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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热不热?”我问她。

“热得很。”她抱怨,“今天都快四十度了。”

我吃了一块苹果。

“中午想吃点什么?红烧排骨怎么样?我刚买的新鲜排骨,我一会儿烧给你吃。”她坐在沙发上喃喃自语似地。

“一会儿我同学会过来。”我吞着苹果。

“真的呀?”她满脸的惊喜,“那我多烧几个菜。”她站了起来,忙不迭迭地开冰箱,把装在塑料袋的菜都拿了出来。

“就一个女孩子,”我说,“随便做一点就可以了。”

“怎么可以呢?再怎么着都是客人。”她朝我笑,“你先坐会儿,看看电视什么的,我去洗菜。”

“我来帮你吧。”我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她慌忙向我挥手,“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你坐在那里看看电视吃点水果就好。”很快,她的身影躲在了厨房里。

我忽然就觉得有种久违的安宁冲破了我的肺腑,在我的周身蔓延开来。这种安宁我期待已久,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便日夜所思。我一度以为这种安宁这辈子都不会降临在我的身上,可是我没有想到,二十年后的今天,它就存活在我面前,伸手可及。

江采文,你知道不知道,你给我的友善和慈爱迟到了二十年。在我以为自己就要等不下去的时候,它出现了,像阳光一样照在了我的身上,我再也不会觉得冰冷和无助。

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杨姗姗,这么久了她也该到了。于是我如梦初醒地去开门,我还穿着睡衣。我想都没想就拉开了门,我甚至做好了拥抱她的准备,可是当我开了门,眼前的一切让我惊慌失措。

因为站在门口的不是杨姗姗,而是唐齐铭。他喘着粗气,脸上都是汗,甚至连睫毛上都沾着汗珠儿。

一切都太唐突了,我甚至没做好见他的准备。所以,当他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我甚至忘记了该让他进门。

“杨姗姗打电话跟我说你病了。”他说,“好些了吗?”

“就是发烧而已。没什么大碍。”我脸庞灼烧。

“肯定是昨晚上冲凉水澡冲的。我真大意,昨晚上就该给你冲杯板蓝根喝的。”他内疚的样子让我觉得惭愧。

我站在门口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们就这么站在门口,所谓的天涯海角也不过如此。

江采文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小蕙,是你同学来了吗?”

我还没开口,唐齐铭就喊了声:“阿姨好!”

江采文从厨房里走出来,她手里还攥着青菜,翠绿的叶子碧光闪闪,“小蕙,怎么不让你同学进来?外面多热呢!”

我侧过身子,“快点进来吧。”

他站在门外没有动,“我就是来看看你。你没什么事就好,我还得回去。”

“这么热的天,吃过饭再走吧。”我说。

“不用了。”他推辞。

我忽然觉得唐齐铭有些陌生,这种陌生是我亲手造就的隔阂。

“进来喝杯水再走吧。”我说。

“还是算了吧。”他坚持,“你好好养病。”

他说完就转身下楼,走即将走出我视线的时候我叫住了他,“唐齐铭,对不起。”我说。

他停下了脚步,也不过两三秒的功夫,他拐过阶梯,消失在我眼前。

王馨蕊肯定都告诉了他,什么都告诉了他,这是早晚的事情,我迟早都是要面对,面对唐齐铭的鄙夷和冷漠,面对着无所适从的狼狈。这都是我的归宿。

我在门口站了很久,江采文叫了我好几岁我都假装没有听见。我就那么呆呆地站着,直到杨姗姗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才如梦初醒。

“江蕙。”她站在台阶上叫我。

我注意到她穿了银行柜员的职业装,一副女强人的气势。“你去银行实习了吗?”

“算是吧。”她步上台阶,站在了我跟前,“上次银行来我们学校招实习生,我不是跟你提起过吗?叫你去面试撞撞运气,你不去。我自己去了,没想到还真撞上了运气。”

“你不用撞运气也会被录取的。系里数一数二的高材生,他们不录取你真是埋没人才。”我拉她进屋。她犹豫不决地站在门口,“我用不用换双鞋?”她面露难色,显得有些不自在。

“其实不用换的。”我解释。

“还是换一下比较好。”她笑,面脸通红,“江蕙,你家的房子真大,位置也好,这么大的房子得不少钱吧?!”

