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公孙蠹的这句“从此以后,我作为一个死人,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风笑颜忍不住偷眼向龙斯跃看去。由于进入海底城以来,不断发生新的事故,她始终没能和龙斯跃说上一句话。眼下公孙蠹讲的她其实并不感兴趣,但看龙斯跃听得专注,只能无奈地叹口气,也跟着听下去。

“这之后的十五年中,我慢慢摸清了那些独眼人的动向,也基本掌握了之前发生过的一些事情。在齐王遇害的五年前,也就是从现在开始往前数二十年,独眼人中产生了分化,据说是曲江离对下属过于严苛毒辣,所以有人故意挑唆背叛,导致曲江离被伏击后失踪。但他们相信曲江离一定还活着,所以始终都在寻找他,不过总不得要领。”

“要论找人,谁能比得过你呢?”云湛不知道是在夸奖还是挖苦。

“我从手记里注意到,那个叫连衡的人大有问题,并且怀疑他既然能假死一次,就很可能再来第二次。于是我开始满九州地寻找他,这个过程持续了足足十多年,直到去年,我终于成功了,并且在连衡的藏身之处发现了一直被囚禁的曲江离。我监视了好几天,发现连衡的目的是独霸法器库,为此用尽各种酷刑,持续不断地折磨他,而曲江离显得很有心计,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透露一丁点,保证连衡不会失去耐心而杀掉他,但他所说的都很零碎,始终不能让连衡得窥全貌。

“我本来打算出手把他们都杀死,但想到那个法器库只要存在一天,就始终是个巨大的威胁,何况还有很多曲江离的信徒活着,总得想个法子把他们一网打尽。于是我就打定主意,按兵不动,等连衡一点点把所有信息都逼问出来之后,再来个黑吃黑。但我并没有料到,曲江离在身体被束缚的情况下,精神游丝却异常敏感,早就注意到了我的存在,并且感受到了我头脑里的那种疯狂的执着,而我虽然年纪大了,因为多年习武,体魄也非常强健,他决意利用我。”

“也就是控制你的头脑,换取你的身体,对吗?”云湛问。

公孙蠹咳嗽一声,嘴角咳出了鲜血:“我上当了。曲江离的身体早就在长期的酷刑中被毁掉,一旦脱离那些穿过身体的尸麂线,很快就会因为流血过多衰竭而死,所以他虽然已经找到了摆脱尸麂线的方法,却没有急于逃跑,一直都在物色替身,而我就是主动送上门的猎物。那一天夜里,他察知到我又在监视他们,于是突然发难,杀死了连衡,自己逃出去。在此之前,他已经悄悄运用邪术,把自己的精神力量储存在了那个挂坠里。”

“我悄悄跟踪他,自以为能抓住他,却不知他也是故意让我跟上的,目的就是先发制人。当来到一片荒僻的坟坡时,他假装伤势过重倒在地上,当我上前查看时,被他用尽全部的力气反过来偷袭成功,接着,他的精神就像烈性毒药,强行侵入我的头脑,并且控制了我的身体,把他胸口的法器取出嵌到我身上。曲江离死了,我就这样成为了一个傀儡,成为了新的丧乱之神,带着曲江离生前的思维和欲望,为他召唤信徒,诛杀叛逆,并为了重回法器库做准备,直到刚才……”

“这是一个绝妙的讽刺,不是吗?”风笑颜忽然插嘴说,“你费尽心机想要留下自己的命以完成你的正义事业,甚至不惜为此害死了你的亲人,但到了最后,正是因为你的存在,才让邪恶获得了新生。如果没有你的话,也许曲江离会直接死去,也许他只能随便找一个瘦弱的路人将就使唤,令他的力量大打折扣……但是你活着,你牺牲他人去维护你的正义,终于成全了曲江离。”

公孙蠹没有回答,但脸上的悔意一望而知。他一阵剧烈的咳嗽后,喃喃地说:“不过好在我自知自己的行动非常危险,早就留好了后着,在大内仓库里偷藏了一份资料。更巧的是,就在我找到连衡之前,我遇上了一个当年曲江离的女信徒的后代。那位信徒在二十年前那场内讧中丧生,因此他也在寻找真相,寻找他母亲死亡的原因。”

“崔松雪!”风笑颜叫出了声,“我想起来了,我师父说过的,崔松雪的娘就是二十年前死去的!”

