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得声嘶力竭,仿佛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笑的事。燕南天目光尽赤,突然狂吼扑上去,道:“你……你这恶贼,我岂能容你!”

  江别鹤瞪起眼睛,厉声道:“堂堂的大侠燕南天,难道是食言背信的人。”

  燕南天身子一震,整个人都呆在那里。

  只见他须发怒张,眼角似已绽裂,全身骨节都不住响动,终于踉跄后退几步,跌坐在床上,惨然道:“好……好……我答应了你,你走吧!”

  燕南天突又跳了起来,嘶声道:“你若再不走,小心我改变了主意!”

  江别鹤抱拳一揖,笑道:“既是如此,在下就告辞了,多谢多谢,再见再见。”

  他大笑着扬长而去,屋子里立刻变得一片死寂,只有燕南天沉重的呼吸声,屋顶也沉重得像是要压了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花无缺忽然长叹一声,道:“燕大侠,我此刻终于服了你了。”燕南天惨然一笑,道:“我以拳剑胜你两次,你不服我,我一声叱咤,便令群贼丧胆,你也不服我,如今我眼睁睁瞧着仇人扬长而去,竟无可奈何,你反而服了我么?”

  花无缺正色道:“我正是见你让江别鹤走了,才知道燕南天果然不愧为一代之大侠。你要杀他,本是易事,世上能杀江别鹤的人并不少,但能这样放了他后,却只怕惟有燕南天一人而已。”

  他长叹接道:“所以,世上纵有人名声比你更令人畏惧,纵有人武功比你更高,但却也惟有你,才能当得起这‘大侠,二字。”

  燕南天惨笑道:“但你可知道,一个人若要保全这‘大侠’两字,他便要忍受多少痛苦,多少寂寞……”

  花无缺长笑道:“我如今终于也知道,一个人要做到‘大侠’两字,的确是不容易的,他不但要做到别人所不能做的事,还要忍别人所不能忍……”

  他游目瞧着燕南天,展颜一笑,道:“但无论如何,那也是值得的,是么?”

  江别鹤走过了院子,立刻就笑不出了。他知道今天虽然骗过了燕南天,但以后的麻烦,正还多着哩。

  风吹着竹叶,沙沙的响,江别鹤闪身躲入了竹丛,他是想瞧瞧燕南天和花无缺的动静。

  他想,这两人现在必定不知有多么懊恼愤怒,他恨不得能瞧见燕南天活活气死,他才开心。

  但过了半晌,屋子里却传出燕南天豪迈的笑声,这一次挫败虽大,但燕南天却似并未放在心上。

  笑声中,只见燕南天与花无缺把臂而出,腾身而起,身形一闪,便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他们要到哪里去?是去找江小鱼么?这三个人本该是冤家对头,现在怎地已像是站到同一战线上来了。

  江别鹤虽然猜不透其中的真相,但“怀疑”却使得他的心更不定、更痛苦。他咬着嘴唇,沉思了半晌,还拿不定主意。

  突见人影飘动,一个狰狞的青铜面具,在闪着光。

  铜先生居然又回来了。

  江别鹤大喜,正想赶过去,但就在这时,也看清了铜先生身旁的人,竟骇然是小鱼儿!

  江小鱼脸喝得红红的,满脸笑容,像是开心得很——铜先生竟然和江小鱼走到一起了,而且两人还像是刚喝完了酒回来。

  他现在一心想倚靠这神秘的铜先生来对付燕南天和花无缺,这几乎已是他惟一可以致胜的希望。

  他再也想不到,铜先生会和江小鱼在一起。这一老一少两个怪物,是在什么时候交上了朋友?

  铜先生本来明明要杀江小鱼的,现在为何改变了主意?

  莫非他已被江小鱼的花言巧语打动了?

  江别鹤又惊、又怒、又是担心恐惧,直到铜先生和小鱼儿走进屋子,他还是呆呆地怔在那里。

  他忽然发觉自己竟已变得完全孤立,到处都是他的敌人,竟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朋友。

  他疑心病本来就大,现在既已亲眼目睹,更认为燕南天、江小鱼、花无缺、铜先生,四人已结成一党,要来对付他。

  这时夜已更深,竹叶上的露水,一滴滴落下来,滴在他身上、脸上,甚至滴入了他的脖子里。

  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不住暗中自语:“我要击败这四人,该怎么办呢?我一个人的力量,自然不够,还得去找帮手,但我却又能找得到谁?”

  竹叶上忽然有条小虫,掉了下来,却恰巧掉在他头上,江别鹤反手捉了下去,只见那小虫在掌心蠕蠕而动,就像是条小蛇。

  他面上忽然露出喜色,失声道:“对了!我怎地未想起他来!他一个人力量纵然还不够,但再加上那老虎夫妻和我,四个对四个,岂非正是旗鼓相当。”

  他大喜着掠出树林,突然想起铜先生和江小鱼还在对面的屋子里,他大惊止步,掌心已沁出冷汗。

  但对面屋子里却丝毫没有反应,屋里虽燃着灯,窗上却瞧不见人影,铜先生和小鱼儿竟已走了。

  小鱼儿走进屋子时,也未想到江别鹤就在外面瞧着他。

  屋子里灯已熄了,小鱼儿虽然什么都瞧不见,却发觉屋子里的香气,比他们出去时更浓了。

  这屋子里难道已有人走进来过?

  小鱼儿正觉奇怪,突听铜先生冷冷道:“你怎地现在才来?”

