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睡前,她把木球的残骸从小荷包里倒出来看了一眼,想知道小木球内部的机关到底长什么样,究竟是她不擅长空间想象和解谜,还是机关本身就很复杂。

  要是机关真的特别复杂,她一定要好好嘲笑燕兰庭一番,怎么能这么胆小,就不怕她这辈子都打不开这颗球吗。

  可等她拿出木球残骸,自看到指环起就没散过的笑容,逐渐消失在脸上。

  木球里面根本没有什么机关,只有一个放置指环的空腔。

  木球外面十字交错的细缝也是假的,是从外面划上去骗人的,因为残骸内部根本就没有对应的切口,而她摇动木球听到的声音也和机关零件没关系,是指环在空腔内碰撞的声音。

  也就是说,除非毁了木球,否则她确实这辈子都别想通过解谜的方式打开它。

  ……

  皇帝驾崩的消息终于传开,梓宫虽然就在城外,但要迎回城内,还需要时间和人手。

  燕兰庭在外忙碌,中午时分因为惦记岑鲸回了趟家,见岑鲸还在补眠,就把人叫起来一块吃了顿午饭。

  饭后燕兰庭正要外出,岑鲸看外头天色不好,叮嘱了一句:“把伞带上。”

  “好。”燕兰庭整理好衣着,又听岑鲸说:“你早前送我的那个机关木球,好像被我弄丢了。”

  燕兰庭动作一顿,面上并未表露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声音听起来也很随意:“弄丢了?”

  岑鲸正低头看林嬷嬷送来的单子,皇帝驾崩可不是小事,百官都要去守灵,需要制备丧服不说,各家府上也得挂白绸和白灯笼。

  岑鲸平时不怎么管家里头的杂事,但眼下燕兰庭抽不开身,林嬷嬷又不敢自己说了算,只好来问岑鲸的意思。

  岑鲸一边看单子,一边回说:“嗯,大概是丢在书阁了吧,戴了这么久,突然弄不见,我还挺不习惯的。”

  燕兰庭:“没事,我……我以后再给你做一个。”

  岑鲸放下单子,一脸讶异地看向燕兰庭:“那个木球是你自己做的?”

  燕兰庭:“……嗯。”

  岑鲸笑着:“那说好了,等得空,你再给我做一个。”

  燕兰庭看着岑鲸的笑脸,面上也露出笑来:“好。”

  燕兰庭离开后,岑鲸屈起指节在桌上敲了两下,一暗卫从窗外跃入,听岑鲸差遣。

  当初燕兰庭征询岑鲸的意见,往她身边安排人时就许诺过,那些人都会听从岑鲸的指令。

  岑鲸也没客气,吩咐道:“看着你们家老爷,他若去书院,就来回我。”

  暗卫领命离去。

  岑鲸处理完家里的事情,又出门去找叶锦黛。

  三百好感度到手,2700要走了。

  但是没把S975弄走,2700总觉得遗憾,就在岑鲸耳边催促她去找叶锦黛问问。

  岑鲸如它所愿去找叶锦黛,叶锦黛经过长时间的考虑,还是决定放弃S975这枚复活币。

  一是她相信自己要遇到危险,柳轩易会保护自己,二是……S975不甘心就这样认命,每天都会在叶锦黛脑子里说话,给她灌输不好的想法,怂恿她抛弃柳轩易去做任务,甚至还让她去坑岑鲸。

  早前叶锦黛还有信心不把S975的话当回事,但最近S975的话术越来越精进,她怕终有一天自己会被洗脑,所以还是决定让S975从自己身上剥离。

  岑鲸来之前就做好了准备,带了一小瓶鸩酒。

  她把鸩酒放到叶锦黛面前,叶锦黛一咬牙一闭眼,顶着脑子里S975嘶吼谩骂的声音,把鸩酒灌进了自己嘴里。

  之后发生的事情,让叶锦黛无比庆幸自己提早支走了柳轩易,因为实在太恐怖了,她的七窍开始流血,身体也越来越痛,最后是喉间涌出的血呛进了她的气管,让她在窒息的痛苦中失去了意识。

  醒来后,她发现自己好好地躺在床上,要不是衣服上还残留着血迹,她还以为刚刚的一切只是她做的一场噩梦。

  岑鲸就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册她前阵刚买的话本在看。

  叶锦黛的视线慢吞吞地越过岑鲸投向窗口,窗外天色暗沉,好像是……晚上了?

