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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难道这不是你想要的结果吗?何必呢,都这个时候了,你没必要在我面前伪装了。”

他很沮丧地看着我,眼神让我琢磨不透。其实我也懒得琢磨,总是琢磨别人的心思我累了,我也倦了,这实在是太没有意义了。所以,我索性就什么都不去想,坦然面对就是了。

“江蕙,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对我说,我真没有想到。”他苦笑着摇摇头。

“我也没想到你会这样对我。明明是受够了我,你还不愿意当面说出来,却让你的老相好出面来解决。唐齐铭,我看错你了,你真虚伪。”

“随便你怎么说,我问心无愧。”

“你当然会问心无愧了,因为这都是你想要的结果,你怎么会问心有愧呢?你的出发点、你的立场都是从你自身出发,你认定了某个结果,自然会不顾一切、在所不惜。所以这本身就不存在什么有愧无愧了。”

“江蕙……”他暴跳如雷地拍了一下桌子,然后瞪着我说,“如果你真的这么认为,那么请你告诉我你的依据,我不想糊里糊涂地被你冤枉。”

他的脸涨得通红,我被他的样子吓住了,他从未在我面前这样过,他一直都是那个安静的男生。我甚至开始怀疑我自己的判断了,可是,如果不是他,还能有谁呢?还能有谁知道我和他的“结婚证”呢?没有人了,这个人也只能是他了。

“王小姐你认识吗?”

“王小姐?你说的是谁?王馨蕊?”他皱着眉头看着我。

看来我判断的并不错,不然他怎么能那么迅速地反应过来?我忽然就觉得心口有股气压着我,让我喘不过气来,于是我转过身子倒了杯水,大口大口地喝着。唐齐铭也不说话了,他垂下了脸,我看不见他的眼神,只是等我喝完了水,听见他低沉的声音:“走,我们回家。”

我放下杯子不愿再说话,事实摆在我面前,再多的争论也不过是徒劳无益。所以,我慢慢在心里说服了自己接受这样的事实。原本就是卑贱的命运,比不得别人的娇贵和蛮横。这些年生活教会我最多的便是低头,在江采文面前低头,在被人辱骂的时候低头,在承受生命的重量的时候低头……我力量微博,无力抵抗,只能学会低头。这样的悲哀我能独自吞噬。

从奶茶店回到租来的“家”里,我们谁也没再说话。我换完鞋子便钻进了卧室,反锁住了门,我不想面对他,也不想与他争论。总是这样,在承受某种重量的时候我习惯了默默地躲在黑暗里。这样,就不会有人看见我的凄惨和眼泪,那些都是我苟延喘息的证据,我不愿意把它们公布在别人的眼里,我更不祈求别人的同情。没有人会感同身受地为你想,他们只会站在自己的角度大发感慨、悲天悯人,可实际上,他们是因为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苦楚。能说的出来的苦楚算得上什么苦楚?

整个屋子很安静,只有卫生间里传来流水的声响,断断续续的。不用想我就知道,是唐齐铭在洗澡。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人,感情是很微妙的。这种微妙最大的传输纽带还是声音。当初我和江采文住在一起也是如此,每天我都能听到她制造出来的琐碎的声响,后来我也渐渐习惯了这些声响的陪伴,在寂寥的夜晚也不再觉得孤单。

流水声响了很久。在我的记忆中,这该是他洗澡花费最长的时间。我甚至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是不是忘记了关掉了淋浴。若是以前,我肯定会敲门提醒他不要浪费水资源,只是今晚上,我没有力气和心情,只是苟延喘息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又过了一段时间,流水声终于停下了下来,客厅里传来走动的声响,几秒之后,是沉重的关门声,再以后,我什么都听不到了。也正因为如此,我忽然觉得有些失落。

我开始努力回忆点什么。人总是这样,习惯用回忆来填补某种空白,不管这回忆或长或短,都能找到短暂的归宿。归宿这东西很模糊,它不是具体的一套房子、一个目的地,而是某种依靠。至少当初我和唐齐铭办下“结婚证”的目的便是如此,我太没有安全感、没有归属感,于是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到一个归宿,让我脱离苦海,让我重新过活。可是,现在我才发现我错了,错就错在我把“归宿”这东西寄托在了别人的身上,到头来,我依旧没有归宿,依旧没有安全感。

第二天早上,是杨姗姗的电话把我吵醒的。我睡意朦胧,意犹未尽,连说话的声音都无比疲惫。可是杨姗姗不同,她的声音都是欢快的。

“江蕙,你可真够懒的,都十点钟了你还睡!”

我抱着电话,神志不清地说:“嗯。”

“今天上午你来不来学校?”

“嗯。”

“你‘嗯’什么‘嗯’,到底来不来啊?”她显然是意识到我的困意阑珊。

“杨姗姗,什么事情我们晚点再说好吗,我现在只想睡觉。”我的嗓音沙哑。

“再晚就没机会了。”她说,“有家银行要来我们院里招两名实习生,你知道的,这是个好机会。所以,你最好赶紧过来,咱俩一起去试试运气。”

“嗯。”我抱着电话说。

“你到底听明白了没有?”

“我知道了。你去吧,我不想去,我只想睡觉。”

“没救了。睡死吧。”杨姗姗说完就把电话给挂了。

我翻了个身,可是睡意瞬间都没有了。于是,我从床上爬起来,拉开门的时候我才发现屋子里空荡荡的,唐齐铭不在家。

这是我第一次睁开眼的时候没有看到唐齐铭的身影还有热气腾腾的早餐,我想我得习惯这样的日子,就像习惯寂寞那样。

第13章 13.你的不辞而别,我的落荒而逃

唐齐铭再也没有回来过,他甚至连“再见”都没有跟我说。我知道,这是他一贯的风格。只是,我不喜欢,不喜欢他强迫性地让我接受他这种做事风格。但是,我又无可奈何,他的电话打不通,我除了默默地承受,别无他法。

屋子里空的厉害,每天晚上我都希望能听见流水声、走动声,甚至是关门声,但是,等待我的只是空荡的寂静。于是,我从床上爬起来窝在客厅的沙发上,我把屋子的灯全开了。白花花的灯光让我忘记了该节省用电。

