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霖音想着,面上满是困惑。

  萧睿见她如此,便朝后侧了侧身,远处站着的曲公公走上前,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盛着两盒口脂。那装口脂的小盒子是掐丝珐琅瓷盒,样式颜色沈霖音再熟悉不过,自然一眼就认出这是自己的东西。

  看到这两个口脂盒,沈霖音挂在脸上的笑容先是一僵,随后才慢慢地淡了下去,同时放在萧睿掌心的手也跟着卸了力道,只要萧睿松开,她的手便会自己落下。

  明明在一个时辰前她还期盼着等孩子出生,她与萧睿或许能回到过去。

  谁能想到这场美梦会醒得这么快。

  大概当年给她批命的道士说得对,她就是命中带煞,注定过不好这辈子。

  沈霖音心头那点莫名其妙的欣悦散了个干净,随后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一点都不怕,还敢直愣愣地看着萧睿,听他对自己说:“有人告诉朕,说你给朕下毒。”

  沈霖音愣着,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臣妾。”

  萧睿意外沈霖音会承认得这么干脆,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情瞬间又乱了。

  “为什么?”他松开沈霖音的手,用力抓住沈霖音肩膀,质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对朕?”

  “你与朕不是夫妻吗!你不是说过要与朕白首偕老吗?”

  “你还说就算朕身旁再无一人可信,你也会一直陪在朕身边!如今为什么又要出尔反尔下毒害朕?!难道当年的誓言都是假的吗!!”

  萧睿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目眦欲裂,压抑嘶哑的声音染上从未有过的凶狠。

  沈霖音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萧睿。

  她的思绪顺着萧睿的话语往回走,想起自己确实在成婚那晚承诺过,此后要与萧睿白首偕老,可她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说过“就算再无一人可信,我也会一直陪在你身边”这样的话。

  她不合时宜地走了下神,试图回忆起自己当初说这句话的场景。

  之后沈霖音终于想起,自己是在得知萧睿杀了岑吞舟后,对他说的这话。

  岑吞舟,这个名字光是念在口中,就有别样的感觉。

  虽然她与岑吞舟的交情远比不上其他人,但她知道,那是一个明月般的人物,虽高悬于天际遥不可及,却又从不吝啬洒落银辉,令人目眩神迷。

  沈霖音对他并没有怀揣什么不可告人的感情,只是和很多人一样,看多了听多了他的事迹,会忍不住对他产生崇拜和憧憬。

  偶尔沈霖音还会因为自己的丈夫与这样的人是好友而感到高兴。

  直到有一日,萧睿同她埋怨岑吞舟没在朝堂上给他面子,失了先帝在时进退得当的分寸,一切开始朝她从未想过的方向发展。其后岑吞舟与萧睿的矛盾日益加深,萧睿对岑吞舟的不满也越来越重,态度更是从为难和痛苦,慢慢转变成了对岑吞舟的忌惮。

  最后萧睿下定决心除掉岑吞舟,为了保密,他并未提前将此事告诉沈霖音,沈霖音也是在那年上元夜,岑吞舟死后才从萧睿口中得知岑吞舟并非是被刺客暗杀,而是死在他手中。

  当时沈霖音就觉得眼前的萧睿变得好陌生,可她又发现了萧睿眼底含着迷茫的冰冷,铺天盖地的心疼让她忽视了自己心里其他的感受,于是她抱住萧睿,任由萧睿衣服上属于岑吞舟的血沾染到自己身上,并说出那句:“别难过,就算你再无一人可信,我也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当时她只觉得自己与萧睿感情更深,自己应该支持萧睿所做的一切,却忘了萧睿与岑吞舟也曾是过命的交情,可萧睿还是毫不留情地将岑吞舟困杀在了宫门之内。

  可能从那时起,他们的结局就已经注定。

  “你问为什么?”沈霖音迈出回忆,她深吸一口气,发出一声长长叹息:“因为……”

