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公公微顿,心里奇怪岑鲸的脾性也不像当初那位岑相,怎么还是会让他有种微妙的熟悉感,表面又展露笑颜,同燕兰庭与岑鲸告辞,先行回宫去了。

  曲公公离开后,岑鲸把圣旨往燕兰庭怀里一塞,打着呵欠往回走。

  燕兰庭跟着她,路上岑鲸说:“既封诰命,我明日就必须入宫去谢恩。”

  若只是见皇后倒还好,要一个不小心遇见了萧睿……

  燕兰庭:“无妨,到时我同你一起入宫,你去见皇后,我去找皇帝,他若身体抱恙自然最好,若不是,我就拿边境传来的消息拖住他,直到你出宫为止。”

  皇帝身体抱恙自然最好——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也亏得燕兰庭能说出口,也亏得岑鲸能面不改色地听,并抓住其中的重点。

  岑鲸:“边境的消息不是刚到吗?你又没看,怎么知道能用这消息拖住他?”

  燕兰庭:“……”

  说漏嘴了。

  燕兰庭眉头微蹙:“你不信我?”

  岑鲸愕然,她这是被倒打一耙了?

  “你……跟谁学的?”岑鲸问。

  燕兰庭默默地看着岑鲸。

  岑鲸不敢置信地指了指自己:“我?我有……哦,我有。”

  不仅有用过这招,还没少用。

  岑鲸回忆起了自己在朝堂上的光辉事迹,再想想燕兰庭好歹顶着“岑吞舟的学生”的名头,只能选择释然。

  两人谈的不是什么能见人的话题,因此靠得极近,说话声音也小,后头丫鬟婆子小厮远远跟着,还以为他俩正值新婚蜜里调油,在聊夫妻间的悄悄话。

  岑鲸回屋后实在困得不行,就又躺回去睡了一觉,睡醒跟燕兰庭一块吃了午饭。

  下午来了几位官员,燕兰庭去见客,岑鲸则带着挽霜逛起了相府。

  一趟逛下来,岑鲸惊讶地发现相府完完全全就是她记忆中的模样,破损之处当然也会修葺,不过是修葺成原来的样子,因此一些地方的装潢有些过时,半点配不上燕兰庭权倾朝野的身份。

  岑鲸最后来到一颗梅花树前,五月份的梅花树上开满了绿叶,岑鲸仰头看叶,跟赏花似的看了许久。

  岑吞舟不擅长养花草,这是她唯一种活的东西,为了显摆,她会在梅花树开花的时候折一支下来放窗边,所以去年冬天,燕兰庭还专门折了一支,连夜拿去陵阳县主府给她。

  半晌,岑鲸终于从梅花树下走开,回屋去做功课。

  是的,知道她婚后会回书院,甲字班的先生们居然还给她留了婚假作业,简直惨无人道。

  晚上临睡前,岑鲸还挣扎在题海中,是燕兰庭看不下去,硬把她从书桌前拉了起来:“还有好几天,着什么急?”

  岑鲸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明天要入宫,后天要回白家,今天多写一点,之后几天的压力也能少一些。”

  燕兰庭心疼,问:“要不,我帮你写点?”

  岑鲸想也不想:“好!”

  燕兰庭失笑,监督岑鲸泡完脚再去睡觉。

  岑鲸今晚还是睡里头,待下人都退出屋外,岑鲸像是想到什么,对身旁的燕兰庭说:“你明天要是起早了,不用到隔壁去,也不必怕吵醒我。”

  燕兰庭不解:“为何?”

  岑鲸把早上埋下的炸弹,一个接一个的挖了出来——

  “因为我今早不是被你吵醒的。”

  “我比你醒得早。”

  燕兰庭眼底的迷茫在岑鲸的话语中,被错愕与惊惶所覆盖。

  屋内没留灯,床帐内黑得几乎看不见,所以岑鲸也不知道燕兰庭此刻的表情,她仅仅是凭借逛相府逛来的底气,问燕兰庭:“你早上,是想亲我吗?”