  岑鲸放下书,扶起懵里懵懂的叶锦黛,告诉她:“你差不多睡了一个半时辰……三个小时,比我当初醒得要快许多,大概是因为升级版的系统比我的老版系统要厉害些。”

  2700在岑鲸耳边为自己说话:【我慢不单单是因为我的能量槽比它小,还因为我接收到了来路不明的能量灌输!不然给我一天我就能让你醒过来!】

  岑鲸假装自己没听到。

  叶锦黛也没发现比起现代的“小时”,岑鲸更加习惯古代的“大时”。

  她傻乎乎地算着时间,三个小时的话,应该才下午四点左右,怎么外面的天这么黑,是要下雨了吗?

  她一边想着,一边顺着岑鲸的力道坐起身,整个人还沉浸在失去意识前濒死的恐惧中,哪怕岑鲸耐心同她说话,她还是有些懵,整个人状态都很不好。

  岑鲸知道濒死给叶锦黛带来的影响一时半会消除不了,便提议要不要明天再来给叶锦黛剥离系统。

  叶锦黛缓了片刻才听明白岑鲸的提议,用力摇头:“不、现在就、就把它弄走。万一它提早醒了,我不想、不想再死一次。”

  她是真的怕了,也是这一次短暂而又真实的濒死经历,让她忽然有了活在人世间的真实感,不再一味觉得自己是在一本虚构的里。

  岑鲸按照叶锦黛的意愿,拿出那块用金子修补的石头,让2700替她弄走了她身体里的S975。

  系统剥离之后,叶锦黛觉得好安静,没有了系统窥探她的思想,也没有系统絮絮叨叨的声音,整个世界都好安静,静得她能听到屋外的风声,还有滴答滴答,细雨落下的轻响。

  下雨了。

  ……

  岑鲸离开叶锦黛家,乘坐马车回相府路上,2700突然出声,对岑鲸说:【那我走啦?】

  闭目养神的岑鲸睁开眼,淡淡道:“嗯,走吧。”

  2700:【我真的真的真的走啦。】

  岑鲸:“……请。”

  2700小声嘟囔:【你就没有一点不舍吗?】

  岑鲸很无情地摇了摇头:“没有。”

  2700有些挫败,它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也不明白这样的情绪究竟有什么意义。

  明明它已经完成了任务,还把S975坑进了曾经困住自己的石头,方才路过一处相府别苑,岑鲸直接把石头埋进了别苑的花园,以岑鲸的谨慎,恐怕直到她死,都不会让人挖出这块石头。能在这种情况下离开,不应该很高兴吗?到底有什么可挫败的。

  2700想不通,索性不想,磨磨蹭蹭一阵后才开始启动剥离程序,从岑鲸身上离开。

  进度条一路走到最后,2700对岑鲸说:【永别了,宿主。】

  系统的声音戛然而止,就像看到一半的老式电视机,突然被按掉了电源开关,在短促的一声“嗞”后,彻底安静。

  马车还在雨中前行,岑鲸静静地坐着,忽有暗卫来报,说燕兰庭去了书院。

  ……

  因为书阁大火,明德书院把西苑的学生都送了回去,说是要查明火灾起因,必然会有不少官府的人进出西苑,索性先停了西苑的课程。

  没有女学生,燕兰庭很轻易就进了西苑,来到了经历过大火的书阁前。

  此时的火灾现场已经被清理干净,焦木碎瓦都安置在了一旁的空地上,灰烬也被扫到一处,剩下半座摇摇欲坠的书阁,他们计划等官府的人勘查完就推倒,方便在原本的位置上再重新建立一座新书阁。

  另外密道口的位置也被围了起来。

  有专人在这边轮流看守。

  领着燕兰庭进书院的先生叫来看守,询问他从书阁内清理出的细小物件——像是掉落后没被烧干净的钗环配饰之类的东西,都放在何处。

  那看守说是放去了见微楼一层的一间课室里,于是那先生又带燕兰庭去了见微楼。

  “就是这了。”屋外天色昏暗,那先生点了几盏烛火,方便燕兰庭找东西,还很殷勤地询问:“岑夫人在火场丢失的是何物,大人说一声,我也帮着一块找找。”

