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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萧嘉懿,好名字。”杨姗姗自言自语地说,末了她又盯着我看,“江蕙,你并不爱他不是吗,你单单只是暗恋他,可并不爱他。”

“放——屁!”

“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自己到底爱不爱他,你也别急着回答我。这个答案不属于我,只属于你自己。如果你真的爱他,你就不会来找我了,哪怕他是在天涯海角你也会追过去的,更何况,他现在就在郑州。”杨姗姗的声音很轻,她认真起来向来如此,语气不急不缓,像屋檐上的积水一样,一滴一滴地浸进土地里。

只不过杨姗姗的话没有落在土地里,落在了我的心坎里。

“吃饭去吧,下午还有四节课呢。”我岔开话题。然后懒懒散散地从长椅上站了起来,走出被藤蔓覆盖住的走廊时,我才豁然发觉今天的阳光有些刺眼。

学校的食堂每到中午的时候都会挤得像马蜂窝似地。当然如果你没见过马蜂窝也没关系,每年春运的时候火车站有多拥挤,你就能想像到马蜂窝的状况。所以,中午在我们学校食堂买饭绝对可以跟春运的时候求购火车票相媲美了。不过,这也怪不得我们,全校两万多人,而学校只有这么一个可怜巴巴的食堂。即便如此,校领导还一个劲地修建图书馆,建到一半的工地上飞扬着“精神粮食才是大学生不断前进的动力”之类的横幅。丫丫的呸,真的是坐着说话不嫌腰疼。

这就是我们学校的特色。所谓的特色都是做给那些往我们学校报考的考生看的,等他们满怀欢喜地踏进这所学校的时候才会发现,原来这些特色的背后是无处可诉的痛苦,而这些痛苦都得我们自己慢慢承担下去。

我和杨姗姗直接绕过了食堂,穿过学校的后门直奔“堕落街”。这条街道因为布满吃喝玩乐的场所而得名。我还住寝室那会经常会跟杨姗姗去一家东北饺子馆吃饺子,这家饺子都是手工做的,皮薄馅鲜,味道好的很。店主是一对四十左右的夫妻,男人沉默寡言,多数时间都是在厨房煮饺子,所以,整个店面几乎都是女人来打理的。她终日都穿着灰色的衣服,围裙上沾染着白色的面粉。闲暇的时候她就会坐在收银台边包饺子,所谓的收银台也不过是一张临近厨房的桌子,上面洒了一层很薄的面粉,桌子中间放着一个盛满了饺子馅的豁了口的瓷盆,圆润的饺子整整齐齐地摆在瓷盆的左右。

这家饺子馆和其他店面相比要干净的多。女主人很勤奋,每次客人埋单离开之后,她总会将桌子擦拭得干干净净。那是一个寡言多笑的女人,总是默不作声地包着饺子或者抹着桌子,我很少听到她沉重的叹息或者是对生活的抱怨。过去我和杨姗姗来这里吃饺子的时候总是晚上十点多了,所以,等待我们的总是狼藉而又空荡的店面。女人一边包着饺子一边交代明天要买的原料,而男人则默默地收拾狼藉的桌面。见我们进来,男人总会憨厚地笑笑,他慌忙收拾出一张干净的桌子让我们坐下,然后匆匆地跑进厨房为我们煮饺子。在等待饺子的过程中,女人就会和我们搭讪,她的口音带有很浓厚的地方音,但是我们还是听得懂。她笑呵呵地问我们学校的生活苦不苦、累不累,她絮絮叨叨地唠叨着自己在这条街道上的所见所闻,家长里短,微乎其微的生活她都愿意与我们分享。我和杨姗姗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偶尔也会回应一两句。

男人端上来的饺子很香。我和杨姗姗要的都是小碗,但是每一次,饺子量都会跟大碗的一样多。所以,每一次我们来这家店面吃饺子都会吃到很撑。

这一次也不例外。

中午的人显然是比晚上的人还要多,所以女人忙得厉害,从厨房到店面,不停地端饺子、收拾桌子,走到我们跟前的时候她还操着拗口的河南话问我们吃饱了没有。买过单之后女人送我们出了店面,不忘向我们揽客似地说:“以后记得常来啊!”

我回头看了一眼女人,她还站在店门口对我们笑,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显得格外精神,我想,如果她也有孩子的话,是不是也和我们一样大的年纪。

下午四节都是戴教授的货币银行学。

我和杨姗姗赶到教室的时候,戴教授已经坐在讲台上了。她像往常一样穿着素白的衬衫、并不浓密的长发简单地扎在一起,安静若水地翻看着一本略微有些残破的课本。这是一个略微有些消瘦的女人,四十左右的年纪。她说话的声音极其纤细,带着一种别致的书卷气息,那声音不高不低,极其平缓,直沁心田。如果你向她请教问题,她必然是笑容满面地回答你,一遍接着一遍地向你解释清楚,没有半点的傲慢或自负。正因为如此,我才格外地欣赏戴教师,如果每个人老师都懂得自己的职责,那么就不会有那么多学生误入歧途了。

能容纳二百多人的阶梯教室被占得差不多了,除了前排还空着零星的几个位置,后排的位置不是坐着人就是放着书本。我和杨姗姗很果断地坐在了被人无视的第一排,别以为我们是不务正业的迷途少女,可实际上我们都是好学生,去年的新生奖学金可是被我们两个捧走的。

还没刚坐下来,微麻的震动感就从我牛仔裤口袋的位置蔓延全身,像电流似的。我掏出手机,看见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江采文”三个字。

“喂。”我犹豫了一会儿,按下了接听键。我低着头,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说,“有事吗?”

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沉默,良久,我听见江采文沙哑的声音:“什么叫有事?江蕙,你他妈的别忘了,是谁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养大的!”

我忽然就觉得脸开始灼烧起来,一股强而有力的气流猛烈地冲击着我的五腑六脏,我握着手机的手越抓越紧,生怕一不小心,手机就会重重地摔落在地。

不知道是因为血液倒流所造成的血管阻塞还是一时没能从江采文的咆哮中反应过来,我沉默了很久。在过去的19年的岁月里,她的咆哮总会在我的沉默中渐渐平和,直至变成细碎的叹息。她显然是适应了我的沉默,一声叹息之后淡淡地说:“没什么,你忙你的吧,晚上有时间的话就回来吃顿饭,嘉懿在我们家。”

她的声音碎碎的,像是破碎的玻璃一样,光脚走过去,鲜血如注。

第5章 5.如果我闭上了眼会不会死掉呢?会不会呢?