第72章 太不争气了。

  今晚的温度不像昨天那么凉爽,从下午开始就变得闷热了起来,更有厚云罩顶,蜻蜓低飞,林嬷嬷便猜夜里恐怕会有雨,还特地吩咐隔壁守夜的丫鬟,说若是下雨了,就进屋把不靠外廊的窗子给关上,免得雨水打进屋里。

  所以当外头传来雨滴砸落的声音时,岑鲸还在心里赞叹林嬷嬷思虑周全。

  守夜的丫鬟也果真进屋来关了两扇不靠外廊的窗子,一时间,雨滴打在窗子上的声音格外响亮。

  那丫鬟关好窗子就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屋外,这期间,燕兰庭不曾发出一点声音,就好像岑鲸什么都没问他,或者他什么都没听见一般。

  岑鲸寻思,要么是燕兰庭被她说中,不敢言语,要么就是她没说中,燕兰庭在斟酌措辞,免得解释完她会尴尬。

  所以到底……

  不等岑鲸猜这两种可能性哪个更大,身旁突然传来动静,一具宽厚结实的身躯靠近她,将她整个抱进怀里。

  陌生的温度与熟悉的气息一同袭来,隔着薄薄的寝衣布料,烫在她皮肤上。

  “是。”

  燕兰庭的声音在岑鲸耳畔响起,简简单单一个代表承认的字眼,给人感觉居然不是坦然而是压抑,因此咬字极重,就跟一把大锤似的,狠狠砸懵了岑鲸的脑袋。

  岑鲸过了许久才回过神,因错愕微启的唇合上,嘴角在黑暗中慢慢扬起,眼睛亮得不像话,活像只偷了腥的猫。

  相较于岑鲸的愉悦,燕兰庭的心情是绝望的,他早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在岑鲸面前一直瞒下去,他只希望那一天能来的晚一些,越晚越好。

  然天不遂人愿,他竟在成婚头一天就露了马脚。

  此刻再去回想早上岑鲸对自己说的那些话,燕兰庭终于明白了岑鲸的“意思”。

  什么被吵醒,什么天热分屋睡,不过是给他一个保留体面的机会罢了,是他不识好歹非要贪心,才让岑鲸无可奈何说破这一切。

  要狡辩吗,狡辩吧。

  她那么好,一定会装作相信的样子让你不那么难堪,之后再找个理由与她分房,让她知道你不会仗着那一纸婚书得寸进尺,这样你们就能继续维持原来的关系,让她继续像过去那样相信你。

  燕兰庭非常清楚怎么趋利避害,甚至就连这个道理都是岑吞舟教他的。

  可是……

  可是——

  “岑吞舟,我喜欢你。”

  不是见色起意,也绝非一时的意乱情迷,是最初的憧憬,是后来的一往而深,是时隔多年不见半点消磨,反而在无望中生根发芽,茁壮成长的思念与爱恋。

  屋外风雨大作,电闪雷鸣,屋内再听不见有谁的声音,只剩两人轻浅的呼吸。

  黑暗中,燕兰庭感觉到怀里的岑鲸动了,他适时放松力道,等待岑鲸接下来的动作——

  推开他,与他把话摊开讲明彻底绝了他的妄念,或是直接让他今晚就到别的屋去睡,其他的等明天从宫里回来再讲。

  都有可能。

  燕兰庭开始思考该怎样应对,才不至于让岑鲸因此与他疏离,然而大脑受情绪的影响,彻底陷入了罢工。

  就在这时,岑鲸的手搭上他的后背,之后又往上挪到他肩头,稍稍用了点力气,但并非是把他推开,而是将自己的身子往上探了探。

  接着一抹柔软伴着岑鲸的吐息,触碰了一下他的额头。

  燕兰庭的思绪出现了一瞬间的卡顿,卡顿过后,一个解释率先出现在他脑海里:她应当是要起身,不小心碰到自己了吧。

  燕兰庭满脸恍惚,只觉得额头上被碰过的地方像是被火灼了似的发烫。

  随后那抹柔软又落到了他的鼻尖,这下燕兰庭的脑子是真的空了,他呆呆的,感受着岑鲸近在咫尺的呼吸,还有岑鲸摸到他脸上的另一只手。

  那只手顺着他的脸颊一点点往下滑,指尖蹭过他的耳垂,最后落到他脖子上,让他下意识抬起了头,把整段脖颈都送到了岑鲸手中,同时也让他不小心碰到了原本悬在他鼻尖前一点位置的,那双柔软的唇。