屋子里乱糟糟的。茶几上摆满了五颜六色的食品包装袋,有些袋子凌乱地掉在了地板上,我也懒得拾起来丢在垃圾桶里,我没有力气。只是窝在沙发上,似睡非睡。大多的时候我都是清醒着的,这种状态很不好,因为我总是想起很多的事情,比如小时候因为切土豆割破了手指,鲜红的血液留在白色的案板上,我心里慌得厉害,却忍着疼痛摸索着去找创可贴,我不敢告诉江采文,我怕她骂我笨;再比如,小学的时候我因为不愿意加入某种小队伍的活动而被奚落和耻笑,这种带有围攻性的奚落渐渐演变成了拳头,直到今日,我依然记得三五个拳头齐齐地落在我后背心的那种惨烈的剧痛,整颗心都像是被穿透了一般,我打不过他们,只能蹲在地上哭。于是,更多的人围观我、耻笑我,没有人会站出来,除了萧嘉懿。他像个即将爆炸的炸弹一般扔掉肩膀上的书包,一把推倒我身边的坏孩子,然后随手就抓住其中一个人往死里打。他打架的样子很蛮横,青筋暴跳,脸被血液涨得很红,所以,很多孩子都落荒而逃。最后,他扶起我,帮我抹掉眼泪的时候我才发现他的手臂在流血,鲜红的血液顺着臂弯长驱直入,一直流进了我心底,这么多年,我怎么都忘不掉。

有的时候我想累了就倒在沙发上睡觉。这时候连睡觉都是恐慌的,我总会梦见小时候的疼痛和眼泪,于是我在梦里哭,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我的手腕上。我从睡梦中惊醒,一时间竟然分不清什么是梦,什么是现实。只是无力地盯着墙壁上的钟表,秒钟一圈又一圈地晃荡,时光变得如此漫长。

唐齐铭是个好人。我总会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念叨着这句话。我并不需要听众,或者说,我的听众其实就是我自己。我把自己的故事说给自己听,像是患有失忆症那样絮絮叨叨。后来我问自己:“你爱他吗?”

不爱。这是内心深处第一时间跳出来的声音。我想,这也是我的答案。我并不爱他,我所爱的是萧嘉懿。而唐齐铭,只是个好人,他的出现只是为了带给我某种温暖。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良心不安。我想,王馨蕊说的不错,他是个好人,好人理所当然的应该幸福,而我,不能毁掉他的幸福。

就是这样。

于是我勉强地支撑起身体,想要把唐齐铭的东西打包。如果他还回来的话就可以直接带走了,免得他到时候忙活起来手忙脚乱落下些许东西。我还没刚从沙发上站起来,有平缓的敲门声打破了我的计划。我转身开门,接着,我看见了江采文。

我不知道她怎么就知道了我住在这里,我从来都没有告诉她在外面租着房子。我自知,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没有必要告诉她。

还没等我开口要问,巴掌声已经在空荡的楼梯响起,火辣的疼痛从我的脸庞蔓延开来,我侧过脸看她,她的眼睛里像是燃烧起来一般,这把火在她的眼睛里烧了很多年。我不知道是否有那么一天,它会自动熄灭。

“下贱的胚子,你还活着?”她依旧像我小时候那样张口便骂、伸手便打,在她面前,我从来都不是一个让她觉得心疼的孩子,而是一个实施暴力的工具。我已经习惯了她的谩骂和巴掌,这些东西填充了我年幼时所有的记忆,以至于我时常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存在着某种心理缺陷,也正是因为这种缺陷,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掉进某个深渊,除了垂死挣扎,别无他法。

她踏进屋子,像个租客那样看了一遍房子,然后坐在沙发上,“家里有地方你不住,你在外面租房子住。房租不要钱还是怎么回事?”

我倚着门槛,提醒她,“那是你的家,我没有家。”

她的脸色瞬间就变得苍白,在窗帘紧闭的客厅里,形如鬼魅。我只是觉得她的眼神一点点地垂了下去,落在布满了垃圾袋的茶几上。她伸出手把那些五颜六色的垃圾袋捡到了一起,装在了一个白色的塑料袋里,而那个塑料袋也是她从地板上捡起来的。屋子里寂静得只有塑料袋挤压在一起所发出的微弱的声音,后来这声音消失了下去,她也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桌角把垃圾桶里的垃圾袋一起提了起来。

我拉住了她,“不用麻烦你,我自己会收拾。”

她并没有丢下那些垃圾,反而将它们抓的更紧了。她抬起了头,发出重重的叹息,然后走出了我的屋子。

我甚至不知道她来找我的目的,是为了给我一巴掌将我大骂一顿还是要帮我收拾垃圾?我不知道。

反正我也习惯了她的莫名其妙。小时候她便是如此,莫名其妙地打我,以至于我总会在未消的疼痛里反思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于是我变得越来越小心起来,甚至每天都是恐慌地过活,即便如此,巴掌依旧会落在我的脸上。

后来,我才明白,她打我单单是为了发泄她心底的苦楚。因为我经常听见她在夜深人静时发出的叹息,每次我听到那沉重如石的叹息都会觉得幸灾乐祸,是那种带着报复心理的幸灾乐祸。

“你的电话怎么都打不通,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呢?!”杨姗姗坐在我身边。她来得很巧,江采文刚离开一会儿,她便踏进了我的屋子。那时候我正窝在沙发上发呆,连门都忘记关。这样的好处是,我不用起身为杨姗姗开门,我没有力气了。

“昨天上课的时候戴老师还问你,你怎么没去上课。”她兀自地说,声音平静如水,“江蕙,你已经三天没有上课了。这样不好。”

我没有回答她。我觉得自己没有力气说话,没有力气伪装,没有力气做任何事情,所幸的是,在杨姗姗面前,我可以由着自己,不用伪装。

“你有没有吃饭?饿不饿?”她问我,“要不我们去吃火锅吧,正好今天凉爽。”

我摇头,我说:“杨姗姗,你告诉我,是不是你告诉她的?”

“什么?”

“是不是?”我没有抬头,保持固有的姿势问她。

“江蕙,我不明白你指的是什么。告诉谁?戴老师吗?”