  她看着面前的萧睿,眼底是凝聚成泪的悲哀与怀念,仿佛在透过眼前之人,缅怀那个性情耿直到有些愚蠢、同时又有着一颗赤子之心的诚王:“因为如陛下这般薄情寡义之人,本就没资格得到谁的真心。”

  被评价为薄情寡义的萧睿死死地看着沈霖音,眼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两下,消瘦的面容狰狞而骇人。

  面对这样不人不鬼的萧睿,安贵妃怕得不敢言语,沈霖音却悟出了一个事实,她忍不住落下泪来,说——

  “萧睿,或许岑吞舟死那晚,你也已经死了。”

第83章 “已经不喜欢了。”……

  岑鲸在傍晚收到萧卿颜的信。

  信上说萧睿把沈霖音带回了皇宫,大约是准备等沈霖音产子后,再做其他打算。

  沈霖音一回宫,岑鲸自然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去找她看诊施针,就算她愿意冒险,萧卿颜和燕兰庭也不会同意放她入宫。

  所以萧卿颜飞快准备好了下一步,要把沈霖音从宫里弄出来。

  未免夜长梦多,也为了让一切看起来像是一场自然发生的悲剧而不是谁的精心谋划,时间就定在今晚。

  太赶了。

  但这时间非赶不可。

  因为燕兰庭不在京中,让沈霖音回宫又是萧睿临时做的决定,任谁都想不到意外会发生在沈霖音回宫后的第一晚。

  把信看完,岑鲸突然感到安心,因为萧卿颜展现出了足够的判断力和行动力,想来就算自己日后不得不入朝为官,也不用操心太多。

  岑鲸把萧卿颜送来的信对折两下,举到灯盏旁,任由火舌缠上纸张边角,将那雪白锋利的边角烧到漆黑蜷缩,随手扔进自己喝完后还没添水的杯中。

  杯中残留的水渍并未影响火焰燃烧,很快那张纸就被烧了个干净,杯中的火也渐渐小了下来。

  岑鲸提壶倒水灭火,等把壶放下,她正要让挽霜把桌上收拾了,抬头看见挽霜一脸纠结模样。

  “怎么了?”岑鲸问。

  挽霜欲言又止,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

  很早之前她就知道自家姑娘身上定然有许多秘密,也习惯了装聋作哑,总归日子越来越好,她也没什么好抱怨。

  可这次她实在忍不住,最后她咬咬牙,把其他丫鬟都给支了出去,确保屋里就剩她们俩,才低着声对岑鲸说:“夫人,老爷对你那么好,你、你可不能做对不起老爷的事啊。”

  岑鲸:“……?”

  挽霜还保证:“我不会同任何人说的,就是夫人你,莫要再错下去了。”

  岑鲸:“……你为何会觉得,我做了对不起他的事?”

  挽霜抿了抿唇,像是难以启齿,却还是凑到岑鲸耳边,告诉她:“你今日出门穿那身衫裙,回来时裙带很乱,系法也变了,还有前几日出门那身衣服,里衬乱得起褶子,你肯定在外面、在外面脱过衣裳……”

  挽霜越说声音越小,脸也因为无端的联想红得不像话。

  岑鲸无语凝噎,她这破身子,连个燕兰庭都吃不下,哪还有能力跑外边去偷食。

  只是她没想到,她自以为把衣服整理得还算整齐,但原来在挽霜眼中,还是很乱吗。

  等等,燕兰庭帮她穿也没好到哪去,难道之前挽霜都以为他们俩是到外面……“玩”去了?

  饶是岑鲸,也不由得为此感到尴尬。

  她对挽霜解释:“误会了,我是出门看大夫,大夫要在我背后施针,所以我才脱了衣服。”

  挽霜将信将疑:“真的?”

  岑鲸:“那大夫今晚过来,日后就住府里给我调理身体,你去跟林嬷嬷说一声,叫她腾间院子出来。”

  挽霜这才信了岑鲸,大松一口气。

  可到了晚上,挽霜又开始狐疑:夫人都要睡了,怎么还不见大夫来?