  黑暗中竟响起了个女子的声响,道:“要找个能令你满意的地方。

  并不容易,所以我才来迟了。”

  这声响自然比铜先生粗嗄生硬的语声娇柔多了,但语气也是冰冰冷冷,竟似和铜先生一副腔调。

  小鱼儿又惊又奇,暗道:“想不到铜先生这怪物也会有女朋友,而且说话竟也是和他一样阴阳怪样,两人倒真是天生的一对。”

  他摸着了火折子,赶紧燃起灯。

  灯光亮起,小鱼儿才瞧见一个长发披肩的黑袍女子,她面上也戴着个死眉死脸的面具,却是以沉香木雕成的,此刻灯光虽已甚是明亮,小鱼儿骤然见着这么样一个人,仍不禁骇了一跳。

  这黑袍女子也在瞧着小鱼儿,忽然道:“你就是江小鱼?”

  小鱼儿瞪大眼睛,道:“你……但我怎么不认得你?”

  黑袍女子道:“你既知世上有铜先生,为何不知木夫人?”

  小鱼儿道:“木夫人?……不错,我好像听到过这名字。”

  他记得黑蜘蛛向他说起铜先生时,也曾提起过木夫人这名字,还说这两人是齐名的怪物。

  木夫人瞧瞧小鱼儿,又瞧瞧铜先生,道:“我早已来到此地,但你两人……”

  “我和铜先生喝酒去了,有劳夫人久候,抱歉得很。”小鱼儿笑嘻嘻道:“铜先生对我最好,怕我饿坏了肚子,就带我去喝酒,知道我喜欢吃咸吃辣,就带我去吃川菜——这么好的人,我当真还未见过。”

  木夫人眼睛里既是惊奇,又似乎觉得有些好笑。

  小鱼儿这才发现,她语声虽和铜先生同样冷漠,但这双眼睛,却比铜先生灵活得多,也温暖得多。

  他眼珠子一转,立刻叹了口气,又接着道:“只不过铜先生实在对我太关心了,一心只想看我,自己连饭也不吃,觉也睡不着,我真怕累坏了他,所以,夫人若是铜先生的好朋友,不如代铜先生照顾我吧,也好让他休息休息。”

  木夫人道:“大……大哥若是烦了,就将他交给我也好。”

  她目中笑意虽更明显,但语声仍是冰冰冷冷。

  只见铜先生身子突然飘起,“啪”的一掌,掴在小鱼儿脸上,这一掌打得并不重,但打的地方却妙极。

  小鱼儿一点也不觉疼,只觉头脑一阵晕眩,身子再也站不住,踉跄后退几步终于倒了下去。

  晕迷中,只听铜先生冷冷道:“这一次,谁也休想从我身旁带走他了。他活着时,我固然要看着他,就算他死了,我也要看着他,直到他尸身腐烂为止。”

  木夫人道:“但我……”

  铜先生冷笑道:“你也是一样,你对我也不见得比别人忠心多少。”

  木夫人道:“你……你连我都不相信?”

  铜先生一字字道:“自从月奴将江枫带走的那天开始,我就已不再信任任何人了。”

  木夫人默然半晌,缓缓垂下了头,道:“我知道你还在记着那一次,你总以为我要和你争夺江枫……”

  铜先生厉声道:“你也爱他,这话是你自己说的,是么?”

  木夫人抬起了头,大声道:“不错,我也爱他。但我并没有要得到他,更没有要和你抢他,我这一生从来没有和你争夺过任何东西,是么?”

  她冷漠的语声竟突然颤抖起来,嘶声道:“从小的时候开始,只要有好的东西,我永远都是让给你的,从你为了和我争着去摘那树上惟一熟了的桃子,而把我从树上推下来,让我跌断了腿的那天开始,我就不敢再和你抢任何东西,你还记得吗?”

  铜先生目光刀一般瞪着她,良久良久,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也缓缓垂下了头,黯然道:“忘了这些事吧,无论如何,我们都没有得到他,是么?”

  木夫人默然良久,也长叹了一声,黯然道:“大姐,对不起,我本不该说这些话的,其实我早已忘记那些事了。”

  只可惜小鱼儿早已晕过去了,根本没有听见她们在说什么。

  小鱼儿还未醒来,就已感觉出那醉人的香气。

  他以为自己还是在那客栈的屋子里,但他张开眼睛,立刻就发觉自己错了,世上绝没有任何一家客栈,有如此华丽的屋子。也绝没有任何一家客栈,有如此芬芳的被褥,如此柔软的床。

  接着,他又瞧见站在床头的两个少女。

  她们都穿着柔软的纱衣,戴着鲜艳的花冠。

  她们的脸,比鲜花更美,只是这美丽的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也没有丝毫血色,看来就像是以冰雪雕成的。

  小鱼儿揉了揉眼睛,喃喃道:“我莫非已死了,这莫非是在天上?”

  轻纱少女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目光茫然瞧着前方,非但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简直就好像根本没有瞧见他。

  小鱼儿眼珠子一转,嘻嘻笑道:“我自然没有死,只因我若死了,就绝不会在天上,而地狱里也绝不会有你这么美丽的仙子。”

  他以为她们会笑,谁知道她们竟还是没有望他一眼。

  小鱼儿揉了揉鼻子,道:“你们难道瞧不见我么?……我难道忽然学会了隐身法?”

  轻纱少女简直连眼珠子都没有动一动。

  小鱼儿叹了口气,道:“我本想瞧瞧你们的笑,我想你们笑的时候一定更美,但现在,我却只有承认失败了。你们去把那见鬼的铜先生找、来吧!”

  轻纱少女居然还是不理他。

  小鱼儿跳了起来,大声道:“说话呀!为什么不说话?你们难道是聋子、瞎子、哑巴?”

  他跳下地来,赤着脚站在她们面前瞧了半晌,又围着她们打了两个转,皱起了眉头,喃喃道:“这两个难道不是人?难道真是用冰雪雕成的?”

  他竟伸出手,要去拧那轻纱少女的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