“江采文。”我打住了她,后来我意识到她可能并不知道这个名字是谁,于是我补充说:“就是你刚刚上楼遇到的那个中年女人,她的手里还提了两塑料袋的垃圾。”

“噢,怎么了?”她一脸无辜的样子,“我是遇见了她,你跟她长得很像。”

“是不是你告诉她我住在这里的?”我忽略了她后面的一句话,我也懒得理会。

“没有的事情。”她辩解,只不过她的脸开始微微发红。

我没有说话,只是窝在沙发里。脸庞上的那种火辣辣的疼痛早已消逝,剩下的只是久久的宁静。杨姗姗站了起来,摸着杯子要给我倒水喝,可是当她转身走到厨房的时候我听见了她的叫声,“江蕙,玻璃杯子里的水都发绿了。”她拿着空荡荡的杯子站在厨房门口,“饮水机也空了,你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唐齐铭呢?他怎么不换水呢?”

“他走了。”我说。

“去哪里了?”她看着我。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然后将头埋在了沙发里。

杨姗姗也没有再追问,她放下玻璃杯子,转身走进了厨房。很快,我便听见流水洗刷东西的声音。那种声响很熟悉,绵绵不断的。再后来,我听见火苗跳跃的声音,“刺啦刺啦”得像是要燃烧起来一般。

我又在这种微弱的声响里找到了某种安宁,身体渐渐变得轻盈,像是漂浮在云端一样。很快,我便在沙发上昏昏睡去。睡眠其实是一种很奇妙的状态,它存在的意义很大一部分是为了弥补现实里的悲伤和遥远,也只有在睡梦里,很多的人和事才不会变得那么遥不可及,才会变得不离不弃、地老天荒。

我真希望自己能一直这么睡下去,不要醒来,不要面对,不要悲伤,单单只是这么睡着,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用想。就这么睡着,就好。

于是,我又在睡梦里找回了萧嘉懿,找回了那些曾经离我而去的时光,他坐在自行车的前杠上朝我挥手跟我说话,我只会傻笑,早晨的光辉洒在他的身上,像是镀了一层金箔,闪闪发光。自行车一直保持固有的速度往前滑行,不紧不慢。他伸出手来拉我,可是不管我们如何努力,都无法触及近在眼前的小手掌。距离被拉得很长,漫过了时光,在晨曦的衬托下,变得越来越远。后来我哭了,我挥舞着手臂大声喊着:“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可是,萧嘉懿听不见,他已经坐在渐行渐远的小汽车里,他看不见我有多难过……

我听见有人在唤我,他的声音很熟悉,充满了年幼时的记忆。我觉得自己在做梦,这个梦做得太久了,我开始信以为真了,于是我不愿意醒来,不愿丢弃这仅存的温暖。可是,那声音越来越清晰,有温热的气体喷在我的脸上,我睁开了眼,接着,我看见了萧嘉懿。他就坐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对我笑。

我一脸惊诧地看着他,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我总觉得自己还是在做梦,这个梦做得太久了、太深沉了,我一时间竟然分不清梦和现实的区别,它们混淆在了一起,层层地堆砌在我的面前,宛如碉堡。

倒是杨姗姗,她倒了两杯热水放在茶几上,水汽浸透了玻璃杯,袅袅的热气四面开来,“你们聊,我还有点事先走了。”她朝我挤眉弄眼,然后关上了门。

整个屋子静悄悄的,我甚至怀疑自己在做梦,不然,萧嘉懿怎么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我面前,他又不是孙悟空,不会七十二变,不会腾云驾雾。

“你睡了好久了,饿不饿?”他问我。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的脸。我怕自己所有的悲苦在与他四目对视的那一刻会倾泻千里。我不想让他因为我而感到悲伤或者不快乐,我欠他那么多,我这辈子都还不完。

他应该幸福,和陶婉怡幸福地在一起。

“你应该在广州。”我提醒他,“陶婉怡找不到你会着急的。”

他没有接过我的话茬,只是微微侧了侧身子,娴熟地掏出烟来,然后旁若无人地抽起来。他这个样子让我觉得很陌生,有那么一刻,我甚至觉得四年的时光早已磨灭掉了我们,剩下的只不过是一个形同相似的躯壳。于是我问他,“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他吐了一口烟卷儿,然后近乎瘫痪地歪在沙发上,“高考结束之后吧。那时候我费尽心思想要填报到郑州来,但是我的志愿被我爸爸偷偷改了,他们希望我能留着他们身边,彼此相互照应。接到通知书那天,我在楼下的便利店买了包香烟,然后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一根接着一根地抽。从此以后我迷恋上了那种烟草味,它总能让我觉得安静。”他说着,吐出了一口烟卷儿,淡淡的烟草味扑面而来。

我垂下了眼帘,“你不该抽烟的,这样不好。”

他忽然就笑了,很朗爽的笑声在空荡的屋子里飘荡着,一起飘荡的还有他的声音,“江蕙,你还是这么单纯。实际上,哪有什么该,或者不该;好,或者不好,只要自己觉得痛苦,觉得释然,觉得不必痛苦地生活,那都是好。我们每一个活着都很不容易,所以,没必要自己再给自己束缚着某种条条框框,让自己不痛快。”他看了我一眼,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烟。整个世界归于沉寂,我们都空洞地盯着某个方向,仿佛沿着那个方向,我们便能回到过去。

“你知道吗?”他注视着窗外,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类似光芒的东西,“你的好朋友——就是那个叫杨姗姗的女孩,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上课,她告诉我你很消沉,问我有没有时间,愿不愿意抽个时间回来看看你。我说好。挂掉电话我就定下了当日的飞机票,我甚至没有来得及回去收拾东西或者向辅导员请假。我根本就顾不上那么多,我只是想能尽快地出现在你面前,在你需要我的时候,快一点,哪怕是那么一点点,我都觉得安宁。”他灭掉了烟蒂,“幸运的是,我只用了三个小时,从广州到你面前,只用了三个小时。我到郑州之后给杨姗姗打电话,问她你在哪里,她告诉我该怎么走。就这样,我看到了熟睡中的你。一想到你睁开眼就能看见我,我忽然就觉得很快乐。”

“萧嘉懿,小时候我就亏欠你,你这样对我,让我怎么拿什么还你?我拿什么还得起你?”

