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出门遇到刺客,被刺客逼到跟前,或严重些伤了哪,燕兰庭都能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安然入寝,唯独碰到跟岑鲸有关的事情,他总是会挂心到睡不着。

  像去年岑鲸险死还生,燕兰庭就是夜夜噩梦,岑鲸花了好长时间安抚,加上沈霖音开的安神汤,才让他逐渐恢复正常睡眠。

  今天这一遭过后,燕兰庭怕是又要睡不安稳,也不知道年前找沈霖音开的安神药还有没有剩。

  岑鲸想着,忽然听到燕兰庭的声音,对她说:“下回不许这样了。”

  光听这声音,岑鲸便揪起了心,她扒拉着让燕兰庭松开自己,分开一点点距离后用双手捧住了燕兰庭的脸,对上燕兰庭那副令她心疼的表情,哄道:“以后肯定不这样了,我保证。”

  燕兰庭看着她,难过的表情没有变,但眼神就像在看大猪蹄子,显然一点也不信岑鲸的承诺。

  他太了解岑鲸了,今天这样的事情如果再发生一遍,岑鲸恐怕还是会冲入火海,去救那些因为她而身陷险境的无辜人。

  因为她就是这般品性,他爱她这样的勇敢和担当,却也比谁都害怕因此失去她。

  岑鲸也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只好改口:“这次是我疏忽,没下回了,以后别说什么火场救人,我保证连火都不让烧起来,好不好?”

  这次确实是岑鲸疏忽,以为安如素可疑,就跟着安如素去了明德楼,谁曾想误打误撞,反而逃离了火场。

  她要是没有判断失误,好好地留在书阁内,有暗卫在书阁内外看着,那么早在书阁一层的门窗被人从外面锁上时就能打断萧睿的计划,何须等到大火烧起来。

  岑鲸这话燕兰庭倒是信,还顺着岑鲸的力道低下头,被她按着后脑勺亲了两口。

  “你们要腻歪到什么时候?”

  不耐烦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满满的火药味。

  岑鲸越过燕兰庭探出头,发现自家弟弟不知何时赶走了管事娘子,正黑着一张脸看着搂搂抱抱的他们,一只手还搭在腰间的长横刀上,一副想砍人的模样。

  ……

  无论是禁军还是城外驻军,都无法跟武家军抗衡。

  且他们还要防着萧闵之流暗中作乱,故而禁军必须留守皇城,绝不能动。

  剩下一个城外驻军,怕是连给武家军塞牙缝都不够,所以早在得知萧睿的计划后,他们就决定让岑奕和他的虎啸营偷偷回京,埋伏在御农坛附近,好在春耕节这天先下手为强,暗中制住武家军。

  至于萧睿……罗大夫会改换萧睿今日的药,让他在百官面前倒下。

  所有计划岑鲸都知情,所以她并不意外会在这里看到岑奕。

  还问:“御农坛那边……”

  岑奕:“早就处理好了。”

  岑鲸“唔”了一声,没再追问。

  燕兰庭能看出,岑鲸一直以来都在刻意回避有关“如何杀萧睿才能让局面最快稳住”的话题,按照他对岑鲸的体贴,此刻应该顺着岑鲸的回避态度,不再提有关萧睿的事。

  可他非但没有转开话题,还一反常态,主动问岑鲸:“你要去看看吗?”