  京城有宵禁,但禁的是坊外的行街,不禁坊内。

  那大夫能晚上过来,说明人和他们就在同一个坊里,没道理这么晚还不过来。

  岑鲸一脸淡定,并且丝毫没有要为了沈霖音而熬夜的打算:“我先睡了,你叫他们留意着些,等大夫来了直接请去准备好的院子安置,不用把我叫醒。”

  挽霜呐呐应下。

  岑鲸睡得安稳,挽霜却是怎么也没法安心去休息,硬是等到后半夜,突如其来的喧闹打破了寂静的夜色,挽霜派人出去打听才知是宫里走水,烧得天边一片火光,犹如白昼。

  寻常来讲,官越大,住的地方就离皇城越近,方便早上上朝。

  相府也不例外,挽霜不知是宫里何处走水,还担心火势会不会蔓延到宫外,这时下人来报,说是大夫来了,刚在后厨搬菜用的小门那下车。

  挽霜赶紧去迎,心里还想那车夫不懂事,怎么能让给夫人调理身体的大夫从小门进来。

  至于那大夫介不介意挽霜也不知道,因为那大夫头上盖了顶遮脸的帷帽,莫说表情,连脸都看不清。

  挽霜按照岑鲸的吩咐,带那大夫早已到准备好的檀香园里安置,路上还问那大夫姓什么,如何称呼。

  那大夫像是没听到一般,过了许久才回说:“我姓沉。”

  挽霜以为是“陈”,一口一个“陈大夫”,带着人进了檀香园,还问“陈大夫”要不要洗个澡,因为她在大夫身上闻到了焦灰的味道,若不梳洗一番,怕是睡得不舒服。

  自称姓沉的沈霖音木木地,应了声“嗯”。

  白天在城外别苑,她与萧睿彻底决裂,当她说完曾经的萧睿已经死了之后,萧睿扇了她一巴掌,随后喘着粗气吩咐摆驾回宫,并把她一块带回去,关在凤仪宫。

  眼下这会儿,萧睿大概已经得知自己的“死讯”了吧。

  沈霖音心中没有半点以“死”报复的快意,她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不想回头追忆过去,却也怎么都看不到前方的未来。

  她还……有未来吗?

  ……

  宫内,大火吞噬了整座凤仪宫,萧睿赶来时整个人都疯了,竟想要不顾一切地往火里冲,幸好被曲公公及一众侍卫拦下,才没叫一国之君随皇后一起葬身火海。

  炙热的空气灼得人脸颊发疼,萧睿被人拉扯着,眼底映着熊熊燃烧的大火,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沈霖音没了。

  诚然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他有想过杀了沈霖音以泄心头之恨,会把她带回宫,想得也是要等孩子出生,因为那孩子有用。

  可当面对眼前的一幕,无论如何都要进去救她,哪怕一同死在火海里也在所不惜的冲动叫他明白——他根本舍不得她死,恐怕等孩子出生后,他还会继续找借口留下她、囚禁她,让她这辈子只能留在自己身边。

  可是……来不及了。

  萧睿难以遏制地呜咽了一声,堆聚在心底的痛苦在残破的身躯内左冲右突,在濒临崩溃的那一刻,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发泄的缺口——

  “啊啊啊啊啊!!!!!!”

  凄厉的叫喊淹没在宫殿被烧坍塌的巨响之中,半个时辰后,大火总算被熄灭。

  ……

  岑鲸醒时,昨夜发生在宫里的事情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

  岑鲸并不在意,只问昨晚那大夫安置好没?