“这不是交易。”他打断了我,正襟危坐,“我心甘情愿,心甘情愿为你做这些。为你,千千万万。”

我忽然就觉得鼻尖酸酸的,我想忍住。可惜我没有成功,晶莹的眼泪还是顺着我的脸庞滚落了下来。萧嘉懿惊愕地看着我,“江蕙,你怎么哭了?”他帮我擦掉眼泪,像小时候那样。

萧嘉懿在我家住了下来。我劝他回广州或者清水胡同,他怎么都不愿意。他说:“江蕙,你这个样子我放心不下,求求你了,不要再赶我走了,不要再让我觉得寝食难安了。”

我不再说话,只是简单地收拾唐齐铭的房间。他站在卧室门口看着我忙活,轻声问我:“这就是你所谓的结婚?”

我忙碌的双手停顿了几秒,几秒之后我听见萧嘉懿的声音:“江蕙,你为什么要骗我?你们明明只是合租一套房子而已。你为什么骗我说你结婚了?”

“萧嘉懿,”我打断他,“我没有骗你。”

“这就是你所谓的结婚?和一个男生合租一套房子就是结婚?江蕙,你真……”他停顿了一下,“单纯。”他说。

我没有理他,继续埋头收拾床铺。唐齐铭走得很匆忙,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丢在了床上,他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我记得我每次路过他卧室门口的时候都能看见整洁的床铺,桌子也会收拾的井井有条。只是这一回,他把笔记本电脑都丢在了床上,桌子更是一片凌乱,杯子里还没有喝完的水都变绿了,散发着怪怪的气味。

我想,他肯定是急于离开这里,急于摆脱掉我。男人大抵都是如此,在某种状态之下都如弓上之箭。不过我也不怪他,他是个好人,他该有他的未来和幸福,而我,不能毁掉他。所以,我寻思着等唐齐铭搬走之后要不要把杨姗姗招来跟我作伴,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总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萧嘉懿显然是太累了。他躺在床上就睡着了,连灯都忘记了关。我站在床头看着他,他睡觉的样子真安宁,眉头舒展。我想伏在他的脸上亲他一下,哪怕是一下就好。可是我不敢,我怕打扰了他的美梦,我怕自己再次陷入某种深渊。于是,我轻轻地退出了房间,关掉了灯。我对着漆黑的卧室说:“萧嘉懿,晚安。”我真希望自己余下的生涯每天都能如此,对深爱的人说晚安,在无穷无尽的夜晚守着他、陪着他,但是我心里也清楚,希望仅仅只是希望罢了。

我回到了客厅,拉开了落地窗。有徐徐凉风吹进来,抚在脸上,很是舒服。只不过,我并未能尽情享受这样宁静的夜晚。就在刚刚,奶茶店的姑娘给我打了个电话,她的声音脆生生的,甚至是带着某种绝望,“江经理,我想,你该来奶茶店一趟。”

挂掉电话我就出门了。外面的世界熙熙攘攘的,人来人往,仿佛人是一种昼夜潜伏的动物,不管走到了哪里,都是拥挤的人群。而这导致的直接后果是,走在热闹的人群里,你忽然觉得原来自己是如此的孤单。

我忘记了自己多久没有出门,多久没有听见人声和车鸣声,整个世界于我而言,被拉得很远很远,仿佛很多的光阴被剪辑掉了,而我所剩下的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我抓不住它,看不到它,只能默默地将它融进我的身体里。

隔很远的地方我就看见了七色花奶茶店闪烁着的霓虹招牌,夹在几个运动服装品牌的广告牌中间显得格外显眼,特别是那株常开不败的七色花雕塑,一度成了我的信仰。直到现在,我依旧背负着这个信仰往前走。我知道,我这辈子都不会丢掉它,也不可能丢掉它。在我生活最低谷的时候,是它拯救了我。

“小蕙,你可算是来了。”见我进门,小雅便从前台走出来。她是奶茶店资历最老的一批服务员,在我未来奶茶店之前,她就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半年。何经理走后,陆陆续续有服务生辞职,另寻高就。唯独只有她一如既往地坚守阵地。我曾跟她开玩笑说:“做这一行这么久了不觉得厌烦吗?”她笑着,并不急着回答我,而是继续擦着桌子。她擦桌子的样子很专注,细微得很。桌子在被抹布擦拭之后重新变得光亮。她就是这个时候回答我的。她说:“我一个乡下来的女孩,也没啥知识。能在这么大的城市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她不再说话,只是把抹布放在水盆里搓洗,反反复复,专注如常。也就是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们很近。经历其实是一种很微妙的关系,它会悄无声息地把两个距离很远的人拉得很近。所以直到现在,她依旧称呼我叫“小惠”,说真的,我喜欢这样的称呼,而不是客客套套的“江经理”。

其实,就算小雅不说,我也能感觉得到奶茶店的冷清。跟炙热的天气相比,它显得毫无生气。也正因为如此,一周前就该发给刘姐的销售报表被我拖到了现在。我一直都在等,等奶茶店的转机,等奶茶店的热闹如初,可是,我没能等到。如果我能看得见未来,我便会明白,不仅是现在,就算是更长远的以后,我都不会等到,它毁掉了,在我的手里毁掉了。

“小蕙,你三四天没来奶茶店了,这几天店里没有一点生意。我们给你打电话也打不通,几个男服务生都以为店要倒闭了,还说什么老板为了拖欠工资都不敢来店里了。今个儿上午的时候那几个服务生还拍着桌子说不干了,这不,晚上还真没来上班。”小雅没有什么心计,如实向我反映情况。我扫了一眼店面,果真,八个服务生只来了四个。

“店里从来都没有亏欠过你们工资吧?”我说,“只不过这几天生意冷清些罢了。要不了几天,生意就会好起来的,我有这个自信。”

“小蕙,难道你不知道?”小雅试探性地问我。

“知道什么?”