  岑奕迈进屋,语气恶劣道:“将死之人有什么好看的。”

  当年岑吞舟一脉牵扯太多,萧睿只能偷偷地杀,杀完对外宣称是刺客所为,岑奕信了。

  可这并不妨碍萧睿忌惮岑奕,借燕兰庭的手把岑奕弄去边境。

  也因为岑奕不在京中,萧闵难以接触到他,也就没办法让他知道岑吞舟死亡的真相,利用他弄死萧睿,所以直到收到燕兰庭的信,岑奕才知晓自己的兄长是被萧睿亲手杀害。

  否则以岑奕的脾气,他若早就知情,他的复仇行为只会比陵阳县主更加激烈,又怎么可能等到现在。

  岑奕乍然得知真相,发现杀害岑吞舟的凶手不是他把京城找翻过来都没找到的刺客,而是皇帝萧睿,且他还被骗了这么多年,心头的愤怒和恨根本无人可以体会,这也就导致岑奕回京后脾气差得一批,见着岑鲸也没好脸色。

  岑鲸对燕兰庭和对岑奕是两个态度,丈夫可以宠着哄着,弟弟还是得以教育为主,所以岑鲸半点没有要安慰暴躁弟弟的意思,让他自己学着消化情绪,还认真考虑了燕兰庭的提议。

  ——要去看看萧睿吗?按照萧卿颜与燕兰庭的计划,这或许是他们俩最后一次见面的机会。

  可岑鲸并没什么话想对萧睿说,他们之间的矛盾无法用言语阐明,也说不清到底谁对谁错。

  诚然萧睿亲手杀了她,但那正是她当时所求的结局,所以她并不恨萧睿,甚至有些抱歉,因为是她先放弃了这段友谊,。

  后来得知自己的死让萧卿颜和燕兰庭都站到了萧睿的对立面,岑鲸心中的愧疚越发深重,因为她知道,自己要是肯好好做萧睿的臣子,辅佐他,帮助他,一切未必会是现在的模样。

  她也不用辜负自己的老师,不用让萧卿颜同自己决裂,还能好好处理自己和岑奕的关系,尝试去追小自己十几岁的燕兰庭。

  一切本可以走向圆满,如果她只是岑吞舟的话。

  偏偏她还是她父母姐姐的贝贝,是反派系统的宿主。

  反派系统败给了自己出生的意义,她也选择了自己穿越的初衷。

  世事两难全——这个简单的道理,岑鲸用了二十多年去铺垫体会。

  所以自己去见他,没有任何意义。

  哪怕是去和他说声对不起,也会在他濒死的局面下让这声道歉显得虚伪滑稽。

  所以她并不想去见萧睿。

  燕兰庭从岑鲸这里得到了答案,便准备带岑鲸回城,虽然岑鲸说自己没受伤,可毕竟是从火场里出来,必然吸入了烟灰,怎么也得找沈霖音给她看看。

  就在他们从御农坛弄来马车要离开庄子的时候,岑鲸被人给叫住了。

  叫住她的,是一位身穿官服的女子。

  萧睿当众倒下后,保皇党一派生怕是燕兰庭和萧卿颜下的手,使劲浑身解数把两人拦在外头,不让他们靠近殿内正在接受治疗的萧睿。

  后来见燕兰庭从御农坛离开,他们还很多疑地问燕兰庭要去哪。燕兰庭不仅把书阁失火的消息说了,还把密道的事情也说了,因此和燕兰庭一同来的,除了暗中跟随的岑奕,还有几位怀疑燕兰庭另有图谋的大臣。

  结果来了才发现燕兰庭说的是真的,还有一位大臣甚至见到了自己的女儿。

  庄子上没有马车,燕兰庭又是骑马赶来的,所以燕兰庭叫人回御农坛弄马车的时候,顺便还让人给那些姑娘的家人或亲戚递了消息。

  御农坛离庄子近,迟迟等不到城里来人的姑娘们看到他们,直接就哭了,还有一个姑娘见到的是在朝为官的姑姑,没有性别为阻,她直接扑进人怀里,哭得那叫个声嘶力竭,把被困火场差点被烧死的恐惧一股脑地发泄了出来。

  在庄子门口叫住岑鲸的,便是这位女官。

  这位女官带着刚刚哭过的侄女走上前来,十分郑重地跟岑鲸道了声谢。

  岑鲸也不避讳,直言:“这场火本就是冲我来的,所以这声谢,还是免了吧。”