  林嬷嬷:“听挽霜说那陈大夫天快亮才睡下,这会儿怕是还没醒。”

  岑鲸微微一愣,很快反应过来“chen”是沈霖音给自己改换的姓氏。

  和挽霜以及林嬷嬷不同,她一听便听出是沉香的沉,因为“沉”,既“沈”。

  倒也方便。

  皇后崩逝,按例一众命妇都应进宫,偏岑鲸很早之前就开始装病,外头都传她命不久矣,因此不去也无妨。

  为了避免麻烦,萧卿颜也没来她这。

  岑鲸闭门不出,也不主动去找沈霖音,直到三日后,她像是才想起家里多了个人,前往檀香园找沈霖音给自己用药施针。

  这三日里,沈霖音除了吃喝就是散步发呆。

  经常散步到花园的树下,一站就是许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若非肚子里还有个牵挂,沈霖音怕是连吃喝散步都省了,只剩下发呆这一件事肯做。

  听说岑鲸来时,沈霖音心中毫无波动。

  她知晓自己能被带出皇宫是托了岑鲸的福,也知道替岑鲸调理身体是她目前唯一的价值,她还想好好看着自己的孩子出生,自不会蠢到罢工不干。

  她打开相府给她准备的药箱,正要看看里头有没有脉枕,结果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做工糟糕的,黄线红底福字暗纹的脉枕。

  她愣住,听见岑鲸说:“我看你很喜欢这个脉枕,就叫人从别苑偷了来。”

  偷……

  沈霖音隐约发现岑鲸的态度变得和之前有些不太一样,但因为注意力都在这个脉枕上,所以她没有深究,只在片刻后,慢慢挪开视线,淡淡道:“已经不喜欢了。”

  “是吗,那正好。”岑鲸不知从哪掏出个鸦青色的脉枕,放到桌上:“我给你备了个新的。”

  沈霖音又一次愣住,过了一会儿才说:“多谢。”

  之后沈霖音没再像早前那样说话充满恶意,安安静静地给岑鲸诊脉,施针。

  岑鲸也懒得说话,因此两人安静地度过了近一个半时辰的相处时光。

  岑鲸穿好衣服离开后,沈霖音心想近期的日常大概就是这样了,结果当天下午就有一个小丫鬟来找她,那小丫鬟胆子挺小,一句话都表述不清,磕磕绊绊半天才说明白自己腹痛,想求“陈大夫”替她看看。

  沈霖音:“……”

  我要负责的不就岑鲸一人吗?

  那小丫鬟见沈霖音脸色不好看,唯唯诺诺道:“若是不方便也没关系,大约过几日,我自己就好了。”

  沈霖音默了许久,心说自己现在寄人篱下,又何必再摆什么皇后的架子,仿佛她还惦记那后位、惦记萧睿一般,于是便道:“手给我。”

  小丫鬟长出一口气,赶紧把手递给了沈霖音。

  沈霖音以为这只是例外,不曾想替小丫鬟医治后,又有个婆子来找她,说自己儿媳生完孩子恶露不止,看了多少大夫都没用,问沈霖音能不能过去帮忙看看。

  沈霖音本想拒绝,可想想自己也是第一次生孩子,这也是个向人讨教经验的好机会,于是就去了。

  头一个来的小丫鬟第二天给她剪了一瓶子的鲜花做谢礼,那婆子拿了沈霖音给她儿媳的药方,没几日沈霖音说要晒药的架子,婆子二话不说就替她找了来。

  之后三天两头总有下人来找她,她清楚自己可以不管,反正岑鲸的性命在她手上,谁也不会因为她不肯医治几个下人就把她赶走。但不晓得为何,每当自己出手医治,以此获得感谢和依赖,她心里便会升起奇异的满足感,原本漆黑一片的前路,也莫名地有了轮廓,让她忍不住继续伸出援手帮下去。

  林嬷嬷是亲眼看着岑鲸授意那小丫鬟去找沈霖音的,也知道阖府上下是在她的默许下才敢踏进檀香园,不免有些担忧:“这般劳烦陈大夫,若是把她惹怒了可怎么办是好?”