“离咱们店一百米远的地方也新开了家奶茶店,就正好在交叉口那个位置。我上下班都会路过那里。那店刚开没几天,不过……”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一杯冷饮的价钱还不到咱们这里的四分之一。也就是说咱们这里八块钱一杯的奶茶放在它那里才卖两块钱。刚开始我还想他们这个价位的奶茶肯定是次品,我专门买了一杯尝尝。喝第一口的时候我就傻了,他们奶茶的味道竟然和咱店里的一模一样……”

我没有说话,只是空洞地盯着车水马龙的大街,各色的人群渐渐地在我的视线中变得模糊。我喜欢这种感觉,只有这种感觉才会让我觉得恍若如梦,不再计较那么多的为什么、怎么办。

第14章 14.北海有鱼,夏有乔木

热闹的喧哗之后总会是漫长的寂静,仿佛这原本就是世界的本来面貌,我们抛弃了寂静,在吵杂的人群中寻求某种心里慰藉,为了得到这种慰藉,我们丢掉了自己,变得暴躁、变得麻木,放声大笑或者张扬地说话。可是到头来,宴席散场,歌声嘶哑,却突然发觉,原来,寂寞这东西,我们一直都未曾丢掉。

夜晚的城市总会让我产生某种幻觉,特别是当喧哗散去,寂静归来,这种幻觉也越加变得明显甚至是以假乱真。我沉溺于自己臆想出来的世界里,仿佛大千世界跟我毫无瓜葛,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们各不相干,彼此终老。

整个城市变得愈加寂静。我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缓慢的节奏支撑着垂死挣扎的命运。我们每一个人都被命运羁绊着、捉弄着,纵然是时光老去,我们依旧摆脱不掉命运的束缚,仿佛生命从来都不属于我们自己。

我给自己续了一杯酒。鲜红如血的乐品城堡干红,倾注在波光琉璃的玻璃杯子里,摇摇晃晃,醉人心扉。我不懂得品酒,单单只是想喝。需求是一种很本质的东西,它没有任何的修饰甚至是遮掩,纯粹是一种本能的释放。其实,爱,也是一种需求,甚至是一种最基本的需求,就像我们的一日三餐一样,但是,我们却无法满足,整日处在饥寒交迫的境地。

太多的人吝啬着自己的爱,越多的人得不到爱。

扯远了。爱这玩意太虚幻太飘渺了,还不如这酒水实在。晃在手心里,阵阵清凉。这瓶酒还是上个月刘姐给我的工作奖励。她很少露面,就连一瓶酒都嘱托给了快递。说真的,对于刘姐这个老板,我琢磨不透,每个月的工作业绩都是通过电子表格发送到指定的邮箱。她那么信任我,将奶茶店所有的一切都全盘交付于我,而现在,我却辜负了她的信任。我不知道该怎么挽救奶茶店,我们没有那么多的资本,做不了两块钱一杯的优质奶茶,只得坐以待毙。想到这里,我忽然就感到绝望。

萧嘉懿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刚好喝了半瓶红酒。我还以为自己醉掉了出现了幻觉,可实际上并非如此,我的意识十分的清醒,只是觉得脸颊发烫。

“你这是在梦游吗?”我说,举起琉璃的玻璃杯,喝了一口红酒。

“我睡一觉醒来发现你不在屋子里,给你打电话才发现你的手机丢在了沙发上。所以,半夜三更,我又把杨姗姗吵醒了,她告诉我,或许你会在这里。没想到,你真的在这里。”他说,坐在了我对面。

“要不要喝上一杯?”

“好主意。”他面露微笑。

我站起来给他找杯子,他往玻璃杯里倒酒,发出“咚咚咚”的声响。然后他端起了玻璃杯,轻轻晃动,送到了嘴边,品上了一口,轻声说:“好酒。”

“很有研究嘛。很难想象你在广州的这四年都学会了什么。”

“学会了隐忍。”他没有抬头,只顾着看着手中鲜红的液体。

我当做没听见,继续摇曳杯中液体。

“是的,是隐忍。逃脱不掉现实的隐忍。”他又喝了一口红酒,一脸风轻云淡的样子,“你还记得不记得我上次告诉过你,我试图给你写过信,只是没有邮寄。我第一次喝酒喝到胃出血就是在写完信的那个晚上。我把我爸爸的红酒白酒都偷到了自己的卧室里,然后拉开窗帘,看着漆黑的天空,不断地喝酒,边喝边想很多的事情。也就是那天晚上,我才忽然发觉,酒,其实是个好东西。它能麻痹你的神经,麻痹你的意识,让你无法区分过去和现在,所以,我们总能靠着酒精的麻醉活在臆想出来的世界里,在这样的世界里,只有美好,没有遗憾。”

“后来你肯定醉掉了。”

“不,恰恰相反,我没有醉掉。真的没有。我喝完了两瓶红酒还觉得意识十分的清醒,我从地板上爬了起来,因为天亮了之后我还得上课,趁天亮之前我得把东西收拾一下然后补一个觉。在做这些之前,我特意把写给你的信装进了信封里,然后伏在桌子上奉若神明地写下了清水胡同的地址。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们离的好近,就好像小时候那样,你就住在我家对面,我出门便能遇见你。想到这里,我就觉得高兴,一个人偷偷地乐呵。我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于是默默地看着天空一点点地变得鱼白色,整个世界像是在一瞬间就苏醒了过来。那天晚上,我没有睡,一刻都没有睡。只是静静地等待天亮。天亮了就意味着我可以给你寄信了,我可以听到关于你的消息了……可是,我没能如愿,因为我想寄快递,邮局九点才上班,于是,我只得等。等待其实是一种煎熬,特别是当你迫切地想要听到某种消息的时候,这段时间瞬间就变得如此漫长,每分每秒都很难打发。后来,我就趴在教室睡觉,也只有睡觉,才会觉得等待的时光会被剪辑掉一般。”

“可是命运跟我开了个玩笑。”他苦笑,“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我妈妈就坐在我身边,她抓着我的手问我感觉好点了吗?经她这么一提醒,我才觉得胃难受的厉害。那时候我的脑海还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给你寄信。我在医院一呆就呆了三天,那三天的时光对我来说,真的是一种折磨。因为我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只能承受漫长的等待。三天后,我出院,第一件事就是想给你寄信,可是信却不见了。”

“难道是被你老师发现了收了去?”

