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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齐铭顺势就牵起了我的手,不管你信不信,这都是我们第一次牵手,而第一次牵手竟然是在我们领下结婚证的时候。我的世界也真够荒唐的,搁天涯上我就是被人辱骂的白痴,可是白痴的不仅是我,还有唐齐铭,那么理智的一个人也跟着我一起荒唐起来了。难道这就是古文所说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毫无疑问的,我肯定是那墨者,把唐齐铭也给染黑了。

唐齐铭带我去了一家煲菜馆,我们点了三道招牌菜还叫了一打啤酒,我看着那些琉璃翠绿的酒水问唐齐铭:“你这是要酗酒吗?”

唐齐铭撬开了酒瓶盖,往我面前的杯子倒酒水,枯黄流动的液体串出白花花的泡沫,像是盛开的昙花一样,寂静无声,等那些白花花的泡沫即将溢出玻璃杯子的时候,唐齐铭打破了这种寂静,“难得今天是个好日子。”他说这话的时候顺手擦了一把眼泪,也就是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他的眼睛湿润了。

“你该不是后悔了吧?”我打趣说,端起酒杯子送到嘴边喝了一小口,清凉透底,真过瘾。就在我准备一饮而尽的时候他拦下了我的手,“江蕙,这第一杯酒应该是我们干杯的,你可不能那么仔细地独吞了。”

“好,干杯!”我将杯子举到他面前,“是不是该说点什么?”

“那就……”他眼珠翻转了一下,继而将目光落在我的身上,“那就祝我们新婚愉快、百年好合、白头到老、地久天长!”

我没有说话,只是端着杯子碰上了他的酒杯,“叮当”一声清脆的声响,有冰凉的酒水从水杯中晃荡出来,沾染在我的手腕上,凉的厉害。我把那满满当当的一杯酒水送到了嘴边,闭上了眼,“咕咚”一声灌进肚子里。

真过瘾。

那天下午,唐齐铭一直都在喝酒,他喝酒的时候是带着笑的。我只听说过李白的“借酒消愁愁更愁”,刚学这首诗的时候,我一直觉得人只会在苦闷在悲伤的时候才喝酒,李白就是一个例子,他一辈子都怀才不遇,一辈子都在苦闷中借酒消愁。我没有想到其实人在快乐的时候也喜欢喝酒的,唐齐铭就是一个例子,他喝酒的时候脸上都是笑着的,被酒烧红的脸庞散发着红晕,像是被晚霞染红了一样。

我固执地觉得唐齐铭会醉掉,他喝了那么多酒,脸变得那么通红,不醉掉才怪呢。于是我就花大把的时光等待唐齐铭醉掉,没有目的和缘由的。其实时间这东西过起来是很快的,它的意义完全取决于你有没有目标。等待的人是艰难的,说到底又是幸福的,每一天,每一个小时,其实都是在接近,它们都用在了刀刃上,只要足够接近,等待必然意味着一寸光阴一寸金。在等待的过程中,我也会端起杯子和他“干杯”,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闲聊着现在和未来,其实那些都是虚幻的东西,我们只能确定方向,并不能看到以后的真实面目,这样的讨论在本质是叫做臆想,但是我们不愿意承认自己患有“臆想症”,于是我们强化了这样的讨论,叫展望明天。

啤酒越喝到最后就越变得苦涩起来,感觉是一种依赖性极强的东西,它一旦迷恋上了某种东西势必要奋战到底,分出个胜负不可。但是,人是动态,酒水是静态,这样奋战的结果只能是惨败而归。这一招叫以静制动,武侠小说里经常这样写。

所以,最终醉掉的不是唐齐铭,而是我——江蕙,我伏在狼藉的桌子上抓酒瓶子,我觉得我还能喝两瓶或者三瓶,这才喝多少啊,怎么可能就这么醉掉呢?

但是,我的的确确是醉掉了,我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饭馆的,我甚至不记得我和唐齐铭去了民政局办了结婚证,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地徘徊着我和萧嘉懿的童年时光,在那个绿草如茵的操场上他把编织好的花冠戴在我的头上对我说:“江蕙,我们玩过家家好不好,我是你的新郎,你是我的新娘……”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不是在绿草如茵的操场上,而是在自己的房间里,窗帘紧拉着,没有光线透进来,我翻了一个身子要做起来,手指触碰到枕巾,湿漉漉的。我打了一个寒颤,伸出手来摸放在床边的衣服,接着,我摸出了那个烙着“结婚证”三个烫金大字的小本本,我紧紧地握着它,内心一片荒凉。

我终究不是你的新娘,你也会成为别人的新郎。而我依旧爱你,这是无人能知的秘密,深埋在我的心底,陪我到时光的尽头。

第9章 9.而我不能忘

“天方夜谭,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我把过程讲完之后,萧嘉懿丢给了我这么一句话,他的语调是平缓的,甚至带着某种讥笑。

我没有去看他的脸,其实我也用不着去看他的脸。漆黑的夜空早已汩没了整个世界,虽然马路边的灯光早已打破了黑暗的束缚,但是单凭这些光亮还是不足以去观察一个人脸上细微的变化。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但是,萧嘉懿,我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我捋了一下刘海,加重了语气,“每一句都是真的。”

萧嘉懿不再说话了,他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似的,把头重重地靠在椅背上,片刻的沉默之后我接着说:“其实我们现在过得蛮好的,他忙着做家教,忙着照顾我,我们在同一个屋檐下分享彼此的温暖,这样很好的。”

实际上也确实如此。我和唐齐铭领证结婚的第二天,他也加入了兼职的队伍里,做家教、做销售。他对我说,江蕙,我也知道我挣不了几个钱,但是不管能挣几个子我都愿意去做,这样,我就可以存够一笔钱带你去度回蜜月或者给你买一件丝绸的裙子了。也正因为如此,我和唐齐铭的连一起吃晚饭的机会都没有了,每顿的晚餐都是靠街边的吃食来裹腹,有的时候是地摊上的一碗热干面,有的时候仅仅只是一杯豆浆,但是不管我们回到家了有多晚,唐齐铭总会给我熬红枣银耳粥或者莲子八宝粥,热气腾腾的粥盛在白瓷小碗里,伴着电视机里传出来的婉转女播音的声音,一起流进肚子里。