  岑鲸拿着一本棋谱坐在棋盘前,漫不经心道:“惹怒了再说。”

  有事做总好过没事干发呆钻牛角尖,况且当年曲州洪涝,岑吞舟怕寻常大夫控不住洪水后的疫病,特地求萧睿把沈霖音也带去了曲州,后来局面控制住沈霖音还不肯走,就怕自己走了大夫不够用。

  这般耐心,如今应该多少还剩一些吧。

  岑鲸又落了一子在棋盘上:“不过也叫他们悠着点,人怀着身子呢,不能操劳太过。”

  林嬷嬷:“奴婢这就去同他们说。”

  岑鲸的吩咐让相府一众人等消停不少,不过还是有下人会去檀香园找沈霖音看病,更有把沈霖音请出府带到自己亲戚家的,沈霖音一开始还以为岑鲸不会肯,谁知岑鲸根本没有限制她进出相府的打算。

  沈霖音对此感到十分微妙,就连被人频繁打扰的不满也散了许多,直到有一天,一个仆妇来找她,说:“马厩那有两匹马不大好,陈大夫能否去看看?”

  沈霖音:“???”

第84章 “合该让你也在这日难受一……

  沈霖音的脏话词汇量实在匮乏,且眼前的仆妇昨日还给她送了两块亲手缝的襁褓布,沈霖音实在没法当面发作,只能尽量心平气和地跟对方讲明自己不懂怎么给牲畜治病。

  那仆妇不曾预料,忙说不打紧,还让沈霖音也别放心上,接着就跑到外头去找能给马儿看病的大夫去了。

  沈霖音看那仆妇走得着急,心中才刚冒头的怒火散得一干二净不说,甚至升起几分没能帮上忙的愧疚。

  ……愧疚?!

  沈霖音怀疑自己是不是被相府这群人给折腾傻了,她一个做过皇后的人,居然因为自己不会给牲畜治病感到愧疚?!

  这是哪来的玩笑话???

  感到不可思议的沈霖音试图找寻自己不对劲的原因,可找到最后,却是勾唇自嘲——

  什么皇后,若非萧睿娶她,她不过就是个长在道观,爹不疼娘不爱的天煞孤星罢了。

  说来,早些年在道观遇上求医的,她不也是不分贵贱,皆尽力而为。后来回到沈家,她还因此同沈家下人亲近,被沈家的兄弟姐妹鄙夷轻视,说她不懂自持身份,竟与身份低贱的仆从为伍。

  当时的她在道观看尽了众生百相,并不觉得世家大族和寻常的百姓以及所谓的低贱奴仆有什么区别,他们都有自己的欲望,都有自己的苦恼,都会跪在药王殿的真人像前祈求神明垂怜。哪怕后来做了诚王妃,她也曾主动提出过要给岑吞舟的丫鬟治脸,从不认为下人仆役的命便不是命。

  所以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

  好像是当了皇后以后,她忙于打理后宫事务,又因身份过于尊贵需要谨言慎行,日渐被规矩的外衣裹挟着讲起了三六九等,最终丢了那颗仁心,做出许多残害无辜之举。

  所以现在的她并非是变得奇怪,而是从原本就不属于她的云端跌落,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想通这点,沈霖音心里舒坦不少,并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就当这几年是一场幻梦,如今梦醒,她也该回到人世间,带着孩子好好过下去。

  至于具体要怎么过,沈霖音通过这段时间的忙碌,心中也有了计较。

  于是在一次给岑鲸诊脉施针的时候,她竟主动开口多问了岑鲸几句,语气温和,内容也很正常,与当初在别苑,句句都朝着剜心去的她判若两人。

  岑鲸对此依旧反应平平,别说受宠若惊,连惊讶都不见半分,让多少有些别扭的沈霖音心里好受不少。

  落完针,沈霖音起身到桌前整理药箱。

  其实药箱也不乱,她就是对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不太熟练,便借整理药箱的动作,把预先准备好要说的内容又斟酌了一遍。

  待合上药箱,沈霖音没像平时那样到外头去散步晒太阳,等时间到了再回来拔针,而是坐到床边,在岑鲸看向她时,状似不经意地问:“他们可曾,跟你说过我的事?”

