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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动一下,手上的镣铐就叮当作响,手指上的伤口更是剧痛。

手上的伤口是她抓住一枚刺向雀哥的利刃造成的。河络的兵器锋利异常,她的伤口足可证明这点,但她没能救下亮眼雀哥。那把鼠骑兵使用的长柄刺戟还是刺透了那年轻侍卫的腰背,把他钉在了地上。

待在这阴暗的地下,连呼出的空气都像被禁锢。

夜盐已经预想过回来后所会遇见的种种困境,但她从没想过会被囚禁在黑牢,甚至根本没有机会见到夫环,无法将迫在眉睫的危险告诉他,更不可能说服他。

她不禁脱口而出:“罗达,我该怎么办?”

“别担心,孩子,还未到最后关头。”有个隐约的声音躲在黑暗中回答。

“罗达,是你吗?”

除了角落里传来的水滴声,她没有听到任何回音。

当然不可能是罗达了。这里是地底下的监狱,没有香料,没有火,没有祭祀用的银碗,也没有经过那条漫长的荆棘之路,她又怎么可能召唤出罗达的灵魂来呢?

“不要弃我远去,罗达,没有你,我不能一个人面对这一切。”她在心中低语。

“我从未离开。”隐隐约约的声音再次从黑暗中传来。

“你在,罗达?”夜盐有些惊慌,“可是你怎么会在呢?你不可能在这里。”

“因为我本来就不存在。”罗达说,仿佛是青烟缭绕成的身体从黑暗中步出,和夜盐每夜看见的一样。

“那么我看见的是谁?”夜盐低下头轻声问。她已经猜到了那个答案。

“我就是你。”罗达在青烟中和蔼地微笑。

“死去的河络灵魂奔向四勿之海,他们落入造物者的熔炉,等待再次锤炼成形,他们会很快融入那片大海,成为海洋中的一滴水、一个泡沫或一朵水花,他们就是海洋的一部分,组合起来,又是海洋的全体,又怎么可能夜夜召唤出他们呢?”

“——这么多年来,我见到是始终是自己的幻象?我原本以为,你是我坚实的后盾。”夜盐的下巴渐渐地沉了下去,靠到了胸口上。

“你自己。你一直都是靠自己,来做到所有这一切。”

“你的那些预言…”

“…都是你的心灵之眼看见的。我教过你怎么运用它,你学习得很好,虽然你自己不承认这一点。”罗达依然在微笑,她的笑容如此清晰。

阿络卡闭上眼睛,把她的心灵触手伸出身体,就像章鱼的触角那样,像衔尾蛇的身体那样,拼命地向外延伸。它贴着坚硬的玄武岩壁前进,掠过城市和隧道。

“运用你的心灵之眼,你从出生起就待在这座城市里,它也拥有自己的生命,拥有自己的梦,你要和城市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块砖瓦、每一条道路息息相通。城市的力量就是你的力量。”

她贴着城市边缘快速游走,每一处微小的变化都会被她感觉到,她发现火环城的西北角以每年两厘的速度正在下沉,她发现大火环朝向火山口的第三层第四百三十二根柱子正在断裂,它会在下一次地震中损坏,她发现了出现在城市底下的那些新的栈道和通道、矿坑,就像是这座城市大树向下努力伸出去的根。

她的童年在这座城市里留下了许多印迹,那是她学习和成长的河童殿,像其他的河络一样,她没有父亲和母亲;她的少女时代在陶器坊长大,身边的人都很爱护她,她在陶匠泥手臧宽和铁肚瓦离的照看下过得简单快乐,她在十六岁的地火节上彻底成为女人。

但是她明白自己与众不同。

从火环城里的老人看她的神态之中,从她突然闯入的场合里尴尬的咳嗽中,从她的陶匠师父某些时候躲闪的眼神中,她都知道自己的童年存在某道看不见的鸿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裂开。

但是她懒得去想这些。

可是也许她从未真正成长。

罗达死前不到一个月时,突然宣布神选择了夜盐,她完全是被突然抛入这一重责的漩涡中。

她是哭着离开陶器坊的,眼望黑沉沉的地火神殿,她觉得自己的一生都结束了。

此刻,在地火神殿深邃的下方,一个耸动不安的新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它向外喷射热量和血,那是火环城暗红色的心脏,是火山岩浆海,它正在强力搏动,反应正在步步加强。它被不安和恐惧紧紧握住。火既带来光明,同时也带来黑暗,如果不作出正确的选择,它会带来可怕的灾难。

那是地火之眼。

罗达曾经告诉她,地火之眼就是一条活的衔尾蛇,它既喷吐热量,给予光明,同时又心存邪恶,想要伤害。衔尾蛇本来就同怀善恶,雌雄同体;它象征着季节的来回循环,黑夜的振动,自我受胎,真理和认识的完成,无差别性,整体,原初的合一,自给自足,象征无休止的永恒法则下的开始和终结。它描绘了生命的冲突,同时也伴随着生命与死亡。终结也是开始。

“它已经伤害过人了。”阿络卡夜盐蹙着眉头说,她在自己的心灵里看到了发生的一切,也看到了门前躺卧着的烧焦身躯。

“这只是一次试探,还将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

“我该怎么办?”