  那女官愣住,诧异岑鲸如此直白的话语,也震惊纵火之人是不是疯了,居然为了杀一个人,而叫这么多无辜的女子给岑鲸陪葬。

  之后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女官有隐晦询问此内情是否需要隐瞒,岑鲸表示不用,毕竟这是事实,总不好叫无辜之人白白被她牵连,还反过来感谢她吧。

  女官早前就听过岑鲸的名讳,本并不在意,如今见她行事,发觉她是个磊落之人,明明可以用今日之事让一众得救的姑娘,乃至这些姑娘背后的家族欠她人情,可她却说出了真相,此等人品,很难令人不想与之结交。

  女官不知岑鲸磊落的皮子下藏着岑吞舟那副善于算计的心肠,言明真相只为让众人在最后反应过来,是萧睿要杀她,也是萧睿不顾无辜之人的性命,授意顾掌教在书阁纵火,由此扯出保皇党顾家,提前为萧卿颜日后登基,除掉一道反对的声音。

  马车走起来后,岑鲸掀起车窗帘子往外看了眼,本意是想再看看从庄子这边能否瞧见那口枯井,却正好望见还在庄子门口的女官和她家侄女。

  姑侄俩似乎是说了什么,做姑姑的抬手,往小姑娘额头上弹了个脑瓜崩。

  岑鲸愣了一下,蓦地想起自己与太子作对那会儿,为了让萧睿机灵点别在所有人都躲着自己的时候往自己跟前凑,故意弹萧睿脑瓜崩,见一次弹一次,硬生生把人给弹恼了,再不肯理自己。

  萧睿当时还是个耿直又鲁莽的青年,他一手捂着自己被弹红的额头,一手指着岑吞舟,怒得脸红脖子粗:“好!岑吞舟你好样的!让我离你远点是吧!行!你看我以后还管不管你!!”

  狠话撂得有模有样,可当岑吞舟为恭王妃奔走,他在外喝酒听见有人嘴里不干不净造谣岑吞舟与恭王妃有一腿,他想都没想抡起酒壶就把人头给砸了。

  后来岑吞舟被陷入狱,他也曾为她到处奔走……

  视野里已看不见那对姑侄,也看不见那座庄子,岑鲸放下车窗帘子,发了会呆,转头对燕兰庭说:“去……去御农坛吧。”

  ……

  保皇党一派的大臣不知道,在殿内给萧睿治疗的罗大夫和随行御医,乃至曲公公,都是燕兰庭的人。

  至于武德司,早早就被他们控制了起来,所以他们把萧卿颜和燕兰庭拦在外头根本一点用都没有。

  只要燕兰庭和萧卿颜想,随时都能进来,还不会被他们发现。

  岑鲸让岑奕留在外头,自己戴着帷帽跟燕兰庭一块进了殿内。

  曲公公看见他们,上前给燕兰庭请了个安,也没问被燕兰庭带进来的人是谁,非常知趣。

  燕兰庭询问萧睿的情况,一旁的罗大夫上前回说:“再过一会儿就、就没气了,眼下是他精神头最好的时候,能发声说话,但声音不大,你、你要不想听,我能施针让他安静下来。”

  罗大夫还是那副胆小社恐的模样,恨不得能快点结束这一切,就算不能回陵阳的县主府,能回燕兰庭给他安排的住处也是好的。

  燕兰庭看向岑鲸,岑鲸说:“不必施针。”

  岑鲸的声音叫曲公公和罗大夫觉得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听过。

  岑鲸和燕兰庭能随意进来,曲公公和大夫们却不能随意出去,岑鲸也不在意,就这么走到了御榻旁。

  像罗大夫所说,萧睿眼下的精神特别好,眼睛睁得很大,死死地盯着床顶,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什么,可人却起不来,只能在床上躺着,一动不能动。