“江蕙……”萧嘉懿在叫我,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熬夜之后发出的腔调,“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不知所措地玩弄着手指,却被萧嘉懿一把抓住它们,他的力气很大,都抓疼我了,但是我没有动,任由他仅仅抓着我的手,“江蕙,告诉我,你是在骗我,告诉我,你是在骗我……”

我空洞地抬起头,僵硬地看着他,他的皮肤真好啊,真干净啊,真纯粹啊,眉毛浓而不乱,精致的很。

“是不是,江蕙,你是在骗我吧?”他忽然就笑了起来,那种略带悲伤的苦笑,流经脸庞的时候并不协调,倒显得有些残破。

我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我极力地想抽回手,但是每一次,都会被萧嘉懿抓的更紧,于是我妥协了,不动了,任由萧嘉懿死死地抓着它们,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小的厉害,像是上课时候说的悄悄话那样,“萧嘉懿,别这样,陶婉怡才是最合适你的。”

时隔四年,我第二次说出这句话。

说完之后我的眼泪就往外冒了出来,悄无声息地划破了我的脸。四年前,我带着酸意违背心愿地要成全萧嘉懿和陶婉怡,那时候我自卑的像只丑小鸭;四年后的今天,我筋疲力尽了,我所能说的或许也只剩下这么一句话了。

萧嘉懿松开了我的手,双手在骨骼的微疼下重新活跃了起来,自由而又盲目。

“她再怎么好,都不是你,都不是我那个青梅竹马的江蕙。”他说完这句话就从木椅上站了起来,背过我朝广阔的大街走去。我在他身后叫他的名字,他并不理我,也没有停下行走的步伐。就这样,我看着萧嘉懿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越走越远,越来越小,直至变成了一个小点,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寂寥的夜晚。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说过了,它们最近很廉价,这是真的。

生活的面貌就是“补”,拆东墙,补西墙;拆北墙,补南墙,补到最后……补到最后生活会原封不动,却可以焕然一新。

我就是这样拆掉了年幼时的执拗和酸楚,用唐齐铭这扇墙来填补了我生活里的空白,补到最后,生活果真焕然一新了。但是我心里清楚,不管我补得多么认真,那些修补过的青白痕迹怎么抹都抹不掉。

我一直都坐在小学的长椅上等萧嘉懿,我固执地觉得他肯定会回来找我,像小时候玩捉迷藏那样掘地三尺也要把我找出来。但是,这一次,我失算了,萧嘉懿没有回来,回来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大爷,他手中晃动着的手电筒刺痛了我的眼睛,他说:“姑娘,你赶紧回家吧,我得锁大门了。”

我晃晃荡荡地站了起来,手脚酸麻,还没刚走两步就蹲在了地上,老大爷扶住了我,他说:“姑娘,你没事吧?”

我苦涩地笑笑,挣扎着站了起来,抬起酸麻的小腿缓缓走出大门口。我走的很艰辛,每一步都会有剧烈的酸麻感,我觉得我的双脚会失去使唤,随时跌倒在地上,但是,我没有,我低估了我自己,我晃晃荡荡地坐上了公交车,晃晃荡荡地回到了家。

屋子里黑乎乎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股浓烈的酒味儿,我侧过身子开了灯,屋子瞬间变得通亮起来,也就是这个时候我看见了唐齐铭,他醉乎乎地坐在沙发边地板上,身边是一排杂乱无章的啤酒瓶子,残留的酒水从瓶子里流出来,一滴一滴地落在光滑的地板上,汇成了一片小小的泊。

“你这是怎么回事啊?”我把钥匙丢在桌子上,跨过横七竖八的瓶子站在了唐齐铭跟前,他呆滞地看了我一眼,握着碧绿的啤酒瓶子就往嘴里灌,我伸出手来拉他手中的酒瓶,哗啦啦的酒水晃荡了出来,洒在了他胸前的衣襟上。

“还喝!想喝死吗!”

他伸出手要去寻找身边的啤酒,碧绿的瓶子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一片胡乱之后他把目光锁在了我的身上,伸出手来对我说:“把酒给我……”

我把啤酒背在身后,“唐齐铭,你想喝死吗?”

他苦涩地笑笑,手臂重重地衰落下来,“啪啦”一声打在他的大腿上,“喝死?”他兀自笑起来,毫无节奏地拍打着双腿,“喝死了之后你是不是就会觉得解放了?就会义无反顾地投入到那个帅哥的怀抱里了?嘿,说真的,他的确比我帅。”

我手中的酒瓶“咣当”一声脱落在地,喷散出来的液体打湿了我的鞋子,所幸瓶子并没有碎掉,“当当当”地在地板上打着圈儿。

“你说什么?”我的声音低的厉害,灼烧的气体从我的牙缝里挤出来,汩没在参杂着酒气的空气里。

唐齐铭没有看我,他使劲全身的力气要从地板上站起来,但他是真的醉掉了,身体摇摇晃晃地支起又落下。后来,他把左手放在沙发上,缓缓地支撑起了整个身体,摇摇欲坠地站在了我跟前,“江蕙,”他摇摇晃晃地后腿了一步,双脚踢到了横七竖八的啤酒瓶子,伴着“咣当咣当”的声响,他说话了,“当初是你要跟我结婚的,我也知道,你并不是因为爱我才要跟我在一起,但是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现在你都是我的老婆,我的媳妇,我的女人……”他摇摇晃晃地抓住了我的双肩,呼出的酒气喷在了我的脸上,“可是呢……你连碰都不让我碰你,从领证到现在,你住你的,我住我的,我们这样的夫妻,名存实亡!如果不是因为我在小学附近做家教看到了那一幕,我想,我这辈子都会被你蒙在鼓里。”他狡黠地笑笑,话音落下之后,他便咬住了我的唇,让人作恶的酒气在我的嘴里散发开来。我使劲地想要推开他,但是他却把我抱的更紧了,我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得到他的体温、他心脏跳动的节奏。我疯掉了,没命地打他、拧他,但是他都无动于衷,炽热的双唇紧紧地贴在我的嘴上,带着酒气的舌头像小蛇一样掘开了我的唇齿,游刃有余地在我的口腔里滑行。