  燕兰庭没让对方帮自己,说自己找就行。

  那先生跟在燕兰庭后头,见燕兰庭把几个圆环似的东西拿起来看了眼,确定不是自己要找的,又复放下。

  找到最后,燕兰庭只找到一颗曾经串在络子上的紫色珠子,他擦干净珠子上的灰,虽然不愿,却也不得不承认,那枚指环怕是找不回来了。

  也罢,许是这枚指环替岑鲸留在了火场,换了岑鲸的平安。

  这样一想,燕兰庭心中的遗憾散去不少。

  燕兰庭在课室内找东西时,外头下起了雨,随行的先生说去给燕兰庭找把伞,头也不回地跑进了雨里,直到燕兰庭确定找不回指环,也没见人回来。

  燕兰庭走出课室站在廊下,细细的雨丝随着风落在他脸上,他想起出门前岑鲸曾叮嘱过他带伞,他也记得自己身边的下人是带了伞的,不过放在书院外的马车上了。

  燕兰庭正想着是等那先生寻伞回来,还是让跟随他的暗卫去马车上拿伞,忽见雨中缓缓走来一个身影,那身影眼熟,等再靠近些,燕兰庭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来。

  “不是说了,让你带伞吗?”

  熟悉的声音穿过雨帘传入耳中,被训的燕兰庭笑容不改,也不顾雨水打湿衣袖,伸手把人拉到了廊下,乖乖认错,说:“忘车上了。”

  “粗心。”岑鲸收起伞,抬手去拍燕兰庭袖子上的雨水,却被燕兰庭一把握住了手。

  燕兰庭心想自己的衣服湿了也就湿了,别让雨水沾到岑鲸手上去。

  结果才一握住,就摸到了对方手指上那一道坚硬的冰凉。

  他低头,那枚找了多时的指环就这么静静地戴在岑鲸的无名指上,明亮的金色映衬着白皙纤长的手指,从两边的指缝中蜿蜒出两片精致小巧的银杏叶。

  燕兰庭愣愣地抬头看向岑鲸,正对上岑鲸似笑非笑的眼。

  他听见她说:“再问你一次,你喜欢我多久了?”

  ……

  “我有个问题,之前你拿刀架我脖子上威胁S975的时候我就想问了,但我不知道能不能问。”叶锦黛的声音伴随着细细的雨声,打断了岑鲸准备告辞的话语。

  岑鲸重新坐下:“问问看。”

  叶锦黛整理了一下措辞,她一直觉得这个问题有点难以启齿,但在死过一次的恐惧面前,这样的难以启齿实在算不上什么,因此她终于把这个藏在心里的疑惑问出了口:“你穿越前,是杀手吗?”

  岑鲸:“……啊?”

  叶锦黛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就是类似‘杀手王妃’那样的穿越,女主角穿越前是设定特别酷特别有名的杀手,穿越成古代社会身体不好的小可怜,别人都觉得她手无缚鸡之力,实际她凶起来特别猛……”

  叶锦黛眼下的精神状态实在不好,说着说着就放飞了起来,她回过神赶紧打住:“大概、就、就这样。”

  岑鲸默然无语,她还想对方会不会看出她早已被这个世界同化,结果对方居然怀疑她穿越前是职业杀手,还把里的设定往她身上套。

  这可真是……

  岑鲸没忍住,别过脸笑了起来。

  叶锦黛也知道自己的猜测有点不切实际,可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不然哪个现代人能这么平静地伤人杀人?方才看她喝鸩酒时,岑鲸眼睛都没眨一下,就好像她喝的不是会死人的毒药,而是酸梅汤一样。

  不过看岑鲸的反应,她也知道自己没猜对,脸颊不由得微微发烫:“看来我猜错了。”

  岑鲸笑着点了点头,说:“嗯,猜错了。”

  叶锦黛蹙着眉:“那你到底是……”

  叶锦黛追问的话没说完,卡顿了一下,又表示:“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就是有点好奇,也不是非要知道答案。”

  S975已经从叶锦黛身上剥离,岑鲸想不到继续隐瞒叶锦黛的理由,索性告诉她:“我穿越过两次,第一次穿越,我叫岑吞舟。”

  岑鲸说得太过简短,导致叶锦黛根本没反应过来她这话的意思。

  叶锦黛把岑鲸的话在脑子里来回过了好几遍,嘴巴和眼睛随着信息的消化慢慢睁大,最后露出一副震惊的表情,傻愣愣地看着岑鲸。

  要不是外头的风雨声越来越大,她大概能愣上一整天。

  等回过神,她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嘴里不断地重复:“难怪!难怪啊!!”