江采文的房子很大,足足有一百五十多平米的空间,我总觉得这样的空间对一个中年女人而言太过于空旷了。

屋子的装饰和我读大学之前没有什么两样。客厅屋顶的吊灯依旧晶莹闪烁,玻璃茶桌配着灰白相间的沙发,颇具现代化的气息,就连沙发上的抱枕也是老样子,懒懒散散地躺在沙发上,跟顽皮的孩子似地。唯一的变化就是阳台上多了一盆又一盆的花花草草,晚风吹进屋子,一阵幽香。

江采文长得很漂亮,我承认这一点。就算时光在她的脸上留下细微的痕迹,这也无法遮掩她曾经是个美人的事实。我一直很好奇,这么一个漂亮的女人为什么要一直单身呢?我总是想把这个问题抛出来,就像抛出一个排球那样,很随意的问答。但是,后来我才恍然发觉我在江采文面前从未随意过,就算是小时候吃一个苹果也会是胆战心惊的样子。因为我不知道她会不会突然暴跳如雷地站在我面前然后打掉我啃了一半的苹果。

不要以为江采文不会这样做。她是一个反复无常神经兮兮的女人,纵然我跟她一起生活了十九年,我也无法参透她下一秒会做什么。所以,很小的时候我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小心翼翼。其实,这种状态很不好,因为每一天我都得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我还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胡同里的大妈大爷都曾张罗着要给江采文介绍对象。她每次执拗不过邻里去相亲的时候总会把我带着。那时候我不过六七岁的年纪,终日梳着小辫子,一言不发地躲在江采文的身后。我曾目睹过一批又一批的男人坐在我们对面,当时我对帅和丑根本就没有任何的概念,我只是觉得留着胡茬的男人都是会吃人的妖怪,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所以每次我看见留着或长或短胡茬的男人都会躲躲闪闪地藏在江采文背后,十指紧紧地抓着江采文的衣服。很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记忆犹新,那是因为这一刻,江采文从未给过我任何暴力,她真的像个母亲那样包容着我、保护着我。我不知道江采文总是和对面的男人谈论着什么,我听不懂。我只是觉得那些面庞带笑的男人的眼神总会飘到我的身上,毫无防备地,这种感觉让我恐慌的厉害。我不敢说出来,我知道我说出来也没有丝毫的用处。于是我竭尽全力地往江采文的身后藏着,不让任何人偷窥到我。所幸,江采文和那些男人的交谈都不会太长,每一次江采文拉着我的手离开的时候我都能看见杯子里的茶还在冒着热气,跟稀薄的烟雾似地,袅袅腾升。

江采文也曾和一个男人漫长的交谈过,唯一的一次。我还记得那是一个很干净的男人,没有胡茬,和萧嘉懿爸爸穿着一样的白色衬衫,系了条红色的领带,当时我并不知道那是领带,我总觉得那是我们的红领巾。他说话的时候总是微笑着的,眼神落在我身上的时候也是带着笑意的。他问我叫什么名字,这是第一次坐在江采文对面的男人问我的名字。我从江采文的背后探出头,然后细声地回答说:“江蕙。”他对我笑笑,让我喊他叔叔。我试探性地看着江采文,江采文正端着一杯茶往嘴里送,她像喝酒那样小抿一口之后对我说:“江蕙,快喊叔叔!”于是我喊了一声:叔叔。

我不知道江采文和那个男人聊了多久,年幼无知的我对时间并没有太多的概念,我甚至分不清分钟和小时哪一个长哪一个短。我只是觉得窗外太阳的光芒慢慢变得有些虚弱了,像个垂暮的老人一样一点点地昏暗下去了。江采文就是这个时候站了起来,她拍拍我的头,与其说是拍不如说是抚摸,我忽然就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她对我笑笑说:“小江惠,你在这里跟叔叔玩一会好吗,妈妈去趟洗手间。”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就从我身边站了起来,然后朝茶厅的另一端走去。

江采文还没刚离开,坐在我对面的那个男人就开始像个老师一样提问我各种各样的问题,比如“你念书了没有?”“你喜欢夏天还是春天?”“你喜欢不喜欢吃糖果?”我一脸茫然地坐着,一言不发。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就掏出了大把五颜六色的糖果,然后捧在手心里对我说:“喊爸爸,喊爸爸我就给你糖果吃。”

我对“爸爸”这个词汇并没有太多的概念,我只是知道“爸爸”这个人会让我坐在他的肩膀上去看精彩的庙会、会牵着我的手带我去动物园、会给我买冰激凌还有凉爽的鞋子,萧嘉懿的爸爸就是这样对待他的,我忽然就觉得欢喜起来,红着脸流着口水喊了一声:“爸爸……”他很高兴,因为我看见他笑的脸上都开了花,上幼儿园的时候老师都是用笑得开了花来形容一个人的高兴的。他递给我一枚糖果又笑着说:“再喊一声,再喊一声我就再给你一颗糖果……”我把那颗糖果紧紧地攥在手心里,寻思着再喊一声我就能有两颗糖果了,我就能给萧嘉懿一颗了。于是,我果断地喊了一声:“爸爸……”

但是我没想到,等待我的却是火辣辣的巴掌。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那疼痛的“啪啦”声就在我的脸上蔓延开来。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江采文对我说的那句:“不要以为给你糖吃的男人就是你爸爸,江蕙,你没有爸爸,你是个孤儿!”

江采文和那个男人的交谈在我的狼嚎大哭中宣布告终。那个男人走的时候没有笑,他的表情很严肃,像是受到某种打击一样,溃不成军,跟电视里演的一样。他将手中的糖果都放在了桌台上,但是江采文把它们统统地扔到了窗外,连我手中的那一枚糖果也不放过。

从那一次以后,江采文再也不曾跟任何的男人见面聊天。许多年以后我才终于明白原来他们的见面聊天的本质就是相亲,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的相亲。

扯远了。我该继续跟你讲述眼前的场景,萧嘉懿和江采文有说有笑地在厨房里忙碌着,很显然,他们并没有意识到我一声不响地闯入了他们各自为营的世界。是的,你猜对了,门锁是我自己开的,江采文这套房子的钥匙我还有。

站在客厅中央的时候我就后悔了,这将是一个备受煎熬的夜晚,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很可怕不是么,当面对你所暗恋的人也成了一种煎熬,那么生活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答案,我只是极力地保持着内心的平和,双手不知所措地插在牛仔裤的低腰口袋里,然后重重地舒了口气。萧嘉懿就是这个时候转过了身子看见了我,他朝我点点头、笑笑,然后很自然地拉开了厨房的玻璃门,探出头来对我说:“先去洗洗手吧,饭菜很快就好了。”

我“噢”了一声然后呆呆地洗手间走,我拧开了水龙头,冰凉的清水缓缓地划过我的手指,像是时光脱落的清凉。

晚餐很丰盛。很自然,这样丰盛的晚餐并不是为我准备的,我不过是一个陪客,主角儿是萧嘉懿。在江采文的世界里,我从未成为一个主角儿,哪怕是考了全校第一的成绩、哪怕是把一堆的衣服都清洗干净,她都不曾夸我半句,所以我也习惯了她的冷漠、习惯了她将我忽视掉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酸楚,就像你剥洋葱一样,一层层地剥掉它的皮肉,等那颗心呈现在你眼前的时候眼泪总会毫无防备地模糊了你的视线。

萧嘉懿和江采文还挺亲昵的,从入座在餐桌上那一刻起,两人就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地闲扯,把萧嘉懿小时候尿床的成年往事都给翻了出来,整个就像是一对阔别了多年的母子。这样很好,我可以像只小猫一样躲在灯光的背后放心吃喝了,谁也看不到我的酸楚,谁也用不着看见我的酸楚。

晚饭吃到一半的时候萧嘉懿把目光投向了我,那时候我伏在桌子上啃一块排骨。江采文的糖醋排骨做的很地道,又香又嫩,回味无穷。今晚上要不是沾了萧嘉懿的光,我想我这辈子都没这个口福吃这道菜了。你不知道江采文对我有多刻薄,如果不是家里来了客人她自然是不会单独做给我吃的。我是什么,我不过是她在孤儿院门口捡回来的孤儿,如果不是因为我,她肯定会在年轻的时候嫁给了一个钻石王老五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了。于是,就在我下定决心把以后的糖醋排骨都啃回来的时候,萧嘉懿打破了我的美梦,那条被我啃到一半的小排骨“咣当”一声落在了瓷盘子里,我来不及擦拭嘴角的油腻就这么跟他四目对视。

萧嘉懿的样子很干净,这种干净接近于纯粹。

而此刻,我却害怕见到他,害怕见到这个藏在我心里十来年的男孩子。

“慢点吃。”他嘴角里含着笑。

“别管她,她就是根木头桩子,有没有她都是一样的。噢,对了……”江采文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的,表情严肃地说:“你妈妈的风湿好些了吗?”