我举手投降了,任由他炙热的唇舌在我脖间滑行,地板上的啤酒瓶子撞击在一起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唐齐铭就是这个时候把我抱了起来,他的嘴唇未曾离开过我的脸庞,他缓缓地把我放在了床上,顺势压在我的身体上,他温柔地把手指插进了我的头发里,扼住我的头颅亲吻我的脖子,他的呼吸很重,像是赛跑时发出的喘息,紧密而又富有节奏。

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眼睛空洞地看着白花花的天花板,我不敢闭上眼。我怕闭上眼之后萧嘉懿就能从我的脑海里钻出来,于是我强忍着泪水睁大了双眼,仿佛失去了知觉。

唐齐铭停了下来,像是突然之间就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似的,他用双手支起身子,面红耳赤地看着我说:“对不起……江蕙。”

我眨了一下眼睛,豆大的泪水丝丝地滚落下来,我伸出手来抱住了他的脊梁,然后把薄唇送到了他的嘴边,这一次不是他吻我,是我吻他。我们陷入了无休止的战斗之中,此起彼伏,经久不息。

后来,唐齐铭睡着了,他又高又大,占据了我三分之二的床铺,于是我像只小鸟一样卷缩在他赤裸的胸膛下。

他睡觉的样子很安详,细密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痒痒的。

我忽然想起萧嘉懿千里迢迢地回到郑州对我说的第三句话,在我挂掉唐齐铭电话的时候他问我:“他是你男朋友吧?对你真好。”我说,“不是。”

可实际上,我也并没有撒谎,给我打电话的唐齐铭原本就不是我的男朋友,他的名字印烙着“结婚证”三个大字的深红色小本里,这个小本里还有另一个名字,叫江蕙。

第10章 10.我很好

已经三天了。

这三天的时间里,萧嘉懿不曾来找过我,甚至连一条短信都不曾发给我的,我的手机寂静地贴在我的口袋里,不吵也不闹,安静的像个熟睡的孩子。

其实,这样也很好,我终究是把心头的包袱放了下来,不用再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地害怕别人偷窥了我的秘密。我照例去奶茶店去打理经营,照例在晚上的时候喝唐齐铭煲的银耳莲子汤,让华润的白银耳丝丝地滚进我的肚子里。

这原本就该是我的生活,如果没有那么多的贪念,每个人势必都会过得很好。

矛盾就在这里,没有人会诚心诚意地说:我很好。

唐齐铭总是试图跟我说话。他趁我喝汤的时候坐在我身边,漫无目的地按着遥控器,电视机的画面来回旋转,从新闻频道跳跃到娱乐频道,婉转动听的女声里夹杂着唐齐铭低沉的声音:“汤怎么样,甜不甜?”

我没有看他,自顾自地喝汤,“还好。”

“那就多喝点。”他又换了频道,张靓颖的《我们说好的》MV就这样撕心裂肺地呈现在了我的眼前。我的手抖了一下,陶瓷小勺差点摔落在地,碰到陶瓷碗壁上,发出“叮当”的声响,这声响很卑微,唐齐铭没有听见,他就此把遥控器放在沙发前的狭长木桌上,他说:“张靓颖的唱功真不错,总是能把人心底最苦涩的东西唱出来。”

我没有回应他,低着头搅拌银耳汤,淡白色的汤汁在勺子的搅拌下形成了漩涡,我的视线也被这漩涡笼罩住了,慢慢地变得模糊起来。于是,我总觉得碗里的漩涡会越席卷越大,终有那么一天,会将我一并席卷进去,万劫不复。

“对了,江蕙,你都喜欢谁的歌?”

“刘若英吧。”我微微抬起头,但视线并未落在唐齐铭的身上,“我觉得她的歌唱得很有味道。”

“那有机会我们去听一场刘若英的演唱会。”

“还是算了吧,喜欢一个人就该把他放在心底,这样就能无时不想起。”

“嗨,喜欢一个人就应该去听她的演唱会,和着音乐的节奏和她一起唱歌,为她鼓掌加油,为她呐喊,为她疯狂,如果你连这些都做不到,那么你未必就是真的喜欢她了。喜欢和爱,原本就是一场疯狂的旅途,如果你不曾疯狂过,那么你肯定不知道爱究竟有多么深沉。”

我缓缓放下搅拌的勺子,一并将碗也放在了桌子上,电视机银屏里晃荡着色彩鲜明的舞台背景,在昏昏暗暗的客厅里显得有些眩晕,唐齐铭趁机抓住了我的手,我如触电般想要把手抽出来,却被他抓的更紧了。他的手掌很大,清凉而富有力度,他不动声色地向我靠近,柔软的沙发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就在他滚烫的呼吸凑到我脸庞的时候,我伸出另一只手堵在了他的唇边,“我累了。”

唐齐铭笑笑,他拨开我的手,亲吻了一下我的额头,“晚安吧。”

我慌慌张张地站起来,丢下还未喝完的银耳汤就溜进了卧室,关上门之后我顺手将门反锁住了,我背靠着木门,眼睛空洞地注视着漆黑的房间,这样的世界很寂静,我依旧能听得见客厅里传出张靓颖的歌声,但是我的脑子里在想着什么,我并不知道。

我浑身瘫痪似地趴在了床上,柔软的被褥堵住了我的脸庞,呼吸瞬间变得困难起来,涨得我筋疲力尽,于是我翻过身来,背靠在床边,摸出了手机。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江采文的声音很疲惫。她这样的开场白让我觉得很生疏,一时无所适从,在我的记忆里,我永远都处于被动的地位,任由她数落、责骂甚至是抽我耳光子,现在,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柔和起来,像是唠家常那样在我耳边回荡。

“你怎么还没睡?!”

“人老了,总是会失眠。”

我的心忽然就抽动了一下,按理说我该高兴才是,亲眼看着年幼时折磨自己的女人一点点地衰老,亲眼目睹她的苦难和落魄,这本该是我所期盼的,而现在,我所期盼的一切都变成了现实,我都看到了,都听到了,却可丝毫高兴不起来。

“你该出去走一走,白天的时候扭扭秧歌、跳跳舞什么的。”

“扭秧歌?扭秧歌的都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婆,我今年才四十三!”