“谁知道呢!”我说,从鞋柜里帮她找出了拖鞋,放在了她面前。随即朝厨房里喊,“妈,我同学来了。”

江采文从厨房里探出头来,面露微笑:“你这个同学我见过,”她说,“在你租的房子楼下的时候,她还找我要了萧嘉懿的电话来着。”

“阿姨你好!”杨姗姗拘谨地说。

“快坐着歇歇。小蕙,快给你同学倒杯水,冰箱里有水果,我都洗好了。”她说着又钻进了厨房,“哎呦,菜都烧糊了。”

“你实习还顺利吗?”我把水杯递到她手里,“人家都说最难实习生。”

“我还好,”她喝了一口水,“不是很累。倒是你,好些了没有?”

“好多了。”我叹了口气。

“江蕙,你家房子真气派,装修的也好。”她视线来回地旋转。“说真的,我困惑了。”

“有什么好困惑的?”

“就是……怎么说呢?”她把水杯放在茶几上,“我一直觉得你之所以那么勤奋地工作是因为贫困,没想到,你并不贫困。至少,你不会缺钱花。”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因为这个问题太过于复杂,我要把我和江采文之间的芥蒂全盘托出,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头大。于是,我岔开了话题,“咱们考试时间定下来了吗?”

“下下周。”她漫不经心地说。末了,她低下了头,“江蕙,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帮忙。”

“什么事?”我疑惑。

“就是……”她吞吞吐吐,“你手头紧不紧,可不可以借点钱给我?”

“要多少?”

“两万有吗?”她眼睛里灼烧着期望。

“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我问。

“江蕙,你别问那么多。有的话就借我,没有的话我再想办法。”她垂下了眼帘,双手放在膝盖上。

“我没有这么多。”我实话实说,“奶茶店刚刚关了门,再加上这段时间只有赔的没有赚的,所以……”

她捋了额头上的头发,将它们整整齐齐地码在了耳朵后面。“没事,”她笑了起来。我看的出来,她连笑都很失落。但是,杨姗姗,这不怪我,我真的没有钱。

“小蕙,桌子收拾一下吃饭了。”江采文在厨房里叫我。

“好。”我应声站了起来。

杨姗姗也随我一起站了起来,“噢,江蕙,我得走了。”

“都吃饭了你去哪里?”我不悦。

“我是从单位请假出来的。”她解释,“还得回去上班呢。”

“再怎么急也得吃过饭再走吧,都做好了。”我拉住了她。

“江蕙!”她推开我,“我还会跟你客气吗?”她说着便走到门前换鞋,“以后有的是机会来蹭饭,就怕我天天来,你会把我扫地出门的呢。”她朝我笑,因为角度不自然,我看得出来她笑的有些苦。

江采文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她还端着盘子,我能看得出来是红烧排骨。她把菜放在了餐桌上走到了我跟前,“哎呀我说,都吃饭了你还要去哪里啊?”

“阿姨,我还有点事。”杨姗姗已经换好了鞋子,“改天再来吃阿姨做的饭好了。”

“你看看,我都做了这么多菜,不吃点就走怎么行呢?”江采文还在挽留。

杨姗姗已经开了门,“真的不必了。”她走到了门外,“江蕙,回头见。”说完她就踢踢踏踏地下了楼。

第18章 18.但愿你能听得到

“你确定要回学校吗?”江采文倚着门问我,“你应该再修养几天的。”

“我已经好了。”我说,“而且我还得回去复习,快要期末考试了。”

“在家也可以复习啊!”她强调,“你把课本拿回来,在家里复习就是了,家里还凉快。”

“再说吧。”我换掉了睡衣,准备出门。

“真搞不懂现在的孩子都是怎么想的,都不愿意在家里呆着。”她抱怨,“还有没有什么忘带的?”

我摇头,“没有,回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

“那我去切个西瓜,吃点西瓜再走,外面这么热。”她说着就往冰柜边走。很快,她就把西瓜抱到了餐桌上,“刺溜”一声,甘甜的水汽就弥漫开来。

“快来吃点!”她唤我,“这个西瓜真好。”

“我不想吃。”我说。

“都切好了。”她略显得有些失落。

“妈……”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这几天谢谢你。”

“看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她低下了头,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我知道她不好受。“以前是我不好,我不该……对你那么刻薄,你有什么错呢,你不过是个孩子。都是我不好。”她声音小的可怜,仿佛只剩下沉重的气体,须臾之间,我看见她在落泪。眼泪“吧嗒吧嗒”地滴在她的手腕上。她的皮肤已经变得黑黝松弛,我知道,她在慢慢变老。

衰老是我们每一个都逃脱不掉的过程,纵你年轻时多么英俊潇洒抑或貌美如花,到最后,也不过只剩下回忆。

只不过,江采文能回忆的快乐是什么,我不知道。

她的生命比我想象中的要悲惨,我甚至开始怀疑她究竟有没有快乐,也难怪上回萧嘉懿在这里的时候她说:“你说啊,都是女人,为什么都要承受着不一样的苦难呢?难道女人的使命就是来承受苦难的吗?”