  岑鲸微微一愣,回道:“说过一些。”

  沈霖音轻眨了两下眼,又问:“你是否觉得我很傻?身为皇后,竟然因为自己的丈夫不能独独属于自己,而疯魔到这个地步。”

  沈霖音语速轻缓,因此她的话语听起来不像是在恶意揣测岑鲸的想法,更像是自嘲着,把自己糟糕的一面剖开给谁看一般。

  ——交浅言深,不是情商低,就是希望借助推心置腹的话语,拉近彼此间的距离。

  岑鲸不信是前者,但若是后者……

  岑鲸垂眸不语,继续听沈霖音说:“我也曾想过,何至于此,偏偏我遇到过那么一个人,他拒了陛下的赐婚,说这辈子只想和自己真心喜欢的女子成亲,不肯有半分将就。”

  岑鲸越听越觉得这话耳熟,忍不住问:“那人是?”

  沈霖音:“岑吞舟。”

  岑鲸:“……”

  萧睿曾试图过挽回岑吞舟,办法就是给岑吞舟赐婚,意图通过后宅的女人,在铁桶似的相府敲开一个豁口。

  只要岑吞舟有破绽,萧睿的心就能安定,也不至于到后来的你死我活。

  当时来劝说岑吞舟成婚的,便是身为皇后的沈霖音,然而岑吞舟知道自己的未来,不想拖累任何人,就以不愿将就为借口,说什么都不肯成婚。

  但原来,自己的话给沈霖音造成了这么大的影响吗?

  沈霖音误会了岑鲸的沉默,笑说:“很不可思议对吧,以他当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尚且能做到如此,我又为什么不能多奢求一些。”

  岑鲸:“……嗯。”

  沈霖音点到为止,轻飘飘地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然后结束了话题。

  她的表现并不急切,也不显得谄媚,只是之后每次岑鲸来,她都会跟岑鲸说话,有时候是寻常的闲聊,有时候是一些心里话,努力而又积极地试图跟岑鲸打好关系。

  至于目的,自然是希望岑鲸调养好身体后,能看在两人关系还算可以的份上,让燕兰庭和萧卿颜放她自由。

  岑鲸猜出她的打算,却并不觉得她这样刻意亲近自己有什么不对,若是可以,谁不想活得真诚,活得洒脱。

  可沈霖音现在所面对的环境让她必须为自己,也为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做打算,岑鲸总不能因为自己的处境比她好,就带着优越感唾弃她待人不诚。

  且岑鲸也有心放她,为了让她安心备孕,便顺着她的节奏与她相处起来。

  ……

  七月下旬,萧卿颜偷偷登门相府探望岑鲸,确定她一切安好后,又多问了一句:“燕兰庭何时归京?”

  岑鲸捧着杯热水,回忆道:“昨日刚来的信,说是遇上点事情耽搁了,但定能赶在中秋之前回来。”

  八月十五中秋,岑鲸的生日。

  岑吞舟的生日也是在八月十五,花好月圆合家团聚的日子,却因为岑吞舟而令人百感交集。

  萧卿颜脾气大,中秋又不似上元节那般费神,入宫赴宴走个过场就能回家,所以过去几年,她曾不止一次在中秋宫宴结束后回家同驸马一块吃蟹喝酒,喝酒醉了埋怨岑吞舟,一个人毁了两个好节,因为一个是她的忌日,一个是她的生日。

  还好从此以后这俩节日将不再被赋予“团圆佳节”以外的含义,萧卿颜说:“赶不回来也不打紧,我们陪你过也是一样的,生辰贺礼我都准备好了。”

  岑鲸幽幽道:“你就是想让我看着你们吃螃蟹喝酒吧”