江采文忿忿不平的语气传到我耳膜中的时候我忍不住笑了,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那么一天,我和江采文的关系能和谐亲密,可事实上这样微妙的关系很短暂,也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以至于后来我常想,这样的亲密到底有没有出现过?是的,我怀疑了自己,就像年幼时的那个下午,她在一场漫长的交谈之后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对我说:“小江惠,你在这里跟叔叔玩一会好吗,妈妈去趟洗手间。”可是后来我不仅等回了她,还等回了她扇在我脸庞的耳光,直至今日,那种火辣辣的疼痛依旧拂之不去。

“萧嘉懿还经常陪你吃饭?”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话题引到了这里。你猜到了,这个电话我打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没了,他好几天没来了。”江采文的声音变了味道,冷冰冰的。

我“哦”了一声刚想跟她道声晚安挂掉电话的时候江采文开始絮絮叨叨起来了,她说,“我前两天跟萧嘉懿的妈妈通了回电话,邀请她来郑州住几天,她高兴地说好,还说要给你带礼物,到时候人家回来了你可别有躲着不见人家,别让人家笑话我养的女儿没素质没教养,还有……还有,前几天我在小区门口闲逛的时候碰到了一个可漂亮的女孩子,人家说是你初中同学,还买了大包小包的礼品来咱家坐了一会儿,我留她在家吃饭,她谢绝了,我也没那个福气沾你的光,吃你同学给我买的礼品,所以你改天请人家吃顿饭,把买礼品的钱还给人家,这个月你就甭给我钱了,钱算我买礼品了。噢,对了,她叫陶什么婉怡来着。”

“我知道了。”我说,“那没什么事情就挂了吧,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挂吧。”

手机贴着我的脸,一点点地下坠,直到落在了床上,打在了我的腿上,我才如梦初醒过来,有那么一刻,我忽然觉得眼泪就要落了下来,但是我费劲了力气将它们活生生地吞在了肚子里。

我寻思着要不要给陶婉怡打个电话,改天约她出来吃顿饭顺便把钱还给她,可是当我翻开电话薄的时候我才发觉原来我根本就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实际上我从未想过要她的联系方式,不管是初中还是时隔四年她重新站在我面前,我都没有想过,我要她的联系方式做什么呢?联络感情吗?我们有感情可联络吗?

想到这里,我不禁苦笑起来,把她的电话存在电话薄里,每次看到她的名字的时候都要自我提醒说:“我比不上陶婉怡,我配不上萧嘉懿”吗?

真讽刺。

第11章 11.时光会教我们如何遗忘

钟表是很残忍的机器,它“咔咔咔”地把时间统统剪碎,容不得你说“Yes”或者“No”,除了全盘照收,我们别无选择。原因很简单,时间的统治者不是我们,甚至连我们自己,也在时间被“咔咔咔”地剪掉的同时一起被剪碎。

很快,就进入了六月份。我不得不强调,六月份的郑州就像个蒸笼,由于雨季尚且在南方流连忘返,所以,北方的城市在烈日的炙烤下变得滚烫、闷热。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守在屋子里,其中也包括我,我整日都守在奶茶店里,在临窗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那时候我眼神空洞地看着车水马龙的大街、看着店面外的几棵梧桐大树,偶尔有微风沙沙作响,几片枯黄的叶子缓缓地飘落下来。

我都忘记了自己在想什么,或者说,应该想点什么。我的脑子里浑浑噩噩的,就像浆糊一样模糊不清起来,我记不得很多事情了,我也不愿意想以后的事情了,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任由时光被“咔咔咔”地剪碎,一同剪碎掉我的安静、我的悲伤。

陶婉怡来找过我一次,还是在奶茶店。我记不起来具体的时间了,好像是昨天,又好像是很久以前,我说过,我最近脑子里浑浑噩噩,就像浆糊一样模糊不清起来了。但是,我还记得她穿着粉红色的连衣裙,是淑女坊的衣服,我认得那个牌子,这还得益于杨姗姗,一心想转变风格做淑女,衣着穿行上怎么可能会不光顾淑女坊?!我还记得那是一个傍晚,夕阳已经将天边的云霞染红了,整个城市就像镀上了一层金箔,闪闪发光。每天傍晚,奶茶店都不会有什么生意,这样也好,我有足够多的时间坐在窗前发呆。陶婉怡就是这个时候坐在了我对面,我并没有察觉,因为我的视线一直注视着窗外的晚霞,因为我一直都在发呆。

陶婉怡叫了我三声我才恍若如梦地醒过来。其实我并不知道她究竟叫了我多少声,是她自己说叫了我三声,我只听见了最后一声。

“你怎么来了?”我干裂地说,想要挤出一丝笑意,可是后来我才发现嘴唇干裂疼痛。

“怎么?不欢迎老同学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起身站起来要帮她倒水,她喊住了我,“江蕙,我不渴。”

我回过头对她报以微笑,“我渴。”我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调制冰加水,冰块撞击在玻璃杯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水珠滚动,陶婉怡对我竖起了大拇指,“Cool!”她说,“江蕙,我觉得你应该做一名调酒师,你肯定会做的相当成功。”

我喝了一口冰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冰凉的液体开始在我的身体里发挥作用,从皮肤到血液都变得凉爽起来。数秒之后我又喝了一口,狼吞虎咽一般。

“如果你想学的话我可以帮你介绍老师,你知道的,我爸爸开的是洋酒行,这一方面他认识不少精湛的调酒师。”

“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我并不想学。”

“没关系,等你哪天想学了告诉我,我会帮你安排妥当的。”她捋了一下垂下的卷发,将它们整齐地码在了耳朵后面。

“不要告诉我,你来找我的目的就是为了告诉我,你可以帮我找个调酒师当老师。”我端起杯子,晃荡着杯中仅剩下的小半杯水。

“江蕙,我真是服了你了。”她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摊摊手,很有英伦风范,“你永远都是这么刻薄。”

“这不叫刻薄,这叫坦诚。”我笑着说,“你应该说,我不懂得虚伪。”

陶婉怡也笑了,“好吧,我全招。”她做出举手投降的样子,“我找到萧嘉懿了,我想,我们很快就要回去了,你知道的,他是休了一个月的假期,我是逃了一个月的课。这学期就要结束了,我们还得回去忙着考试。”