  岑鲸以为叶锦黛口中的“难怪”,是指“难怪她能这么快完成任务,拿到三个攻略目标的满额好感”。

  未曾想,叶锦黛根本没说起好感度的事情,而是拉着岑鲸的手,告诉她:“我之前不是说,S975一直在怂恿我给我洗脑吗,它还劝过我离间你和燕兰庭,说燕兰庭喜欢的是岑吞舟,你在他眼里只是岑吞舟的替身。”

  岑鲸不是没听过类似的话,但在别人的版本里,燕兰庭把她当替身是因为燕兰庭与岑吞舟的师生情,燕兰庭喜欢岑吞舟这个说法,她还是第一次听。

  岑鲸:“S975是这么说的?”

  叶锦黛点头:“嗯,它还给我看了燕兰庭本来的结局。”

  作为攻略难度极高的反派,叶锦黛根本兑换不起有关燕兰庭的资料,也是S975免费给她看她才知道,在燕兰庭没有遇到岑鲸的结局里,燕兰庭一辈子未娶妻,还在死前早早就安排好要把自己葬在岑吞舟的墓旁。

  但就在他临终前,京城里发生了一件事,白秋姝丈夫的哥哥——永定侯,因与白春毅起了龃龉,在白秋姝死后第二年,把白秋姝移出了他们家的坟地,说白秋姝虽为刘家妇,却长年在边境行军打仗,也未曾给他们家生过一儿半女,根本不算他们刘家人。”

  燕兰庭因此起了担忧,怕叔伯家的后人也会以岑吞舟是外人为由,把岑吞舟的尸骨移出燕家祖坟。

  白秋姝尚且有哥哥做主,将她的尸骨迁回来妥善安置,岑吞舟可怎么办。

  于是燕兰庭把岑吞舟的尸骨换到了原本给自己准备的墓里,还吩咐人在他死后偷偷把他葬到刻有岑吞舟名字的墓中,这样就算燕家后人不遵循他的意思,被刨坟弃尸的也不会是岑吞舟。

  叶锦黛看完这个结局,根本没办法说服自己燕兰庭对岑吞舟只是师徒情。

  她捂着胸口:“你不知道我有多纠结要不要告诉你这件事,我怕破坏你们之间的感情,又怕你被人当替身被人骗,这下好了,你就是岑吞舟,燕兰庭喜欢的就是你,我也不用纠结了。”

  ……

  燕兰庭不知道岑鲸从叶锦黛那里听到了什么,他别开眼,含糊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岑鲸朝燕兰庭迈近了一步:“我想知道。”

  燕兰庭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他本想继续骗岑鲸,可面对岑鲸,谎言在喉间绕了几圈,最后还是化作了无比接近答案的三个字:“……很久了。”

  岑鲸追问:“很久是多久?”

  燕兰庭闭上了嘴。

  “你不说,那我问你另一个问题。”岑鲸又朝他迈了一步:“你说木球里头有机关,可我怎么发现那球里头什么机关都没有?”

  岑鲸说着,明明嘴角还挂着不善的笑意,眼眶却泛起薄红:“燕兰庭,你告诉我为什么,好不好?”

  燕兰庭没有再退,他低头看这岑鲸湿润的眼底,觉得看岑鲸这幅模样比刀斧砍自己身上还疼,终于扛不住,对岑鲸说了实话——

  “我喜欢你,从十二年前开始。”

  “我送它给你的时候,根本没想过你会喜欢我,也没打算让你知道,我就是……”

  “我就是想你这辈子好好的,别的……怎么样都行。”

  哪怕你喜欢的人不是我,哪怕你要和别人成婚,白头偕老,都行。

  燕兰庭把木球给岑鲸那天,曾对岑鲸说过:“我不追问你当初为何一心赴死,反正你也不会说。”

  在那之后还有两句话,他说——

  “可是吞舟,我想你活着。”

  “我想你在这世上多些牵挂,好好地活着。”