他摇头,又喝了一口红酒,“不是,是陶婉怡。我不在学校的那三天,东西都是她收拾的,她偷走了那封信。那是在我出院的第二天,她约我到教学楼的天台告诉我的。我找她要回来,她却不给我。于是我就跟她讲,我说:‘就算你不给我,我还是会写第二封、第三封,甚至是第一百封。’我没有别的意思,单单只是想要回自己的东西。可是她没有任何的反应,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面无表情。就在我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她叫住了我。我以为她改变了主意,要把信还给我。可实际上,她没有。她把信从包里掏出来,开始撕起来,我想要抢回来,可惜已经晚了,我亲眼看见那封倾注了我所有心血的信被撕成了两份、四份、八份,直至变成细小的碎片,她扬起那把碎纸,抛向了楼下,于是,那些微小的纸片被风吹到了四面八方……后来她说:‘萧嘉懿,如果你再写第二封,那么飞到楼下的就不是你的信,而是我。’她的语调很舒缓,甚至没有任何的感情色彩,像是阐述某个事实那样,不紧不慢。她说完就下楼了,我一个人在6楼高的天台站了很久,我看着那些渐飘渐远的纸条,心里想,会不会有那么只言片语能翻山越岭从我这边飘到你那边?会不会呢?”他把杯里的酒水一饮而尽,然后伏在桌子上默不作声,他的目光落在窗外闪烁的霓虹灯上。那一刻,我忽然发现他的眼角里闪着光芒。

“都过去了,”我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宽慰他,“而且,陶婉怡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他忽然笑了起来。他笑的很狼狈,“为我好就可以不顾及我的感受为所欲为吗?为什么直到现在你还这么觉得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她太爱你了,甚至爱到了疯狂的地步,所以,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不管她做了什么,都是情有可原的事情。毕竟,她的出发点没有恶意,单单为了所爱的人做着本该做的事情。”

“江蕙……”他打断了我,“为什么你把每件事情都想得如此简单呢?”他摇摇手,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算了算了,不跟你谈这些了。咱们接着喝酒。”

“没酒了。”我提醒他,“还是回去休息吧,我困了。”

就这样,我们离开了奶茶店。大街上空无一人,整个世界寂静的厉害。一想到萧嘉懿跟我说的那些话,我就觉得冷,一股股的寒意扑面而来。就是这个时候,萧嘉懿抓住了我的手,很温热很宽大的手掌,他把我的手牢牢地抓住手心里。我没有抽回来,任由他紧紧地攥着。我真希望我们能一直这样走下去,走出寒冷,走进温暖。一辈子都这样,紧紧相握。

可是再简单的幻想都会被现实所击败,我们那么的无助,那么的无所依靠,还得一次又一次地面对这些冰冷的现实。整个人像是被架空了一般,被现实从千丈高的悬崖上推下去,又被打捞上来,再次被推下去,如此反复,直至粉身碎骨。

我开了门,屋子里的白日光瞬间就倾斜了出来,灼痛了眼睛。我下意识地用手挡住了光线,然后侧过脸问萧嘉懿,“你走的时候怎么没有关灯呢?”

萧嘉懿还攥着我的手,“我忘了……”他说。

很快,我就意识到不是萧嘉懿忘记了,而是唐齐铭回来了。他在我还未回过神之前便毫无防备地挡在了门口,接着,我听见了他熟悉的声音:“江蕙,你回来了啊。”

我如电击一般木木地站在原地,这个时候我竟然忘记了要松开萧嘉懿的手,或者说,我忘记了太多的东西,脑海中单单想着他怎么会回来了呢,怎么会呢?

后来,还是唐齐铭提醒我,“愣在外面干什么啊,快点进来吧。”

我回过神来发现他在笑。我搞不明白他的笑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以最快的速度从萧嘉懿手中抽出手,我希望唐齐铭没有看见,可实际上并非如此,整个过程都在他的监视下。只不过,他什么都没有说。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浑身颤抖。

唐齐铭很大度,他面带微笑地对萧嘉懿伸出了手,“你好,你是江蕙的朋友吧,我是唐齐铭——江蕙的丈夫。”他故意把重音落在最后几个字上,不紧不慢,单单只是加重了语气。

我低着头,不敢看萧嘉懿,接着,我听见他的声音:“幸会。我是萧嘉懿——江蕙的青梅竹马。”

紧接着,客厅里发出“朗朗”的笑声,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夹在他们中间,不知进退。倒是唐齐铭,轻声说:“时间不早了,赶快休息吧。萧嘉懿,你去我房间睡吧,今晚我睡沙发。”

“这怎么好意思?还是我睡沙发吧。”

“呵呵,你是客人。怎么能睡沙发呢?”

这样的谦让完全是毫无意义的,可是男人们却乐此不彼。追根究底,这并非是因为他们大度,恰恰相反,而是因为他们小气。在某个简单的问题上争论不止,各显神通。说到底,男人是比女人还要小气的,只不过他们比女人会遮掩、会隐藏。

我也懒得旁听这两个男人的谦让。为了证明自己的大度,他们甚至会找上一百个甚至是一个理由来说明自己应该睡沙发,对方应该睡卧室。我可没有那么多的力气来陪他们谦让,灌进肚子里的红酒已经在我的身体里发挥了作用,我迫不及待地想躺上床,安安稳稳地睡一觉,避开这些毫无意义的争论。所以,我打着哈欠往卧室走,边走边说:“你们接着谦让,我先睡了。”

可是,令我没想到的是,两个人的谦让也到此为止了,唐齐铭屈服了。他拍了拍萧嘉懿的肩膀,并跑到卧室为他抱来毛毯和枕头。直到我关上卧室门之前,两个人还聊着彼此的专业和见闻,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腔。我没那么多的精力去旁听,我累得很,我只想睡觉。

所以,我反锁住了卧室的门,把所有的声音都关在了门外。

真好,剩下的空间完完全全属于我自己。我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单单躺在床上,闭着眼,等待昼夜之间的交替,等待祥和的早晨,等待苍老……真好。

这一晚,我睡得很安稳,几乎没有任何的辗转。倒在床上,睡意便袭来,意识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这一觉醒来时却已是天明,窗外传来清脆的鸟叫声,叽叽喳喳,不绝于耳。我记不起来我有多久没有这么心态安宁地伏在床上看窗外干净如画的晨景,小时候我不懂得看这样的风景;长大后,我拿看风景的时间用来补觉;等我老了呢,是不是该边看风景边遗憾了?人这一辈子,只有一路走过,丢掉了什么,到头来,才会明白什么才是最重要的,而这些,就是所谓的后悔和遗憾。

我们注定要后悔和遗憾,这是我们逃不掉的宿命。

我下了床,开门。唐齐铭照例穿着围裙在做早餐,餐桌上已经摆上了油黄的煎蛋和油条。

见我站在客厅里,他招呼我说:“快去洗漱,小米粥就要熬好了,我炒个土豆片就可以吃饭了。”

我没有动,或者说,我动得只是视线,我没有看见萧嘉懿的身影。沙发早已被唐齐铭收拾的干干净净,没有毛毯,没有枕头,甚至没有任何萧嘉懿留下的东西,衣服也好,手机也好,只要有那么一样,我都会觉得心安。可单单是,什么都没有。

“他呢?”