我注意到她说话用的是“我们”,而不是“我和他”。

说真的,我也觉得“我们”要比“我和他”来的顺口。

“什么时候走?要不要我送送你们?”我把杯子里的冰水一饮而尽。

“明天下午的飞机,票我已经订好了。我来就是想跟你道个别。”

道别?我在心里笑,用得着道别吗?我们有“别”可“道”吗?你只不过是想来向我炫舞扬威,向我证明你有足够的能耐把萧嘉懿带走罢了,还非得找个友情万岁的借口说什么道别。

真可笑。

“暑假还会回来吗?”说出这句话我就反悔了,我并没有什么目的,至少,在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没有任何目的或者象征性的意义,但是我看见陶婉怡的脸色变了,变得苍白,她露出洁白的牙齿对我笑,笑的很无力,“我想,可能不会回来了吧。”她强调了语气:“应该是这样的。”

“挺好的。”

“我想我得走了,我和萧嘉懿约好了晚上一起吃饭看电影。”她站了起来。

“噢,那快去吧。”

在她即将走出奶茶店的时候我叫住了她,我想起了江采文对我的嘱咐,于是我掏出钱包,数出十张红色的纸币走到她的跟前,“你这是做什么?”她不解地看着我手中的纸币,满脸的困惑。

“我妈妈说你上次去看望了她还买了大包小包的礼品,她说她过意不去,让我把礼品的钱还你。”

“可别这样。”她推着我的手,“我去看阿姨是应该的,买东西也是应该的,你这样让我觉得很难堪的。”

“可是你不收下我没法向我妈妈交代,我也会很难堪的。”

她还是屈服了,从我手里接过钱。然后面红耳赤地往外走,高跟鞋“嘀嗒嘀嗒”地在铺满了落叶的地面上发出不停息的声响,那“嘀嗒嘀嗒”的声响像极了钟表晃动的声音。

我忽然有种感觉,时间才是真正的赢家,它正在把我一点点地剪断、剪碎,我看不到以后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我只能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慢慢向前爬行,任由时间将我统统剪碎,直至生命的完结。

陶婉怡走了之后我又重新坐在了窗前,安静地摸索着空荡荡的玻璃杯。没有人看得出来我的安静是假的。其实我在玩,玩我的玩具,也没有人知道我的玩具是什么,我的玩具是时间。

直到现在,我依旧在把玩着自己的玩具,静静地坐在临窗前的位置上,任由时间将我“咔咔咔”地剪碎。在我未被完全剪碎之前,江采文把电话打了过来,她很少打电话给我,每次的电话都带着极强的目的性,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关系,一起生活了十九年的产物,也难怪陶婉怡会说我刻薄,因为我是被一个刻薄的女人养大的,在那些被时光剪碎的日子里,在我最需要爱的年纪,没有人将我视如掌上明珠,没有人会惦记着我,我需要的并不多,可是上天连一丝都舍不得给予我。就这样,我冰冷地长大了。

“萧嘉懿下午回广州了,你知道不知道?”她并未等我回答便接着说,“他留下了一包东西给你,说让我亲手交给你,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你有时间就回来取走吧。”

“好。”

看来陶婉怡是昨天下午来找的我,因为我记得她说:“明天下午的飞机,票我已经订好了”可为什么我觉得像是隔了很多天,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空洞洞地对江采文说“好”。我知道,我只是说说而已,她也知道。

总是这样,我和她之间的交谈从未绕过圈子,即便是在我很小的时候,也是如此,她不会像别的家长那样拐弯抹角地向我阐述某一个道理并通过身体力行地实践给我看,她只会告诉我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如果我做错了,等待我的只是巴掌,很清脆的声响煽在我的脸上,火辣辣的疼痛。电视剧里经常有这样的镜头,导演为了达到某种效果,会在被煽的人的嘴角上涂点红色的液体,只是他不会明白,那种“啪啦”作响的声音比那红色的液体还要可怕,因为每当这种声音在我的世界里响起的时候,我的耳朵里只剩下“嗡嗡嗡……”的东西……

后来我总会想,倘若我未被她捡养,是不是早已死掉了?如果那时候我就死掉了,是不是就不会有现在这么多的身不由己了?!

想到这里,我竟然发现自己在笑。真的,是在笑。

第12章 12.爱是灼烧的灯火,我们都是飞蛾

生活究竟是按部就班地滑行着。

直至萧嘉懿离开,他也不曾来见我一面或者发条短信与我道别,我和他有“别”可“道”,可却偏偏不道,这样也好,我终不过是他生命里的路人甲,走过之后就散了,可是陶婉怡不同,他们很配。

直到现在我也依旧这么认为。至少,我做不到在他中考之后转学去广州的时候陪他一起去,可是陶婉怡做到了,而且在他休学回郑州的时候,她也逃课追了回来。

所以,跟陶婉怡相比,我什么资本都没有,什么都不是。

我也没去江采文家拿萧嘉懿留给我的东西。至于是什么东西,我见到和不见到的结局都是一样的,所以,我何必让自己心力交瘁地遭受一场浩劫呢。人生已经如此的艰难,有些事情就不要拆穿,林宥嘉在《说谎》里就这么唱的。我在吵杂的马路边听到了这首歌,脚步就此停了下来,直至音乐的终结,我听见自己简单地重复着这句歌词,歌不成歌,调不成调。

郑州依旧酷暑难耐,从早到晚,空气中只剩下燥热和沉闷。我打心底地渴望能有场倾盆大雨,豌豆大小的雨点从天而降,噼里啪啦地打在人身上,想想都过瘾。所以每天早上我出门上课的时候都会抬起头看看湛蓝的天空,偶尔会有两只灰色的麻雀相互追逐着在我的视线里飞过,我在心里祈祷:变天吧,下雨吧。

人在困境中总是习惯祈祷,祈祷这个世界上有神灵或者超自然的力量存在,能解救自己于水深火热之中。这样的祈祷或多或少地带着命运的无可奈何的悲哀,他们把这悲哀藏在了心里,竖起双手,十指相并,虔诚地等待着命运中的奇迹,哪怕是一线希望,也会破涕为笑。

