了?”夫环用无法抗拒的口吻命令说。

他蹲坐在火炉对面,把一块木炭扔入铁炉,盘王殿里热气更盛。

云胡不归叹了口气,在火炉对面蹲了下来,像背书一样说道:“龙噙者于三个月前新登帝位,已是九州三陆七海之主。”

对面夫环的语音低了下去:“有野心又有才华,天下本该是他的,我却没想到他花了这么久。那么,接下来呢?又要大战?”

“…龙噙者登位后,头等大事便是征讨山王蛮舞月奴,此刻大军已发,各路诸侯大军聚集在殇阳平原,一千拓之内的河络部族都在征召范围内,听说有七路鼠骑兵已经过了透水河,还有大队步兵方阵正向回风山口开拔…”

“嗯?”夫环熊悚转了转眼珠,狡猾地问,“若是不听从征召令会怎样?”

“这…”云胡不归皱了皱眉,“…这是一场燃尽世界的血战,火环城想要独善其身吗?别忘了龙噙者——他说,不能跟随上他脚步的人,都是他的敌人!”

熊悚哼道:“如果没有别的话,告诉龙噙者,滚他妈的蛋吧。”

“你说什么?”云胡不归的声音里透出不相信,“这可是天启城的皇帝!”

“我说滚蛋,”老河络重复说,“你听不明白河络的话吗?”

云胡不归阴郁地扫视了黑暗的殿堂一眼,这里确实没有伏兵,只有忽高忽低的火焰在跳跃。他要对付眼前的老河络,并不需要扫清别的障碍。

“我不出兵!”熊悚放声大笑,他的笑声在好似巨熊胸腔的洞穴中引起一阵轰隆隆的回响,“他想要怎么办?出动大军灭了雷眼山河络吗?人族什么时候在乎过河络的死活?”

熊悚猛地站起身,朝挂满了武器的墙边大步走去。云胡不归的目光收缩了。那些并列的武器都是火环城历代收藏的魂印兵器,但熊悚没有碰它们,却伸手从墙上摘下一把磨秃的铁镐,那把铁镐没有光泽,看上去毫不起眼,只是镐把磨得格外光滑。

“这是我的矿工镐,”熊悚说,“七岁时,烛阴之神选中我当一名矿工。从那天起,这把铁镐就一直伴我左右,我曾经以为自己的一生就将投放其中。”

“挖矿是我们河络生存的根本,不论是筑冶、凫栗、熔炼、砥砺、镂刻、铸造,还是束魂,这一切令人眼花缭乱的技艺没有矿石都无从谈起,墨晶石就是河络的黑色血液,是盘瓠大神的肉髓筋脉——你挖过矿吗?”他突然问。

云胡不归又渴又闷,河络的指东言西让他有点烦躁。他不习惯和这些矮子打交道。但这里面又有点阴谋的味道,让他不自信。

“别轻举妄动。”这是天罗弑对他的警告。

他游目四顾,仍然找不到一点陷阱和埋伏的迹象。

熊悚依然在滔滔不绝,语气近乎疯狂,用蛊惑人心的狂热低语:“…最后成型的掌子面往往不到三尺的高度,我们在挖矿时都要跪在地上,步步向前掘进——那是敬神的姿势。我们抛弃了太阳和风,抛弃了在地面生活的方式,不是因为河络喜欢幽闭和黑暗,而是因为河络以采矿来敬仰诸神,我们再无所求——采矿才是我们的生活方式,你明白吗?”

他看了看云胡不归的脸,然后失望地摇了摇头:“不,你们人族从不关心。”

云胡不归点头承认:“我确实不明白挖矿对你们的意义,不过仍有变通的法门:龙噙者说火环城可以不出兵,可要履行矿工城的义务,缴纳应有的墨晶矿石份额,也算遵从了盟约。”

“你的意思是,矿石换和平?”这次是轮到熊悚惊讶了。

“你们喜欢挖矿,那就继续挖吧,”云胡不归展颜微笑,“龙噙者还说,为了表达对河络诸神的敬意,愿意用往年价值三倍的货物交换这批矿石。”

熊悚带着几分惊疑,睁着怪眼上下打量云胡不归:“这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条件,你们人族岂能如此好心,到底埋了什么阴谋?”

“你同意了?”云胡不归紧逼着问。

熊悚想了又想,又扔了一块石炭到火里:“我倒是很想答应,可是实话实说,老矿脉开采殆尽,火环城已经封矿多时,三年来再无法获取一块矿石了。”他的话里有几分辛酸,可是口气已经明显松动。

云胡不归心中暗松一口气。

从一开始,天罗就只想要矿石,要求火环城应召出兵,不过是讨价还价的一种方式,想要兔腿,先求全鹿,这岂是耿直单纯的河络所能想到的。

“龙噙者还让我带来一件礼物:这是一幅火环城的地下矿脉图,大概是火环城最早的建造者所制。”

熊悚脸上的惊讶再也难以抑制:“有这样的东西?我倒要看看。”他挥起一只手,将眼前那个燃烧不休的银炉子推到一边,然后又从石床下拖出一口铅石箱子,拂去箱盖上的灰尘,权作桌面。

那个银炉子加上里面的炭火,怕有五百多斤,却被熊悚轻描淡写地推到一边。无须多言,熊悚是云胡不归所见过的最强壮的河络,云胡不归心中暗惊,他解下腰间的象牙盒子,倒出一轴卷得极细密的图轴,将图轴铺在箱子上,慢慢地展开。

卷轴上是一幅墨笔描画的地形图,一圈圈的纹路,描画的正是火环城的地下形势图,最下方更用青蓝重彩标出条条矿脉走向,图上写满细密的古怪文字,云胡不归一个都不认识,看熊悚似乎也不甚明了。

古怪的是,眼前这位河络王脸上的神情却随着卷轴的打开越来越愤怒,突然猛力一拍箱盖,咆哮起来:“这张图是假的!”

“什么?”

“这根本就不是火环河络画的图!”残酷和嘲笑的语气重新回到夫环的声音中,“这个标志?不!这个部落根本就不存在!”

云胡不归一时愕然,不知形势如何就急转直下。

他分辩说:“这或许是更古老的河络留下的图谱。”

“你对河络一无所知,”河络王喝道,粗犷的脸上杀机陡现,“我早说你们居心叵测!”云胡不归仍想努力,熊悚却已经转身吼叫,“来人,把这个骗子给我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