“谁啊?”唐齐铭并没有扭头看我,只是身前身后地忙着开燃气灶、热锅、倒油,然后烧土豆片,屋子里弥漫着清淡的油香味。

“还能有谁,萧嘉懿!”

“走了。”他的声音汩没在“刺啦刺啦”的炒菜声中,可是我听得清清楚楚。

“什么时候走的?”我忘记了该保持平静,“唐齐铭,你是不是跟他说了什么?”我咆哮。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说。”他照例炒菜,并不回头看我。

我转身就往卧室跑,床上的被褥被我掀起来,又重重地扔下来,床头柜上也没有,于是,我又去翻找我的包,还是没有找到手机。就是这个时候,我听见了唐齐铭的声音:“别找了,你手机在电视机边的插座那,你昨晚上出门的时候就没拿手机,我帮你放在那里的。”

客厅里已经弥漫了一股淡香的土豆片味。我尽量保持自己的平和,然后抓起手机上下翻找萧嘉懿的号码,我没想到的是,电话薄里没有,通话记录里也没有,就连萧嘉懿发给我的短信都没有了……也就是说,我联系不到萧嘉懿了。

唐齐铭关掉了燃气灶,他把油黄色的土豆片盛在瓷白色的盘子里,刚刚出锅的土豆片冒着热气,混淆着小米粥的香味,一股一股地飘到客厅里。唐齐铭还在厨房收拾碗筷,他有个习惯,每次吃饭前都会用清水把放在橱柜里的碗筷换洗一遍。厨房里传出“哗哗哗”的流水声,我弄不清楚水珠和碗筷如何在他的手中旋转,最终雀跃着瓷白色的光芒,白净净的,我只是知道我联系不到了萧嘉懿。

他用了很长的时间才端着清洗干净的碗筷出来,碗里盛着还冒着热气的小米粥。他把碗筷一并放在了餐桌上,然后在他转身去端土豆片的时候,我挡在了路中间。我并没看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光洁的地板,“为什么要这样?”我说,“为什么要动我的电话,为什么要把萧嘉懿的联系方式统统删掉?”

“我还要去端菜。”他说,推了推我。只不过,我固若金汤地站在路中间,一动不动。

“是你把萧嘉懿赶走的吧?是你,对不对?”

“一会儿饭菜都凉了。”

“你为什么要连他的电话都要删除呢?”我快要哭出来了。

“我们吃饭吧。”

“唐齐铭!”我咆哮起来,“既然你都选择了离开,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还要回来!”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绕过了我,走进了厨房,端着土豆片放在了餐桌上。

“快来吃饭吧,你看,我都炒了你最喜欢吃的土豆片,还有煎鸡蛋,再不吃,鸡蛋都该凉了。”

我转身就跑到了卧室,关上了门,眼泪就“唰唰唰”地往外冒。我给杨姗姗打电话,她还在睡觉,她的声音都充满了睡意,沙哑得很,“江蕙,大清早的……什么事儿啊!”

我说,“杨姗姗,之前你不是找江采文要过萧嘉懿的电话吗?”

她的睡意瞬间就没有了,“你怎么知道?”

“别管我怎么知道的,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快把萧嘉懿的电话给我,立即马上。”

“你不是有他电话吗?”

“我操!”我爆了脏口,“杨姗姗你怎么那么婆妈,让你发给我就快发给我,哪那么多的废话。”我急了。

“真服了你们俩个了。昨儿半夜三更的时候是他打电话把我吵醒的,为了找你;今儿早上,又是你打电话把我吵醒的,为了找他。我说,你们俩个这是唱哪出儿啊!”

“杨姗姗!”我喝令她。

“好好好……我不说了,现在就发给你。”她挂了电话。

一阵震动。

是杨姗姗发来的短信,我翻开手机,看见了一连串的数字。我迫不及待地拨过去,可是,电话那头传来的却是婉转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仿佛是,忽然之间,就觉得,心彻底空了。

我从卧室出来的时候,唐齐铭还坐在餐桌边。餐桌上的食物,纹丝不动。见我出来,他的视线从餐桌上飘到了我的身上,勉强露出笑容说:“江蕙,快来吃饭。”

我没理他。我背过了头,我怕自己会哭出来,可实际上已经晚了,眼泪来的比我预想中的要快。只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它们便冲破了层层障碍,冲出了眼眶,丝丝地滑落到嘴角,“唐齐铭,你究竟跟他说什么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江蕙……”

“是,我是欠你。”我打断了他,“在我们玩这场游戏之前我就欠你,是你借给了我一万块还给江采文,是你凑钱帮我换的新手机,是你帮了我天大的忙,我已经在尽力还你了,把我欠你的统统还给你,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放过我?到底要怎么样?我配不上你,我只会毁掉你,求求你了,求求你放过我吧,我们各不相干了吧!”我靠着墙,背着脸,轻轻地说。我已经在极力地控制夺眶而出的眼泪了,可是它们还是悄无声息地划过我的脸。

三个月前,在我结束一整天的销售工作挤公交车的时候手机意外被盗,整个过程我都毫无防备,因为劳累。下了公交车,我一摸口袋才发现手机不见了。我永远都没有想到这些仅仅都是一个厄运的开始。因为就在第二天上午,江采文来到了我的学校,见到我的那一刻,她脸上是土灰色的。我清楚地记得当时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还以为你死在医院了呢。”我不明白她的意思,还是她提醒我说:“昨晚上不是你发短信让我转一万块钱到你同学的账号上的吗?还说你急着做什么手术。”我惊呆了,我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该在电话薄里把江采文的电话命名为:妈妈。

我没想到江采文这么好骗。一条短信就让她转了一万块钱,这是我始料未及的事情。可什么都晚了,我手机被盗,江采文被骗,而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只不过那一天,她并没有多说什么,见我安然无恙便默默地离开了。她的背影单薄极了,我知道她肯定在哭,为了那一万块钱而心疼。而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所以那天晚上我问唐齐铭可不可以帮我凑够一万块钱。说实在的,我并没抱太大的希望,但是我没有想到的是,他帮我凑够了。