这群人里也包括我,只不过我藏着人群里,没有人看得见我虔诚的样子。

我想上天肯定是听见了我的祈祷,听见了我日日夜夜的哭诉,肯定是这样的。在萧嘉懿离开郑州的第五天,郑州下起了大雨。沉闷已久的世界瞬间被雨水所浸透,整个世界变得黑压压的,我抓起书本就往外跑,杨姗姗在我身后叫:“江蕙,等等我啊,等等我。”

我没有理她,自顾自地往外跑,跑出教学楼大门的时候,凉飕飕的寒气逼近了我的身躯,有雨水溅落下来,洒在我的头上、肩膀上、身上。我深深地闭上了眼,然后一头钻进了这被雨水弥漫了的世界里。

我没命地往前跑,我的脑海乱糟糟的,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萧嘉懿的样子不间断地从我的脑海中蹦出来,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想伸出手来抓住他,但是等待我的只是渐行渐远的幻景。后来我筋疲力尽地跪在了地面上,眼泪混合着雨水吧嗒吧嗒地往下落。杨姗姗就是这个时候追上了我,她的头发湿漉漉的,有雨水落下来滴在我的脸上,她扶起我,“江蕙,你疯掉了吗?”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她抱在了怀里,咧开嘴狼嚎大哭起来。

她也跟着我哭,边哭边拍打我的背,“好江蕙,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她总是这样,纵然我什么都不说,她也能懂得我心里的苦楚。

“快起来,再这样下去我们会病倒的。”她替我擦干了眼角的泪水,然后扶着我往寝室楼走。很多人都在看着我们,他们撑着五颜六色的伞,漫无目的,像是看着疯子一样看着我们。我想,在他们的世界里,我们大抵就是一个疯子。

人总是需要给悲伤找一个宣泄口,不管你走到哪里,看着怎样的风景,都需要一个宣泄口。这样,挤压在心底的苦楚才会慢慢流出,这是好事情。

能哭出来,都是好事情。

杨姗姗从衣柜里翻出干净的衣服让我换上,她的头发还在滴着水,吧嗒吧嗒地落在光滑的桌面上,“快点换上衣服,不然会着凉的。”她说完这句话就打起喷嚏起来。

我笑话她,把衣服往她身上套,她挣扎着推辞,我一把抱住了她,眼泪止都止不住地往外冒,我说:“杨姗姗,我们去吃火锅好不好?!”

她说“好”。

整个下午我们都坐在火锅店里用热气腾腾的火锅来打发时光。我很少这样轻薄时间,总觉得每日的时间,不管是一分还是一秒,丢掉之后就不会再有,剩下的只有空荡荡的未来。而未来是个很虚幻的概念,说真的,我都不知道它到底存在不存在。

杨姗姗点了很多的菜,红白相间的肥牛肉和翠绿的青菜摆满了桌子,就连服务员都一脸惊恐地看着我们,脆生生地问我们:“美女,请问你们减肥的秘籍是什么?”

杨姗姗没有理会她,她只顾着给我涮牛肉了,边涮边跟我说话。

她说:“学校东门新开了家蛋糕房,做的糕点真的不错,晚点我们去尝尝。”

我说:“好。”

我把刚捞出锅的肥牛肉放在装满花生酱的碟子里沾了沾就往嘴里送,还未散开的热度在我的嘴里滚烫灼烧,眼泪瞬间就往外冒。我龇牙咧嘴地继续往嘴里塞肉,只有食物才能弥补我无尽的悲伤。

杨姗姗拦住了我的手,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江蕙,你用不着这么折磨自己。”

我苦涩地笑笑,“哪有,我就是想吃东西。”

“你就撒谎吧,反正疼得是你自个儿的心。”她总是这样,一语成谶。

我低下头,漫无目的地用筷子搅拌着盘子里的花生酱,我说:“杨姗姗,我只是觉得遗憾。”

“遗憾没能和你的暗恋地久天长?”她轻微地叹了口气,放下筷子,拿起纸巾擦拭嘴角的油渍,“天下哪有那么多美好的事情。”

“我不知道。我就是想跟着他,不管他走到哪里,我就是想跟着他。”

“那你为什么不去把他追回来呢?”

我没有说话。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整个空间都是寂静的,我能感觉到心口伴随着呼吸微微发疼,我想找个东西堵住它,可实际上我没有抓到任何东西,就像在汪洋的大海里一般,甚至连一根稻草都没有。于是,我把自己的左手捂在了心口的位置,像是等待一场浩荡的劫难。

“你还是不够爱他。”杨姗姗苦笑起来,“暗恋支撑到了最后,都变成了自恋。那个对象只不过是一个躯壳,灵魂其实是我们自己塑造出来的神,明白这件事之后你自然会觉得失落,因为你害怕的根本就不是他是否喜欢你,而是有一天,你也不再会喜欢他。”

她说的话总是让我陷入沉思,有那么一刻,我忽然发现自己根本就不了解杨姗姗,关于她的过去,她的经历,我一点都不了解。

我继续低着头吃火锅,我把滚烫的肉卷塞进嘴里,反反复复地咀嚼,一同咀嚼着杨姗姗的那句话。我像做着一道证明题那样想要证明这句话是错误的,不管是正论还是反论,只要证明它是错误的就算成功。于是我像回到了高中的教室,面对着空白的试卷,眉头紧皱,深思熟虑。我所缺少的是论证,我也清楚,这论证就是时间。

火锅吃到一半的时候我的电话响了,是一完全陌生的电话号码,于是我清了清嗓子,按下接听键之后客客气气地说:“你好,哪位?”

“你好,请问是江蕙小姐吗?”是个婉转的女声。

“是的,我是。”我答,“请问您是……”

“你有时间吗?我想我们有必要聊一聊。”她停顿了片刻,加重了语气说,“关于唐齐铭。”

我的手不经意地抖动了一下,桌角边的筷子随之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我的脑海只闪过一个镜头,那就是唐齐铭手臂上的那道疤痕。

我想,从我们降临这个世界开始,很多的事情都已经被命运安排好了,不管你信或是不信,都是如此。我们势单力薄,无法与命运抗衡,只能默默地承受,终有一天,那些苦楚会被我们慢慢地消化掉。

我们约好见面的地点是富丽堂皇的咖啡厅。我从未来过这么高档的地方,所以一时间就不知所措起来。由于刚刚下过雨,我的鞋子不可避免地沾染了泥渍,整个样子就像个小丑。我站在咖啡厅门口徘徊了很久,终于鼓起了勇气要进去的时候,穿着黑色制服的迎宾员并没为我拉开门。恰恰相反,他冷冰冰地打量我说:“小姐,你有预约吗?”