  这是罗大夫制的毒药,能让人死后查不出真正的死因,天王老子来也只能说萧睿是死于急症,是天要收人,而非被谁蓄意谋害。

  岑鲸在一旁站了片刻,终于抬手,取下了头上的帷帽。

  角落里的曲公公和御医们发现来的是岑鲸,纷纷面露诧异,想起京中的传闻,表情更是变得奇怪。

  和他们相比,萧睿的反应就要激烈许多,他起初并未看到岑鲸,直到岑鲸在床边坐下,几乎突出眼眶的眼球转动着,落在了岑鲸那张脸上。

  也就在看清岑鲸的下一瞬,他变得激动起来,呼吸一下快过一下,嘴里的话语也一下就变得清晰起来——

  “岑吞舟!”

  “岑吞舟!!”

  嘶哑微弱的声音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可还是没法传出太远,更不可能让屋外守着的大臣们听见。

  看着这样的萧睿,岑鲸陷入沉默,直到他不再重复岑吞舟的名字,而是在岑吞舟的名字后面,加上了满怀恨意的诅咒——

  “岑吞舟!你该死!你该死!!”

  燕兰庭听着不舒服,正要做什么,空气中响起了岑鲸的声音。

  她说:“嗯。”

  这一声不重,却叫曲公公和一众御医内心颤动。

  燕兰庭则握住了岑鲸的一只手,似是无法接受岑鲸对这句话的应答。

  不知道是因为岑鲸的反应,萧睿稍微冷静了下来。

  托罗大夫的福,萧睿这几个月修养得不错,脸颊上长了肉,眼睛下面的乌青也不那么明显,很有当初的模样。

  可惜样貌再像,他们也回不到当初。

  “岑吞舟……”冷静下来的萧睿缓缓喘着气,眼睛死死地瞪着岑鲸。

  他如今难以细细思考,但有个念头,有一句话,自从凤仪宫大火,沈霖音葬身火海后,他不止一次的想过,也不止一次在自言自语时说过,因此那念头和那话在他的脑海里根深蒂固,不需要思考,便可脱口而出——

  “你若能死在牢里,该多好。”

  那年,岑吞舟为了不让恭王妃远嫁和亲费尽心机,却被太子冤入了狱,险些死在牢里。

  萧睿想救岑吞舟,却发现自己看似光鲜,实则无能至极,因为他没有实权,所以他连自己的朋友都救不了。

  也是在这之后,他开始想要权力,想要抢本该属于太子的东西。

  他的野心和欲望,始于对友人落难自己却无能为力的痛恨。

  可在获得权力后,他又亲手杀了他的友人,甚至回忆起这段初衷,也是恨不得岑吞舟能死在牢里。

  “你当初,就该死在牢里……”

  ——这样的话,我就是再愤懑不甘,也没人能替我扳倒太子,我永远都是诚王,就算得不到这至高无上的位置,至少我还有霖音,做个闲散王爷,过着闲散的日子。

  萧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陷入了自己的幻想,他看到自己与沈霖音在昔日的诚王府里斗嘴吵架,最后他吵赢了架,却也惹怒了心爱之人。情急之下他出了趟门,带回来一盒口脂,给心爱的妻子赔罪……

  萧睿沉溺在美好的幻想中,嘴角微微翘起,瞳孔逐渐扩散。

  【皇帝萧睿:好感度清零。】

第102章 完结章·上

  今天的天气当真很好。

  炙热的阳光熨烫着微凉的春风,空气中弥漫着言语无法形容的清新与泥土的芬芳,是个外出踏青放风筝的好时节。

  唯一的不足,便是御农坛的殿外隐约还能听到大臣们杂乱的声响与不安的脚步声,与殿内落针可闻的寂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既让人觉得嘈杂烦乱,又能感受到沉闷的压抑。

  曾经萧睿亲手杀了岑吞舟,看着她闭上眼睛,现如今岑鲸也看着萧睿死去,抬手替他合上了那双到死都没闭上的眼,彻底结束两人之间纠葛多年的情谊,与仇恨。

  岑鲸从床边站起身,对拉着自己手的燕兰庭说:“回去吧。”