我清楚地记得次日早晨,他将一万块的现金摊在我面前的桌子上,面带微笑。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弄到了这笔钱,我也忘记了问。我单单只是告诉他,我会还他的,尽快还他。他说,不急。

这些日子以来,我都在努力地存这笔钱来还他。我知道,我欠他的远远不是一万块钱,而是更多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东西,但是那些东西我还不了,我所能还的也只有钱了。

唐齐铭用沉默来回应我,他坐在餐桌边一动不动,宛若石雕。我不喜欢他的理智,我只是希望他能感性一点,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足够让他丢下我,那就够了。

“江蕙……”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吃点东西吧,”他说,“我去把小米粥热一热。”

他站了起来,木木地朝厨房走,即将走到厨房门口的时候,他又折回身子,重返餐桌边,端起两碗小米粥,往厨房走。很快,哗啦啦的流水声汩没了所有的声响。

我的手机在震动,我以为是萧嘉懿。我迫不及待地把手机捧到了眼前,是江采文发来的短信:回来一趟好吗?

这句话甚至有些低声下气。我握着手机,低下了头,忽然就觉得鼻尖一阵微酸。

第15章 15.忽然之间

江采文整个身子都窝在了沙发里,她的目光空洞,神情涣散,连我开门进屋,她都不曾发觉,仿佛一夜之间,她衰老了许多。

我站在她面前,“你怎么了?”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几秒之后,又垂下了眼帘,呆滞地窝在沙发里,似乎我是一个透明物。

“是不是发烧了?”我问。我想伸出手来摸摸她的额头,但,仅仅只是想,我并没有这么做。我也知道,我不会这么做。

她一动不动,没有回答我。

“要不要喝点水?”我折过身子要去倒水,她叫住了我,“小蕙……”

我立在原地。我意识到她叫我“小蕙”,而不是“江蕙”。

“我不渴……”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很久没有听到过这样沙哑的声音,我还记得小时候她总会用这样的声音来斥责我,每一次,她都像是要把肺给撕碎,扯着嗓子骂我。而现在,她近乎平静地窝在沙发里,声音嘶哑。这样的场景让我觉得心头微微发酸。

我折过身子看着她,她的头发有些凌乱,摊在棕色的沙发靠垫上,露着一缕白发。很奇怪,就在昨天,她煽我耳光的时候,我还没看见这样的白发。

“坐着吧。”她有气无力地抬起手,指着身边的沙发示意我坐下,然后半眯着眼睛看着我,“咱们不干了吧。”

“什么?”我没听懂她的意思。

她看着我,“我是说,奶茶店的生意,我们不做了吧。”

我手心一阵发麻。我不知道是因为长时间的将它们放在膝盖上,以此导致了血液的流通,还是因为某根神经的悄然阻塞,总之,它们微微麻醉。于是,我微微侧了侧身子,摩擦着双手。也就是这个时候,我才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参透了江采文的无精打采,说到底,她的无精打采是因为钱。因为奶茶店的经营状况直接关系到我的收入,而我的收入又直接关系到我每月交给她的那一千五百块钱。

女人,越是衰老,也就越会变得无可救药。她们总会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大显身手,甚至不顾形象地站在大街上对骂。可是,追根究底,她们又是可怜的,因为她们被岁月磨掉了青春,被现实偷走了梦想,如今的她们,也只剩下能抓得住的那些利益关系,因为这些利益直接关乎着一日三餐。填饱肚子,总是最重要的。

“当初老板交到我手里的是一个顾客如云的好铺子,现在,我不能还给人家一个烂摊子。”

“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固执?”

“这还不是拜你所赐。”我想把积压在心底的东西统统吼出来,我因为没钱吃饭而不得不牺牲自己的时间去做兼职,我也想过着被家里养着的日子,每月拿着父母给的生活费逛逛商场,买女孩子都喜欢吃的零食甚至是化妆品,还有衣服。但是我没有那个资本,我装不了小资甚至是高贵,我只得站在商场里一遍接着一遍地问来来去去的顾客:“您好,要不要试试我们这里的新产品?”我尽量让自己面带微笑,哪个顾客都不愿意看见推销员的苦瓜脸,可也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内心在哭。我过早地背上了生活赋予我的重量,让我清楚地看清了这个世界,看清了生活的艰辛,而我也因此丢掉了做梦的年纪。

一个女孩子,一旦丢掉了梦,那么也就意味着她过早地衰老。

不过,我终究还是没把这番话说出来。我心里清楚,这些苦也好,累也好,我默默地承受就够了。我拗不过生活,拗不过现实,所以,我只能承受。就像我承受着陶婉怡和萧嘉懿在一起那样,默默地藏在心里就好了。

江采文没有说话,她只是垂下了身子,整个人像是塌在了沙发里一般。我看不见她的脸,我所能看见得只是她日渐单薄的身体,而这身体,我闭上眼就会在我的脑海里晃荡。有的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江采文不曾在我懂事时起便一遍遍地提醒我说我是她捡来的孤儿,那么我会不会像别的孩子那样,会在很小的时候趴在她怀里撒娇呢?我不知道。

整个屋子静悄悄的,我能清楚地听见窗外传来的车鸣声还要空调运行的声音,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睡着了。只不过,这样的寂静并没能持续多久,我的手机响了,是一连串陌生的数字。

我拿起手机去卫生间接电话,在我关上卫生间的门之前,我又扫了一眼客厅,准确来说,是江采文,她依旧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我按下了接听键,是王馨蕊。我没存她的号,但是我没能忘记她的声音。

“江蕙小姐,真是好久不见。”

“怎么,王馨蕊小姐又准备请我喝咖啡吗?”我冷笑。

“如果江蕙小姐乐意,我们现在就可以喝。只不过,在喝之前,我想,我得送您一份礼物,权当是初次见面的误会。”

“受用不起。”

“可别这么说,这份薄礼可专程为您准备的,无论如何你也得接受,再怎么说,这也是我的一点心意。”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想必这份薄礼你也见到了,怎么样,感觉如何?”

“你在说什么?”我没明白她的意思。

“我新开的奶茶店啊,离七色花不远的,怎么样,感觉如何?”

我没有说话,只是觉得身体里的力量在一点点地往手心里窜,有丝丝的汗水斑驳了手心里的纹路。我将掌心贴在了裤子上,来回地擦拭。可没有用,很快,依旧会有汗水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