  那时岑奕还未回京,两人也并未成亲,更别提表明心迹。

  燕兰庭所求十分简单,只要岑鲸能活着,好好活着,他便足矣。

  至于那份属于他自己的感情,他能克制住,克制不住的部分,他已将其倾注进那颗无法被打开的木球里,还把木球送到岑鲸手中,悄悄了却了自己的心愿。

  但他没想到自己会是岑鲸喜欢的那个人。

  他做梦都不敢有的妄想,居然成了真。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敢把一切都说明,他怕岑鲸觉得这份感情历经死别太过沉重,也怕岑鲸会心疼。

  岑鲸当然会心疼,她又心疼又生气,无法想象那注定得不到回望的五年燕兰庭是怎么过来的,也终于明白在西苑广亭,燕兰庭确定她的身份后,看她的眼神为何会如此压抑。

  泪水落下岑鲸的脸庞,岑鲸不等燕兰庭抬手,自己就把眼泪给擦了,擦完伸手,用力抱住燕兰庭,若非身高不够,她大约是想把燕兰庭抱进自己怀里的,毕竟现在是她心疼燕兰庭,想用拥抱给燕兰庭安慰。

  然而燕兰庭并不心疼自己,他回抱岑鲸,听着岑鲸在自己胸口强忍呜咽的声音,反过来安慰岑鲸:“都过去了。”

  大雨将他们和这座楼一起与外界隔绝,激烈的雨声中,燕兰庭对岑鲸说:“以后我们还有很多时间,这就足够了。”

  只要是和岑鲸有关的事情,他总是很容易就能感到满足。

  岑鲸咬着牙,不让燕兰庭听见自己的哭声,半晌才重重地回出一声——

  “嗯!”

  过了许久,远处依稀传来宵禁的鼓声,预示着白天的结束,于此同时,大雨也渐渐停歇。

  待宵禁的鼓声停下,空气中只剩零星雨丝,伴着凉风飞入檐下。

  岑鲸打起伞,踩着地面的积水走到廊外,把伞倾斜到燕兰庭头上,朝他伸手:“回家。”

  岑鲸的眼睛还是红的,一副刚哭过的样子,表现出的姿态却不见半分柔弱,甚至有几分当年岑吞舟对待小自己十几岁的燕兰庭的模样。

  燕兰庭一只手握住岑鲸,一只手按住伞柄,踏出廊外的同时把伞又倾到了岑鲸头上。

  “好,我们回家。”

  【正文完】

第104章 番外一

  西北·屠风营

  锐利到仿佛能把人脸颊皮肤刮开的大风夹杂着刺骨的寒凉,呼啸出鬼吼似的声响。

  主帅营帐内,燃烧着的火盆勉强维持着这一方小小天地的温度,盆内木炭噼啪作响,再往里,便是铺着兽皮的主帅床榻。

  床榻之上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男子面容俊秀,身处军营却穿着文官的服饰,反倒是那把上衣褪到臂弯的女子,穿得明显是配在盔甲下的红色武服。

  饱经风霜的药箱放在床沿边,男子修长灵活骨节分明的手时不时从里面拿出一样自己需要的物件,最开始是装药粉药膏的瓷瓶和罐子,然后是棉片纱布,最后是剪子……

  药箱合上时,女子也把刚喝过的药碗放到了药箱上,和方才那只从药箱里拿东西的手不同,女子的手明显粗糙许多,掌心关节处多有茧子,手背上还有一道狰狞的疤痕,如蜈蚣般没入松垮的袖口。

  碗底残余的药汁轻轻晃动,空气中响起男子清冷的声音,语调较常人要慢些:“喝干净。”

  于是女子无可奈何地把手又伸了回来,再度拿起药碗,将里头剩下的药汁连同滤不尽的药渣一块喝下,接着把碗翻过来,就跟喝酒似的,证明自己喝干净了。

  可见这厮平日里也是个海量,不然做不出如此熟练的动作。

  赵彧脸色稍霁。

  白秋姝见状,衣服都来不及拉上,趁他心情好赶紧凑上去索了个吻。

  赵彧已不是当年那个和白秋姝凑近些都会炸毛的少年了,他甚至能分出注意力,小心地摁着白秋姝的手臂,得她一时忘情要抱自己,拉扯到背后那道叫她险些丧命,且至今还未彻底痊愈的伤口。

  白秋姝也不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她熟练地撬开赵彧的唇齿,强势又霸道地侵占那片温润的领地,感觉那里的味道可比蜜饯点心要甜多了。