“现在要问你自己了,孩子,”青烟里的人说,“我该走了,而你,已经完全长大了。”

青烟在看不见的风里左右飘荡,罗达的影像变淡了,化成上亿的微粒消逝在空气里,只留下供人回忆的檀香味道。

夜盐心里明白,这次罗达将是永远走了。

她端坐双手合十,轻声念诵邙山五轮咒为罗达祈福,同时在心里默默低语:“我很快会去找你,罗达,为了你给我留下的这座城市。”

火环城年轻的野姑娘夜盐,第十二代地母阿络卡,睁开双眼时,青烟飘逝,身边再无同行的伙伴,但她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她拾起一块落石,使劲地拍打着墙壁,大声喊道:“让我见熊悚!我有话要对他说。”

哨兵的影子在铁栏外冒了出来。哨兵是个大个子,有一副粗壮的下颌。夜盐以前见过他,似乎是个矿工,阿络卡试着回忆他的名字或者绰号,大牛或者狂牛,对了,他是狂牛陀罗。

“我不能给你传话。”哨兵说,把一张蠢呆的脸顶在铁栏上。他确实是名矿工,抓着铁栅的指头依然乌黑,沾满墨晶石的粉末,“夫环甚至不准许我们和你说话。”

夜盐心里微凉,她知道火环城的矿工对夫环熊悚有一种狂热的崇拜。她很难说服眼前这人。

“我只听夫环大人的命令。他答应让我当矿工副头,我们折损了很多人,现在有很多职务空位…”

“还会有死亡,还会有新的职务空缺出来。夫环或许还承诺,你死后再把矿工副头的职务再给另一个人吧?”夜盐用命令式的语气打断了他,“夫环背叛了真神,你也要跟着他走向死亡。创造者创造万物,它所能给予的惩罚,比夫环能给你的还要残酷百倍——去告诉夫环,火环城危在旦夕。”

“我要想想…”狂牛说,他的表情有点犹豫,似乎有被说动的迹象,但没等阿络卡继续努力,他就又想起了什么,飞快地退缩了回去。

“不,不行,”他惊恐地说,“夫环会把我吊在炉石上,在火上烘烤一整个时辰,他会让我去服苦刑,如果我和你说话了——他这么说过。”

狂牛松开抓住铁栅的手,向后倒退着爬走,他一直退到黑暗里。无论夜盐怎么敲击岩壁,大声呼喊、威胁、劝说、诱惑,他都不肯再出现了。希望像是条鱼一样滑走了。夜盐闭起双眼,坐在门前等待,心灵之眼告诉她,还会有人过来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仿佛看见黑暗里有一盏小灯,顺着悬崖边的陡峭小道慢慢地靠近,它停停走走,但却很快接近了。

心灵之眼紧盯着那盏小灯,不知来者是敌是友。

提着灯的人身材细小苗条,但黑暗太过浓厚,她看不清灯后的人。

直到灯后的人走入坑道,收拢来的灯火才照亮了她的身形。

夜盐惊讶地喊出了声:“你的名字叫师夷,对吗?怎么会是你?”

师夷“嘘”了一声,将獾油小灯挂在岩石上的一个小钩上,弯下腰爬到洞口近前,从腰上解下一大串钥匙,一边叮叮当当地去开门锁,一边说:“是沙蛤告诉我你在这里的。”

她拆下巨大的门锁,钻入牢门,又来开阿络卡手上的镣铐。她开锁时双手微微发抖,把镣铐碰得叮当作响。

“你怎么到这里来的,哨兵呢?”夜盐问她。

就在她问话时,师夷的身后跟着钻进一个粗壮黑影,阴影遮盖住她们。灯光下阿络卡看得清楚,正是哨兵狂牛,他原本就显笨拙,此刻看上去更加目光呆滞。

夜盐“啊”了一声,伸手将师夷拖到身后,用身子护住了她,却见狂牛目光呆呆地从自己肩膀上掠过,看着不知道什么地方。

师夷对阿络卡说:“不用担心,他现在很听话——蹲下!”

狂牛大睁着双眼,乖乖地跑到石板地前蹲下。

一条细小的黑影顺着通道溜入牢房中,刷的一声跳上师夷的肩膀,却是条少见的草原地蜥。

师夷抓住夜盐的手,将她拉了出去,然后回头对狂牛说:“把镣子锁在手上,然后把钥匙扔出来。”

狂牛看上去有些抗拒,有个什么东西好像在他的身躯里挣扎着。

“看着我的眼睛。”小姑娘师夷命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