“快来吃点西瓜吧。”她怕我看见她哭,于是背过身子抹眼泪。

其实她不知道,我已经看见了,看见了她的眼泪,看见了她的悲哀,看见了她的无所依靠。我也终于明白她辗转难眠的叹息,一声又一声地在空寂的深夜回来荡漾。

这么多年来,她还是没能忘掉那个将她抛弃的男人,也就是我未能谋面的父亲。她把这份苦痛藏匿了这么多年,每日积下的苦楚都吞在了肚子里。

“妈,别再折磨自己了。”我宽慰她。

她不说话,只是背对着我。我知道,她是不愿意把自己的伤痛暴漏在我的面前。

“快吃点西瓜吧。”她说,转过了身子。

我拿起了一块,送到嘴边,鲜红的汁液从我的嘴角流了出来,江采文说的不错,这是个好瓜,甜得很。

“噢对了。”我抹了一把嘴角的汁液,“当初萧嘉懿回广州的时候不是给我留了个包裹什么的吗?在哪里?”

“你不说我还把这件事给忘了。”她挪动着步子,“我去找找。”

很快,她的身影就从卧室里闪了出来,只不过她怀里多了一个小盒子,类似正方体的小盒子。盒子的外面都裹上了墙纸,斑点红的小圈圈绕了一圈又一圈。

“就是这个。”她说,“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啥。”

我接过盒子,很轻巧。我甚至怀疑里面是否装着东西。我没有在江采文面前打开,这个小盒子里的东西只属于萧嘉懿和我。

我抱着盒子就往外走,江采文叫住了我,“你不再吃点了西瓜了吗?”

“我吃饱了。”我说。

“晚点再走吧,现在还热着呢。”她说。

“不了,我还有点事情要做。”我已经开了门。

“小蕙,关于奶茶店……”她极为平静,“我已经决定卖掉了。这些年我也累了,是时候休息了。”

“这可是你用你最年轻的时光一点点打磨下来的心血。”我提醒她。

她笑了,眼角上的皱纹显而易见地呈现在我的眼前,“都过去了。”她说。

“交给我吧。”我说,“交给我来做吧。”

她不再说话,算是默认。

“我走了。”我怀里抱着盒子。

“有时间就回来,回来跟我做个伴。也可以叫着你同学来我们家玩。”她送我到门外。

“我知道了。”我朝她挥手。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在出门的时候朝她挥手,甚至连小时候都不曾如此。

她也挥起了手,朝我笑,“路上小心点。”

我下了楼,阳光灼烧着我的肌肤,我躲在了绿荫里,然后缓缓地拆开了那个纸盒子。在盒子未拆开之前,我心里有无数的猜想,可当一切尘埃落定,所剩下的只有悄然的失落。

——是柳条编织成的公主帽。

因为时间太久,枝叶和花蕾都已经枯萎,只剩下一个大概的模型,比不得萧嘉懿小时候亲手编织好了之后扣在我头上的鲜活和美观。是不是时光走了之后,所剩下的只有这枯萎般的记忆?是不是这样的呢?我不知道。

我把那枚柳枝攥在手心里,走进了阳光里。炙热的阳光烤得我浑身灼烧,细密的汗水浸透了我的手掌,传递到柳枝上,我没敢松手。我怕松手之后连这最后枯萎也没有了,那么,我又该去哪里寻找这些刻骨铭心的纪念呢?怕是这辈子都找不到了吧,萧嘉懿,你说,是不是?