我脸“唰”得一下就红了,我没有想过来这样的地方还要预约。我张了张嘴,小的可怜的声音从我喉咙里发出来:“我是……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是王小姐吗?”

我不知道王小姐是谁,只顾着点头。

迎宾员脸上瞬间就堆满了笑,他一边为我开门一边作揖说:“小姐,请进。王小姐早已恭候您多时。”

我抬起脚步就往里面走,灰色帆布鞋踩在光鲜明亮的红地毯上,留下了一排排污渍。我弯下腰,想要把鞋子脱掉的时候,一个清脆的声响在我的耳畔响起:“江蕙小姐,这里不需要脱鞋。”

我拾起目光,看见一双琉璃的高跟鞋,配着浅红色丝绸一般的连衣裙。那连衣裙的款式我见过,就在前几天,杨姗姗拿着本时尚杂志指着跟这件款式一样的连衣裙跟我说:“江蕙,这件连衣裙真的是美翻了。”我也搞不清楚杨姗姗口中的“美翻了”到底是美到了什么程度,她的新词多得我数不完。反正从她那痴迷的眼神中我也能明白个大概,大抵就是跟何大为是同一级的了。于是我就回答她:“喜欢你就买呗。”她一脸的失落,“你以为这是白菜价啊,说买就买!这件衣服都六位数了!”她无比唏嘘地叹了口气,接着我听见她说:“不行,我得去淘宝上看看有没有相似的款式,买个冒牌货回来。”

当时我还在心里感慨,六位数的衣服傻子才会穿在身上。穿衣服的目的是为了什么,首要目的自然是为了遮羞,其次是舒服,最后才是美观。如果花一百块钱就能达到十万块的效果,为什么还要浪费那么多的钱呢?这笔钱用在贫困学生、用在疾病缠身却无钱医治而等待死亡的人身上,能换来多少希望。可是,用这笔钱买一件衣服的人根本就不懂,因为他们不缺钱,他们缺的是捉襟见肘的经历和怜悯。

我一直以为这类人离我很远,可是我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们就这样高高在上地站在了我面前,衣光鲜艳,像个瓷娃娃。

我终究还是穿着帆布鞋走过了红地毯,然后跟着她的步子走到了临窗的位置上。软皮沙发上绣着典雅的花纹,我叫不上名字,我只是清楚这样的环境不属于我。

“喝点什么?”她笑容可掬地坐在了我对面,落落大方。

“不用了。”我谢绝,双手不知所措地放在膝盖上。在这个高雅万千的地方,我不过是个小丑,供人观摩取笑。我只想离开这个地方,越快越好。

“唐齐铭还好吧?”她并不看我,只是很优雅的搅拌着咖啡,陶瓷勺子碰在瓷杯壁上发出“叮叮叮”的清脆声响,还没等我回答,她便笑了起来,“江蕙小姐,你毁掉了他,你知道不知道!”还未等我反应过来,那杯浓黑的咖啡就迎面泼在了我的脸上,我捂着脸发出“啊”的一声惨叫。

没有人来理会我的疼痛。这不是我的地盘,没有人会帮我说话。也不会有服务员来为我打抱不平。在某种威慑面前,他们也都是弱者。世界总是这样,在某种强势面前,我们不可避免地选择屈服。这样的日子我过得多了,渐渐也就习惯了。于是,我摸出纸巾擦拭掉脸上的污渍,心里还在暗自庆幸:幸好不是热咖啡。

“江蕙小姐,这杯卡布奇若的味道还不错吧?”

“很好,谢谢。”我站了起来,手里攥着纸巾。我说过,这样的日子我过得多了,渐渐也就习惯了。我没有多余的力量与她持衡,只能选择忍辱负重、默默承受。生活总是这样,让你受尽屈辱,到头来才教会你活着的意义。我一直在等生活教会给我的意义,一直都在等。可是王小姐并没有放过我,她叫住了我,“江蕙小姐,我不管你用了什么手段迷惑住了唐齐铭,我都要提醒你,这场闹剧都该到此为止了。如果你足够聪明,就请你马上离开他,至于你们所谓的结婚证,我会给你一笔钱,作为对你的补偿。”

我木木地站在原地,攥在手心里的纸巾落在了地板上。就在刚刚我还在疑惑她怎么就知道了我的名字和电话,可是现在,所有的疑惑都烟消云散了,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唐齐铭。知道“结婚证”的事情,只有我和唐齐铭。很显然,这一切都是唐齐铭告诉她的。我想,是这样的。

我抬起脚往外走,只是这一次,我再也没有担心自己的帆布鞋会弄脏光鲜的红地毯。咖啡馆的服务员一脸鄙夷地看着我,我也丝毫没有放在心上。都笑话去吧。

刚下过雨的城市显得格外干净清晰。我漫无目的地在街头游荡,暖黄色的路灯将我的身影拖得很长,所以,整个世界也只有我的影子在陪着我,尽管络绎不绝的人群从我的身边走过、尽管车水马龙的街道填充了黑夜的寂寞。

每个人的心中都住着寂寞,这寂寞无声无形,我们想方设法地想要抛弃它、丢掉它、甚至是要毁灭它,可是不管我们费了多大的力气、流了多少的汗水,到头来却发现自己非但没有消灭它,恰恰相反,它越变越大,直至填充了整颗心的容量,也就是这个时候我们方会知晓,寂寞这东西,我们这辈子都是丢不掉的。它只会像我们的影子那样跟着我们,直至我们走进了坟墓。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时间这概念变得很稀薄,我也不觉得累,就那么漫无目的地沿着街道走着,后来我看见闪烁着“七色花”的霓虹灯,才缓缓停下了步伐,走进了奶茶店。