  燕兰庭松开力道的手,又慢慢地收紧了。

  岑鲸感受着掌心里那上下滚动的喉结,就跟玩似的,在燕兰庭的唇上轻啄了几下,后又嫌不够加重了力道,慢慢碾磨,还上牙齿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也算了结今早未能达成的心愿。

  这一套做完,燕兰庭还呆着,岑鲸笑了一声,自言自语似的呢喃:“我亲的难道是块木头?”

  燕兰庭的回答,是翻身将岑鲸压到身下。

  从燕兰庭肩头滑落的发丝垂在岑鲸脸旁,岑鲸笑着:“看来不是。”

  燕兰庭也不说话,低头再一次亲上岑鲸的唇。

  伸手不见五指的床帐内,两人的呼吸逐渐变得凌乱、粗重,哪怕是外面倾盆的大雨,也降不下屋里越发令人难耐的燥热。

  最后没让一切走向失控的,还是燕兰庭那几乎刻进骨子里的克制。

  岑鲸喘得险些晕过去,此刻还在燕兰庭怀里,身上的寝衣褪得不多。倒是燕兰庭,寝衣被岑鲸扯得堪堪挂在臂弯,岑鲸的一只手至今还贴在燕兰庭结实的腹部上。

  岑鲸缓了一下,无奈得不行:“我这破身体真是……”

  太不争气了。

  燕兰庭却并不觉得扫兴,本来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让他喜出望外,更何况岑鲸的身体在他看来比什么都重要,就是岑鲸本人,也休想为了一时欢愉,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拿自己的身体乱来。

  两人慢慢冷静,过了许久,岑鲸才说:“给我倒杯水。”

  燕兰庭松开手,穿好衣服,下床去给岑鲸倒水。路过朝着外廊的窗户时他停下脚步,吹了会儿冷风,随后才到桌边倒水,拿着杯子返回床上。

  岑鲸喝了水又躺下,还朝燕兰庭伸手,示意他过来。

  燕兰庭:“……待会儿。”

  岑鲸直白地问:“要帮忙吗?”

  燕兰庭没说话。

  岑鲸拉住他的手,调笑道:“怕什么羞,你什么不是我教的……不对,我还真没教过你怎么……不如给你补上这课?”

  燕兰庭突然发现岑鲸和以前太像也不好。

  太欠了。

  说是要教,其实岑鲸根本没有替人动手解决的经验,所以真的很难说最后到底是谁在教谁。

  待一切归于平静,岑鲸内心感到无比遗憾,因为光线太暗看不清燕兰庭的表情,只听见他近乎失态的喘息和低吟。

  那是岑鲸从未见过的燕兰庭,错过了,真可惜。

  两人折腾半宿,原还想腾出时间互诉衷肠,可因为第二天早上还得入宫,对岑鲸而言熬夜早起无异于酷刑,于是燕兰庭就让岑鲸先睡,别的等从宫里回来再说。

  岑鲸心想也行,不过有件事一句话就能说清楚,倒也不必等到明天。

  岑鲸的额头挨着燕兰庭的额头,说:“我也喜欢你。”