唐齐铭不在家。我掏出钥匙开门,映入眼帘的是凌乱的屋子,地板上一片狼藉。我以为是失窃了,惊恐得就要给唐齐铭打电话的时候,他的身影从卧室里钻了起来。

他光着膀子,睡眼悻悻。

我能清楚地看见他手臂上因为长时间的睡觉而留下的红烙,一片接着一片。

“你回来了。”他没看我,赤脚走过凌乱的地板,脚趾落在塑料袋上发出怪异的声响,“病好了吗?”他问我,依旧没有看我。只是站在饮水机旁倒水,“咚咚咚”的声响盖过了短暂的沉默。

“你没有吃早饭吗?”我问他。

他端起水杯“咕咚咕咚”地喝水,并不理我。

“想吃点什么,我来帮你做。”我说。

他依旧没有理我,放下水杯,光着脚踏上塑料袋径直地朝卧室走。

我看着他的背影一点点地消失在眼前,除了空旷的寂寞和沉默,一无所有。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往自己的房间走。我把萧嘉懿留给我的花冠放在了箱子底下,然后就静静地发呆。窗外的知了不停地叫,叫得我心烦意乱,于是我从床上爬起来,关进了窗户,顺便拉上了窗帘。

陶婉怡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了进来。我看着她的名字在手机屏幕上闪烁着,内心一阵悸动,犹豫了很久,我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江蕙,”她的声音异常疲倦,像是没睡醒一样,“萧嘉懿和你联系了吗?”

“没有。”我实话实话。

“江蕙,帮帮我好吗,告诉我他在哪里。”她在哀求我。

“我真的不知道。”我皱着眉头,“我一直都试图给他打电话,但是他的手机一直关机。我联系不上他。”

“他能去哪里?甚至连他爸爸妈妈都不知道他究竟是去了哪里。”她的声音碎碎的,我甚至听见了她的哭泣声,“我就怕他会出什么事。”

“他已经不是个孩子了。”我说。

“不,江蕙,你不知道。”她跟我解释,“你不知道他有多倔强,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你现在有时间吗?我们见见,就现在。”

我们约好了地点。在出门之前,我又来了唐齐铭的卧室前。他的房门没关,我能清楚地看见他趴在床上的身影。他把头埋在了被褥里,我看不见他的脸。

“唐齐铭,我出去了。”我扶着门说。

他没理我,也没有动,只是继续睡觉,虽然我也知道他根本就没有睡着。

直至我转身离开,他都没有说话。我知道,他憎恶我。这种“憎恶”无声无形,可却又铺天盖地。

陶婉怡早已在约好的地方等着我,她穿着水墨色的裙摆,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我所能看见的只是她的身影,在喧哗的咖啡厅里显得格外孤单。

“陶婉怡,”我叫她。

她抬起头,我注意到她脸色苍白得很,毫无血色。“你来了。要喝点什么?”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不用了,”我随即坐在她对面,“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最近总是失眠。每晚都睡不着。”她笑得很苍白,“萧嘉懿不在的时候,我总是这样,像是丢了魂一样。”

“没有谁离不开谁的。”我说。

“不,江蕙,你不懂。”她苦笑了起来,“我就是离不开萧嘉懿,自从我爱上他得那一刻,我就知道我这辈子都离开不了他,没有了他我活着就没有了意义。”

我低着头,没敢看她的脸。

“为了他,我什么都愿意做,甚至连死都愿意。江蕙,你是不懂得我有多爱他,你根本都不会懂。”她的声音脆脆的,像是玻璃一样,随时都会碎掉,“所以,江蕙,求求你了,求求你告诉我他在哪里,我知道,也只有你能找得到萧嘉懿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发呆。咖啡厅里吵杂的很,CD声、谈笑声、服务员的问候声……但是对我而言,这些声音仿佛被活生生地隔离出了我的世界里,我所剩下的只有寂静。

陶婉怡还在若有若无地絮叨,她的声音是断断续续的,像是落地的珠子一般,七零八碎。我总是听了下句忘了上句,她倒也不跟我计较,只顾着说。直到她说累了,她才停下来,伏在桌子上喝冰加水。她的样子很憔悴,好几次我都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也不回答我,只管摇头。

后来,她近乎瘫痪地窝在沙发里,连声音都变得极其虚弱,“就这样吧,江蕙。”她说,“如果他跟你联系了,请你一定要告诉我。”