还没刚走进奶茶店我就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你怎么都猜不到我看见了谁。说真的,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自从我接任奶茶店的经理之后他几乎就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唯一一次的撞面还是半个月前,杨姗姗带着他来吃唐齐铭烧的小菜。对于何大为,我一直觉得内疚。因为刘姐并没履行她的承诺,将何大为安排到更好的地方。所以那天中午吃饭之前我在心里打着腹稿多多少少要向他表示一下歉意,可是还没刚坐上饭桌我就发现这顿饭纯粹成了唐齐铭和何大为的交流会,这两人简直就是一见如故,把酒话事,从国内到国际,没完没了,根本就没我和杨姗姗插嘴的空隙。于是那顿饭,我和杨姗姗就顾着吃了。吃完之后唐齐铭拉着何大为到他卧室里打魔兽世界,而杨姗姗就顾着拉我去看淑女坊的衣服了。

所以这次见到何大为,我感到格外的高兴,一方面我想好好地向他表示一下歉意,另一方面奶茶店最近出现了点状况,我想向他请教一下。于是,我把所有的不快都丢到了脑后,满脸笑容地坐在了他对面,“何经理,哪阵风把您给吹到了奶茶店啊?”

他喝了口果汁朝我笑笑,一贯的小酒窝迷人的很,难怪会把杨姗姗迷的神魂颠倒、转变风格走淑女路线,帅气的男人就是有这样的魅力。“得,何经理都是过去时了,现在进行时的是江经理,我也就刚巧路过这里,顺便进来看看,喝杯果汁,毕竟这里曾经是我的战场。”

“你每天来我们都欢迎。”我笑,“何经理现在在哪里高就呢?”

“一个小外企。”他说,末了又补充一句:“过着被资本家压迫的日子。”说完之后他便发出朗朗的笑声。

“何经理,是我对不起你。”

“嗨,你说的是什么话啊,哪有什么对不起啊!”他皱着眉头看着我,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想,如果不是因为我,他自然还会留在奶茶店做何经理,自然会过着安逸的日子,想到这里我更加觉得愧疚,感觉自己就是那鸠,把雀的巢给占了。

他像是明白我的心思似的,接着说:“江蕙,你是个肯吃苦耐劳的女孩子,你接手奶茶店原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再说了,我也不可能一辈子窝在奶茶店当个小经理吧,外面的世界很大,我也应该出去闯闯,长长见识。所以啊,别觉得对我愧疚什么的,没这一回事。”他停顿了片刻,对我笑笑,“其实我该感谢你,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遇见杨姗姗呢?”

“这么说我也做了回媒婆。不过,说真的,杨姗姗是个好女孩,为了你她什么都愿意做。”

“我知道。所以,我才更加努力地去工作,我想给她一个美好的明天,不让她受到任何的苦楚。”他抬着头,眼神落在窗外的夜景,像是看着自己的未来那样,无限神往。

我不忍心打破他神往时的安静,于是默不作声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心里却感慨着:杨姗姗,你比我幸运,所以你注定了要比我幸福。

后来,他长长地吸了口气,眼光落在了我的身上,我从他眼珠里看到类似光芒的东西在闪烁着,他朝我笑笑,“唐齐铭也不错呢……”

未等他说完,我便打断了他,“噢,对了,有个问题我想向你请教一下。”

他收缩住了笑容,“什么问题?”

“奶茶店的经营出现了状况,特别是最近三四天,顾客少的可怜,饮品的制作流程没有任何的问题,口感如常。所以,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很正常。”他认真地说,“每个人都会出现厌倦期,不管是饮品还是感情,都是如此。所以,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过不了多久,他们想念某种感觉或者味道的时候自然便会回来了。”他拍拍我的肩膀,然后站了起来,“时候也不早了,我得回去了,明天还要上班。你也早点回去吧。”

我起身要送他的时候他把我拦在了店里,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江蕙,如果我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还请你多多包涵。”

“哪里的话,当初如果不是因为你的提携,我指不定还站在哪个吵杂的商场发传单或者推销商品来着呢。我能有今天,多亏是因为你。”我说的是心里话,当初面试那天,如果不是何大为多问了我几个问题,我也未必会被录取。或许,我依旧过着某种窘迫的日子,看人眼色、受尽苦楚。

他不再说话,只是干咧咧地冲我笑笑,然后一头扎进了朦胧的夜色。这样的夜晚很寂静,或者说,这个世界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都该是如此的寂静,躁动不安的只是我们自己本身。

我走回店里处理当日的账目,这是我每日必修的功课。因为没有什么顾客,我便让员工提前下班回去休息。空荡荡的奶茶店变得寂静冷清,我不喜欢这样的冷清,于是便开了音响放刘若英的歌。她的歌总会让我觉得安宁,我说不出来为什么。我敲着键盘核对营业状况,依旧是个“损兵折将”的惨记。我叹了口气,心里盘算着该如何给刘姐发邮件向她交代。就在这个时候,有阴影落了下来,遮住了我面前的光线。我心头一惊,猛地抬起头,看见了一张鬼脸,吓得我心惊肉跳。

“有病啊你!”我张口就骂。

唐齐铭只顾着笑,“我就跟你开个玩笑罢了,谁知道你的胆子这么小。”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那样恬不知耻吗?”一想到那个王小姐泼在我脸上的咖啡,我所有的安宁都没了。

“我不就跟你扮了个鬼脸吗,怎么就恬不知耻了?”他辩解。

“你自个儿心里清楚。”我没理会他,我怕再这样下去我会暴跳如雷。

“我不清楚,我一点都不清楚。”他跟我较起了真。

“你现在何止是恬不知耻,更是厚颜无耻。”

“你这人真是……”他皱着眉头,看着我,“真是狗咬吕洞宾。我打你电话打不通,好心出来找你,你倒好,见我便骂。我哪里得罪了你?”

“唐齐铭,你不用对我虚情假意。你也用不着这样,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给颗糖就哄好了。”我的语气很平和,甚至在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嘴角还是带着笑意的,暴风雨前的天空都这样,平静的很。

“江蕙!”

“好,既然你那么健忘,那么我就来告诉你。反正这场游戏我也玩够了,我们也该结束了。”

“你说什么?”他打断我,“什么叫游戏,什么叫我们也该结束了?”

“我们所谓的结婚证,我们所谓的婚姻,都该结束了,你该回到你的世界里,我也该过我自己的日子,就像我们根本就不认识那样,各自为生。”

“江蕙,你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