  燕兰庭垂着眸,似是不敢对上岑鲸的眼,颔首道:“好。”

  燕兰庭带着岑鲸离开了御农坛,本想和他们一块走的岑奕被岑鲸勒令继续在御农坛待着,听候萧卿颜差遣,因此最后只有他们夫妻两人坐上了回城的马车。

  马车上,岑鲸靠着燕兰庭闭眼假寐,脑子里不停地循环着这一天发生一切,从书阁着火到入火场救人,再到逃出火场来到城外,去见萧睿最后一面……

  ……等等。

  岑鲸蓦地忆起,问她要不要去见萧睿最后一面的不是别人,是燕兰庭。

  这本没什么,岑鲸就是奇怪,凭借他们两人对对方的了解,燕兰庭不该察觉不出她对有关萧睿之事的回避态度,为什么还要问她去不去见萧睿?

  巧合吗?还是单纯地说错了话?

  岑鲸疑惑地睁开眼,扭头望向被自己当肉垫靠着的燕兰庭。

  结果这一扭头就对上了燕兰庭脸上来不及收起的阴郁神态。

  唔?

  岑鲸讶异的同时,燕兰庭也飞快地收敛了自己的表情,眨巴眨巴眼,那张肃冷的面孔上流露出几分欲盖弥彰的无害与懵懂。

  岑鲸和燕兰庭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对望了片刻,片刻后,岑鲸说:“别让我问。”

  燕兰庭下意识别开了眼,又复转回来,看着岑鲸:“问什么?”

  岑鲸抬起一只手,抚上燕兰庭的脸颊:“你不对劲。”

  燕兰庭按住岑鲸那只手,别过脸亲了一下岑鲸的手心,否认:“我没有。”

  岑鲸哪里会信,但既然燕兰庭不想说,那她也不会勉强。

  岑鲸收回自己的手,回到刚才的姿势继续歇着。

  不勉强归不勉强,那是她对燕兰庭的尊重和信任,是出于理智的决定,但从感情上来讲,燕兰庭有事情瞒着她,被追问了都不肯说,岑鲸心里必然是不高兴的。

  她按捺着心头的不悦,因为经验不足,不擅长处理感情方面的问题,罕见地陷入了不知如何是好的境地。

  幸好经验不足的不止她一个,燕兰庭何尝不是这辈子就喜欢过她一个人,从少年时期的初遇到后来入仕,外放回京那年他正好二十岁,即便父母不在,也有叔伯婶娘替他张罗,本该定下一门亲事,成家才对。

  可也就是在那一年,他喜欢上了那抹醉酒望月的背影,喜欢上了那个永远走在他前面的人,起了想要追赶对方,与对方并肩的心思。

  虽然当时的燕兰庭并没有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对岑吞舟的感情具体代表什么,却还是下意识地排斥起了家中长辈为自己安排婚事的行为。

  当时的他不曾发现自己不愿成家的真实原因,旁人也没有发现,就以为他是性子古怪,或有什么难言之隐。

  直到再遇岑鲸,他才终于尝到了情爱的滋味,可惜笨拙得很,许多话都只敢藏在心里,全然不见半点平日行事该有的杀伐果决。

  他对岑鲸否认了自己的异样,转头又开始后悔,心想自己应该承认,免得叫岑鲸心里不痛快,也能为自己过去这些日子以来的困惑寻求一个解答。

  于是他缓缓调整了姿势,斟酌着,轻声唤道:“吞舟。”

  岑鲸:“说。”

  燕兰庭:“你……你女扮男装那些年,有没有喜欢过谁?”

  岑鲸又一次扭头看向燕兰庭,沉默的对视后,岑鲸承认:“有。”

  燕兰庭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似乎他的这个问题,仅仅是为了引出下一个提问:“所以,你当初甘愿去死,也是为了那人吗?”