我说好。

她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我上前扶住她,她推开了我,“我没事。”她说。

我只能停在原地,看着她扶着栏杆下楼梯,然后摇摇晃晃地钻进咖啡馆门口的黑色轿车里。

她摇下了车窗朝我挥手,我清楚地看见她眼角里闪烁的泪花。

只不过,她没有哭出来,她还在对我笑。

很快,轿车缓缓发动。陶婉怡摇上车窗,我看不到她躲在车窗里的样子,但是我知道,她肯定不好受。这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开始羡慕起陶婉怡了,羡慕她比我更爱萧嘉懿,羡慕她比我更适合萧嘉懿,可是,萧嘉懿,你在哪里,你是否能听得见她对你的声声呼唤?答应我,如果哪一天,你回来了,请好好爱惜陶婉怡,好好和她在一起。我祝你们,地老天荒,白头偕老。这一次,是真心的祝福。

但愿,你能听得到。

第19章 19.最后一次了

王馨蕊履行了她的承诺。她在电话里是这样说的,她说:“江蕙小姐,我已经停罢了奶茶店里营业,过几天我们就要离开郑州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在告诉我,要不了多久,她,还有唐齐铭,都会从我的生活里走出去。从此以后,我们或许都不会再相见,彼此遗忘,各自过活。或许,要不了多久,我们都能适应没有彼此的生活。

生活总是这样。它总是用一种空白来弥补另一种空白,补到最后,生活的本事也就变成了一种空白。我们习惯了这种空白,也就习惯了日复一日的重复,机械地醒来、刷牙、吃饭,机械地穿行在人来人往的喧哗里,机械地过着毫无波澜的日子。有的时候,我们甚至会忘记自己活着的意义,不再是为了某个人,或者是某个理想,因为我们的生活只剩下了我们自己,这是早晚的事情,独自面对人世的悲欢离合,独自面对内心的空荡和寂寞。

只不过,我没有想到,唐齐铭安安静静地接受了这一切,甚至拿他来做交易,他也全盘照收了。

如今,他整日躺在房间里睡觉。我知道,大部分时间他都没有睡着,他都是醒着的。但是,他在想什么,我不知道。

好几次,我都会站在他卧室门口跟他说话。我问他要不要吃点什么,我来做,想吃什么都可以,我都愿意做。但是他不理我。他只是把头埋在枕头里,仿若熟睡,虽然我也知道,他只是不想理我。

因为临近考试,我也没有心思去过问奶茶店的事情,整日都闷在屋子里看书。这个学期丢了太多的功课,不努力看,势必会挂科的。有的时候看累了,我就玩弄手机,大多的时间我都会尝试拨打萧嘉懿的电话,我期待着他的电话能打通,期待着他告诉我他在哪里,期待着这所有的一切都尘埃落定,从此以后,不必牵肠挂肚。

但是手机里总是重复着僵硬的声音。于是,我只得丢下手机,继续看书。经济类的课本深邃难懂,我经常会不知不觉地走神,思绪万千,仿佛灵魂脱离了躯壳。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觉得,这样的发呆也会成为一种上瘾的依赖。

临近中午的时候总会有人来敲门。起初,我还心存好奇。后来,一听见着敲门声我就知道又是送外卖的来了。当然,肯定不是我叫的,而是唐齐铭。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从房间里走出来,签字付钱,然后提着外卖往卧室走。

也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能看见他胡子拉碴的样子,还有日渐憔悴的身影。我试图跟他说话,但是他都不理我,也不看我,很快,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我的眼前。客厅只剩下我自己,仿佛他根本就不曾出来过一样。

我不知道他是怎样习惯了日复一日的快餐。我还清楚地记得他曾告诉我,他是不吃这些东西的。而现在,这些东西统统变成了他的主食,他每日都面对着相同的食物,相同的味道,吃到最后,除了渐渐满足的饱和感,一无所有。

我做好饭菜的时候总会去叫他,我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只是尽善尽美地把每一道菜都烧得色香味俱全。小时候的苦难没有白受,我能干练地煲海带排骨汤还有烧各种菜肴。食物的香味从厨房里飘出去,我希望它们能飘过客厅,飘进唐齐铭的房间里,我希望他能走出来,坐在餐桌旁,尝尝我的手艺。

但是他没有,哪怕我去叫他,他都没有出来。

我知道,他憎恶我,他厌倦我,他只是躲着不想见我。

所以,最后往往都是我一个人独自面对热气尽散的菜肴,筷子和碗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也只有这声音陪着我吃完每一顿饭。