  雨声渐大,燕兰庭抱紧岑鲸,彼此滚烫而炙热的心脏在这一刻无比贴近。

第73章 “殿下,你就没想过自己……

  燕兰庭睡得并不安稳。

  或许是屋外雨声太急太吵,又或许是觉得心上人同样喜欢自己的可能太过渺茫,乍然如愿,除了喜不自禁,还有隐隐的惧怕,怕这一切美好只是他多年求而不得臆想出的幻影虚梦。

  燕兰庭患得患失,夜里醒了两三次,每次发现岑鲸还在他怀里,他才暂且安心地合眼睡去。

  后半夜雨声渐息,天亮时雨彻底停了,晨光映在地面积水上,不一会就被洒扫的婆子扫到一边,免得行走间溅起水花,污了鞋子和衣摆。

  燕兰庭早早醒来,看了许久岑鲸的睡颜,又凑上前去在岑鲸唇上落了一吻,才终于起身梳洗换衣。

  他原想着岑鲸嗜睡,便尽可能推迟出门的时间,让岑鲸多睡一会儿。

  然而就在他收拾好自己准备去叫醒岑鲸的时候,外头送来消息,那消息的内容太过令人出乎意料,饶是燕兰庭也不免感到错愕。

  林嬷嬷不知风云变幻,还在怕岑鲸起迟了入宫会遭到怪罪,正要入内去把岑鲸唤醒,却被燕兰庭拦下。

  “不必唤她了。”

  林嬷嬷:“可是……”

  燕兰庭:“今日入宫也见不到皇后,就让她睡吧。”

  什么叫入宫也见不到皇后?林嬷嬷惊疑不定。

  燕兰庭却并未再同林嬷嬷多说什么,留下岑鲸在家,自己乘上马车,出了趟门。

  岑鲸昨晚睡得太迟,醒来已是正午。

  因还记得自己要早起入宫,醒来发现自己一觉睡到中午,岑鲸差点没反应过来今儿是她成婚后的第几天,甚至怀疑昨天的一切是不是自己的一个梦,是不是燕兰庭根本就没有在她装睡的时候要亲她,也没有宫里来的圣旨给她封诰命,更没有燕兰庭亲口对她表白。

  不然怎么没人叫醒她,任由她睡到了中午?

  岑鲸起身,屋内做针线活的挽霜见她醒了,赶紧到外头唤人提热水,还叫厨房把备好的午饭热了端上来。

  岑鲸手软脚软地下了床,一脸迷茫地问:“我今日……不是要入宫吗?明煦呢?怎么不见他人?”

  林嬷嬷拿来衣服给岑鲸换上,边换边说:“老爷一大早就出去了,好像是……”

  林嬷嬷压低了声:“好像是宫里出了什么事儿,老爷说您入宫也见不到皇后,就让我等不必催您起床。”

  岑鲸第一反应就是:太好了不是梦。

  至于宫里出了什么事,等燕明煦回来就知道了,不着急。

  岑鲸被林嬷嬷和挽霜摆弄着换好衣服,收拾好妆发,又去吃了午饭。

  饭后岑鲸继续做功课,待到未时,燕兰庭终于回家,进屋第一句便是:“夫人呢?”

  不等门口的丫鬟告知,岑鲸就先有气无力地回了句:“夫人还在赶功课。”

  屋内的丫鬟们听了掩唇偷笑,燕兰庭也跟着笑出了声。

  岑鲸没急着问燕兰庭宫里发生了什么,坐在桌前把最后一篇经义写完,方才搁笔抬头。

  这期间燕兰庭也换掉了朝服,洗手净面后让屋内伺候的人都退了出去,屋里一时只剩他们两个。

  燕兰庭知道岑鲸喜欢在写字后擦手,就拿着拧干的帕子来到岑鲸面前,岑鲸正要接过帕子,燕兰庭抬手躲了躲,径直牵起岑鲸的手,亲自替她擦拭。

  岑鲸也由着他,并问:“宫里怎么了?”

  燕兰庭言简意赅:“大皇子夭折。”

  岑鲸愣住。

  大皇子,萧睿唯一的儿子,今年不过四岁。

  岑鲸:“可知真凶是谁?”

  燕兰庭摇头:“还未审出结果来。”

  岑鲸:“若让你猜呢?”

  燕兰庭坦言:“不好说,皇后嫌疑最大,可她至今不肯替安王治疗双腿,也不曾诞下皇嗣,大皇子死了对她没有一点好处,反而容易遭人怀疑。偏她近来行事越发无所顾忌,向皇帝进言赐婚你我的是她,明知皇帝存心折辱不愿给你封诰命,冒着让皇帝不悦的风险进言劝说的也是她。”

  “大皇子也是死在她的宫中,只因她这几天爱看安贵妃提心吊胆的模样,便一次又一次叫人把大皇子给她抱去。前日皇帝误以为她喜欢大皇子,还曾提议把大皇子过到她膝下做嫡皇子,她当面拒绝,还说了些不大好听的话,惹得龙颜大怒。”

  岑鲸“唔”了一声:“那确实不好说。”

  燕兰庭替岑鲸擦干净手,将她的手拢进掌心,问:“你不怀疑是我和长公主殿下吗?”