“好多了。广州的气候大多都是炎热的,我们搬过去之后她就很少犯病了。”

“那就好,那就好。你不知道她犯病的时候遭了多大的罪。每次她都会痛苦地呻吟,跟我抱怨说:‘我这活着真不如死了算了,死了就不会再受这样的折磨。’你说啊,都是女人,为什么都承受着不一样的苦难呢?难道女人的使命就是来承受苦难的吗?”江采文重重地舒了口气,停顿数秒之后接着说:“还好你爸爸上进,被调到了广州,不然的话,你妈妈的苦怎么都吃不完。”

萧嘉懿附和着,“是呢,是呢。”

“还有啊,有时间让你妈妈回来住一段时间,好多年的老邻居了,这些年见不着,怪想念的。”

“好。”

江采文和萧嘉懿的对话慢慢稀疏下来了,像是音乐会的掌声一样,刚开始的热烈慢慢衰退下去,只剩下有一句没一句的对白。他们不说话的时候屋子很静,我能清楚地听见萧嘉懿手中的筷子触碰到碟子时发出的碎碎的声响,还有江采文轻微的叹息声。我害怕这种安静,就像害怕回答一道不会做的问题那样。于是我尽量低着头,尽量朝江采文口中的“木头桩子”发展,这样,就不会有人向我这个“木头桩子”提问了。

我知道萧嘉懿不会那么轻易地放过我的,他既然利用起了江采文这张王牌,那么他必然会追问我为什么要躲着他。有好几次我和萧嘉懿不经意间的四目对视时,我总觉得有股凉意冷飕飕地在我的内心里席卷,像龙卷风那样,让我睁不开眼,找不着方向。所以,吃完饭之后我忙不迭迭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副乖巧女儿的样子要帮江采文收拾饭桌的时候,她却面无表情地说:“我来收拾,你和萧嘉懿去客厅聊聊。”

我僵持在原地不知所措,江采文从我手中接过筷子,我抬起头看了一眼萧嘉懿,他朝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客厅的光线很暖。我摸出遥控器,心不在焉地换着频道。

萧嘉懿坐在离我一米远的距离,“你为什么要逃避我?”他踌躇了好久,还是把这个问题抛给了我。

“我没有逃避你,只是,最近是真的忙。”我不敢看萧嘉懿。我知道,我撒谎的本领并不高。我记得小时候萧嘉懿总会对我说撒谎的孩子会长长鼻子,于是我总会反反复复地摸着自己的鼻子问萧嘉懿我的鼻子有没有长长,每每此时萧嘉懿都会指着我的鼻子说:“江蕙,你的鼻子长长了,快说,是不是撒谎了?”我很恐慌地摇头,一遍又一遍地摸着自己的鼻子,我总觉得它真的像萧嘉懿说的那样长长了,最后总会吓得狼嚎大哭,我一边哭一边问萧嘉懿:“为什么不撒谎的孩子也会长长鼻子?”

为什么不撒谎的孩子也会长长鼻子?为什么我们总会被时光偷走那么多的快乐?为什么命运会跟我们开一场又一场的玩笑?为什么你离开之后还要回来?为什么命运不肯放过我,不肯让我昧着良心过日子?

“江蕙,如果你有什么事情请你一定要告诉我,就像小时候那样。我不想……”萧嘉懿停顿了几秒,接着低沉地吐出整个句子:“我不想失去你。”

遥控器“啪啦”一声从我手中脱落,电池在木板上滚动着。

我弯下腰去捡电池,被钢化玻璃桌子挡住光线的角落很昏暗,没有那么多赤裸裸的光线,我真想一辈子都带着这样的空间里,这样就没有人看得见我的脸色有多苍白。

电视机里放着江苏卫视的《非诚勿扰》,几个傻逼女人嗲声嗲气地问男嘉宾有没有房子月收入多少之类的话题,这些问题真讽刺,女人总是这么现实。

我换了一个频道,然后卷缩在沙发上,顺手拿起一个抱枕抱在怀里,萧嘉懿看着我,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们都不想打破此时的宁静。

江采文从厨房里出来了,她手里还端着一盘子沾着水珠儿的水果,她把水果盘放在茶桌上,继而坐在萧嘉懿身边问我说:“晚上就住在家里吧。”

“不行呢。我一会还得去店里清点工作。”我没抬头看她,懒懒散散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我得走了。”

“不吃点水果?”江采文指着通红的苹果问我。

我摇头,“晚上吃得很饱,肚子都装不下了。”

萧嘉懿也站了起来,“我送你。”

我本想着拒绝,可是在和萧嘉懿四目对视的那一秒,我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

“嘉懿啊,明天还来阿姨这里吃饭,你陪着阿姨吃也好有个人说说话。”这是江采文在我离开屋子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愣了三秒,然后径直地跨出了大门。

真可笑,我这个被她喂养了十九年的养女还不如一个邻居的孩子。我真羡慕萧嘉懿,有爸有妈还有江阿姨,可我呢,什么都没有。

生活究竟是这样,没有所谓的公平,我们看得惯也好,看不惯也罢,不还是继续按着固有的轨道缓缓爬行,从起点到终点,兜了好大的一个圈才发现原来我们又回到了起点,很正常,因为地球是圆的。所以,那些曾经和我们擦肩而过的人,说不定哪一天就在人潮拥挤的街头遇见了,只不过,那时的他或许已经不再是那个他,你也不再是那个你。

“江蕙,你还记得初中那会儿吗,我上课总是会走神,老师就在我毫无防备地情况下让我起来回答问题,于是,我木木地站起来,悄悄地用手指划你的后背,你总会乘着老师不注意给我说答案……”

萧嘉懿看了我一眼,暖黄色的路灯笼罩着我们,我能看见他干净的皮肤。他接着说:“我还记得那时候每年的春天都会有很多学生去操场上放风筝,各种各样的,后来我也买了一个蝴蝶外形的风筝,下课的时候就喊你去放,你总是能把风筝放得很高,以至于我们连课都不上了,一个老师来问我们怎么不上课,我们就撒谎说:报告老师,我们上的是体育课。”

我的手指忽然就微微地颤抖起来,仿佛羁绊着风筝的那根细线在我手中慢慢松散开来似地,说真的,放风筝那会儿有好几次我都想松开手中的线让它自由飞去吧,但是我不敢,我怕等它脱离我的手心之后,会用粉身碎骨的代价换来自由。这种代价太可怕了,所以,我只能将它握在手心里,按着我的指挥来飞多高、飞多远。