这样过了两天,在第二天晚上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了。

“唐齐铭,你到底想怎么样?”我尽量保持声调的平缓。

他在吃汉堡,大口吞食的样子仿佛饥饿了很久。

我忽然就觉得心酸,眼泪止不住地往外冒,“你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吃好不好,我们不吃这些东西了,我知道你根本就不喜欢的。”我走进他的卧室,拦下他手里的汉堡。

他推开了我,用足了很大的力气,我险些摔倒在地。他也不说话,只是继续吃汉堡,视我无睹。

“唐齐铭!”我忍不住哭了起来,“不要这样了好不好,不要这样了好不好?我错了,你打我,骂我都可以,但是,求求你,不要这样了。”

他继续咀嚼食物,侧过脸看了我一眼。

我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神里闪烁着不可名状的暗流。

是憎恶,还是厌倦,还是鄙夷?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难过,难过自己亲手造成了这一切,难过所有的光阴都背我而去,除了眼泪,我无法触及到任何的东西。

“求求你,唐齐铭,求求你,不要再这样了。”我只顾着哭了,眼泪簌簌地往下冒。

他也不理我,只顾着吃汉堡。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一遍接着一遍地哀求他,但是不管我说什么,他都无动于衷。他吃完了快餐,喝干了可乐,然后躺在了床上继续睡觉。

自始自终,他都不曾跟我说过一句话。

我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厌倦我。我也根本没有想到自己对他造成了多大的伤害。我们每个人都是如此,只顾着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往哪里走,怎么走,都听任自己的思想,我们甚至都不会想想这样做,会对别人产生怎样的伤害。

在我快要走出他卧室的时候,他叫住了我,“江蕙,”他说,“我不怪你。”

我一时就不知所措了。

“后天我就要走了。”他长舒了一口气,我能看得见他卷缩在床上的身体在抽动,“我又得去面对我的父母、我的家庭,还有我逃脱不掉的宿命。一年了,我一年没有回家,没有跟他们联系,我逃脱掉他们安插在我身上的担子。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会自由了,过我自己想过的生活,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可是,到头来,我还是得回去。”

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但是他没有。

他缄默地躺在床上。卧室里没有光线,他把窗帘拉得太紧。我开始怀疑外面的世界是不是彻底暗了下来。

我伸手去开灯,他拦住了我,“江蕙,不要……不要开灯。”

他的声音沙哑,我听得清清楚楚,“对不起……”我说。

他叹了口气,“江蕙,我说了,我不怪你,这是我的宿命,我不怪你。”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走到他床边坐了下来。我去抓他的手,他把手背在身后,他躲开了。

“江蕙,你还记得不记得我手臂上的刀疤,你总是拿它说事。实际上,这个刀疤也的确是跟王馨蕊有关系,或者说,是间接关系,因为我并不是爱她爱得深沉才自残,其实,我并不爱她,一点都不爱她。”他停顿了几秒,“在你面前,我从未跟你提起过我的家人,那是因为这是我藏在心口里的伤。谁愿意揭露自己的伤疤呢?可是,这道疤痕却与他们紧密相关,是他们逼着我割破了自己的手腕,才换来现在的生活。那都是一年前的事情了。我很少回忆往事,因为回忆快乐或者痛苦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一个人,所要面对的是以后,是未来,而不是过去。但是,我愿意为了你回忆我曾走过的路,我怕以后,我是说以后,我离开了,就再也没有机会告诉你了。”他说,“一年前,我爸爸的公司在订单上出现了问题。我不清楚是什么问题,经济类的问题我总觉得复杂。反正就是,他亏损了很大的一笔钱,公司的一半股权都快被要收购了。你学的是经济类的专业,你应该明白,一半的股份都被收购这意味着什么。也就是说,我爸爸要亲眼看着自己从这个公司的董事长的位置上滚下来,要亲手把自己的公司拱手让给别人。这对一个年近50岁的男人来说是绝对无法接受的事情。他辛辛苦苦操劳下来的事业,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让给别人?于是,他就把希望寄托在了我的身上。”

“江蕙,你相信不相信,人,有的时候是最自私的生物。往往,他们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甚至连自己的儿女都舍得‘卖掉’。中国自古便是如此,权贵用儿女的婚姻来巩固彼此的地位,贫困人家用儿女的自由来换取生活的保障。我以为这些交易早已存之于古,可是我没有想到,只要有人的地方,就免不了这种交易。”

他的声音幽幽地从黑暗里传出来,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是我能感觉到那种破碎的绝望。