  燕兰庭的声音很轻,轻到岑鲸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岑鲸有些懵,为了谁甘愿去死?燕兰庭吗?什么时候的事情?她怎么不知道?

  两人在微微晃动的车里坐着,岑鲸慢慢反应过来,燕兰庭口中的“那人”,好像不是他自己。

  岑鲸整理了一下两人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试探着问:“你以为我之前喜欢过谁?”

  岑鲸的反应让燕兰庭隐隐意识到自己误会了什么,可他还没转过来,抿了抿唇后,回答了岑鲸的问题:“萧睿。”

  岑鲸:“……”

  岑鲸:“……”

  岑鲸:“……”

  托燕兰庭的福,岑鲸心底那自萧睿死后便挥之不散的惆怅在这一刻散得那叫一个干净。

  她甚至都不太明白,燕兰庭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

  她一脸严肃地按住燕兰庭的肩膀,让对方在摇晃的车里挪了个位置,坐到了碰不到自己的侧边。

  等燕兰庭坐好,她也端正了自己的坐姿,开始细细审问燕兰庭,最后终于弄清楚了这个误会的来龙去脉。

  早在白家乔迁那日,燕兰庭就说过自己知道岑吞舟当初会死,并不全是因为萧睿设计,而是她本就有心求死。

  燕兰庭还说过:“我不追问你当初为何一心赴死,反正你也不会说。”

  后来燕兰庭确实没有追问过岑鲸,直到他发现,在他和萧卿颜商议算计萧睿之时,岑鲸总是沉默不语,也不过多参与类似的话题。

  燕兰庭起初并未多想,只是在某一天,他忽然有了这样的猜测——岑吞舟甘愿死在萧睿手中,是不是因为她曾喜欢过萧睿?

  燕兰庭知道自己的猜测有些不理智,可萧睿与岑吞舟认识时还没沈霖音,且两人曾经的关系也确实好得令他嫉妒,于是他越想,便越无法摆脱这个猜测给他带来的影响。

  甚至恶毒到主动问岑鲸,要不要在萧睿死前,最后再见萧睿一次。

  他明明知道岑鲸的回避,却还是那么问了,只为让岑鲸看看萧睿死前最不堪的一面。

  可等岑鲸与萧睿见过,他又有些后悔,怕萧睿死前的话会让岑鲸难过,他不想让岑鲸难过,更不想让岑鲸为萧睿难过。

  纠结拉扯的情绪终于让他在岑鲸面前露了马脚,也让他决定询问岑鲸,验证自己的猜测。

  岑鲸,大受震撼。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燕兰庭居然给自己脑补了一出相爱相杀,虐恋情深。

  男主角还不是他。

  因为太过出乎意料,岑鲸忍不住,皮了一下:“你……你有没有听过这么一句话——‘活人是永远争不过死人的’。”

  燕兰庭愣住,脸色果然变得有些糟糕,但很快又缓和了过来,因为岑鲸又说了一句:“你没有,你想的是‘曾经喜欢过又如何,最后还不是死了’。”

  燕兰庭听出了岑鲸话语中的不正经,明白岑鲸是在笑话他。

  若当真是曾经求而不得的心上人,应该不会这般提及……吧。

  燕兰庭心里也没谱,要不怎么说他在感情方面没经验又笨拙呢。

  岑鲸见他还在犹疑,不逗他了,认认真真同他说:“我女扮男装那些年,确实是有过喜欢的人,不过那人不是萧睿。”

  燕兰庭越发坐直了身,竖起耳朵听岑鲸接下来的话。

  却见岑鲸定定地看着自己,说:“是你。”

  燕兰庭整个人傻在原地。

  岑鲸估摸他得缓上半天,索性揣上袖子闭上眼,继续休息,给他缓冲的时间。

  燕兰庭傻愣愣地看着岑鲸,终于想起两人互诉衷肠之时,曾问过对方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自己的。