我依旧没有吭声,像个哑巴一样默默地听着萧嘉懿的回忆,只不过,原本匆忙的步伐渐渐地变得缓慢起来。

萧嘉懿接着絮叨:“我刚搬到广州是苦闷的,因为身边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陌生,陌生的生活环境,陌生的老师,陌生的同学,那时候我总会想起你,想起我们一起长大的那些日子。人总是这样,在孤单的时候总会觉得失落,这种失落就像心里的虫子,一点一点地把整个人都吞噬掉。所以,在我最失落的时候我才想起要给你写封信。”

“那封信我写了很久,上课的时候写,下课的时候也写,回家之后还是接着写。我有很多的话想跟你说,于是我就把这些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在了带有红线的信纸上,笔端在纸上沙沙作响,伴随着我的呼吸,整个世界忽然就变得寂静起来。后来,我好不容易地把那封信写完了,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写了十页的纸。”

“只是后来我并没有邮寄给你。”他干裂地笑笑,嘴角微微地向上扬起。

“为什么又反悔了呢?”

“因为我没有勇气。是的,没有勇气。”

“难道邮寄一封信也需要勇气吗?”

他忽然就沉默,低着头,很随意地踢开了脚下的碎石,那块小时候在他白蓝相间的板鞋的左右下往前“跑”了很远,可最终还是停了下来,一起停下来的还有萧嘉懿,“或许对我来说,是这样的吧。”

“好了,萧嘉懿,就到这里吧。”我站在他的正前方看着他,他的眉毛微微上挑,片刻之后缓缓松弛了下来。他很聪明,听出了我这句话的“一语双关”,“再送送你吧,你一个人我怪不放心的。”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啊!再说了,我一会就可以在这里坐末班车回去了。”我指了指身边的公交站牌。

“那我等你坐上车再回去吧。”

我“哦”了一声就站在公交站牌前,我的视线一直都凝视着公交车开来的方向。萧嘉懿站在我的身边,他的视线顺着我张望的方向,“江蕙,你变了。”他的声音冷不伶仃的,伴着晚风,吹到我心里,凉飕飕的。

“有吗?”我干裂地笑笑。

他不说话了,表情异常的严肃,像是在思考一道数学题那样,认认真真、反反复复。

说真的,我希望他说出来,又希望他能到此为止。人在面对一种困境的时候总是希望别人知道,但是又害怕别人偷知了自己的秘密。这种矛盾的心态也是最折磨人的过程,因为矛盾,我们不知道如何去面对。

我捋起遮住了眼帘的刘海,换了话题,我说:“萧嘉懿,对于奶奶的离开,我挺难过的,只是我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宽慰你。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快点好起来,我想她肯定不愿意看到你这样难过,说真的,有的时候,死亡对我们来说是一种解脱。”虽然我从未见过那个过世的老人,她一直都活在乡下,但是在我很小的时候萧嘉懿就曾不断地向我描述,描述他奶奶门前的那个小菜园,夏天的时候总能看到各种时令蔬菜和水果,沾着小黄花的黄瓜、翠绿丛中的橙红色还未完全成熟的番茄、洼地处总会有一小片西瓜,藤蔓不停地朝门口爬,结出带着翠绿纹路的西瓜。萧嘉懿每次从乡下回来向我描述的时候我总会羡慕,羡慕他奶奶门前的菜园子,羡慕那些从未体会过的快乐。

萧嘉懿静静地听着,在我话音落下的时候他开口了。他的声音很轻,像风一样,甚至带着淡淡的苦涩,他说:“我知道。其实,我都知道。我也知道失去一个爱的人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煎熬和悲伤都算不了什么,最重要的是,从此以后,你的生活里就不会有光,仿佛生活在黑暗里一样。所以,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郑州,迫不及待地想抓住你,我不想失去你。我骗不过自己,我也不打算继续骗自己了。”

公交车晃晃荡荡地开来了,刺眼的光线让人睁不开眼,“你回去吧。”我说。

“我看着你上车吧。”

就这样,我踏上了空荡的公交车,透过车窗朝外看,他对我挥手,眼睛里泛着闪亮的光。

这个夜晚很宁静,宁静的有些让人窒息。

如果我闭上了眼会不会死掉呢?会不会呢?

第6章 6.真好,萧嘉懿没有告诉她

刘姐——七色花奶茶店的老板,那个仪态优雅的女人,从未来过奶茶店视察工作,仿佛店面对她来说只是一份摆设,一个毫不起眼的摆设,而不是一份事业。我和她之间的交流仅限于每星期一次的电子邮件。在邮件里我向她汇报营业状况、收支额等各方面的财务问题,当然,我也会附带上自己对奶茶店经营状况的思考和建议,比如夏令时节推出“鲜果情话”系列的饮品。刘姐回复的很简单,只有四个字:“放手去做!”

刘姐对我还真够信任,也不怕这么一个老字号的招牌砸在了我手里。不过,你还别说,奶茶店的生意真的是越发火爆了。特别是最近,“鲜果情话”刚刚上市,一波又一波的少男少女挤破了奶茶店的门槛,人多的跟周日的沃尔玛商场似地。这导致的直接后果是,我闲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被奶茶店霸占了。

其实,忙碌终归是好的,至少,在你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你不会把心思花在另外一件事情了。你整个心思都被手头上的工作占据了,你的眼里只有这些工作,你的心是满的,满当当的心就像盛满水的容器,容不下别的悲伤和愁闷,所以,忙碌有的时候还是一种解脱。

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鲜果情话”刚刚上市,我整个人就被奶茶店拴住了,就连一些选修课也光荣地逃掉了。这样一来,杨姗姗对我就不满了,自从她和何大为好上之后,她把所有的空暇时光都全盘交给了何大为,整个就像是在泡蜜罐子!我们之间的相聚也就仅限于每天的上课时间,而我倒好,连课都不去上了,杨姗姗孤军奋战自然不甘寂寞,于是这妞不止一次地拨打我的电话,“江蕙,你这个小贱人又要逃课吗?”

“恭喜你,回答正确!”

“拜托啊亲,我都帮你占好了位置啊亲!”杨姗姗最近迷上了淘宝,这个我是知道。每天晚上三更半夜的时候这妞都会神出鬼没地给我来了个“QQ抖”,抖完之后又给我发了一串乱七八糟的网址。刚开始我还以为这妞的QQ号被盗了,于是我不敢点。三秒之后这妞发话了,QQ的“滴滴滴”声清脆的厉害,“江蕙,快看看这款衣服怎么样啊亲!”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小企鹅依旧“滴滴滴”着:“亲啊,怎么样啊亲!”后来我才恍然大悟,这妞不是在喊“亲”,是在喊我。在我终于习惯了杨姗姗在QQ上的“亲啊亲”,没想到这妞玩了把穿越,这穿越不得了,一穿就穿了个走火入魔,就连电话里也是“亲啊亲”,整个就是一妖孽横生的淘宝商城!

“拜托啊亲。”我模仿她的语气,“奶茶店的生意很忙很忙啊亲!”