“我想你都能猜得到了。是这样,”他说,“王馨蕊的爸爸和我爸爸算得上是世交,不同的是,我爸爸是靠他自己的努力一点点地把小公司做大,而王馨蕊的父亲靠的是他老子。但是,这并不阻碍他们在商业上的合作和交流。你也知道,做生意的人看重的只是利益,这是这个世界的通病,大家为了钱甚至会出卖自己的良知,更别说什么人前人后、虚情假意、两面三刀,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我爸爸把我‘卖’给了王馨蕊。说‘卖’有点过分,但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我被定了婚。在我高考之后我爸爸才告诉我,他还告诉我不用担心考的好或者不好,他会花钱把我弄到美国或者加拿大读大学,只要我愿意,他都会帮我安排好一切。我不喜欢就这么过着被人安排好了的生活,这样的生活说白了,就像上好发条的钟表,一圈一圈地摇晃,整个路线就是一个圆形,也就没有了起点和终点。所以,到填志愿的时候,我偷偷地跑到了学校,填了所我喜欢的大学、填了我喜欢的专业。在交上档案袋的时候我对自己说,人就这么一辈子,如果过得不是自己想过的生活,如果不去追求自己想过的生活,那么活着还能有什么意义呢?通知书下来的时候,我爸爸正帮我办出国留学的各种证件。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他坐在金碧辉煌的客厅里跟我嘱咐出国之后的种种详情,我心不在焉的听,其实,我是在心里筹划着该怎么跟他摊牌。等他准备去睡觉的时候,我拿出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我只是说,爸爸,我想过我自己喜欢的生活。”

他停顿了片刻,呼吸声伴随着心跳声此起彼伏。我去抓他的手,他没有缩回去。于是,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他的手心里攥满了汗水,湿湿的。

“后来,我和我爸爸大吵了一架。准确来说,是他一个人在吵架,在咆哮,而我只不过安安静静地承受这场暴风骤雨。我知道,我逃不掉。他骂我没出息、不知进取、没有抱负,他骂我窝囊、懦弱,不配做他的儿子。我只说了一句话,也正是这句话刺伤了他的心,我说,既然你那么伟大,何必要拿我的生命做交易做赌注。说完这句话之后,我就抓起了桌子上的水果刀,往手臂上划,鲜红的血液像喷泉一样从我的手腕里冒出来。我爸爸吓坏了,很多人都吓坏了,我清楚地听见我妈妈发出尖叫声,可我却不觉得疼,一点都不觉得疼,我只是觉得自己解脱了,不过被人牵着脖子过自己不想过的日子。”

整个过程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默默地听着。我把他的手心抓的很紧,我能轻易地感觉得到他手掌的热度,还有脉搏的跳动。

“就这样,我爸爸屈服了。”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像是打了一场胜仗那样,彩旗飘扬。“我摆脱了那个置我于不顾的家庭,我来到了自己喜欢的学校,读了自己喜欢的专业,甚至遇见了自己喜欢的人,我一直以为这一切都是命运对我的眷顾,我会过上自己想过的日子,哪怕是清贫劳累,只要是幸福快乐,我都愿意接受,我也都心甘情愿地接受。可是……我没想到,到头来,我还是回到了原点,我还是成为交易的对象。之前是养我的父亲,现在,是我心爱的女人。”他缩回了手,然后躺在床上一言不发。

屋子里黑暗、寂静。我甚至能觉得自己在发抖,那种从血液里喷发出来的胆战心惊像漆黑的荒野一样将我团团包裹。我在这荒无人烟的山郊野岭里拼命地跑,拼命地跑,我能听见风声呼啦啦地从我身边飞起又落下。整个岁月被打磨成了一道道冰冷的墙,我每跑一段距离身后就会多出一道墙,那些墙垣都是灰白色的,积满了时光留下的尘埃。我知道,我所有的过去都被这些墙垣封锁住了,我回不去了,我只能拼命地往前跑。

而现在,我把唐齐铭丢弃在了这些冰冷的墙垣里,我把他带回了他曾逃离出去的囚牢。为了我自己,我丢弃了他。我甚至不管他是否能在这些墙垣里找到出去的路,更别谈什么快乐和幸福。