  赵彧予取予求,任由苦涩的药味在自己的口腔内蔓延,同时感受着白秋姝温热的鼻息,恍惚间忆起——距离那年琼花宴相识,已经过去十数年。

  当时的赵彧怕是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和那个比试赢了自己的小姑娘走到今天。

  他当然想不到,因为他很长时间都没有发现自己对白秋姝的心意,直到先帝驾崩那年,他姐姐和白春毅的婚事因国丧延后了四个月。同年九月,白秋姝因屡立战功得女帝嘉奖,白家的门槛被媒人踏破,求娶白秋姝者,不知几何。

  他这才隐约发现自己对白秋姝的感情,可为时晚矣,白家为白秋姝定下了一门婚事,对方是永定侯家的次子。

  他就这么错过了她。

  赵彧至今无法详细回忆起自己当时的心情,大约是因为太痛苦煎熬,所以他本能地忘掉了那时的感受。

  白家父母想用这桩婚事把白秋姝叫回来,让白秋姝和寻常女子一样嫁人后相夫教子,而不是以女子之身在外行军打仗。

  可白秋姝实在太有本事了,她之骁勇,即便是男子也无法比拟,女帝为此特地召了白秋姝的爹和永定侯入宫。面对女帝的暗示,两家人别无他法,只能由着白秋姝因军务繁忙无法回京,将婚期一推再推。

  期间白秋姝在军中的地位也跟着一升再升,白家爹娘越发忧心忡忡,永定侯却觉得自己押对了宝,就等着白秋姝回京,他们家里能多个被女帝看重的新妇。

  然而永定侯对白秋姝满意,不代表他的儿子——白秋姝的未婚夫也对白秋姝满意。

  赵彧记得,那年白秋姝终于能回京履行婚约,当时他也已经考得功名。

  那日他应同僚邀请去喝酒,在席上遇见了白秋姝的未婚夫。

  酒过三巡,有谁在永定侯次子面前提到即将抵京的白秋姝,恭喜他不日就将娶得美人归。

  永定侯次子对婚约不满,又喝了个半醉,说起话来口无遮拦,直言:“什么美人,能在都是男人的军营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恐怕早已不是完壁之身,若还是完璧,那得丑成什么样?”

  在场有不太敢接这话的,假装自己没听见,还有仗着醉意胡咧咧的,跟永定侯次子一块嚼起了白秋姝的舌根。

  也是那一晚,永定侯府的次子死了,说是席间去上茅厕,离开茅厕后误闯了酒楼后院,栽进后院那口井里,被活活淹死了。

  当时白秋姝还未抵达京城,自然不会有人怀疑到她头上。

  不过这事儿还是对她造成了影响,导致京中传起了风言风语,说这位女将军身上杀孽太重,克夫。

  随后又过了几日,白秋姝抵京,虽然没了婚事,但还有女帝给她准备的授爵仪式,因此也不算白跑一趟。

  不过白秋姝很好奇,永定侯次子怎么会掉井里,就去找调查此事的大理寺问了一嘴。

  正巧大理寺中也有位女官员觉得此案不同寻常,虽然已经结案,但她还是背着上司继续追查。

  白秋姝和那女官员聊得来,两人为查案到处走访,意外遇见赵彧,就把赵彧拉来帮忙,三人一块调查。

  最后他们历经曲折,终于找到了线索,是凶手在井边落下,后被酒楼跑堂捡走昧下的一块小玉坠。

  可惜那玉坠转手就被人给偷了,调查只能暂告一段落。

  玉坠丢失当晚,赵彧洗完澡,散着发走到床边,拉开床头的小抽屉,从里头拿出那枚本应该丢失的小坠子。

  小坠子不过拇指大小,被雕刻成乌龟的样式,憨态可掬。

  赵彧漆黑的眼瞳盯着这块小坠子看了片刻,正寻思该如何处理这件证物,忽然耳边传来一句——

  “说你慢吞吞的像只乌龟,你还真给自己弄了个小乌龟的坠子?”

  赵彧转过身,一脸错愕地望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白秋姝。

  白秋姝半点不见外,伸手从赵彧手里把小坠子拿走,说:“这几天总有人给我送礼庆贺,大哥和嫂子都给我送了,你呢?”

  赵彧默了几息,问:“你想要什么?”