杨姗姗的语调变了,变得异常严肃,像是个谆谆告诫的师长,“江蕙,你别忘了,不管你再怎么忙店面、忙生意,你都得分清自己的身份,你的身份是个学生,对,一个大学生。”

杨姗姗狗嘴里还真吐出了象牙。如果不是因为我一只手正在托着电话,我肯定会“啪啦啦”地给这妞鼓掌。特别是那句“你都得分清自己的身份”,跟匕首似地“刺溜”一声刺进了我的心脏里,我肯定看不到鲜血如注的场面,鲜红的血液早已在我的五肺六脏泛滥成灾了。

是的,我该分清自己的身份了。杨姗姗的这句话把我从睡梦中拉回了现实,我该知道如何面对萧嘉懿了。

逃避终究是无用的。

挂掉电话之后我就近乎瘫痪地坐在了前台,我没有了知觉,没有了视觉,没有了听觉,眼前的一切瞬间就进入了混沌的状态,我的脑海里杂乱无章地飘过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没有了秩序,仿佛所有的回忆像是呼啸而来的海浪,争先恐后地往岸边拥挤,而我自己这么重重地被海浪打在沙滩上,垂死挣扎。

但是,这种混沌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前台的服务生推了推我的肩膀,“经理,有客人找你。”

我“哦”了一声如梦初醒地回到了这个世界,我能听得见情侣间的唧唧咕咕,能看见这个彩色的世界,更重要的是,就在我的眼前,是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而且还是一张精致的面孔。她的脸庞尖瘦,很标准的瓜子脸,一双大而迷人的眼睛像宝石似地闪烁着,她的嘴角微微上扬,两个小酒窝浅浅地浮现在脸庞上,若隐若现,精致的像一个瓷娃娃。

我一时想不起来她是谁,她太熟悉了,又太陌生了,于是,我张了张嘴唇,“请问……你是……”

她笑出声了,朗朗的笑声,清脆的很,像悬挂在窗台上的风铃一样,“江蕙,才四年不见,你就把你的初中同学忘得一干二净了啊,这样不好哦!”

是陶婉怡。

她一开口我就听出来是她了。她的样子变了,变得更漂亮更雅致也更精致了,简直就是人间尤物,只是她的声音没有变,温柔而又富有磁性,语句圆润,掷地有声。

我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可能也没红,只是我觉得脸庞灼烧的厉害。我尴尬地僵持在原地,半天才从脑海中搜出一句话,“你真的是……女大十八变,清水出芙蓉啊!”

陶婉怡欣然接受了我的感叹。她也该习惯了男人或者女人对她的恭维。长得漂亮的女人都这样,喜欢在别人的恭维中享受自身的优越条件,仿佛每一句恭维对她们来说都是一块砖或者一块瓦,这样,日久天长,她们终究能在别人的恭维中为自己建筑一座城堡,加冕称王。

她笑了几秒,“你还是老样子,没有什么变化。不过,江蕙,你就打算这样接待你久别重逢的老同学吗?”她的眼神飘离了一下我才意识到她还站着,于是我忙不迭迭地从前台走出来,在隔层的地方找到了一个位置,她款款坐下,泛着水果香味的波浪卷落了下来又被她捋了起来。

“喝点什么?”

“冰加水。”

她这么一说我就愣住了,半天没有反应过来,记忆向四周蔓延,接着我就想起了萧嘉懿,想起了萧嘉懿最喜欢喝的饮品就是:冰加水。

对,是冰加水——这个几乎不算是饮品的饮品。

“喝什么?”我机械地重复了一遍。

她冲我笑笑,略带调皮的笑笑,“冰加水!”像是怕我不懂似地解释说:“你也知道广州的夏天就是一个蒸炉,能活生生地把人给蒸死,冰加水可算得上是最好的饮品了,至少,对我和萧嘉懿来说,的确是这样的。”她轻描淡写地阐述一种习惯,语气虔诚得不容置疑。

广州,萧嘉懿。

我在心里冷笑,像是大雨磅礴的午后,阳光再次从云层里钻了出来,刺疼了我的眼。

“不打算尝尝我们店里的招牌?”我尽量让自己保持平和,但是我的手指一直都在发抖,那种丝丝的颤抖像是虫子爬过的痕迹,沾染着斑驳了的液体,我知道那些液体是细密的汗水。

“不用了,习惯一旦形成并开始运作起来就很难改变了。”

我勉强地笑笑,算是回应,然后折过身子走到了前台,用勺子从盛满冰块的桶中挖出晶莹透亮的冰块,放在了同样晶莹透亮的玻璃杯中,双手轻轻晃荡着玻璃杯子,冰块与杯子的撞击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疼痛的低吟一样,阵阵的冰冷透过玻璃杯传递到我的手心里,凉的厉害。

我把一杯冰加水放在了她的面前,而我的面前也同样放了一杯。

是的,我调制了两杯。

没有人知道我也习惯喝冰加水,习惯在那带着甜丝儿的冰水里想念萧嘉懿。

我不知道陶婉怡怎么就找到了我。中考结束之后,她就悄无声息地从我们的世界里消失了,就连估分她也不曾出现过。这对我来说自然是一件好事,她不在的日子里,萧嘉懿完全是属于我的,就算我不说话,我也能感觉到萧嘉懿就触手可及地坐在我身边。所以,我打心眼里觉得高兴,这种高兴多多少少参杂着小人得志,但我不是小人,小人都会为了达到某一个目的而不折手段。我什么手段都没有使,什么坏事都没做,只是等来了命运对我的眷顾罢了。填志愿的时候,陶婉怡依旧没有出现。那天上午,我努力地想在人群里搜到她那婀娜多姿的身影,但是我没找到。我悬着的心落下了,彻彻底底地松了一口气,像是历经一场漫长的马拉松那样,带着解脱的舒畅,直觉告诉我,陶婉怡肯定是发挥失常了,肯定是没有考好。我没有感到惋惜,不,准确来说,有那么一点点的惋惜,也不过是几秒钟的时间这种惋惜被一种幸灾乐祸所取代了。我笑了,是那种窃窃的欢喜,我知道,陶婉怡或许就这样从我和萧嘉懿的世界里走出去了,或许再也不会走进来了。

可是,我哪里想得到,真正从萧嘉懿的世界里走出去的人不是陶婉怡,而是我,是我这个彻彻底底的大傻瓜,就这样一次毫无防备的走失,我就再也不是那个江蕙了,我就再也走不进萧嘉懿的世界了。

陶婉怡显然是渴了,她端起玻璃杯就送到了嘴边,喝了一小口就露出了满意的微笑,“还是家乡的水有味道。”

“哪里的水不都还是一样嘛。”

“嗨,江蕙,你可别不相信,还就是不一样。就拿广州来说吧,那个地方的水浸透着海的气息,带着咸咸的味道,可是我们郑州的水就不一样了,有股甘甜味儿。”

陶婉怡说话越来越有味了,这种味道不是嗅觉或者味蕾所能体会得到了,而是要用心来品味。我还记得初中的时候她说话的味道不是这样子,她那时候的话语还是甘甜的,而现在,却是苦涩的,就像她说的那样,“浸透着海的气息”,噢,我忘记了,我们四年没见面了。

对,是四年了。

四年,是一个足够漫长的时间,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每一秒钟的变化,都能彻彻底底地改变一个人,比如萧嘉懿,比如陶婉怡,再比如我——江蕙。

“什么时候去的广州?”我的双手一直都在摩挲着玻璃杯,冰水的凉意一点点地透过杯子传递到我的手心里,这种感觉很好。

“中考之后。”

我就知道是这个答案,这就是所谓的明知故问。明知故问的人分两种,一种聪明绝顶,另一种却刚好相反,傻得厉害。前者带着命运的强势,像是站在某种高度的审判官,而后者则带着命运的呆滞、凄惨,甚至是绝望。

我自然挤不进聪明绝顶的行列,所以,我很不幸地被推进了后者的行列,站在这个行列的里我又一次地明知故问了,“为什么跑到广州去了?”