“你出去吧,”他筋疲力尽地舒了口气,“我累了,我想睡一个会儿。”他说着,翻转了一个身子,很快,他就把自己的脸埋在了枕头里。

我站了起来,在准备离开的时候,我俯下了身子吻了他的脸,我说:“唐齐铭,对不起。”他把脸凑到我的耳边,“江蕙,我不怪你,真的。”他低沉细语,双手自然而然地就抱住了我,“王馨蕊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跟你相比,我一无是处。你为了你母亲的奶茶店甚至愿意拿我做交易,而我,却没能为我爸爸做任何事情。”他把我抱在了胸口,“所以,我不怪你,我应该谢谢你,谢谢你成全了我,成全了我去帮我爸爸做点什么。”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问我,“江蕙,告诉我,你究竟爱没爱过我,哪怕是那么一点点,一点点也就够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抱紧了他。我想,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把他深深抱在怀里了,最后一次交织着彼此的心跳默默承受时光划过的痕迹,最后一次了……

第20章 20.唐齐铭,你还会回来吗?还会吗?

唐齐铭是在第二天早上敲开了我卧室的门。他把自己收拾的很干净,就像我们初次见面那样,英俊帅气。他的衣服外面套着黄色的围裙,“江蕙,起床吃饭吧。”他说,转身便往厨房走。

我睡意全无,看他忙活,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惆怅。

“还愣着那里干什么?”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快去洗漱,早饭就要做好了,我还做了你最喜欢的红烧排骨。”

我“哦”了一声就往洗手间走,路过他卧室的时候我停下了步子,我注意到他的卧室收到的整整齐齐,有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光洁的地步上,熠熠发光。当然,还有地板上的两个深黑色的旅行箱,在窗明几净的房间里显得沉重、疲惫,还有,感伤。

“我要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站在了我的身后。

“不是说明天才走吗?”我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其实我心里早已是泪如雨下,但是我不想让唐齐铭看见我最后的悲哀。

“都一样,”他说,“不过是提前一天罢了。”

对于你唐齐铭来说,的确是提前一天罢了,可是对于我江蕙来说,我所剩下的最后一日的时光也这样被剥夺了,我所剩下的只有每天回来的空荡,从早到晚,守着一个人的不知所措等待着日复一日的轮回。

我没有说话,只是低下了头。

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快去洗漱吃饭。”他的声音极其温柔,“不然,一会菜就该凉了。”

我照做。低着头走进洗手间,低着头挤牙膏,低着头拧开水龙头,低着头感受时光漫过的痕迹。我伸手接凉水,扑扑地洗脸,冰凉的液体揉进了我的眼睛里,一阵惊蛰,我闭上了眼,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哭泣。

等一切完毕,我坐在餐桌旁。唐齐铭在给我盛饭,冒着热气的白粥被他盛进了瓷白色小碗里,后来我就对着满桌子的菜肴发呆。

“怎么不吃啊?”他用筷子敲瓷盘子,乒乓作响。

“哦。”我摸起筷子,夹着菜往嘴里送,食之无味。

“江蕙,”他放下筷子,双手相扣地立在桌子上,“有件事情,我想我有必要告诉你。”

“什么?”我抬起头,看见他严肃的样子。

“江蕙,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初次见面的地方应该就是这间房子?我敲开了门,问你这房子有没有租出去。”

我默然。

他笑了,“我就知道你没有认出我来。也难怪,商场里人来人往,你站在那里做促销,每天要面对多少人,要跟多少人讲述某个商品的性能,你记不住我也不足为奇。我从未相信过一见钟情,总觉得这样的情愫太过于肤浅,可是当我真正撞见了的时候才发觉,有些东西比我们想象中来的要庄严、要不可自拔。”他垂下了脸,“后来我打探到了你的学校,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们是校友。我甚至搞到了你们专业的课程表,没课的时候偷偷跑去听课。我总会坐在最后一排,目不转睛地看着你翻书、做笔记,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让我念念不忘。”他停顿了片刻,接着说:“我不知道说这些是否过于轻浮,但是,江蕙,这些都是真的。它亲临地发生在我的身上,有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可是,怀疑的本质其实就是更好地接受这一切,哪怕是五光十色的幻觉,我都心甘情愿。后来,我听说你要搬出寝室租房子,我花钱租下了这套房子,然后贴小广告低价租出,为了更容易让人相信,我打出了户主出国镀金急出租的口号。我拒绝了无数的租客,只为等待你的出现。就这样,你来了。”

我目瞪口呆,筷子从我的指缝里悄然滑落,掉在了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