  岑鲸随口道:“怎么会,你们不是准备扶大皇子继位吗?”

  燕兰庭先是意外,随后又觉得岑鲸能猜出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从未瞒过她朝堂之事,只不曾言明自己与萧卿颜日后的打算,所以凭借朝局变换与她对自己以及萧卿颜的了解,能猜出他们的打算,着实不算奇怪。

  她只是,不说罢了。

  岑吞舟与皇帝曾互为知己,一同去谋夺那至尊大位,甚至敢将自己的命都交到对方的手上,可后来他们相互猜忌,势同水火,皇帝更是亲手杀了岑吞舟。

  他们之间的关系实在难以用一个“恨”字来概括。

  然而燕兰庭对皇帝只有仇恨,只想杀了皇帝。

  曾经是为岑吞舟复仇,如今是为保岑鲸一世平安喜乐。

  岑鲸知道,也明白此事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因为从燕兰庭和萧卿颜一起纵容皇后下毒,仗着皇帝病弱精神不济瓜分朝堂开始,他们就站到了皇帝的对立面。

  终有一日维系了多年的平衡会被打破,要么皇帝死,要么燕兰庭与萧卿颜死。

  绝无两全的可能。

  燕兰庭亦是忍耐了许多年,不断在皇室宗亲里头寻找适合的继位者,以免皇帝死后江山风雨飘摇,毁了岑吞舟这么多年的心血。

  大皇子是燕兰庭跟萧卿颜最后共同确立的人选,待到皇帝驾崩,曲公公拿出的遗诏上会写明让大皇子继承大统,另封安贵妃的父亲为承恩公,并由长公主殿下摄政,燕兰庭、顾太傅,还有元阁老辅政。

  大皇子年幼体弱,继位后,大权自然是落在摄政大长公主萧卿颜手中,元阁老与萧卿颜沾亲带故,只要萧卿颜的母亲还在一天,元家必不会与萧卿颜作对。顾太傅虽是保皇党,却也无能得很,根本不足为惧,特意在辅政大臣中加上他,纯粹为了安抚保皇党一派。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大皇子居然死了。

  大皇子夭折的消息并未传出宫中,下午的时候,一辆不带任何标识的马车行到了相府后门,乔装打扮的萧卿颜从车上下来,入了相府。

  萧卿颜到时,岑鲸和燕兰庭正在招待燕家那些从老家赶来的亲戚,他们明日就要离京回乡,走前特地再来见一见他们燕家的新妇。

  燕兰庭的叔伯婶娘并非什么恶人,就是对幼时父母早亡的燕兰庭并未给予太多关心,又管不好家里的下人,让燕兰庭在小时候受过些委屈。

  陈年往事燕兰庭自然不会再计较,可他们却心虚得紧,因此来京也不敢带家里的晚辈,更不敢在燕兰庭面前摆长辈的款,和和气气喝杯茶说几句话送份见面礼就走了。

  送走燕家人,燕兰庭又和岑鲸一起去书房见萧卿颜。

  结果一来就看到萧卿颜站在书桌前,手里拿着两份岑鲸的功课,准确地说是岑鲸写的功课,和燕兰庭模仿岑鲸字迹写的功课。

  光看字迹,萧卿颜还真认不出这两份功课出自两人之手,关键这两份功课一份放在书桌上,一份放在榻桌上,还都正好只写了一半,显然就不是一个人写的。

  萧卿颜都给气笑了:“燕兰庭,你拿你仿人字迹的本事干什么不好,居然用来替人做功课?”

  燕兰庭并不接话,当事人岑鲸也半点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还微笑着问:“你来得正好,要不也替我写几份?”

  萧卿颜赶紧把那两份功课给放下,脸上写满了拒绝。

  岑鲸拿起功课,坐回到榻上继续写。

  燕兰庭端起茶壶给岑鲸沏了杯茶,放到榻桌一角,又把下人刚送来的茶点端到了榻桌上。

  岑鲸看点心碟子上有云记的标识,问:“玉蝶楼送来的?”