她笑了笑,笑的很苦涩。但是她并没有急着回答我的问题,反而是端起玻璃杯送到了嘴边。我知道她并不是想喝水,只是想湿润一下自己的回忆,“还不是因为萧嘉懿。”她又喝了一小口水,把杯子放在手掌中把玩着,“中考之后我给他打电话问他估分估得怎么样,他说好不好都无所谓了,他要转走了,转到广州了。当时我的心就凉了,心凉了之后手脚就凉了,再接着浑身就凉透了,跟冰水一样。人这种动物很奇怪,你身体凉透的反应就是觉得冷,但是这种冷却带着一种丧心病狂的灼烧,也就是说,你的身体热了起来,那种寒冷的滚烫。我解释不好这层关系,简单点来说就是我病倒了,莫名其妙地发起了高烧。我被送进了医院,带着液体的针头刺进了我的血管,我没有一点疼痛的感觉,只是觉得冷,冷得厉害,像是掉进了冰窖。我妈妈伏在我的床头哭,她以为我是被中考压坏了,他们也的确给了我太多的压力,于是他们开始内疚起来、想要补偿我,他们问我想要什么,我的意识瞬间就清醒了,我说:‘我什么都不想要,我想去广州上高中,想去广州上高中……’我连着说好几遍,我妈妈惊呆了,后来她又笑了,边笑边哭,抱着我说:‘好’,而我的高烧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好了,跟病倒一样的莫名其妙。三天之后,我出院了,寒冷远离了我,世界重新变得温暖起来了。”

她说完之后从新把杯子送到了嘴边,然后像吸气那样把杯子里仅有的晶莹透亮的水都吸进了肚子里。

“要不要再加一杯?”我看着她手中的空杯子问。

她摇摇头,波浪卷也晃动了几下,“不用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啊?”我转移了话题。我不想在那个话题上持续下去,那样只会让我觉得我自己懦弱觉得自己狭小,跟蚂蚁一样。

“上午的时候。”

“挺厉害的啊,上午回来了,这会就摸到了奶茶店找到了我。”我打趣地说,晃荡了一下玻璃杯,水从杯子里溅了出来,清晰地落在了木质桌子上,缓缓爬行,像是一道泪痕。

“因为你一直都在郑州啊,你可别忘了,郑州可是我的大本营啊,我怎么会找不到你呢?”

“找到我有什么用,我就是一个微乎其微的小人物,你看看,这四年你没有见到我不还是一样过来了嘛。”我还是在打趣,我找不到比打趣更好的方式来交流了。我们不可能像阔别多年的老朋友那样握手执泪,我心里有疙瘩,我解不开这个疙瘩。

“你错了。”陶婉怡严肃起来了,她严肃的样子很庄重,像是审判的法官一样,带着不可触碰的权威,“找到了你,我就能找到萧嘉懿。”她说出了后面这句话,几乎是没有停顿的链接。

我手中的杯子忽然就翻到了,被热度融化掉得有些残缺的冰粒沙沙地往外跑,像是长了脚一样。其实它们是有脚的,它们的脚就是水。我匆忙把杯子扶起来,水流还是不可避免地覆盖了桌面,势不可挡地向四周翻滚。

陶婉怡一动不动,任由那细流一般的冰水落在她白色的裙摆上。“我去了清水胡同,但是胡同早就不是先前的样子了,萧嘉懿不可能会在那里,他在郑州已经没有了家,更没有了家人。我只能找到你,也只有你知道萧嘉懿在哪里,是不是,江蕙,告诉我,萧嘉懿在哪里。”

她的语气是肯定的,这样的肯定里又带着一种悲伤和绝望。

看来萧嘉懿没有告诉她,他在郑州还是有一个家的,就算称不上是一个家,也算是一套房子。

真好,萧嘉懿没有告诉她。

我又像中考那会一样小人得志起来,我低着头用纸巾擦掉桌子上的水渍,慢慢地,像是消磨时光那样,一边消磨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我抬起了头,撞见了陶婉怡的目光。

她的眼睛很空洞,像是丢了魂一样。

第7章 7.此去经年

陶婉怡离开奶茶店的时候很失落。只不过她的失落没有写在脸上,而是写在了眼里。恰恰相反,她的脸上还是挂着笑意的,她站在店门口对我说:“江蕙,见到你很高兴。真的。”我点点头,“我也是。”

她冲我笑笑就踮起了脚丫缓缓下了台阶,她的身影很单薄,微风拂动她的裙摆,摇动着一股不可名状的忧伤。就在我刚要准备转身回店里的时候,陶婉怡叫住了我,她止步不前地站在被梧桐树荫笼所笼罩住的世界里,任由微风拂乱她的波浪卷秀发,“江蕙,你知道什么叫一见倾心、生死与共吗?”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刚刚还在内心翻腾的小人得志瞬间就像是被海浪拍打下去,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她并不期待我的答案,或者说这原本就是一场自问自答,像是预先排练好的电视剧那样,于是,我听见了她的答案,她几乎是笑着说出来的,“江蕙,为了萧嘉懿,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我不怕会有第二次。”

就这样,陶婉怡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了。还没等我从她的声音走出来,眼前只剩下车水马龙的大街和婆娑摇曳的梧桐树,零星的梧桐树叶缓缓地飘落下来,像是一场生命终结的仪式。

这种仪式太过寂静了,寂静到除了心跳声,什么都没有了。

我摸出手机要给萧嘉懿发短信,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按着手机键,可是半天未能打出一个字来,那些已成形或者即将成形的话语被我删了写,写了又删,我的手心里都是汗水,就连手机也变得湿漉漉的,像是被水浸泡过一般。良久之后,我打下了六个字,像是筋疲力尽那样按下了发送键:陶婉怡回来了。

萧嘉懿回的很快,内容也极其简单:“回来就回来吧。”

“我们见见吧,就现在,2路公交车的终点站。”发完这条短信我就关掉了手机,我不想看到萧嘉懿的任何疑问或者推辞,一点都不想,我只是想见到他,现在,立即,马上,刻不容缓地。

我跳上了刚好停下来的2路公交车里,车厢里人很多,拥挤的厉害。我小心翼翼地往后走,还是会晃晃荡荡地踩着别人的脚或者撞到别人的身体,我涨红了脸,一遍又一遍地为自己的不小心道歉,没有人回应我,仿佛大家早已习惯了这种颠簸的伤害,习惯了在自己的世界里思索现在或者未来。