  岑鲸不能喝酒,性寒的螃蟹当然也不能吃。

  再没什么比忌口期间只能看着别人吃更痛苦的了。

  萧卿颜并不否认自己的险恶用心,就着喝茶的动作,含糊道:“合该让你也在这日难受一回。”

  岑鲸没听清萧卿颜说了什么,对其投以疑惑的目光,想让她再重复一遍。

  萧卿颜假装自己没看懂,轻飘飘地转移了话题,说萧睿先丧子后丧妻,今年中秋宫宴定然不会举办,倒是方便他们私下给她庆生。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没两日,萧卿颜再次登门,从岑鲸这把沈霖音借走了。

  萧卿颜嘴上说是近来连绵细雨,她家驸马犯了旧疾,要沈霖音过去帮忙看看。

  实际在离开相府后,刚过一条街,她便让车夫绕路去了元府。

  元府是萧卿颜的外祖家,萧卿颜的生母——当今太后便是元老爷子的女儿。

  萧卿颜把戴了帷帽的沈霖音领进元府,过了大半日后,她又把沈霖音从元府带出来,亲自给岑鲸送回去。

  马车穿过坊门,眼看着就要到相府,萧卿颜突然对沈霖音说:“今日之事,绝不可对岑鲸提起。”

  还在思考用药的沈霖音一脸莫名其妙,元家有人病重关岑鲸什么事,为什么要瞒着岑鲸?

  萧卿颜对沈霖音态度依旧冷淡,丝毫没有要解释清楚的打算。沈霖音也明白自己如今受制于人,乖乖听话不作妖才是她最好的选择,于是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之后短短七八天的光景,萧卿颜又来借了两次人,每次借口都不一样,可每次都是把沈霖音送去元府,给同一个人看诊。

  萧卿颜第三次把人送回相府时,挽霜替岑鲸带话,请萧卿颜进府喝杯茶再走。

  萧卿颜以为岑鲸找自己有什么要事,便跟着挽霜进了相府。

  相府书房现在是岑鲸在用,萧卿颜到时,岑鲸正坐在窗户边看书,见她来了把书放下,说:“昨日闲来无事让人去收拾库房,发现几包重峰产的雨后茶,我记得老师爱喝这个,你替我送一下吧。”

  萧卿颜听岑鲸提起她的老师——也就是元家的老爷子,心里蓦地一紧,下意识盯着岑鲸看一会儿。

  岑鲸:“这样看我干嘛?”

  萧卿颜故意摆出平时的模样,不满道:“还以为你是好心请我喝茶,结果又是来差遣我。”

  岑鲸:“这么多年,你也该习惯了。”

  萧卿颜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滚蛋!”

  让握有实权的当朝长公主习惯被人差遣,亏她说得出口。

  挽霜送来热茶后又退了出去,岑鲸支着脑袋看萧卿颜喝茶,见她才喝一口便眉头微蹙,便知她喝不惯雨后茶的滋味,不由得笑了一声。

  萧卿颜因这一声笑看向岑鲸,岑鲸却不说自己笑什么,而是道:“一个人在家装病实在无聊,我想回书院。”

  原本装病不去书院是因为她每隔几天就要出城去别苑找沈霖音,同书院请假的规律和萧卿颜府上的马车出城规律重合,容易引起有心之人的注意。

  如今沈霖音就在她家,她不需要花一天时间出城回城,只要在喝药施针那天请半天假就行,不会耽误她去书院读书。

  “急什么?”萧卿颜放下茶盏,说:“磨刀不误砍柴工,等把身体调养好了再去也不迟。”

  岑鲸意外:“你原先不还催着我早点入仕吗,我这身子没个两三年调理不回来,你当真要我再耽搁下去?”

  萧卿颜也知道自己这番说辞和过去自相矛盾,她不答反问:“你之前不也懒得再去考科举吗?怎么突然勤快起来了?”