  燕兰庭拿了一块送到岑鲸唇边:“新品,尝尝。”

  岑鲸就着燕兰庭的手一口咬住,只尝了一口,便摇头不肯再吃:“太甜了。”

  一块点心也就两口的大小,燕兰庭顺手把岑鲸吃剩下的放进自己嘴里,才入口就蹙着眉头去给自己倒茶水:“确实太甜了。”

  萧卿颜在一旁看着,觉出不对劲来,视线在岑鲸和给燕兰庭身上来回转了几圈,迟疑着问道:“你们这是……勾搭上了?”

  燕兰庭手一抖,茶水险些撒了一地。

  岑鲸:“……殿下,咱能换个好听点的词儿吗?”

  萧卿颜确信:“还真勾搭上了。”

  所幸萧卿颜对他们二位的爱情故事不感兴趣,确定他俩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便不再纠结细节,与燕兰庭商议起了大皇子夭折之事。

  此事尚未查明,宫女太监抓了一大批,光是审讯就要审上一两天。

  因此真凶是谁暂且放一边,问题在于,大皇子没了,若按照计划杀了萧睿,后续该由谁来继承皇位。

  皇帝的兄弟就剩下安王,安王不喜权力,且还有找人当岑吞舟替身的恶习,因此哪怕安王没有残疾,他们也不会选他。

  剩下的皇室宗亲里头,血缘最近的便是萧睿那几个侄子和表侄。

  萧卿颜对那几个人还算有所了解,稍一思量,就跟燕兰庭提出了自己认为适合的人选——

  “胥王世子萧闵,自幼体弱多病,生母早亡,与其父胥王关系也不好,听说胥王一直想以他年岁难永为借口,上折子把世子位过给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若让他入宫继位,应当要比另外几个好拿捏。”

  燕兰庭:“如此孤立无援的一个人,却还能保住世子位到如今,殿下当真觉得这是个好相与的?”

  萧卿颜并非是听不进话的人,她想了想:“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件事。”

  萧卿颜眯起眼:“去年十月份,胥王世子曾回他外祖家,给他外祖母贺寿,路上遭遇水匪却全身而退,运气着实太好了些。”

  如此还不能断定胥王世子就不是合适的人选,于是两人商议分别派人去查,确定胥王是个怎样的人。

  此外他们还提到了萧睿另外几个侄子,有两个就差把野心摆在脸上了,他们不仅不会考虑,还会提防,另外一个行事荒唐,却也不知是真的被宠坏了,还是故意装出来让人看的。

  就这么一间平平无奇,内部装潢甚至有些过时的书房,当朝宰相与长公主殿下就跟挑猪肉一样对皇室宗亲挑挑拣拣,所说皆是悖逆的妄言。

  岑鲸一边写功课一边听他们商议,越发觉得这一屋子都是的反派,合该来个正派的主角把他们一锅端喽。

  燕兰庭和萧卿颜除了商议皇位的继任者,还说到了大皇子遇害一案,以及大皇子夭折后,朝局上可能会出现的变化以及他们各自的应对。

  最后聊得差不多了,萧卿颜临走时往岑鲸面前递了块玉佩,正是岑鲸成婚前交上去的那块书院玉佩。

  不过比起之前,玉佩边缘多镶嵌了一圈薄薄的金边,右下角还有几片金子打的银杏叶作为装饰,比之原先要多了几分雍容的贵气,还能跟西苑的院服搭配。

  挺好看。

  岑鲸收下玉佩,正寻思什么时候返校读书,突然萧卿颜问她:“你怎么看?”

  岑鲸:“看什么?”

  萧卿颜在岑鲸对面坐下,榻边就是窗户,凉风袭来,吹动萧卿颜发间的步摇:“这皇位,该由谁来坐?”