  燕兰庭怕岑鲸知道后会觉得自己这份喜欢过于沉重,因此撒谎说自己是在岑鲸月华寺遇险后,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岑鲸则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所以燕兰庭一直都不知道答案,现在他知道了,原来岑鲸早在还是岑吞舟时,便喜欢过自己。

  燕兰庭有无措,有欣喜,还有些……心疼。

  原来她在那时就喜欢自己了,那么七年前上元节,知道自己死期将至,还让萧卿颜帮忙善后的她,究竟是怀抱着怎样的情绪与他相顾无言,又是如何看着他走,还在他回头的时候朝他招手的?

  不能细想的过往带着丝丝缕缕的酸涩爬上燕兰庭的心头,燕兰庭悄悄挪回到岑鲸身边,先是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横过岑鲸的后腰,落在另一边的腰侧,把人往自己怀里带,接着另一只手搭上岑鲸的臂弯,顺着小臂一点点往前,探进袖口,握住了那只揣进袖子的手。

  岑鲸顺着燕兰庭的力道靠近他怀里,睁开眼,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还好燕兰庭没问自己为什么喜欢他却不说,还要一意孤行去赴死。

  这个她真解释不了。

  不过……岑鲸转念一想,燕兰庭那会儿还没喜欢上自己,应该不会想到要问这样的问题吧。

  马车赶在宵禁之前回到城中,在相府门口停下。

  两人刚下车,还未来得及多说一句,便有管事跑来,告诉二人“陈大夫”在下午的时候突然发作,应当是要生了。

  在这个医疗技术不发达的时代,生子如走鬼门关,哪怕岑鲸早早就为沈霖音寻了擅长接生的大夫和接生婆,让他们住进相府以防万一,也难说会不会再出什么意外。

  岑鲸丢下燕兰庭去了产房,正巧燕兰庭这边也收到消息,说有大臣偷偷派人从御农坛递消息回城给几位亲王和郡王,他们有的是萧睿的表兄弟,有的是萧睿的亲侄子,不出意外,今夜怕是会有动乱。

  对此燕兰庭早有准备,他拨一部分骁卫守着相府,又拿出萧卿颜提前给他写好的手令,派人调遣城外驻军,只等动乱一起,驻军便可立即入城平乱。

  这一夜注定没人能睡得安稳,前半夜忽的兵戈四起,明明是宵禁时分,却有好些大臣家里的门被人敲响,表面说是恭请,实际和绑人差不多,要把那些身在城外还未归家的大臣们的家眷都带走。宫城西南侧的九仙门亦是被人里应外合给打开了,有两处王府的府兵要入内主事。

  幸而混乱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入城的驻军平定了各处的骚乱,被强行带出家门的家眷们也被一一护送回府,闯入宫门的府兵更是被早有准备的禁军镇压。

  后半夜,整个京城一片寂静,哪怕是夜里向来热闹的明善坊,也在前半夜的骚乱中被掐了声儿。

  不安和恐惧如同夜色,静悄悄地笼罩在京城上空。

  另一边,岑鲸在产房守了沈霖音一夜,虽然她不会医术也不如接生婆和相府的丫鬟嬷嬷们话多,能给沈霖音打气鼓劲儿,可沈霖音从见到岑鲸起就拽住了岑鲸的衣袖,仿佛岑鲸那张脸抵得上旁人百八十句鼓励。

  就这般折腾了一夜,东边浮出第一缕微光之时,产房内响起了婴孩嘹亮的哭声。

  接生婆擦干净婴儿用襁褓包好,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不往沈霖音那递,居然往岑鲸怀里给。

  岑鲸吓坏了。

  她抱过最小的孩子就是她师兄的儿子,八个月大,手脚有力踹人可疼,哪里抱过刚出生的孩子,那小小软软的一团,对她而言可比什么都吓人,吓得她举起双手摆出了投降的架势,连声让接生婆把孩子给人亲妈,别给她。