  白秋姝挥了挥那小玉坠,勾着唇道:“就要这个。”

  赵彧的视线在白秋姝脸上停留许久,竟半点都不意外白秋姝的反应,是啊,她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自小在爹娘兄姐的教导呵护下长大,还是无法抑制嗜杀的本性,这些年在战场上肆意杀敌,异于常人的一面恐怕早已压过年时所习得的底线。

  赵彧半点不因此觉得白秋姝可怕,反而壮起了胆子,说:“这份礼太轻,再添些别的吧。”

  “别的什么?”白秋姝把玩着手里的小乌龟玉坠,头也不抬地问。

  赵彧:“我。”

  白秋姝手上动作一顿,抬头望向赵彧,也没立刻答应,而是倒退两步,煞有介事地把赵彧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这才点点头说:“也不是不行。”

  打那起,两人就多了一层旁人无法企及的亲密关系。

  很快白秋姝又离开了京城,赵彧也不顾爹娘兄长的反对,想办法把自己弄去了西北。

  离京前,白秋姝的表姐给他扔了一个药瓶子,说是避孕的药物,给他吃的。

  此后他在西北待了许多年,陪着白秋姝一直到如今……

  眼看着自己要摁不住白秋姝,赵彧当机立断把人推开。

  “不要?”白秋姝挑了挑眉,问得直白。

  “要。”赵彧也没了昔日的含蓄,他轻轻地喘着,坚定道:“不过得等你伤好之后。”

  早些年少不更事,因为纵情害得白秋姝伤口裂开的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随军的大夫见惯了白秋姝的骁勇凶悍,总觉得是白秋姝霸王硬上弓,因此也不说他,只骂白秋姝。白秋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却觉得自己也有责任,也心疼白秋姝的身体,因此再不敢乱来。

  赵彧替白秋姝把衣服拉好,下床拿来外衣,催促白秋姝穿上,别着凉。

  赵彧的担心纯属白费,白秋姝这些年受过的伤不知几何,独独没有病过,哪这么容易着凉。

  但白秋姝还是好好地穿上了衣服。

  赵彧又替她梳好头发,两人闲话几句,赵彧端起药箱放好,忽闻帐外传来一声通报,说是昨日押送军资抵达宣安城的督运来了。

  白秋姝不以为意,正要打发手下去应付,赵彧给她来了句:“这次的督运是岑大人。”

  今早刚得的消息,他忙着给白秋姝换药,就忘了说。

  “阿鲸来了?”白秋姝果然迫不及待地出了营帐,只是没走几步又折回来,从衣架子上拿了件大氅。

  寒风凛冽,白秋姝还未走近就看到了那抹侧立在马车旁的修长身影,用令手下将领头皮发麻的欢快声音,朝那身影喊了一声——

  “阿鲸!”

  那身影循声转过头来,露出了一张格外漂亮的脸。

  温和浅淡的笑意在那张脸上漾开,冲散了眉宇间同寒风相差无几的淡漠,让那双剔透的眼瞳映出宝玉似的温润光泽,令人见之难忘。

  白秋姝快步走到岑鲸面前,仗着自己力气大,抱起人转了一圈,又把自己带来的大氅,披到了岑鲸肩上。

  虽然岑鲸的身体不再像幼时那般体弱多病,可在白秋姝眼里,岑鲸永远都是那个需要小心翼翼呵护的姐姐。

  岑鲸披上大氅,看着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白秋姝,问:“听闻你前阵子受了重伤,好些了吗?”

  白秋姝:“放心吧,你再晚来几日我的伤都好全了,没事的。”

  “那就好。”

  岑鲸稍稍安心,当年她详细问了叶锦黛有关白秋姝的结局,与永定侯府的婚约倒不算什么,那未婚夫本就是个人品拙劣的垃圾,还曾暗地里强迫过他的嫂嫂,快成婚时把人摁死就行,在那之前还能替白秋姝当几年挡箭牌。

  后来赵小公子出手把人杀害,更是省了她不少的事儿。

  重要的是,按照叶锦黛的说法,白秋姝将死于这一年,如今那场本该要了白秋姝性命的战役只给白秋姝留下了昏迷数日的重伤,也算不幸中的大幸。

  外头风大,白秋姝要带岑鲸去营帐,还问岑鲸怎么突然想到要来西北。

  岑鲸早年被女帝拎着把六部逛了个遍,现任侍中,累授东宫太师,门下省事务不说,还有个年幼的皇太女需要她教导,不可能仅仅是来督运军资,一定另有要务。