  岑鲸没想到还有自己的戏份,她看了看燕兰庭,发现燕兰庭也在等她的意见,于是收回视线,低头看了眼自己刚写完的功课。

  这是一篇策论,所谓策论,便是以当下的某个政治问题为论点,进行讨论,并提出对策的文章。

  岑鲸这篇策论,先生给的问题是女子为官,会不会让男子无官可做。

  岑鲸的论点是不会,首先女子读书的人数远远少于男子,愿意下考场的就更少了,绝不可能出现男子无官可做的情况。并表示朝廷选拔人才靠的是科举,无论男女用的都是同一套题,因此只要男子中有人能胜过女子,就不会让男子无官可做。

  至于胜不过怎么办,胜不过,只能说明这个人本事比别人差,又有何颜面让朝廷破格录取。

  这个问题换成“老”、“少”也一样,今年的进士里头,有一个年近八十的老者,谁知道他还能做多久的官,难道朝廷会因此限制科举年龄吗?难道会有人问老者为官,会不会让年少者无官可做吗?

  不会,因为谁都知道年长者能考上不是“常事”,也知道老者是凭自己本事中的进士。

  换成女子自然也是一样的道理,没必要纠结这个问题,因为目前能参考的女子人数,还远远不到讨论这个问题的地步。

  至于什么时候才能到,岑鲸也不确定。

  她盯着自己的字看了一会儿,抬头问萧卿颜——

  “殿下,你就没想过自己当皇帝吗?”

第74章 “先生。”

  岑鲸的反问让萧卿颜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萧卿颜没想过吗?

  当然想过。

  最早出现这样的念头,还是在喜欢跟太子攀比的幼时。

  那时的她不知天高地厚,只因为生母是元家所出的皇后,便自以为无所不能,费尽心机要与未来储君争高低。

  是母后那一巴掌打醒了她,让她彻底意识到有些事情注定只能是她的妄想。

  若非机缘巧合遇见岑吞舟,若非那一把匕首,若非那一声“殿下,不怕”。

  她恐怕已经屈从于世俗,变得和她那些同父异母的姐姐妹妹们一样,看似高高在上贵不可言,实际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

  可就算是做到了其他女子做不到的事情,就算她如今位比亲王,她依旧没能想起幼时那不切实际的痴梦,不是因为她胆子变小了,而是了解越多,越清楚那有多难。

  后来她从燕兰庭那得知皇后意图利用废太子遗孤把持朝堂,她也不是没想到只要顺手推舟,就能让这天下落入自己掌中,可她实在无法容忍岑吞舟死后的名声因此受损,于是她放弃了这唾手可得的机会。

  都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偏她骨头硬,就是岑吞舟也没能教会她如何低头,可见大位与她着实无缘,便也不再肖想。

  找个省心的傀儡,继续和以前一样把持朝堂也没什么不好,谁说君临天下就一定要穿龙袍坐龙椅?她以摄政大长公主之名,照样能把天下握在自己手中。

  结果岑鲸又用一句话,勾起了她强压下去的野心。

  ——真有她的。

  在步摇流苏随风碰出的轻响声中,萧卿颜叹息:“你也不怕我会变成第二个萧睿。”

  到时候悲剧重演,知晓岑鲸就是岑吞舟的萧卿颜绝不会因为岑鲸是女眷,就留她性命。

  岑鲸却说:“你不会是萧睿,明煦也比我懂分寸。”

  说到分寸,一个疑问又在萧卿颜脑海里出现。

  岑吞舟死前那两年行事格外嚣张,是以最后惹了萧睿忌惮,死于非命,依照她当时的脾性,合该回来找萧睿报仇才是,怎么反而变得这般与世无争。

  难不成当年之事,另有内情?

  萧卿颜不经意间触碰到了当年真相的边缘,可因为过去太久,且谁也不会想到岑吞舟是自己作死,所以她并未真的触及真相。

  片刻后,萧卿颜带着岑鲸的提议从相府后门低调离开。

  书房内,岑鲸问燕兰庭:“我是不是又把事情弄得复杂了。”

  女帝登基,可比找个傀儡要难太多太多。

  燕兰庭站在岑鲸跟前,手中拿着岑鲸的书院玉佩仔细端详,说:“再复杂你不也都做到了吗,当初你一人辛苦筹谋尚且能成,如今我与她联手若还不行,岂不丢了你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