公孙蠹点点头:“看来你们也找到崔松雪了,并且得到了我转交给他的笔记。总算我还没有把事情弄到完全不可收拾的地步。”

“崔松雪是个了不起的人,”云湛说,“他也循着笔记找到了法器库,我没有猜错的话,也许他还挖掉了自己的眼睛以获取独眼人的信任。如果不是他冒死给我传书,我到现在也不会知道这件事,今天也就不会站在这里。”

“他和我一样坚定,但他却使用了正确的方式,”公孙蠹长叹一声,“所以他成为了英雄,而我则是天大的罪人。”

公孙蠹已经很虚弱了。他的双眼疲惫地合上,在无法形容的痛悔中等待着死亡的降临。云湛叹息一声,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个人。诚如风笑颜所言,如果不是他无比强烈的摧毁丧乱之神的意愿,曲江离反而无法延续他的欲望--至少不会得到这么一具武艺高强的躯体。但如果不是他,丧乱之神的真相将会在十五年前就淹没在三皇子的鲜血中,永远不为世人所知。他定了定神,轻声发问:“既然你承受了曲江离的记忆,能不能讲讲当年他全家被陷害是怎么回事?”

“曲家是被宁南汤氏勾结官府所构陷的,”公孙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也越来越急促,“他们无意中收到了一份古本书籍,在里面找到了夹带的笔记,是当年修建法器库的辰月长老们编造丧乱之神神话的手记,同时还牵涉到法器库的建造细节。这份手记的内容被汤氏安插的奸细看见了,他们敏锐地发现其中可能蕴藏的巨大价值,要求曲家转卖给他们。但曲家也觉得奇货可居,执意不肯,于是……”

云湛还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让他非常好奇的一点:曲江离究竟是个什么人?他曾经那么快乐逍遥,把笔记上丧乱之神的创造肆无忌惮地拿去和一个民间说书人商量,会不会原本也是个单纯可爱的年轻人呢?而一家老小的冤案、走投无路的绝境,是不是也因此激发出他灵魂深处的凶戾和残忍呢?他之所以加入辰月教以寻找法器库,仅仅是因为要完成他的复仇大业,还是一开始就存在着更多的贪欲和野心?

但这些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了。公孙蠹呼出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口气,带着无尽的悔恨离开了人世。这位世人心目中的正义化身,在他人生之路的最后一个驿站却成为了邪恶的傀儡,险些造成无法收拾的巨大灾难,功过是非还真是很难评价。

人们各怀心事,思索着公孙蠹给他们带来的震动,直到龙斯跃打破沉默:“对不起,我一直都还没能顾得上问一下各位的身份。今天真是多亏了你们相助。”

风笑颜慢慢走上前,和龙斯跃面对面站立。龙斯跃好像到现在才看清楚对方的脸,不由得惊呆了:“你……你是……你是……”

“父亲!”风笑颜忽然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四]

父女久别重逢是什么样的?云湛想着,是不是应该很感人,让一头犀牛都能热泪盈眶?如果让小说家来描绘这一幕场景的话,怎么也得加上一些诸如撒腿奔跑、深情拥抱、泣不成声的激烈桥段,然后让龙斯跃用无比深情的口吻说:“乖女儿,这些年你受苦了啊!”

而风笑颜也应当用更加深情的语调回应:“不,只要能再见到爹爹的面,女儿受再多的苦也值得!”

云湛觉得自己光是这么想想都觉得鼻头发酸,但目光扫过去,真实世界中发生的一幕好像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这一对二十年来首次相逢的父女,此刻的情景非常怪异,就好像一艘船撞上了冰山,碰出的不是火花,而是冰渣子。

龙斯跃向后退出了一步:“你……你是我的女儿?”他的表情很吃惊,却没有半点欢喜的意味,好想眼前跪着的并不是骨肉至亲,而是追了他几十年的债主。

“我……我是。”风笑颜也听出了龙斯跃语气里的惊疑和毫无欢愉,这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她顿了顿,小声补充了一句:“我、我叫风笑颜。”

这是龙斯跃似乎才意识过来,父女重逢应该是一个欢天喜地的场面,于是他的脸上挤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扶起了风笑颜:“太好了!没想到离开人间二十年,我……我已经有了一个女儿了。这真是……真是天大的喜事!”

“知道什么叫‘笑得比哭还难看’吗?”萝漪悄声对云湛说。

“这对父女有点文章。情形不对。”云湛回答。

岂止是情形不对,简直是别扭到了极点。父女俩的手握在了一起,龙斯跃却好像根本找不出什么话可说,而他本来应该有很多问题:你这些年怎么过的?你怎么会和这些怪客—起来到这里?而且最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在于,你娘在哪里?她还好吗?

但他一个问题都没有问。龙斯跃的冷漠让风笑颜一肚子的问题也提不出来。这样尴尬的气氛甚至让她有扭头就走的冲动。可找了二十年的父亲就站在眼前,要离开又实在舍不得。也许是在这里呆了二十年,所以不大会和人交流了?风笑颜这样安慰自己,决定无论如何也得找到点话头,看父亲失魂落魄的样子,也许先不要提敏感话题了,找点别的来说?

“您……您是个天驱?”她随口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