  沈霖音明明一点力气没有,虚弱得闭眼就能昏睡过去,却还是让岑鲸如临大敌的模样给逗笑了,之后看见被递到枕边的孩子,她脸上笑容越盛,眼里却是落下了泪。

  这是她的孩子,也是一个,新的开始。

  ……

  沈霖音最后还是撑不住晕睡了过去,大夫说她是太过劳累虚弱,没什么大碍,岑鲸让府里的人照顾好她和孩子,就从产房里出来,准备去洗个澡睡一觉。

  她太久没熬夜了,还是熬通宵,哪怕她现在身体健康,也还是有些不大好受,感官上更是不舒服,总有种昨天一天还没过完的错觉。

  她泡进浴桶,挽霜在一旁收拾好她换下的衣服,转身离开。

  岑鲸瞄了眼被挽霜拿起的衣裙,记得这是从庄子上借来的,想要同挽霜交代一句,让她派人去趟庄子,给人赔一身衣裳。

  她叫住挽霜,挽霜回过身的同时,有什么从衣服间落下,咚地一声闷响,敲得岑鲸心神大乱。

  因为她听到这声儿才想起来,她那个装木球的小荷包在换下的衣服里头,挽霜估计是没细看,拿的时候荷包夹在了衣服里,这才一转身从衣服里头掉了出来。

  岑鲸扒着浴桶边沿让挽霜把掉落的小荷包拿来给自己。

  挽霜看岑鲸神态紧张,赶紧就捡起来,递给了她。

  岑鲸接过荷包时便预感不妙,隔着荷包摸了下里头,果真摸到里头半焦的木球被摔裂开了。

  岑鲸心想这小木球也太惨了些,又是被火烧又是被砸地上,也不晓得里头的东西有没有被摔坏。

  岑鲸拉开束口,伸手到里头想把木球的残骸和藏在木球里头的东西都拿出来,她怕藏的是书信,还特地将手擦干了才去拿,结果入手冰凉,是金属的触感。

  且这个弧度……

  岑鲸愣住,仔仔细细把那东西整个摸了一遍,最后她不敢置信地用手指将那东西从小荷包里勾出来。

  脱离了黑黢黢的小荷包内部,一枚明亮的,金色的戒指,就这么出现在岑鲸眼前。

第103章 完结章·下

  这是一枚样式很简单的金戒指。

  两端连接处是两片银杏叶,叶子上纹路细致清晰栩栩如生,此外再无半点多余的点缀。

  岑鲸记得,这个世界暂时还没有“戒指”这个词,最常用的称呼是“指环”,往前推几个朝代,也有“约指”之类的叫法。

  现如今的指环多用于手部装饰,也有人会用绦带系了挂在腰间,或佩戴在大拇指上,以防拉弓射箭时伤到手指。

  当年岑吞舟跟岑奕说不同手指佩戴指环有不同的含义,还说男子送女子指环有求娶的意思,这话前半部分是直接套用了现代的说法,后半部分却是真的在某本写别国风俗的书上看到过,之后燕兰庭来跟她借这本书,她也给了。

  那会儿的她可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收到燕兰庭给她的指环,还是藏在一颗木球里送的。

  突如其来的惊喜冲散了通宵未眠的疲惫。

  岑鲸让挽霜下去忙,自己拿着戒指泡在热腾腾的洗澡水里,回忆起了燕兰庭送自己那颗木球的时间。

  她记得是在白家乔迁那日,江袖送了她泡脚的药方子,燕兰庭送了她这颗木球。

  那时是……六月二十,距离她进京也就才过去四个半月,而燕兰庭是在同年三月末识破了她的身份。

  那会儿燕兰庭就喜欢她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骗她说是在月华寺一事后才明白自己的心意,也不告诉她木球里藏了枚指环,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吗?

  岑鲸困惑极了。

  燕兰庭还没回家,她洗完澡穿上衣服,打算先睡一觉,有什么等燕兰庭回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