这样也好,我也没必要在说对不起的时候附带送上一张笑脸,我得把所有的微笑都积攒下来,然后统统交给萧嘉懿,除了这仅存下来的言不由衷甚至有些狼狈不堪的微笑,我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交给他了。

萧嘉懿不可能不知道2路公交车的终点站在哪里,或者说,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忘掉,有些记忆就像胚胎一样在心底繁衍,不管你看过多少风景,走过多少城市,你始终都不会忘记最初的美好。

这些美好,终究会伴随着成长,褪去稚嫩,褪去年华,纵然等你老无所依,你依旧能在这些美好的回忆里,经历春夏秋冬,经历年幼的轮回。

我应该告诉你,2路公交车的终点站是我和萧嘉懿的小学,一个历经时光洗磨的地方。

那时候萧嘉懿的妈妈还不是全职太太,她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在小学里教书。我和萧嘉懿的童年就是在她所任职的学校里度过的,每天早上吃过早饭之后我都会被江采文像拎小鸡一样拎到萧嘉懿家里,江采文在丢下我的同时都会丢下一些琐碎的东西,比如一小瓶香油或者一支未拆封的唇膏。那时候的化妆品还只是稀罕的玩意儿,但是江采文有,仿佛她从来都不缺这些东西,梳妆柜上摆满了瓶瓶罐罐的东西,女人都喜欢这东西。萧嘉懿的妈妈也是个女人,自然也不例外。她总会在接过江采文手中的礼物的同时让萧嘉懿给我拿几颗糖吃。那时候的糖果都是硬的,很甜。包糖的锡箔纸也很好看,五光十色的,放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和萧嘉懿在吃完糖果之后总会把这些锡箔纸收藏起来,小心翼翼地叠在一起,整整齐齐地放在口袋里,仿佛口袋里重新装满了糖果一般。江采文离开之后,萧嘉懿的妈妈就会用自行车载着我们去学校。自行车是带杠的那种,现在已经很少见了,时代的发展只会化繁为简,朝更为美观、时尚的潮流发展,陈旧的、臃肿的东西只会被磨灭掉,不管那些东西曾经承载了多少美好的记忆。萧嘉懿坐在前排的杠上,我坐在后车座上,自行车每次在滑行的时候萧嘉懿的妈妈总不会忘记嘱咐我说:“小江蕙一定要抓紧车后座哦。不然就会摔倒在地,头破血流的。”她说这话的时候总会附带上头破血流、面目狰狞的表情,现在想想是相当的滑稽可笑,但是,在当时,有的只是天翻地覆的恐慌。于是,我紧紧地抓紧了车后座,惊恐不安地看着路边的房屋和树木一点点地被我丢在了身后。只不过,再怎么丢也丢不掉萧嘉懿向我招手的样子,还有她妈妈宽大的身体。那时候我真羡慕萧嘉懿,至少他用不着像我这样胆战心惊地抓着车后座,因为他妈妈会护着他,任何时候任何地点,而我不一样,我除了能看到她的后背,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该继续跟你讲讲那个小学,那个填充了我和萧嘉懿所有记忆的小学。小学并不大,除去两栋教学楼、一栋办公楼就剩下广阔的操场了。那时候我和萧嘉懿只对操场有兴趣,因为这个操场足够大,大的我和萧嘉懿可以任情地奔跑或者玩躲猫猫的游戏。操场的四周都是密集的花坛,每年春天的时候都会有蝴蝶翩翩起舞,我和萧嘉懿扑捉蝴蝶,有一次我没扑捉到蝴蝶,在抓住花蕾的那一刻被蜜蜂蛰了手,我忍不住疼痛坐在阴凉的地面上哭,萧嘉懿跑了过来,他一把抱住了我,像个小大人那样哄我,可是我的手还是疼,我把眼泪和鼻涕都涂抹到了他的衣襟上,于是他变得法子来哄我,编花篮啊折花帽子啊,我不知道他小小年纪哪里学来得这么多的手艺,一看到那五颜六色的花蕾边帽子我就不哭了,萧嘉懿就笑着把它戴到了我头上,他说:“江蕙,我们来玩过家家好不好,我是你的新郎,你是我的新娘……”

我以为自己足够坚强,但是每一次想起这些场景的时候,那些被我费尽心思建筑起来的壁垒总会不堪一击地毁于一旦,这一次也不例外,我迎着车窗,眼泪一不小心就掉了下来。视线变得模糊了,记忆却变得清晰起来,年幼的萧嘉懿又一次在我的脑海中雀跃起来,他把编织成花冠的帽子戴在我的头上,对我说:“江蕙,我们来玩过家家好不好,我是你的新郎,你是我的新娘……”

再多的山盟海誓也敌不过年幼时的童言无忌,哪怕只是一个玩笑,哪怕只是一场游戏,我们也要用尽终生的时光来缅怀,遗憾的是,我成了别人的新娘,你却不是我的新郎。

我从公交车上下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了萧嘉懿,他站在公交站牌边,目光刚好与我相撞,也就是那一刻,我看见他紧缩着的眉头舒展开了。

“不用看了,就我一个人,我没有把陶婉怡带来。”

他冲我笑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我知道。”

“你为什么躲着不见她?她那么漂亮,那么爱你。”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江蕙。”他忽然就变得严肃起来,像是面对一道数学题那么面对着我。我想,他早已在心里把这道数学题反反复复地演算了一遍又一遍,只不过,他一直未能找到解决的方法,于是这个问题就这样成了一道难题,缠着萧嘉懿,也缠着我。他停顿了几秒,接着说,“你为什么躲着不见我?”

我就知道萧嘉懿会把问题转移到我身上来,从他重新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打算要放过我,这样也好,我们迟早都会摊牌,迟早都会面对,逃是逃不掉的。

“陪我看看校园的风景吧,我好久没来了。”

萧嘉懿跟在我的身后,夕阳的余晖把我们的身影拉的很长。不过,这并未持续太久,很快,那些长长的身影就被路边的梧桐树垂下的阴影所掩盖住了。

郑州这座城市最美的风景或许就是梧桐树了,粗壮的树干笔直地立在马路的两边,像保家卫国的战士那样英姿飒爽。我念高中的时候总会做2路公交车来到这里,带着某种规律性地游荡,一波又一波放学的孩子从我身边聚聚散散,天真无邪的样子总会让我想起萧嘉懿,想起那些被时光掩埋掉的小游戏、小玩笑。

还好,虽然,这座日新月异的城市不断地拆掉陈旧的建筑,以一种盛气凌人的姿势向世人显摆着它的魅力,但是,它终究还是保留下了那些古老的梧桐树,像是包容着自己的孩子那样包容着它们。

小学早已放学了,阴凉的街道没有太多的吵闹与喧哗,偶尔会有三三两两的小学生背着书包,吸允着雪糕从我们身边走过,他们吃东西的样子很可爱,彼此分享着手中融化的雪糕,快乐的像个天使。其中有对小情侣,在看见我和萧嘉懿之后脸上闪烁着诡异的笑,那个调皮的男孩子朝我们晃动着他们十指相扣的双手,俏皮的厉害。我顺手就抓住了那个男孩子的衣角,像个咄咄逼人的老师那样看着他,他显然是被我的气势吓住了,不知所措地看着我说:“你不会告诉我班主任吧?”