  “倒也不是真的勤快,”岑鲸靠着椅背,敛了面上的笑,看着萧卿颜沉默半晌,缓缓道:“就是想看看,你会不会拦着不让我去书院。”

  萧卿颜愣住,这会儿在回头看,似乎从她踏进书房的第一句话起,岑鲸就在给她下套。

  果然,她听见岑鲸问她:“是老师病了吗?”

第85章 这字……这字是谁写的?……

  岑吞舟能在上辈子走到最后,靠的绝不仅仅是自己和反派系统,还有她的老师,以及一些已经不在,徒剩思念的人。

  最初带着反派系统穿越成岑吞舟时,岑吞舟的身体不过十几岁,还是一个正在备考乡试的少年。

  不幸的童年似乎是每一个反派的标配,这点就连岑吞舟也没能免俗——原主的父母早已过世,当家的伯父伯母面慈心毒,满府的亲戚各怀鬼胎,一个赛一个的极品短视。

  因为岑家物种过于丰富,早期还没进化完成的岑吞舟吃了不少暗亏,但也因此飞快地适应了这个陌生的世界,并且拥有了一颗强大的心脏。

  可光提升心理承受能力还不行,她给自己列好目标,首先就是读书,她需要学习这个时代的知识,习惯这个时代的人文风貌,参加乡试考上举人,再去参加会试,入朝做官。

  但在岑家,读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岑家祖上随开国太祖打江山,是有功之臣,世代簪缨,不可能存在读不起书的情况。奈何岑吞舟的伯父每每看到岑吞舟比自己的那几个儿子用功争气,都会动手打他的儿子们,骂他们无用。伯母宠儿无度,见状心疼得紧,丝毫不觉得是自己儿子不上进,只觉得岑吞舟用心险恶,非要压自己儿子的风头,便想着法要让岑吞舟读不成书。

  开头她还仅仅是让岑吞舟整日整日地抄佛经,岑吞舟寄人篱下,要不想传出什么糟糕的名声毁了风评,只能乖乖听话。

  晚上伯母借口为她好,不想她为了读书熬坏眼睛,就不让下人给她点灯,让她早些睡下早点起来,第二天继续抄佛经。

  然而岑吞舟一个现代来的夜猫子,怎么可能放过晚上的时间。既然晚上没有烛火看不成书,那就让反派系统在脑子里给她念。反派系统的资料库内存不足,不曾储备这个时代的书籍,岑吞舟就摸黑把书翻开,让系统感知内容后读给她听。

  一人一系统,为了任务相互配合,逐渐培养出默契。

  岑吞舟抄佛经的同时也顺带练字,借助原身多年习字的肌肉记忆,加上自己的刻苦用心,和在现代跟着书法家兼鉴赏家老爸长的见识,练出了一手骨气洞达,凌气百代的好字。

  后来一次诗会上,岑吞舟的堂哥在恭郡王那吃了瘪,为挽回面子,堂哥在众人面前贬低岑吞舟,嘲笑她是个整日只会抄佛经的呆子,虽然脑子不太行,但写字还是顺的,以此推举她来记录众人所做的诗。

  岑吞舟被推着站在了桌案前,提笔记录众人所作诗文。

  那年正赶上三年一次的会试,因此来参加诗会的人不少,个个都企图在入考场前博个才名,更有外地学子与京城学子之间的针锋相对,诞生出不少令人拍案叫绝的好诗。

  可那次诗会上最大的赢家却是不曾做过任何一首诗的岑吞舟,因为她的字,着实惊艳了众人。

  犹记得当时,外地学子在限韵诗一道上把京城学子压了一头,恭郡王觉得没意思就逛到了岑吞舟这边,想拿众人目前所作的诗来看看,这一看便发现,岑吞舟这字可比这群学子们所作的诗还要精彩。

  他丝毫不因为岑吞舟堂哥的话而看轻她,还计上心头,让京城学子们提出不服,要比别的,于是众人又转战对对子,为了方便记忆,便把写好的上联挂了起来,也是这一挂,让一众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学子们傻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