“不会。”我松开了手,半蹲了下来,“你要好好对她哦,保护她,不要让她受欺负。”

那个男孩子重重地点了点头,像是下定了决心来做某个承诺似地,坚定的语气毋容置疑,“姐姐,我会的。”承诺完了之后他把脸转向了萧嘉懿,模仿着我的语气说:“你也要好好对姐姐哦,保护姐姐,不要让她受欺负。”

第8章 8.我没有说谎

是这样的,我没有撒谎。

早在萧嘉懿回来之前,我就已经和另一个人男人结了婚,或许你已经猜到了这个男人是谁,没错,你猜对了,是唐齐铭。

那是2011年3月份的时候,我过完生日的第二天清早,阳光很好。我穿着睡衣拉开了卧室的房门,我已经习惯了在屋子里穿着睡衣游走,哪怕唐齐铭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我也毫不忌讳。这一次也不例外,只不过他正在拖地,红木色的地板被湿漉漉的拖把画出一道又一道的线,像是被雨水淋洗过一般,透亮的很。

唐齐铭拖地的样子很专注,他显然没有意识到我站在他的身后注视着他。有那么一刻,我的眼前像放着快进电影一样放着我和唐齐铭的生活,没有什么惊心动魄,也没有什么情意绵绵,平淡的如同饮啄白开水,或许这就是生活的本来面貌,平平淡淡,相依为命。

我已经开始把相依为命用在我和唐齐铭的身上了。我们两个像是被这个世界抛弃的孩子一般,各自舔舐着心头的伤口,忍辱负重而又顽强到底地活下去,幸福这个概念渐渐被我们淡化了下去,存活下来的却是寂寥的岁月。

这样的岁月里没有太多奢侈的念头,商场里打折的商品都会让我们兴奋一个晚上,我们推着购物车,像结婚多年的小夫妇那样在琳琅满目的商场里选购商品,对比价钱和分量,斤斤计较地学着过日子,虽然我们还只是室友。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才豁然发觉,原来我和萧嘉懿越走越远了,这辈子都不可能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了,他在天上,我在地上,我们不会再有交集,我爱他,也只能是我心底唯一的秘密了。

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心酸,眼泪止都止不住地往外冒,唐齐铭就是这个时候停下了手中晃动的拖把,走到了我的跟前,他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轻微地晃动着我的身体,问我:“江蕙,你这是……怎么了?”

我抬起头看他,眼前朦胧一片,我说,“唐齐铭,你说,如果2012年是世界末日,你会怎么办?”

唐齐铭显然是被我的问题愣住了,他拉了一下拖把,让它平缓地靠在墙壁上,等这一切都做好了之后他就笑了,没有声音地笑,他说,“江蕙,你真滑稽,大清早醒来就想这些无聊的问题。”

我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擦了一把眼泪,继而看着他说:“说真的,我并不是畏惧死亡,而是畏惧在死亡之前我依旧一无所有,我计较的并不是功名利禄,那些都是虚的,死了之后带也带不走的。我计较的是,如果2012是世界末日,那么我的世界连温暖的希望都没有了,我坚强地活下去就是为了寻找温暖,寻找某种让我赖以生存的希望和寄托,我不想这么冰冷的死掉,到了另一个世界那该多孤单啊、多冰冷啊……”我的眼泪又止不住地落了下来,它们最近很廉价,动不动就喜欢往外冒。

唐齐铭一把就将我揽入了怀里,他的怀抱很温暖,我忽然就想起了萧嘉懿,想起了年少时的那些童真和快乐,于是我哭得更厉害了,我一个劲地把眼泪和鼻涕抹在了唐齐铭的身上。他并不计较,宽慰我说:“就算2012真的是世界末日,那也用不着怕,我在陪着你,全世界的人都在陪在你。”

我不哭了,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我说:“萧嘉懿,你今年多大了。”

“22。”说完之后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小时候上学比较笨,总是留级,班里的同学都叫我‘留级狗’,于是现在光荣地迈进了大龄男青年的行列。”

“很好,”我把脸上的泪痕擦拭干净,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出来,我的脑海里一直都在组织着语言,我说:“唐齐铭,你愿不愿意娶我,就现在!”

唐齐铭显然是被我的问题吓住了,他心里肯定在想:这唱的都是哪一出啊,恋爱都省略掉了,相亲的环节也不要了,直接就结婚?!他肯定是在心里笑话我,或者认为我是个张扬的女孩子。我管不了这些了,我就是想结婚,特别想。这样,我就能永远地把萧嘉懿封锁在我的心底,这样,就算2012年真的是世界末日,我也是有家有室,不是孤单一个人去面对。

“你爱我吗?”半天之后他张口说话,像是要检验一道产品那样检验我。

我看着他紧锁的眉头,摇了摇头,“我只是想跟你一起过日子,我们不谈爱,爱都是虚的,也不能当饭吃,我们只谈过日子,只有日子才是实在的,每一分每秒,都是实实在在的。就算2012年真的是世界末日,我也甘心,过一天算一天。”

唐齐铭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看着我,像是在按下确定键那样问我:“江蕙,如果你是因为上次那件事情而感谢我,我想,你不必这样。”

我觉得我有必要告诉你“上次那件事情”,但不是现在,那些都是后话。现在,我只想结婚,像宣告独立那样向这个世界宣告我不是孤军作战。

“唐齐铭,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我开始咆哮了。

唐齐铭“哦”了一下,接着看着我说:“什么时候?”

“就现在!”

“你确定?”

“确定!”

“你不会后悔?”

“你他妈怎么那么多废话!”我爆了粗口,然后扭头钻进了卧室,换衣服,洗漱,找到各类证件的时候唐齐铭已经在客厅里等着我了。他坐在沙发上,见我出来,他站了起来,“江蕙,我再问你一遍,你真的确定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扬着手中的户口薄,考入大学那一年,我就把自己的户口从江采文的户口薄转了出来,她自然不知道这些事情,我也没有必要告诉她,这些原本就是我自己的事情,就像此刻我要跟唐齐铭去办结婚证,我也没打算告诉她。

不仅是江采文,连杨姗姗我都没有打算告诉她。这原本就是我和唐齐铭两个人的事情,有我们两个,这就够了。

唐齐铭不再说话了,他跟在我的身后关上了门,门阀的撞击声在空荡的楼梯里很响,带着某种歇斯里地的吼叫,但是这声音很短,就那么一瞬间的功夫,就像我当初关上江采文房子的门阀一样。

后来,楼道里恢复了寂静,仿佛那道沉闷的声响根本就不曾来过这世界一般。

就这样,我和唐齐铭办下了结婚证,通红的小本子,九块钱的手工费,握在手心里沉甸甸的。那对小本子肯定不止九块钱的价值,但是到底值多少、用什么来衡量,我并不清楚。它只是一个开端,或者说是一把打开某扇门的钥匙,等我走进了这扇门,看清楚了这间屋子里所有被时光摩挲过的痕迹,或许就会明白它到底值多少钱,只不过,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从民政局出来的时候阳光很刺眼,唐齐铭走在前面,我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郑重地把那个小红本子放在上衣的口袋里,然后他回过身子对我笑,“江蕙,我们去庆祝一下怎么样?”

“庆祝?”我用那个小红本遮在眼帘前,一并遮挡掉刺眼的阳光,“也好,是该庆祝一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